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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法拉米尔已经是冬天了。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依旧盯着我,即便我到了他面前,他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我是全须全尾地活着的,毕竟当初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居然既没有摔坏脑子也没有高位截瘫,虽然中间曾经被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但是住了九个月的院之后我就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我的那条倒霉蜥蜴也被比尔博巴金斯完好无损地装在玻璃瓶里——据说这得归功于他那个叫史矛革的旧相识——送到了我的床头柜上,这样的经历大概足够被编剧写进好莱坞动作大片里了。
服务生过来点了单,咖啡馆里人不多,几分钟之后我们的咖啡就送了上来,法拉米尔喝掉了半杯拿铁,才侧过身体向我展示了一下颈侧那个疤痕,然后感慨地说,“其实我得感谢你,莱吉。”
我只是笑笑,“很高兴你对此没有心理阴影,我本来还以为你见到我之后会立即打我一顿出气呢。当然,如果你要打我一顿出气,那也算我应得的。”
法拉米尔仿佛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地摆了摆手,“算了,我怕我一伸手你这骨头架子就被我拍散了,说真的,如果是大半夜在哪儿看到你,我一定以为我自己看到的是你的鬼魂——你出院已经不少日子了,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憔悴?何况我说我要感谢你,真的不是什么久别重逢的场面话。”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当时那颗子弹在距离我颈动脉只有几毫米的地方擦过去,我猜你不管怎么说都算是手下留情了,是吧?尽管我差点死掉,但是我必须得承认,这颗子弹也算是彻底改变了我。你知道吗,在住院期间,我莫名其妙地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此再也不欠我爸什么了,以后我得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至于伊欧雯,她之前说的那个未婚夫其实就是我哥,在我参军后他们才订的婚,尽管我哥哥在参军之后也依然定期给我打电话,但是大概他认为我对他未婚妻是谁并不感兴趣,所以他只说他跟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士订了婚,也没告诉我他的未婚妻到底是谁,等到我发现我哥哥那个未婚妻居然就是她的时候,已经是我哥邀请我给他当伴郎的时候,距离他们的婚礼只有他妈的两周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没有缘分,既然如此,我就决定去参加婚礼,好让自己断了念头,但是谁料到你这个血腥丘比特会在婚礼上冲我开枪啊?经过了这件事,她跟我哥好了谈了一次,他们俩决定——”
我看着他,他像是故意卖关子一样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看我是否会因为好奇而追问,但是他等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有吱声,于是他有些泄气地说了下去,“他们决定解除婚姻关系,对此我爸快气炸了,一方面他认为我就是故意这么干的,为了和他对着干所以故意破坏家族声誉,好像完全忘了我差点用我的命换了他的命,而另一方面他认为闪婚闪离的经历对于我哥将来从政会有影响,毕竟政坛的成功人士无不标榜自己婚姻和谐,最终我哥设法劝服了他,但是他放狠话说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不过说真的,现在谁还在乎呢,我用了快三十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方式,试图得到他的关注,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我,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我明白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去解决,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你只要忽略它就好了,所以,管他娘的。”
他说完了话,像是卸完了肩上沉重的担子了一样,脸色表情也轻松了很多,“你呢?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他说着拍了拍脑袋,露出一点懊恼之色,“对,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被某个no such agency的地方招募了,当然不可能回军队去,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恢复健康并出院了,什么时候重回岗位?我没有打听机密的意思,但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工作应该不在保密的范围内。”
我多撕了包糖倒在咖啡里,“那个部门干的都是内勤的活儿,做点数据和资料分析什么的,而且没事儿的时候还要负责给我的上司倒咖啡,我早去晚去也没太多区别,鉴于我这次为了完成任务差点死掉,他们仁慈地同意了我继续学业的要求,因为我参军之前办了休学——我会先回学校去拿到我的学士学位,等到那时候,我就毫无疑问必须得去那边任他们奴役了。”
“所以你还得回瑞文戴尔去?你的家人呢?”
