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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昨夜又东风02

02

这十年来,史强虽从未主动上门拜会过汪淼,对他身上发生的事却多有了解,平素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在汪宅来去自如亦无人察觉,也为汪淼料理过几个欲行不轨之人,据他观察,汪淼不是个交游广泛的人,平素来往密切的也不过两人,一个叫丁仪、一个叫罗辑,前者内敛少语,后者诗酒放诞,两人皆出身书香门第,却一径寄情山水,并无入仕之心,两人加上汪淼,三人皆是满腹经纶、辞采过人,在京中文名极盛,时常有些诗词唱和之作传出,多为感时伤世之作,丝毫不涉古今得失,在旁人看来,这三人是至交好友,自然意气相投,然而这三人自己却像是铁了心要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句贯彻到底,除却了婚丧吊贺等正经的礼尚往来之外,无论是文人结社还是同僚宴集都是概不参与,那两人也便罢了,都是世家子弟,父母俱在,既无心仕途,亦能做个富贵闲人,而汪淼虽不得与他们比肩,然而平素闲暇在家也是闭门谢客,只管读书自娱,案头书册不是经史子集便是医卜星相,少有的便是一些世情小说或者是鬼怪故事,他与他那亡妻李氏成婚逾七载,一直相敬如宾,两人膝下没有子嗣,仅得一女,三岁而夭,汪淼却并无纳妾的心思,甚至连个通房丫头也不曾有过,两个伺候起居的丫头倒还是李氏出嫁之时从娘家带来的,如今家中连主带仆不过七八口人,家里这小小一所三进的宅子都住不满。

汪淼自去年丧妻以来,倒也不乏有人动了心思,上门要与他牵线搭桥,然而几回吃了闭门羹之后,渐渐的也无人再提此事,只道他与李氏两人青梅竹马少年夫妻,鹣鲽之情可惊可叹。

史强供职于枢密监这样的机密之处已有十年,便是内闱中那些讳莫如深之事,他也是了如指掌,更别说汪淼的身世,他那位在二十年前将他带回京师的便宜哥哥虽并不与他如何亲近,然而在日常用度之上丝毫没有苛待了他,且他又不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这样也是太过清心寡欲了一些。

如今京中风气浮靡,当朝天子好修仙一道与房中之术,镇日与那些方士谈经论道,又广纳内宠,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般上行下效,朝中风气可想而知,似汪淼这样洁身自律的人反倒还成了异类,也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过也幸亏汪淼平素滴酒不沾,才免得被某些觊觎他面貌身子的衣冠禽兽给灌倒了剥皮拆骨,毕竟谁能料到向来是以淡泊自持之姿示人的汪学正,在酒量上竟是个三杯倒的人物呢?喝醉了汪淼犹如一头娇贵的狮子猫,大概混忘了什么叫站如松、坐如钟,犹如一颗扬州牛皮糖一般矜持全无地扒着史强的肩膀,呜呜咽咽絮絮叨叨说了半晌,从自己七岁时难得因为课上打盹被夫子打了板子,八岁时候爬上学堂的枇杷树摘果差一些摔断了腿,十二岁时候寒食时偷偷出城踏青遇上了随父亲出城祭拜的李氏,说到十四岁在京兆府乡试中了榜首做了解元,十五岁在会试中以二甲第七的名次进士及第,十七岁得偿夙愿娶到了那十二岁上遇到的李氏为妻,再到女儿三岁夭亡、妻子郁郁离世,兜兜转转一圈下来才发觉自己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今宵酒醒何处,思之便倍觉伤感。

史强一个人喝掉了大半坛子的酒,却仍端正坐着,丝毫醉意也无,尚能好声好气地劝解汪淼,“你这怎么算是孤家寡人呢,我这不来陪你喝酒了嘛?你看看你,人人都说你少年得志文采风流的,又生得面若潘安貌如宋玉,时至今日朝中还有人后悔当日没在榜下将你捉去做他女婿——”

他话未说完,原本枕在他肩上的汪淼蓦地张开眼来,一双墨玉也似的瞳子映着月光,竟仿佛毫无醉意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史强以为自己的话触到了他的什么痛处,不自觉地把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婉转地拐了十八个弯,“那个,我知道你们夫妻俩这情分很不一般,非常人可比,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到底还要多顾惜自己一些——”

