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卫国夫人卓然而立,怀里抱着那个孩子,神情不卑不亢。
夜空里暗雷蠢动,时不时闪现一道道凄厉的白电。
院子里满是火把,熊熊烈焰,照得火光冲天。
“呜哇!呜哇!”孩子叫个不停,声大如雷,叫得韩王更加生气。
“你这个贱人!”韩王往前一步,破口骂道,“竟敢背着孤王和孤王的臣子苟且,还生下孽子!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孤王?你让孤王颜面何存?”
卫国夫人冷冷一哼:“说到底,你就是怕丢面子。你对我可有真情?”
韩王气得发抖:“你要和孤王讲情意?好!孤王问你,当初卫国被他国欺凌,是孤王遣兵前往支援才保住你卫国江山,你为何恩将仇报?”
“你确实借兵支援,但真正意图是率兵直入我卫国境内,强霸我卫国土地!否则,秦军压境卫国,你为何不让留在卫国的韩军协助卫国发动攻击?直到王弟答应你的要求,将我送来和亲,你才下令支援。韩王,换我问你,你既自诩有恩于卫,为何又要趁火打劫?这等道貌岸然之举,即便是我这个妇人,也不齿!”
“放肆!”韩王大手一挥,大叫道,“都给我上!把这个女人生擒!孤王要亲自杀她!”
“是!”
御林军闻声应下,一步一步往卫国夫人的方向逼近,整一个包围的圈子也慢慢缩小起来。
直到最靠前的御林军的兵器已经接近在自己的眸子前,卫国夫人也仍是不皱一下眉头。
这时候,一道剑芒从卫国夫人身后疾闪而出,闪过黑暗的夜空,凌厉澎湃,在空中闪过一条弧线,霎时间,数个鲜血淋淋的人头如断鸢般给飞了起来。
所有人不禁哗然尖叫。
最靠近卫国夫人的那几个人竟都死了!
御林军的统领心中一寒,急忙抬手示意,让人赶紧退回来。
秋姬夫人粉拳一握,心中暗骂一个人:“该死的阉奴!”
笑笑子从卫国夫人身后大步跨出,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手里的剑沾着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着。
众人骇然,人竟真的都是他杀的,他的剑究竟是有多快!
就在众人惊愕之间,笑笑子举剑冲向人群,剑芒四射,随即又有数名御林军毙命。
如此一来,御林军就真的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笑笑子往前迈三步,他们就往后退三步,看着笑笑子如看到鬼一样。
卫国夫人跟在笑笑子身后,踏着血路,往前走着。她的眼睛,谁也不看,只低头照看着怀中那不停大声啼哭的幼子,眼眶渐渐湿润。
可怜这个孩子甫出世便要遭受血光之灾,命悬一线,岌岌可危,是何等不幸。
而他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
一方面,他是私生降世,是韩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被擒,即是处死;但另一方面,他却是卫国王室血脉,身份无比尊贵,若有朝一日回到卫国,还有可能独掌大权。
王孙地位与囚徒身份合二为一,这样的经历,将会造成这孩子怎样的人生?卫国夫人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她希望这孩子能够随遇而安,平安长大,远离这世间的是是非非,只做一个普通人。
兴许正因为她已从一名少女蜕变为一位母亲,卫国夫人对这个孩子的希冀里没有一丝想让孩子出人头地的念头,她只想着他健康,只想着他快乐。
但——上天会善待这个孩子吗?
卫国夫人的泪在眼眶里不断打滚,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她不敢想象,这孩子将来要行走的人生。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是她任性才有了这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将来遭到任何不测,都是她欠他的。
卫国夫人将孩子抱起来,用脸贴上孩子的脸,哽咽地对他道:“为娘对不起你!”
