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在准备跳下飞机之前看了陶瑞尔一眼,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我熟悉的光芒,只剩下冰冷的戒备。这也难怪,我几乎是当着她的面用她的发饰杀死了她的亲人,并且拿着那个发饰劫持了她然后跟默克伍德家族要了一架小型喷气式飞机飞到了公海上。这是当时我能做出的最直接反应,不管怎么说,如果我束手就擒,那么后续的问题会比现在更复杂一百倍。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轻地给她顺了顺头发,她脑袋向一旁侧了侧,试图躲过我的手,我没有说话,只是拿出那支染血了黄金发簪重新将她散落的及腰红发盘成发髻,我长久地看着她的脸,轻声说,“你的婚礼我大概去不成了。”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伸手捏着她的后脖子某个地方微微用力,让她失去意识软倒了下去,我将她撗放在座椅上,利索地戴上风镜,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身上的降落伞包,随即回身打开了舱门,从数千米的高空一跃而下。
降落伞悠悠荡荡地落进海里,以前定点跳伞这门课我学得不错,尽管海上的气流对落地点的把控精度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是并未让我偏离约定的地点太远,我只在海里只泡了半个小时就看到了伊莲娜前来接应我的快艇。
我爬进了后舱,后舱并不是封闭空间,我也没有办法当着伊莲娜的面脱掉全身衣服,只能先扯出一条毯子把自己裹住,当初泰坦尼克号的悲剧就是在在这个季节发生的,然而真正造成那些落水的乘客们死亡的元凶却是寒冷而不是溺水,我裹紧了毯子,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在嘴里轻轻地打颤的声音。
“你可以尽管换,我又不是没看过——国际男性超模的身体我都没兴趣,更别说你了。”伊莲娜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因为嘲笑而上扬,她身上穿着领口上镶着貂皮的女式飞行夹克,硬朗的穿着搭配着脖子上柔软的丝巾,鼻子上还架着一款昂贵的墨镜,看起来酷炫得几乎能直接去出演邦女郎。
这话既都出来了,那么谁还能怕谁。我瞪了她一眼甩开毯子开始脱掉湿衣服,换上干燥的衣服,她都没给我准备像样的衣服,甚至没有袜子,我只能光着脚套上牛仔裤,然后把自己双脚塞进一双皮靴里,最后穿上衬衫和外套,湿掉的头发没有办法,我随手扯了条深色的毛巾裹住了脑袋。
伊莲娜脸上嘲笑的表情更甚,“你看起来就像个海盗,去索马里那边溜达一圈肯定会有海盗船会赏脸收留你。”
我重新拿毯子裹起了自己,“如果有人悬赏他们的脑袋,那么我倒还能准备去一趟。”我越过船舷看向周围茫茫的海水以及远处影影绰绰的苍青色影子,此刻我们身在维林诺群岛附近的公海上,而维林诺群岛东侧与大开曼群岛一样是世界出名的离岸金融中心之一,是各类金融犯罪者们理想中的天堂,“所以我们现在去哪?”
伊莲娜说话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坚如磐石,“带你去见你应该见的人。因为我说服了萨茹曼和安纳塔放你自由。”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听错了,“你说什么,放我自由?难道我不是自由的吗?”
伊莲娜回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举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头颅侧面,“你大概不知道你这里被植入了一个小玩意,如果不将它拿出来,你离开后就会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傻瓜。”
我毫不在意地笑,“做疯子和傻瓜不好吗?你说给我自由,那你呢?你能得到什么?”
