(十二)
相国府里已经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仿佛他们已经知道这不是家宴,而是一场喜宴。
虽然没有新人拜堂,但在今天这个酒筵上,要说的是一桩喜事。
厨房里井井有条地做着菜,下人们井井有条地上着菜,张氏一族百余口人分成十来桌,各自其乐融融地吃着菜。
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张开地,但在他右边的却是笑笑子,可见今日笑笑子是主客。
笑笑子游刃有余地应酬着众人,始终挂着一抹莞尔,举手投足间文雅出众,同桌上的几位老人时不时一起看向他,再相互点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张平在一旁憋着笑,对笑笑子深感同情。
被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也亏他能忍受下来。
酒过三巡,张开地举起酒杯,邀笑笑子再饮一杯,笑笑子谦然答应。
而这一杯酒后,整场酒筵终于到了重头戏。
张开地放下酒杯,和蔼地看着笑笑子,似唠家常般问道:“观笑子年纪,已属不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知家中可有安排?”
笑笑子淡定地摇头:“自在下被卫王选中进宫献策,便与父母断了关系。”
张开地一听,吃了一惊:“父如骨,母如肉,笑子怎可……”
笑笑子笑着解释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殃及九族,在下无奈,出此绝策,免一家老小提心吊胆之苦。”
张开地仰天笑道:“笑子做事,出人意料,但尽显人情!”
那几个长辈也不住地点头称赞。
然后张开地又问:“不知家中可有兄妹?”
笑笑子点头:“有兄三位,成家有子,有妹三位,嫁作妇人。”
张开地一听,只感大妙,兴致勃勃地拉住笑笑子,悦然道:“既只留笑子孤单,何不也成家?”
笑笑子笑道:“未遇佳人。”
张开地笑道:“笑子乃俊才,何愁佳人?怕是笑子心中已有所属?”
笑笑子笑了笑摇头:“确实没有。”
问了这么多,张开地心里已经有数了,而他也确信,笑笑子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于是他更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笑笑子道:“笑子,众人可证,老夫尤爱你之人品,你之才学,老夫亦十分珍惜,连日来,老夫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娉儿入魔,五载有余,府中上下无不为之叹息、恐惧,而你舍身救她,救她于苦海,了却我等心头大愿,老夫十分感谢,实不知何以为报。老夫膝下只有娉儿一女,娉儿是笑子救回,老夫便愿招笑子为婿,并送千亩良田、万匹绫罗、黄金珠宝作为嫁妆。”
说完,他就笑呵呵看着笑笑子,张开地想,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笑笑子也在笑,笑得如沐春风。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回望张开地。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笑笑子还是没有说话。
没有一个人说话。
四周安静下来。
气氛开始变怪了。
张开地有些不解:“笑子,你……”
笑笑子终于开口了,同时也朝张开地工整地行了一礼:“多谢相国大人抬爱,然而在下闲云野鹤,出身低微,居无定所,昨日在卫,今日在韩,来日又不知会去往何方,实不想有人跟在下受苦。况且张娉小姐乃千金之躯,在下惶恐,实不敢高攀。在下认为,小姐她性格刚毅、心有所属,也一样不会答应。”
其实他说的这番话,其他人都能明白,如果让张娉知道他们背着她给她定亲,定会是一场怒火燎原。
但张开地还是有些不解,他问笑笑子:“笑子,老夫不明白,你对娉儿若无半点心意,为何舍命相救?”
笑笑子看向张平,眯眼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个长辈听到此话,不禁叹息一声:“重情重义,可惜……”
可惜就是不愿意这门亲事。
所有人都感到可惜。
就在酒筵陷入一片沉默的时候,相国府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粗粗的门栓被这股强悍的力量硬生生崩断,发出巨响。
两扇巨大的木门也如雨打的芭蕉,颤抖不止,发出雷鸣声。
这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而踹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娉!
张娉面色冷冽,散发骇人的杀意。
所有人心惊肉跳。难道定亲之事已被她发现?!