她害怕这孩子将来会怪她。
她担心这孩子其实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充满坎坷的世界。
都是她的错。而她真的知道错了……
“为娘对不起你!呜呜!”卫国夫人抱着孩子,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愧疚,大声哭了出来。
而她怀中的孩子本就呜呜哇哇地啼叫着,和卫国夫人的哭声交织一起后,更显悲鸣。
笑笑子听着身后那两道哭声,心中一片凄迷,但他不能分心,他必须靠着手中的剑为身后的那两人开出一条活路来!
御林军已经死伤无数,但死的伤的都有价值,至少帮着耗去了笑笑子一半的力气。
从寝殿到韩王宫北门,这条路平时走时并不觉得长,但今日这条路绝对是世间最漫长的一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但笑笑子硬撑下来了!
他身上虽然已经挨了七处重伤,血如泉涌,可他始终没让卫国夫人被伤到一根汗毛。
即便在这一刻,那孩子仍哭得像杀猪一样,笑笑子也感到安慰。他没有让卫国夫人受伤,也没让那孩子受伤,他相信,他能让他们都安然无恙地离开!
然而御林军的人在死去,但数量在增加。
韩王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那条尸横遍野、通向宫门的血路,那里火光艳艳、一片通明,是御林军手持火把照亮着被围杀的笑笑子等人。
火光之下,笑笑子浴血而战,没有败,也没有死。
韩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拳紧握:“杀!给孤王杀!孤王要这姓笑的死无全尸、剁成肉泥!”
御林军之中不乏能人。
其中一名高手,从人群之中跳出,倏地就朝笑笑子的眉心送出一剑,纵是笑笑子如此的高手竟也难以闪避!
情急之下,笑笑子只能以手握住迎面而来的剑锋,血顿时就从他的手心里迸射出来,洒在他那张年轻俊白的脸上。
那名高手身法也极快,剑锋被控制,他便舍去手中的剑,猱身而上,猝然出掌,直逼笑笑子的心房。
笑笑子心知来掌厉害、不可硬拼,但他不能闪避,一旦闪避,那一掌就是冲着卫国夫人去了,由此可见那人是算计好的。
砰的一声!
那一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笑笑子的胸膛之上,发出碎心巨响!
“噗——!”笑笑子登时吐出一滩鲜血。
鲜血落在他的衣襟之上,凄厉异常,触目惊心。
“笑笑子!”卫国夫人眼见笑笑子被那人一掌打得身形摇晃,不禁冲上前去,拿过笑笑子手中的利剑,挺臂一刺。
那人身形一闪就闪了出去,躲过了。
卫国夫人抱住笑笑子的手臂,看他头发、衣衫、衣摆、鞋子尽是鲜血,委实心痛,哭着对他道:“你带着孩子逃出去,别管我,快走!”
笑笑子咽下喉头的一口腥甜,冲她微微一笑:“长公主,护好小公子,在下允诺过,一定会让你们安然无恙。”
“可我不要你死!”
笑笑子微笑着从卫国夫人手里把剑硬拿过来:“在下不会死,在下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笑笑子……”卫国夫人忽然觉得自己好罪孽,若不是自己当初恣意妄为,今日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她痛哭流涕,“对不起!”
笑笑子没有说话,他这一生宦海沉浮,挺过多少风浪,而今这番腥风血雨却要他距死不远,他可以死,但他决不肯输!
“呜哇——呜哇——”那个孩子扯天扯地地叫着,他亦是不甘!数千年的等待,只等这一世的相遇,多么艰苦,如此煎熬,怎么能轻易就输!
笑笑子望向那个孩子,眼神里充满暖意,是啊,我们不能输!
而后,笑笑子挺起胸膛,面向所有御林军,沾着血的剑锋闪着鲜血的颜色:“诸位,在下,还不能死。”
说罢!他又似龙卷风一般袭向御林军,剑锋所及之处,所有生命尽遭屠戮。他不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如此之多的杀孽,他愿意承担,他生在世间只为曼珠沙华而活,他只要曼珠沙华赢!所以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笑笑子亦无所畏惧!