汪淼打了个呵欠,重又闭上眼睛,“史强哥哥,你怎么都不给我捉萤火虫了——”他拖长了声音,右手在空中乱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史强张着嘴,再也说不下去,只觉既好气又好笑,心道这文人都是这样喝醉了就掉书袋么?欺他没读过几本书还是怎地?不过这汪淼这记性也确是好得出奇,五六岁上的事儿,他倒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们住在乡下,夏季燠热难以入眠,他们照例是搬了竹席凉床在园里纳凉,海宁那小子是个天生的吃货,一径顾着啃西瓜,而汪淼对吃并不上心,见流萤飞过便伸手去捉,他人小手短,哪里能捉得住,史强自幼跟随父亲习武,接抛暗器全不在话下,更别说是小小萤火虫,他有心卖弄,出手如电,一气儿捉了数十只,那时正逢七夕,女子常以薄纱缝成小小的纱囊,填入萤火虫以装饰发鬓,最终这些萤火虫都被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们讨去了过节。

那段时日大约是他三十余年人生之中最为平静的时候,他自幼没了娘,跟着父亲在江湖上东奔西走,后来父亲受了伤,避到松江府乡下,到汪淼的舅父汪大夫那里求医,乡下妇人长日无事便爱家长里短,史强隐约听说汪淼母亲原是在大户人家作妾,不堪主母虐待逃了出来投靠兄长,后在村里生了汪淼,后来已官居京营节度使的老常带人寻了过来,史强才知道汪淼他娘作的是已经龙御上宾的先皇帝老儿的妾,原本应是殉葬宫人之列,也不知怎地买通了宦官,从前往帝陵的路上逃了出来,这时才发觉已怀了汪淼,其实若是早几日发现,禀明新帝之后,便得以以先帝嫔妃名义别宫奉养,偏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汪淼他娘只得铁了心隐姓埋名回了乡下,而汪淼的便宜兄长,就是新登基的当朝天子,汪淼他娘犯的是欺君之罪,原本皇帝欲以汪氏一干族人同等治罪,然而好在老常与未登基之前的皇帝颇有几分私交,几道求情的折子递上去,只说他们皆是乡民愚夫,对此全不知情,且新皇登基未久,不宜大兴刑狱,皇帝纳了他的劝谏,降旨下来,汪氏赐死,皇子归宗,众乡民免罪。史强犹记汪淼被老常抱走时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哭喊,史强他爹知他性子,为防他莽撞跳出来坏事,早将他封了周身大穴,又拿麻绳结结实实捆了,关他在屋子里三个时辰,直到老常去得远了,方才放开了他。后来史强因老常的举荐入朝为官,特意查了当年的事,才知道此事到底有损先帝声誉,所以汪淼虽是皇家血脉,却始终没有获封王爵,后来参与科考中了进士,如今才在国子监作了个学正。

他心中犹有不忿,去问老常,老常也不理他,只说汪淼这样也好,如今朝中党派林立,身居高位不见得便是好事。

史强听得窸窣的脚步声靠近,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一个丫头在亭外探头探脑,遂叫她去厨房煮一碗醒酒汤来,丫头忙不迭地应了,不多时醒酒汤送来,史强拍了拍搁在自己肩上的那个脑袋,“嘿,醒醒,喝了醒酒汤回房去睡。”

汪淼吸溜了一声口水,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史强,听话地接过他递来的醒酒汤,史强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看他乖巧地一口一口喝着醒酒汤,这没心机的人若是进了枢密监的大牢,别说像铁梳子红绣鞋那样的酷刑,便是几句威逼利诱都用不上,几杯酒水下去他便直接自己把竹筒倒了豆子,叫他往东他都不晓得往西。

好不容易哄汪淼回了房,史强站在廊下,蓦见檐口翻下一个黑影来,压低声音向着他喊了一声“师兄”。

这是老常的外甥女徐冰冰,史强名义上既拜了老常为师,徐冰冰日常便称他一声师兄,史强见是她来也不惊讶,只皱了皱眉,“难不成又有什么朝廷命官被人取走了脑袋?”

徐冰冰摇头,神色凝重,“不,这次不是朝廷命官,是叶夫人的千金。”

史强听得牙根微微一酸,有些难以置信,“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地有人下得了这样的手?”他稍稍顿了一下,想起叶夫人的这位千金还是汪淼好友丁仪的未婚妻子。

徐冰冰再度摇头,“不,不是他杀,她是自缢身亡。我原本认为这和那些朝廷命官和江湖人物的被杀没有关系,但是姑父特意让我来告知你一声。”

史强回头看了看汪淼的卧房,轻轻地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徐冰冰不再多言,似来时一般无声地跃上檐口,像只轻捷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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