但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张娉手臂里抱着一个昏迷的紫发女童。
张娉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她浑身杀气怒放,来势汹汹,急匆匆奔入府中,府内大摆筵席仿佛都没看在眼里,只管冲着下人命令道:“把府里最好的药材都拿来!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带来!”
下人们一个个手里都端着菜,一时间回不了神。
张娉一怒,顿住脚步,一拔剑便削断身旁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勃然道:“还不快去!”
白桦树杆轰然落地,下人们也终于回魂,鸡飞狗跳地丢开手里的菜盘,赶着去拿药材和找大夫。
笑笑子认出张娉手里昏迷不醒的女童是紫女,当即抢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张娉看也不看来人是谁,登时剑锋直刺对方咽喉:“滚开!”
笑笑子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剑,而张娉早已大步流星地抱着紫女奔入屋内。
笑笑子不多想,也跟了进去。
张娉将紫女背朝上,放置到床上。
笑笑子跟着进屋,看到紫女背上那条血淋淋的口子,不禁一愣:“紫女在宫中发生何事?”
张娉回头,简单明了地对他讲三个字:“滚出去。”
笑笑子皱眉:“在下略通岐黄之术……”
张娉都不等他讲完,直接握上剑柄:“滚。”
笑笑子实实地皱起眉头,对上张娉的眼睛,语气严肃:“等其他大夫过来最少还要半刻钟,你愿意等么?”
张娉一怔,但看笑笑子目光坚定,遂压下怒火,有些不甘愿地退到一旁。
笑笑子松了口气,走上前查看紫女的伤势,然而眉峰却又拧拢了。
张娉心里一颤:“怎么了?”
笑笑子神情凝重:“小姐不用担心,伤势并不严重,紫女只是痛晕过去,但观伤口……是鞭刑。”他叹息着道。
“鞭刑……”张娉眸子里凝起一层杀意。
鞭刑是酷刑,能使人毙命。而竟有人对紫女这样的孩童使用这种刑法,此人心肠是何等歹毒!
张娉的拳头上凸起青筋。
喀喇。
笑笑子听见剑鞘被张娉捏裂的声音。
他凝眉望向张娉,望见她那铁一般冷傲的面孔上露着可怕的神情,忍不住叹出一口气:“小姐,请稍安勿躁……”
“是十五公子。”张娉压抑着,说出一个名字,当中冷凝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笑笑子愣了愣:“紫女怎会得罪十五公子?……”随即他又意识到一件事,“小姐怎会知道是十五公子?难道小姐看到了……?”
喀哗。
剑鞘被捏碎了。
笑笑子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张娉的眼神充满悔恨的光芒。
张娉虽然还在原地站着,但她身边的气流里已经盈满杀意,可她没有要去杀人的意思:“我看到了,但我不能出手。”
笑笑子怔了怔,但很快也明白过来:张娉是相国小姐,她若出手伤到王室公子,这罪名就会落到相国身上。
笑笑子瞧了眼张娉手里的剑鞘。
剑鞘已经开成两瓣,握手之处也早已没了形状。
看来此前,张娉一直都在忍耐着,看着最疼爱的紫女受伤,一直通过捏住剑鞘发泄着。
为了不连累相国府,即便紫女受伤也不出手?
笑笑子不由得在心底沉思:在她心中,紫女的性命竟都排在第二,相国府的安危才是首要,此人虽为女子,却无妇人之懦善与优柔,真男儿也!
剑鞘的碎片扎进张娉的手心,割出鲜血来。
张娉仿佛浑然不觉,仍紧紧握着,手背上暴着青筋:“韩非公子也在场。我本以为他会做点什么。但他……!!”