死的人越来越多,流的血也越来越多,空气之中充满血的气味,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睁眼看去漫天血雾。
那个孩子在不断狂叫、呐喊,每呼叫一声,细小的血珠就被吸入胸腔当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诡异的味道。
他咂了一下舌,空气里的血珠立即在他的舌苔上扩散,他吞下一口掺血的唾沫,心中不禁一阵抽痛!
这是什么!
为什么令自己这样痛!
曼珠沙华已经转世为人,他虽然不记得曾几何时,他的颜色就似血一样残酷,但当他触及鲜血之时,扎根在灵魂深处、因冤屈而在地狱受苦的恸动立时被牵引出来。
他只感到浑身血脉忽然沸腾,一股怒火在他体内猛烈燃烧起来!
恨!
我好恨!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小小的身子竟因此颤抖!
然而这莫名的悲痛,这深沉的仇恨,谁都不会懂,但他的伤痛已经到达了顶点!
“啊啊啊啊啊啊!——”婴儿猛然大哭,哭声惊天动地,异常疯狂,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才刚刚出生,完全迷蒙无知,但他注定是一个独特异常的孩子,当他尝到鲜血的味道后,他的脑海中竟传来一把来自地狱、如浪潮般的怒喊声:杀!杀!杀啊啊啊!
曼珠沙华虽然从地狱被带离,但它们对天神的仇恨仍在暗中不断滋生,此刻,曼珠沙华的叶终于获得在人世生存的资格,那股强烈的情绪便在这个孩子的心底滋生了!
天啊!你真要绝我之路?你真要逼我入死途?
“啊啊啊啊啊啊!——”
他要将这数千年来所有的血海深仇尽情发泄在自己出世后的哭叫声中!
尽管对幼小的他来说,这样沉重的情绪实在太过激烈,并令他身心巨痛,他的心脏、他的肺都快支撑不住,但他无畏,也毫无在乎!
痛吧!
更痛吧!
过去数千年,一直沉痛、悲痛、恸痛,而今何惧再痛!
这个孩子被血雾笼罩,被鲜血环绕,吸进更多的血珠,那来自地狱更沉重的黑暗便在他心底逐渐扎根,将他逐渐吞没,也快使他窒息。
但他不管!他要痛快地发泄压抑数千年的愤恨!
“啊啊啊啊啊啊!——”
将她还我!将花——还我啊!
卫国夫人不懂曼珠沙华在呐喊什么,她只听见怀中的婴儿哭得越来越撕心裂肺,心中也越来越愧疚:“孩子,不要哭,为娘知道是为娘对不起你,你不用怕,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腥臭的地方……呜呜,孩子,不要再哭……”
但这个孩子才刚出生,哪里听得懂人话?
他只有恨,无穷无尽的恨!
他终于生而为人,有一张可以说话的口,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声音大声呐喊出来:将她还我!将花还我啊!
笑笑子心底充满悲伤,他杀了很多人,取了很多命,他的手已经被鲜血玷污,他的眼亦被鲜血染红,可他并不喜欢鲜血。
然而,无数鲜血就在他眼前飞扬喷洒。
都是他造成的。
“这就是在下的劫吗?”
剑锋失准,插入地面,笑笑子勉力支撑住体力透支且重伤的身躯不倒。
这确实是他的劫,是他这条生命从诞生开始就注定的劫!
很久以前,他便知道,与曼珠沙华相遇,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劫。为这株花,他散尽万年道行,舍去天佛高洁之身,重坠六道,投胎至红尘,再染上尘世秽气。
而今他必须要再做决定。
杀太多人会失去常性与理性,他已经失去佛性,难道还想再失去人性吗?
他失去得起吗?
一旦踏入魔道,谁可以保证自己还能再干净地回来?