她侧过脸去看维林诺群岛在夕阳下显得皴黑神秘的影子,猫一样的眼睛却是反常的亮,“你不懂也挺好的。”
我摊了摊手,“那得看你指的到底是什么了,如果是感情问题,我倒未必不懂,因为据说我也毕竟是个有过前任的人。”
伊莲娜反问,“如果你的前任的确是被人杀了,你会为他复仇吗?”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略略思考了一下,“那倒不好说,但是我不认为我是那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的人。”
伊莲娜回头认真地看了我两眼,她的目光与周围的海洋一样深不可测,“我都开始怀疑我应不应该给你所谓的‘自由’了,因为你这样可以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你为你那位前任的事,成天苦大仇深得像是随时都要跟别人过不去。”
夕阳终于坠入了西方海平面之下,带着暮色余光逐渐收拢,海平面之上只剩维林诺群岛沿海山峰的暗色侧影,小艇的速度慢了下来,很快一艘灯火通明的巨型游轮就出现在我视野内,从船舷上可以看到它的芳名是维丽号,巨大的船体漂浮在因为入夜而显得更加深邃的海洋上,犹如一头休憩中的白色巨鲸一样,懒洋洋地顺着洋流向前移动,不远不近地靠着公海与维林诺群岛领海的边缘缓慢地向前行驶。我听说过这艘游轮的名气,号称世界十大最昂贵的游轮之一,它的客人里面同时包括会员制客人和非会员制客人,然而即便在这艘游轮上会有诸般在场所和消费上的限制,出售给非会员制客人的船票的价格依然还是高得令普通人望而生畏。
我和伊莲娜从某扇货仓门登上去的时候,有两三架私人直升机正在飞离船顶的停机坪,如果从吃水线向上包括船舷高度在内一起计算的话,这里的落差几乎有三十层楼的高度,但是螺旋桨在我们头顶的轰鸣声依旧像是近在耳畔,带起的旋风吹得我们头发乱飞。
“我听说这里的会员制客人都不是什么守法良民。”我跟着伊莲娜走过货仓,她似乎对这里极其熟悉,几乎完全不用看标识,就带着我迅速地穿过了各层货仓,各层货仓因为功能不同而导致了布局不同,楼梯和出入口都在不同的位置,但是她熟悉得就像回到了自家一样,她回头嘲弄地看我一眼,“也许我应该告诉你我父亲是这艘游轮的主要出资者。”
不知道有多少非法资产通过这艘耗资巨量的游轮被细白成了合法资产,我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必要多嘴,“所以它是一项遗产,也许本该在你名下,是吗?”
伊莲娜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要问为什么这艘船还能自由地行驶在海上,并且合法地进入各大港口停泊。”
我对此倒是真的一点不好奇,“这艘游轮就是在维林诺群岛东岸最大的港口下的水,而维林诺群岛东岸恰好是有名的离岸金融中心,想让这艘船看起来完全合法,想必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伊莲娜没再说什么,带着我一直走上了客舱,我们走的是楼梯,我们从客舱首层出来的地方是个安全出口,出来之后眼前的来来往往的侍者和客人多了起来,拐过两条走廊就是一个宴会厅,门前有侍者为我们拉开了门,我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伊莲娜身后,悄无声息地四处打量,这是个极尽奢华的宴会厅,透过拱门式的落地窗我能看到宴会厅外面面积巨大的恒温游泳池,颇有些古罗马时代豪华浴场的气势,四周的走廊是洁白的罗马式柱子,柱间装饰着白色大理石的维丽众神雕像。
宴会厅的另一个出口外面是电梯,伊莲娜向电梯操作员微微点头,他就按下了通往顶楼的按键。
电梯厅外面是条走廊,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指示牌上显示,左走是赌场和保龄球馆,右走则是歌剧院。
伊莲娜毫不犹豫地带我走向了左边,走廊尽头的门内是个宽敞的门厅,伊莲娜没有理会那个为客人寄存衣帽的侍者的询问,昂然带着我走了进去。
尽管这个小型赌场里是千篇一律纸醉金迷的模样,但是事实上这里看起来比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那些赌场看起来更保守一些,那些男女侍者都是穿着紧身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脖子上系着黑色圆角领结,长头发的仅仅是在脑后束成高马尾,看起来显得整个人都既利索又齐整。我打量了一圈,用胳膊肘捅了捅伊莲娜,开玩笑说,“我还以为这里会有一打兔女郎。”
伊莲娜白了我一眼,“你到底看了多少低俗电影?”
她带着我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贵宾休息室,我不客气地把自己丢进了皮革沙发,看着她从桌子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用雪茄剪剪掉茄帽,雪茄在她指间缓慢地转动,好让长火柴能够将它点透,“我以为这里禁烟。”
伊莲娜坐在桌子上,冷冷地抬了一下眉尾,“我不用。”
我半仰着上身看着她,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你真的不是带我来帮你从养兄手里抢遗产的?”