喀喇,喀喇。
碎片变得更碎了,也扎得更深了。
笑笑子连忙叫道:“住手,你的手会废……”
张娉横过去一眼,眼神冰冷:“你可以离开了。”
她的话里带着一股最冰冷的语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在做什么。卫国夫人即将临盆,你也快逃命了。”
笑笑子没有惊讶,他挑起一个无奈的微笑,叹息道:“那日跟踪在下的人果然是小姐。哈哈……若能再遇小姐,怕也是笑笑子命终之时……也罢。张娉小姐。”
他郑重地叫了张娉一声。
张娉凝眸看他,没有说话。
笑笑子弯腰一躬:“在下,告辞。”
张娉还是默然以对,笑笑子无奈地笑了笑,望了她最后一眼,才转身离开。
笑笑子心里很明白,这一别,怕是再也不会相见。
笑笑子从屋子里转出,看到张开地叹着气站在外头,上前行了一礼:“相国大人,今夜之筵,在下诚实心领。夜已深,在下告——”
“那个孩子就是画扇的孩子。”
这是张开地第一次在笑笑子说话的时候打断他,伴着长长吁叹。
笑笑子听得出张开地语气背后的那股沉重的苦涩。
张开地叹着气:“画扇死后,一直离家出走的娉儿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回到相国府,她跪在老夫面前,求老夫让相国府接受那个孩子,老夫没有准许。试问,老夫怎么可能准许?要是只当弃婴抱来抚养,老夫当然答应,娉儿却说,那是她与画扇的孩子!看着她如癫如魔的神情,老夫心里十分恐慌。现在她终于好了,可观她方才的模样,老夫仿佛又回到五年前,她将那孩子当做自己的骨肉,与相国府上下大打出手的时候。笑子,老夫真的是怕呀,怕娉儿惨淡一生、孤独终老。”
笑笑子听得懂张开地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但他不能答应,他低着头:“相国大人,在下很抱歉。”
张开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微笑道:“笑子不必抱歉,是老夫强求,让笑子为难了。”
笑笑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今日一别,怕是谁都不会再见了,于是拱手又作一揖,郑重道:“在下告辞。”
张开地不知内情,只当笑笑子因歉意而拘谨,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笑子拘谨了。亲事不成,你我情谊犹在。这段时日对弈无对手,老夫索然无味,终于盼到你痊愈,老夫可是要与你战上三百局才解渴止饿。”
笑笑子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沉默,但他很会隐藏表情,就见他莞尔一笑:“卫国夫人临盆在即,在下须在一旁看顾,还请相国大人给在下宽限一段时日。”他从容地开了一个玩笑。
张开地大笑起来:“那就一言为定。待小公子诞下,老夫进宫庆贺之时,你我再下三百盘。”
笑笑子笑着点头:“在下遵命。”
张开地对他这种诙谐潇洒的个性最为欣赏,由不得连连大笑。
趁着众人因张娉手忙脚乱,笑笑子别过张开地后,径直走出了相国府。
明月还没有偏西,正在夜空中央,将所有物体的影子照得最短最浓。
笑笑子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向郊外。
他没有朝东回韩王宫,而是向北。
云层稀少,夜色很浓,漫天星辰极为璀璨。
但笑笑子却没有因头顶上这幅难得一见的美景,而露出一丝笑容,恰恰相反,他正盯着某颗星星,脸色忽明忽暗。
那颗星星处在最北边的天空,明亮而耀目,却不是北斗七星之一,边缘处竟还泛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
这颗星,名为「孛星」,乃灾厄之星,天下将乱之时方显,天下将盛之时绝迹,是诸多星相术士最为忌惮的祸星!
当年,秦皇赢政在赵国降世,此星便在赵国的上空闪耀,至今尚未绝迹。
只是今天,孛星的光芒未免太过怪异。
就在这个时候,孛星微不可查地挪了挪星位。
笑笑子的眸光就此猛然一跃:“孛星移位,引祸于世?!”
就在笑笑子大声惊呼之际,从孛星背后突然闪出一颗小小的流星,划过墨色的天际,划向东方,划向韩王宫的方向。
笑笑子登时望向韩王宫,神情之中满是不可置信!
世传孛星降子,一降降灾,二降弥害,而那曼珠沙华正才二降其一,孛星就有异动,这……是天意?!!
天意?
天要绝人之意?
天要那曼珠沙华一出生就受劫被戮之意?
这不是!