至善与至恶,只在一念之间。
笑笑子望向那个众神不容的孩子。
那个从地狱出来的孩子在怒叫,在这个孩子心中本就是一片魔道,即便人性也已被数千年的愤恨蒙蔽。
笑笑子坚定下自己的决心:“不!我不能入魔,此子须要循循善诱。”
既然如此,那便放手一搏!
他一手一把拉住卫国夫人的手腕,另一手握着剑耍开一团剑花,朝北门的方向突袭猛进,同时,他又从对面敌人手中抢来一柄青锋送到卫国夫人手里:“长公主,在下的身后就交托给您了。”
卫国夫人紧握住剑柄,脸上露出一股风发意气:“笑笑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吗?”说着,卫国夫人冲上去,当即就取下一个人的首级。
笑笑子将剑锋朝前一划,也取下一个人的首级,笑道:“当然记得。那时卫王尚未登基,在下是他的伴读书童,一日,长公主前来与卫王比剑,三招便赢甚感不过瘾,非嚷嚷着若宫中无人能败您,您就去民间寻找高手。”
卫国夫人咯咯笑了起来:“后来我被你所败,可我一直都知道,你与我过了五十招才败我是故意的。”
回忆起当年轶事,即便是在生死之刻,笑笑子也不由得由衷一笑:“原来一切都已经被长公主看破,在下羞愧。”
“笑笑子,这么多年来,你从来都让着我哄着我,在我心中,早将你看做兄长。”
笑笑子心头一颤,凝目望向卫国夫人。
卫国夫人倾城一笑:“兄长,就让我们共进退,同生死,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吧。”
一声兄长,打动到笑笑子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洋洋暖意立时盈贯全身,更有一股久违的亲情之感滋生。
笑笑子霎然动容。
多年来,笑笑子一直在笑,因为他极少会哭,他不是常人,他能将人的理性发挥到极限,而一旦极限理性,那这样的人也算不得“人”,所以他永远那样冷静,让人望尘莫及。智者无情,他也确实无情。可如今,他发现他与普通人无异,他被感动了。
或许从很久以前,他就该发现,即便是淡定超然的佛也有着人那样容易动容的情绪,就像当初他遇见曼珠沙华那样……
“哈哈哈!”笑笑子终于感极,放声大笑,“这便是人之常情,这便是人之常情啊!”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如何能做“人”,那他就应该教那个孩子如何做“人”!
韩王站在高台之上,借着火光,注视着那里的情况,但他愣是没想到,笑笑子和卫国夫人,两个人,两柄剑,愣是硬生生突围而去,眼瞅着就要冲出北门,不由得勃然大怒:“废物!都是废物!”
他身边没有站着秋姬夫人,因为在此之前,秋姬夫人笑着告诉他,她一定会让韩王出这口恶气,而后便请求先下高台,好去安排人马。
这个曾经是韩王宫里最受宠的女人,一样也是韩王宫里乃至整个韩国里最聪明的女人,她说能出这口恶气,韩王就相信她一定言出必行!
所以韩王就让秋姬夫人下去了,他虽然不知道秋姬夫人会用什么手段替他出这口恶气,但只要那个姓笑的还有那个贱人不得好死,他承诺,他就将秋姬夫人成为真正的正宫!
韩王宫里的正宫之位一直都是空缺的,因为韩王喜欢各式各样的美人,他觉得美人就是美人,何必让美人地位有高低,这样岂不是让美人之间不和睦,给自己添堵?
但其实,即使没有地位身份的阻碍,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一多就永远不会有和睦一说。
秋姬夫人出发时,坐的是一辆似枫叶般火艳的辒辌车,车身四四方方,高大宽敞,以金漆绘图,富丽堂皇,车帘是以蚕丝织成的软锦,如天女的锦澜羽衣,轻逸飘渺,如梦如幻,而车子须以四匹马同时拉动才能前进,十分气派。
没有人知道她是去哪里,总之,只见她双目之中流露一股冷酷笑意,嘴角扬着势在必得,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后就掩去了面容。
另一边,笑笑子和卫国夫人只差一点,就能冲出御林军的包围,到达北门,可他们二人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
卫国夫人瞪着包围着他们的敌人,不住地喘息。
笑笑子想她刚刚生过孩子,力气本来就不多,又经历这一番夺命苦战,怕是会虚脱而死,心里十分着急。
御林军的统帅战斗到现在也很狼狈,坐上这个位子这么多年,何曾吃过这种硬仗,何况他们不是边疆的将士,只是王族护卫而已,何须面临这样的战斗!