“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没错。”她微笑着,悠然吐了一口烟雾,“而且你是我名义上的弟弟,如果我们俩都死了,那你就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一个极柔和动听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你还是那么乐于助人,我亲爱的妹妹——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从我这里获得让他自由的许可而已,但是没想到你竟然已经考虑到遗产这个问题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而挺拔,穿着裁剪合身的三件套,一头金丝般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在灯下熠熠生光,他这样微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开腔,几乎能瞬间让人忘了他是个曾经从安格班监狱里越狱而出的顶级通缉犯。
伊莲娜站直了身体,表情变得冷淡,“库如芬尼尔爵士呢?”
安纳塔微笑着回答,“他遇到了一点事,一个针对他的小调查,我已经摆平了,他大概晚两天才会到。”
相对于他的温和礼貌,伊莲娜显得口气冷锐,“你的医疗团队呢?”
安纳塔看了看我,漫不经心地说,“他一定没告诉你,这其实个人体试验的一部分——这种为复杂脑部手术而设计出的微型机器人,只有他那里的工程师才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不好意思我的医疗团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而且,”他笑得颇有几分残忍,“如果他知道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未必能得到你认为的‘自由’......”
伊莲娜脸色倏变,“住嘴,我们说好的!”
我轻轻地收拢着指关节,“什么意思?”
安纳塔微微耸肩,“大概你已经忘了当今的默克伍德副总统阁下是你的亲生父亲,据说白城那边封锁了消息,但是根据内部消息,他大概已经在两个小时前宣告不治,而这一切出自你的手。我得说,我相当欣赏也相当感谢你的付出。”
伊莲娜忽然扬起手扇在他脸上,声音清脆得刺耳,过后室内是一片死寂。
安纳塔挥了挥手,一群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蜂拥而入,其中两个人试图抓住伊莲娜,伊莲娜操起桌子上的烟灰缸一下子砸在其中一个的头上,随即屈肘撞在另一人的咽喉上,但是后面的人抢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将她面朝下按在桌面上,我才站起来就被几支枪管堵了回去,安纳塔在我和伊莲娜之间来回看了几眼,他的疑惑看起来几乎像是真心实意的,“说真的,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产生这么多感情,伊莲娜,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迷恋我们的父亲呢。”
他手势优雅地点了跟雪茄,居高临下地看着伊莲娜,“我知道你向来认为是我出卖了我们的父亲,认为以为我他才会死,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这么看我,如果下半辈子你不来找我,也许我们之间可以相安无事,但是你来了,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须有个了结。”
伊莲娜挣扎着抬高了头,嘲弄地自下而上看着他,“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好吧,”他微笑着点头,然后转身向我走来,坐在了我的对面,“那我们换个方式。我会杀掉伊莲娜,但是我愿意给你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一定不知道当你选择为了活下去而牺牲掉一切的时候,你才是真的自由。”
他示意一个安保人员,那人倒转枪柄递了过来,安纳塔把枪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说,“你那位副总统父亲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他死了对你来说其实无关紧要,而你现在随时会因为脑子里那个小玩意儿爆炸而死掉,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是选择为了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去死,还是要抛却一切活下去?”
他把枪递了过来,“或者换个说法,你是愿意选择她,还是选择我?她想要的是给你自由,而我可以给你一切。”
伊莲娜被按跪在地面,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我接过了枪,看着我和安纳塔之间的距离,而伊莲娜几不可见地向我摇头,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低声说,“选择活下去吧,Elf,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于是我站起来向她走近,在她身前跪坐下来,那两个安保人员松了手,她拨开了挡在脸颊上的头发,伸开双手揽着我的后背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的鼻子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却在此时想起了另一个与她一样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女性,伊莲娜嘴唇维持着微笑的弧度,贴着我的耳朵说,“他以为萨茹曼会让你永远想不起来过去,但是我对这一点早有预料,只要你看着我死去,你就会记起一切——”
我揽着她的腰,把枪口贴在了她的后心,右手食指扣紧,消音器下的枪声像是捏破坚果壳子发出的响动,她的身体轻微地震动了两下,口中发出疼痛的闷哼,脸颊贴在我绷紧的肩膀上,她轻声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我真的有点羡慕你——”
她的话尾随着最后一缕呼吸消失殆尽,我闭上眼睛,心想我的父亲曾经杀死了她的父亲,而我们两人此刻却仿佛在此殊途同归。
安纳塔说,语调里自有一种愉悦的残忍,“看起来你做了个明智的选择。”
他再度摆了摆手,有人过来把我从伊莲娜身边拖开,她像只死去的鸟儿一样,从我的臂弯里滑了下去,半张的猫眼里残留着让人看不透的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