笑笑子凛然握拳,怒指苍天:“曼珠沙华,何辜之有?尔等欺它无能,弃之黄泉,吾以万年修行换取他俩一世姻缘,得天地允许,一者生于卫国王室,一者生于韩国宗亲,而今就要降世,尔等却引祸至此!尔等这般任意妄为,为祸世间,荼荼生灵,天地必有所惩!”
说完,就在笑笑子头顶上方,天空里劈下一道巨雷,轰得一声,震得四方响动。
笑笑子很少会激动,但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就见他冷笑起来:“尔要他死,吾要保他活……哈哈哈……只要剩有一口气,我就不可能认输!”
荒野之上,狂风飒飒,他一人立在草地中央,怒气腾腾。
这时候,几条人影出现在笑笑子后方。
“笑大人!我们来了!”那几条人影一见到笑笑子便同时单膝跪地,对笑笑子俯首称臣。
笑笑子转过身来,看向他们:“让诸位久候了。前几日笑某被人跟踪,不得已而失约,请诸位海涵。”
“我等不敢!”
“不知笑某嘱托之事,诸位可有准备妥当?”
为首的那人抬头抱拳:“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马车、路线、接应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笑笑子点点头:“诸位是长公主出嫁之时,笑某从卫国带来的义士,诸位办事,笑某大可放心。”
“我等匹夫本是卫国死囚,是大人为我等沉冤昭雪保住一命,如再生父母,为大人,我等愿肝脑涂地!”
笑笑子摇头笑道:“壮士言重了。不过笑某有一事相求。”
那人双目炯炯,面露正气:“大人但说无妨,我等誓死完成!”
笑笑子沉默地望向韩王宫的方向:“今夜,笑某想请诸位壮士驾车前往王宫北侧的宫门等候,待小公子出世,笑某会将长公主送出王宫,之后,诸位就带着长公主向西走。”
那人愣了愣:“向西?可是大人,回卫国应该向东走……”
“不,向西。”笑笑子打断他的话,“不管是卫国还是韩国,你们带着长公主,都要离得远远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大人,那您呢?”
笑笑子沉下声:“我和小公子要留在韩国。”
“什么!”那几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危险了大人!”
笑笑子笑道:“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几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为首的那人咬一咬牙,重重一点头:“是的,大人,我们都知道了。在卫国时,长公主与那庄将军就已情投意合,而在和亲路上,长公主与那庄将军在密林私定终身。不仅我等,我想,当时许多人都能看出来,但为保命不敢说罢了。”
笑笑子叹了口气:“从前不敢说也不能说,没有证据,说了也白说。但眼下,小公子即将出世,一切秘密都将暴露,所有相关的人都会人头落地。”
那几人急道:“那大人为何还要留在韩国?大人!请同我等一起离开吧!”
笑笑子还是摇头:“笑某还有使命要完成。”
“那么小公子呢?他为何也要留在韩国?”
“他有他使命。”
“什么使命这么重要?比小公子的性命还重要?”
笑笑子淡淡一笑,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这些人而言,可能太匪夷所思了,而不能被理解。
“他必须等到一个人,而我必须将他抚养成人。”笑笑子姑且做了这样的回答。
那些人果然不能明白:“小公子要等什么人?”
笑笑子也没有再做回答,只是朝韩王宫的方向开始走去,一边走一边吟道:“孛星降子是指谁?神威背后暗藏雷。吾心只为救幼主,为主洒血甘饮悲。”
同一时间,韩王宫里。
一枚流星划过天际,划到卫国夫人寝殿上空时正好燃烧殆尽。
卫国夫人的肚子也就在这一刻,突然阵痛。
她涔涔流汗,知道不妙,却不知所措,躺在床上大喊:“笑笑子!笑笑子!”
但笑笑子尚没有回来。
“臭笑笑子!本公主要生啦!好痛……来人,来人!”
几个侍女赶忙从门外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床边,扶住疼得大汗淋漓的卫国夫人:“夫人莫慌,我们已经去叫了女医!”
卫国夫人忍痛道:“你们去把笑笑子叫来!”
“是!是!”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之夜。
因为「他」,就要降临在这个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