他咬着牙下令道:“他们已经快不行,众人快上!”
然而方下令,御林军之中竟出现同室操戈的现象!
几个御林军装扮的人忽然冲周围的同伴倒戈,一时间,御林军大乱!
“怎么回事?”
“你们是谁!”
御林军军心大乱,个个如惊弓之鸟,就怕被同伴算计。
“笑大人!我们助你来啦!”那几个人将御林军的头盔摘下,往地上丢去,露出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容。
笑笑子停下进攻的脚步,牵着卫国夫人的手腕,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卫国夫人虽有些不解,但她能明白,这一定是笑笑子的安排!这个男人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那几人从御林军里杀出来,冲到卫国夫人身前,单膝跪地:“长公主,我等救驾来迟,请恕罪!”
“你们……”卫国夫人并不认识这几人。
这几人道:“我等都是卫国百姓,都受过笑大人的救命之恩,为报恩,愿为笑大人的死士!”
卫国夫人有些动容:“你们真不怕死?”
这几人当即朗声道:“士为知己者死!”
卫国夫人但觉一腔热血攻上心头,当即应道:“好!这才是卫国的男人!你们都是勇士!”
然后她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孩子,看到了吗?这就是卫国人的骨气,你一定也要有这样的胆魄!”
笑笑子扫了一眼剩余的御林军,心中的把握已经十足,对那几人道:“从这里杀出去,记住笑某对你们说过的话。”
“诺!”
他们站起来,握紧手中的武器,冲向所有敌人。
御林军已经被这群卫人的气魄惊骇,被杀得节节败退,眼睁睁瞧着笑笑子等人闯到了北门之外。
终于!终于!终于!这条道路终于走到尽头!他们终于闯出来了!
笑笑子牵着卫国夫人的手腕,直奔约定好的地方。而那几名死士返身断后,他们是死士,既然选择断后,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一切都将结束。
笑笑子和卫国夫人带着孩子不停奔跑,奔向那个约定的地方。
东方,天将白。
这个血腥的夜拥有太多黑暗,此刻正需要光明。
天啊,亮起来吧,让这个孩子奔向充满光明的未来吧。
这个孩子不会威胁到任何神明。
我发誓,我会让他只做一个普通人。
我发誓,我会让他在心中充满仁爱。
我发誓,我会让他遗忘所有怒与恨。
我发誓——
笑笑子内心的感情突然崩断!
他惊骇地看到那个约定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火海!
火,无情地在焚烧。
血,无助地在流淌。
原本等待在此、用来逃命的马车正在火堆中焚烧。
原本等待在此、接应众人的死士已经身首异处。
“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还会没有结束?
笑笑子浑身的血液凝结了!
失败了?
我要输了吗?
面对眼前火海血河,功亏一篑的笑笑子心神激荡。
“呜哇——呜哇——”
那个孩子却始终都在嚎叫,不管身体已经多么负荷,不管内心已经多么疼痛!
他仿佛在对笑笑子说:我们没有败!我们未死,这世间就没有我们的败!
我们没有败?那要如何赢?
笑笑子呆呆地望向那个逞自大叫的初生婴儿。
杀!再杀!杀出去!我将与你并肩作战!
笑笑子怔愣,脑中的思绪在这闪电般之间有了更深的觉悟!
他伸过手去,轻轻抚摸那个孩子的脸庞,正色问道:“孩儿,你真要与义父并肩作战吗?”