我淡淡地说,“他们只知道我参了军,因为执行任务才受的伤,现在我告诉他们我决定退役了,回去把书读完,然后再找个工作什么的,尽管我不可能告诉他们我到底将来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同,其实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人大多数看起来都很普通,就像你在电梯里会遇到的邻居,既没有好的身手,也没有出色的脸,更不会成天穿得光鲜亮丽,这也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同样也有没完没了的各种加班。”
法拉米尔开玩笑地示意咖啡馆工作区,这个点上咖啡馆客人不多,两个看起来像是兼职的女孩子手里无事,把脑袋凑在一起仿佛聊得很热烈,“所以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让你做内勤了——长成你那样,你根本不可能低调地藏在人群里,如果你进咖啡馆买咖啡,工作人员必定对你印象深刻。我很确定那两个小姑娘在偷拍你。”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忘了我们一起在陆军特种01师的训练里上过伪装课。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为了保命,往自己脸上划个两刀也不算什么。”
法拉米尔大惊失色复又义愤填膺,“你这种就是从小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特别任性也不珍惜,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宁愿死掉也要拥有你这张脸吗?伊欧雯要是知道你有这想法她会哭死。”
我不为所动,“那是他们平时吃太饱了才会有这种宁愿死掉也要好看的想法。”
法拉米尔不再开玩笑,认真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是说回瑞文戴尔,我的假期到这周末就截止了,伊欧雯的意思是想在本周末之前请你去家里吃饭——放心,到时候负责下厨的人是我。”
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们以后有空的话可以来瑞文戴尔找我——你们如果考虑举办婚礼的地点,那么我们这儿的瀑布山庄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而且你还可以顺便在那里度蜜月,不用担心预定不上的问题。”
“我打算等服役期限满了就申请转做教官,到时候留在奎维耶能军事基地,我们打算到那时候再考虑结婚的事,尽管我不知道伊欧雯对于在哪儿举办婚礼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不过不管在哪儿,我都会邀请你去的。”
“得了吧,你就不怕我再给你一枪。”
“如果那时候你打算再给我一枪,那我就只能认命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之后就散了,在街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我摸出电话一看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陶瑞尔打来的,但是我猜找我的人肯定是瑟兰迪尔,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受虐心理在作祟,自从我差点扎穿了他的心脏之后他反而对我多了不少关心,搞得我很多时候都想问问他那位正牌的默克伍德夫人是否会误会什么。陶瑞尔尽管没有被明确透露我的身份,但是她大概也猜出来了,她的解释是,“他觉得你这一下子算是他偿还了多少年没能给你的关心,从此之后你们能摒弃前嫌重新开始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手里还举着电话,这会儿一辆黑色SUV已经停在了路对面,司机降下了驾驶座那侧的车窗,露出了索林那张好像永远都剃不干净胡须的脸,他似笑非笑地冲我招手,我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没有车辆,跑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后座,我怀疑他从我下午出门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了,但是我没证据。
“瑟兰迪尔很担心你。”索林漫不经心地开着车,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我,“你受伤住院那会儿真的给他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还是担心他自己吧,下一届大选之前他不妨再扎自己一刀,在摄像机镜头前面示个弱,这样就能骗到更多女选民投他的票——上次白城新闻发布会上,你看着他坐着轮椅出场的样子,好像的确激发了现场女记者们的强烈保护欲,你看看报纸上的那些评论文章就知道了。”
索林噗地一声笑了,“还真的别说,我认为他会考虑你的建议——如果这样就能让他在下次大选中获得成功的话。”
我无语地住了嘴,果然瑟兰迪尔还是那个瑟兰迪尔,连差点死掉这种事都能被他的团队拿来为他的形象锦上添花。
回到默克伍德家的时候瑟兰迪尔还没到家,陶瑞尔评价说,“其实他就是矫情,明明在你住院期间他头发都要白了,但是现在又开始假装自己并不在乎,还说自己有事务要处理所以晚一点回来——这我实在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也许真的使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在起作用,陶瑞尔跟我之间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竟然依旧毫无隔阂,甚至我在医院醒来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坐在我床边,那一瞬间说自己没有感到一点受宠若惊那是假的,反倒是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我居然还能活着的这个问题就显得有点索然寡味了。
陶瑞尔很用力地用一种真的要把我拍散了的架势过来拍我的肩,“所以我们别管瑟兰迪尔了,奇力说你可能会因为明天回家而兴奋得睡不着,所以他下载了一款难度比较高的游戏,能保证你在午夜之前都没法通关——”
瑟兰迪尔不冷不热微微嘲讽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恰到好处地截断了她的话尾,“所以你打算让他明天顶着黑眼圈回瑞文戴尔然后一帮人跑出来控诉我虐待一个才出院没多久的病人?我受够了接埃尔洛斯的电话了。”
我和陶瑞尔同时回过头去,瑟兰迪尔手臂上挽着的黑色毛呢外套沿着旋转楼梯走了上来,他不赞同地看了一眼陶瑞尔,“刚才我还接了欧洛菲尔的电话,如果你现在闲得无聊,不妨回个电话给他。”
陶瑞尔不情愿地松手放开了我,“我这就去。你自己也说了莱戈拉斯是才出院没多久的病人,所以你能不要总是顶着你那张凶巴巴的脸跟他说话?”