“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孩子大声尖叫,做了回应。
笑笑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叫一声:“好!”
他撕下自己的衣服,再从卫国夫人怀里将那个孩子抱来,用衣服将孩子固定在自己胸膛前。
他身上的血也慢慢渗透到孩子的襁褓之中。
但无论是他,还是那个孩子,都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
卫国夫人不知道笑笑子要做什么,但她知道,笑笑子认了这个孩子为义子,就一定会让这个孩子安然无事!
熊熊火海之中,有一支精锐的骑兵,而在骑兵之后,有一架马车,一辆似枫叶般火艳的辒辌车。
车身四四方方,高大宽敞,以金漆绘图,富丽堂皇。车帘是以蚕丝织成的软锦,如天女的锦澜羽衣,轻逸飘渺,如梦如幻。
像这样的马车,须以四匹马同时拉动才能前进,十分气派。
“你们束手就擒吧,本夫人会将你们带去面见王上。”在帘子背后,竟传出秋姬夫人的声音。
卫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姬夫人冷冷一哼,没有答话,显然是不屑与卫国夫人说话。
卫国夫人心头一怒,忿然问道:“秋姬夫人,你想怎样?”
秋姬夫人还是不屑开口。
卫国夫人当真气结:“臭女人!别以为本公主会怕你!”
“笑笑子。”秋姬夫人终于开口,很是从容,话却是对笑笑子说的,带着几分得意,“你可曾想到今日这个局面?”
笑笑子身上满是刀伤及掌印,脸颊也沾满血污,但一双墨黑的眼睛依旧明亮无比,深不见底。
他淡淡地回答了两个字:“不曾。”
秋姬夫人轻轻一笑:“那现在,你可能想出,本夫人是如何发现你这个计划的吗?”
笑笑子淡淡地回答了五个字:“在下想不出。”
秋姬夫人又笑了一声:“你还记得当初,本夫人将所有有关的人都抓起来、一一盘问的事?本夫人软硬兼施,从中仔细查辩,贪财的、怕死的,本夫人不在意,但骨头太硬的就十分可疑。果不其然,那些硬骨头都是你的人。笑笑子啊,你确实有手段,能让那些人如此忠心与你。可惜,你忠心一个笨女人。”
笑笑子敛起眸子,深深叹了口气:“那些义士忠肝义胆,却因笑某枉送性命,是笑某之罪过。”
“笑笑子,你三番两次与本夫人作对,本夫人念在你为他奴,是为主效忠,可以不治你的罪。只要你将那个贱人和那个野种交出,本夫人非但不治你的罪,还会在王上面前为你美言。以你的才学,大可以在韩国创一番伟业。而你只要投在本夫人门下,本夫人保证你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秋姬夫人谈吐诚恳,她竟是来招揽笑笑子的!
若是一向求贤若渴的张开地在这种情况下讲出这番招贤纳士的话来,笑笑子一定不会大感吃惊,可偏偏这番话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听来,而且是对他这个曾经棘手的对头。
这样的智慧,这样的气度,竟是来自一个女人!
“秋姬夫人,你果非寻常女子。”笑笑子不禁由衷感叹。
秋姬夫人笑了一声,好像笑笑子说了一句废话一样:“那么你答应吗?”
“答应?答应什么?”可笑笑子却好像没听懂秋姬夫人的话一样。
秋姬夫人一听就明白他不可能答应:“哼!”她冷笑起来,“你的人对你忠心,你对你主子倒也好忠心!好,你们就一起死吧!”
话音一落,那只精锐的骑兵便朝笑笑子的方向包围而去。
笑笑子扫视一周,然后拍了拍胸前婴儿的背,低声问他:“孩儿,有人威胁我们的性命,我们应该怎么做?”
那个孩子当即尖叫。杀!统统杀!
笑笑子的眼睛就此凝结一层杀气,他紧握起手里的剑,偏头对卫国夫人说道:“长公主,请您等待,在下和小公子会保护您的安全。”
卫国夫人看到现在的局面,心中已不敢多想,她微微苦笑:“笑笑子,我在想,如果姓庄的在,我们是不是能更轻松?”
笑笑子开玩笑地说:“那岂不是没有在下的用武之地了?”
卫国夫人看着他依旧谈笑风生的模样,心下微宽。
东方,终于破晓,第一缕阳光穿过重叠的乌云,照向了这里,恰巧照进那个孩子的银色瞳孔之中。
然而静沐在光明之中的那双眼睛却没有一丝光明的表情。
地狱给他一双眼睛,他便要用这双眼睛永远注视黑暗。
谁都不能阻碍他长大。
谁都不能阻挡他的路。
他命由他不由天!
笑笑子轻轻抚摸孩子的背:“孩儿,和义父作战,我们一起保护你娘。”
“啊啊啊啊啊啊!——”孩子用最大声的呐喊回应道。
“好男儿,义父没有看错你。”笑笑子宽慰地笑道。
而后,他便奔向朝这边围过来的骑兵。
射人先射马!他的剑首先刺去的就是马的眼睛。
岂料这支骑兵所用的兵器皆是长枪,锃亮的枪头朝前一挑,就挡下了笑笑子的攻击。
这样一来,笑笑子的剑再快,也占不到优势!
与骑兵战斗,不消片刻,笑笑子已然被戳中四枪,分别是左肩膀、右肱骨、左腹腔以及背部。他的力气本来就已经不多,动作与气势已经颓败,但他就是有一股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韧性,愣是挺了下来。
那个孩子仰面躺在笑笑子的怀抱里,被笑笑子用衣服紧紧固定着,而他那双银色的眼睛始终盯着笑笑子的脸看着。
笑笑子脸上血迹斑斑,异常可怖,但那个孩子竟目光炯炯地看着,被那鲜血绮丽的颜色所吸引,目不转睛。
笑笑子受伤沉重,嘴角的血一滴一滴,滴下来,滴在那个孩子的脸上,那个孩子渐渐地也满脸血迹,看上去狰狞不已。
这时候,笑笑子一剑捅穿一个骑兵的身体,随即拔剑,鲜血登时喷洒,他没有闪避,那滩鲜血就泼到了他胸膛之上。
那个孩子才刚出生,啼叫至今,还未喝一口奶水,正张着嘴,那滩血恰恰就泼进他嘴里,血液登时就顺着食道流窜到五脏当中。
谁能想到,这个孩子出生后第一口吃食会是人血?
孩子登时也愣住了,嘴中弥漫着比先前更加刺激味蕾的腥气,他啼叫太久,嗓子早就干了,力气也早就尽了,他需要补充,就因为这么一口人血,他开始产生饥饿感。
笑笑子对此事浑然不知,他只顾得上杀敌,一个又一个骑兵被他斩下,一滩又一滩的鲜血泼到他身上,如同血洗。
而孩子也就吃到了更多的人血。
即便未识世事,进食却是本能,他如饕鬄般吞咽,毫不认为哪里有错。
此时此刻,天已经大白。
黎明虽然会来的很慢,但一旦来了,天就会亮得很快。
韩国都城之外,姬无夜正快马加鞭地赶回,他的马鞍上栓着一只小小的木匣,而木匣底部缝隙里正往外流淌着庄将军头颅的鲜血!
PS:
①笑笑子是卫庄的义父,所以卫庄小时候还算能感受到一点温情,直到他身边所有人都死去。
②韩王被绿是蛮惨的,但先秦时代,女人没有贞洁观念,随心行动的居多。
③《起悲风》的故事线最后会和《秦时明月》第一部汇合,《天行九歌》的剧情不包括在内。
④剧透一下:秋姬夫人是红莲的生母,韩非作为亲大舅子,对卫庄还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