瑟兰迪尔这次甚至都没跟她计较,只是叹了口气,“莱戈拉斯,你跟我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他沿着二楼的长廊走向他的书房,我安静地跟着他后面进了那扇厚重华丽的门板,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化,仿佛距离上次我站在这里的时候,中间并未凭空流去了三年多的时光,瑟兰迪尔把大衣精准地扔过去挂在衣帽架上,转过身来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他比平时看起来少了一点意气风发的姿态,倒多了一点清瘦风霜之感,毕竟他这次受伤大概也没比我好过多少,尽管不像我一样昏迷了两个月才醒来,但是皮肉之痛也是完全避不开了。
尽管瑟兰迪尔说是有话要说,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这样沉默地对坐,随即瑟兰迪尔起身走到酒柜那里拿了瓶酒出来,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拿了两个空杯子,“我以为我是个刚出院没多久的病人?结果你让我喝酒?”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来点儿,但是我是真的需要来点儿。”瑟兰迪尔自嘲地摇了摇头,打开酒瓶把两只波本杯都倒上,我看着那浅琥珀色的液体没有动弹,“听说了什么震撼人心的大消息,需要压惊吗?”
本来我只是开个玩笑,但是瑟兰迪尔手上的动作顿住了,眼神盯得我几乎有些毛骨悚然,然后他缓缓地回答,“是的,大消息。”
我犹豫着把剩下的那个杯子拿到了手里,酒精对我来说并无什么特别的诱惑,喝醉了的感觉其实也并不好,“除非你告诉我安纳塔 迈荣死而复生,现在正在外面作威作福。”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透过窗户看向窗外,我看着窗户玻璃在夜晚的皴黑底色上映照出的晦暗不明的侧脸,他仿佛在为某些我不知道的心事而黯然神伤,“你对于活下来并不感到庆幸,是吗?”
我看着杯子里的液体良久,最终还是放了回去,“我只是接受现实而已。”
瑟兰迪尔沉默着,肩膀绷得很紧,像是正在竭力地隐忍着什么,许久才嘶哑地说,“不要再想着他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该放手了。”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猛地转过身来,抬高了声调,斩钉截铁一样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语调却放缓了一些,重复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恍惚中只觉仿佛有雪花飘落在我的眼睛里,我眨了眨眼睛,感觉睫毛像是沾染了雾,“我说了我已经接受现实。”
瑟兰迪尔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微微弯下腰摸着我的脸,低声说,“人的一生中不会只遇到唯一那个对的人。以后还会有的。”他的手指上像是凝着水渍,擦得我脸颊皮肤一阵湿凉,隔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到底是什么。我猛地向后让了让,打开了他的手,感觉自己喉咙在抽紧,而咬肌变得酸痛,“不要碰我!”
他难以置信而又受伤地站在那里,低喝了一声,“莱戈拉斯!”
我站了起来,感觉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像是有个粗糙的核桃梗在我肿胀的喉咙里,“我说了我已经接受了现实,我现在活着坐在这里听你说话,明天就要回瑞文戴尔去完成我的学业,毕业后我还要回到甘道夫手下去工作,”我粗重地呼吸着,有些头晕目眩,但是我咬着牙将所有话都扔了出来,“就像上次你坐在这里对我说的那样,所有一切我都会做到。”
他久久不说话,只是有些悲伤地看着我,于是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再见。”
我握住了门把,瑟兰迪尔忽然出声叫住了我,“你知道你昏迷期间都说了什么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轻声说,“你当时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一直反复不停地说‘对不起’,而不是‘原谅我’。放过自己吧,一切都过去了。”
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反驳他,有些事已经失去了对外宣告的意义,我也并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我按下了门把,打开门走了出去,“我知道,我正在向前走。”
向前走有时候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可以我情愿跟着倒流的时光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我还懵懂而轻狂的少年时光,回到那段能亲耳听他温柔地唤我名字的日子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