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史强垂头丧气地坐在天井里,老常在府里单独开辟一僻静院落作为书房,小小一个四方天井,天井中间以白石围作一个小花圃,花圃左侧是两人多高一大块玲珑多孔的太湖石,石畔几株枝叶油绿、亭亭玉立的美人蕉,昨夜风疏雨骤,那浅黄粉红的肥大花朵浸饱了雨水,仿佛不胜重负,垂垂欲坠,花圃右侧则为一塘清可见底的碧水,水中悠然游动着十余条红的黑的黄的珍珠泡,每每见鱼食从天而降,便聚到史强脚下抢食。
那常大人下了早朝打道回府,进了小院的大门就见史强持着他那龙泉窑青瓷鱼食罐子,不住地往池里投放鱼食,金鱼向来不知饥饱,这般毫无节制地喂食下去,只怕不到晌午便都一一撑死了事,他气咻咻地一把将那鱼食罐子从史强手里抢了下来,沉着脸快步进了屋,回头又向史强低喝一声,“你给我进来!”
史强慢慢地踱进了屋,只听老常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一大早便跑来我府里,汪学正那边怎么办?万一有人要对他不利,你这罪过可就大了。”
史强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一屁股在老常书桌前的圈椅里坐了下来,懒洋洋一笑,“我让冰冰在那盯着,话说你不是在愁那丫头的婚事么,我出来了换她在那盯着,也算是给他们独处之机,这算什么罪过?”
老常听得他语气有些不对,不禁拧起了眉毛,“让你守着汪学正那是公事,可不是给你假公济私去的。何况人汪学正是位满腹经纶的才子,就冰冰那种镇日舞枪弄棒的,德容言工那是样样都没有,只怕他也瞧不上。”
史强听得直搓牙花子,忍不住要为自家师妹抱不平,“我说老常,你也忒不厚道,虽说做人不能自卖自夸臭不要脸,可也不带这样埋汰自己外甥女儿的,且若是师妹自己对汪淼也有意呢?”
老常被他霸占了椅子,只得在博古架前的另一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那也不行。”
史强忽然笑了,“老常,原来你也骗我。”
老常倒是惊讶了,“我怎么骗你了?这话从何说起?”
史强说,“汪淼那亡妻李氏是太医正的女儿,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比起冰冰来说,李氏在家世上甚至还颇有不及之处,李氏嫁他嫁得,冰冰嫁他就嫁不得?可见压根不是冰冰配不起他的身份,而是他配不起冰冰的身份,是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汪淼,也不是真的皇室子弟。”
老常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我记得十年前你刚来的时候,正好在科考张榜的地方见着他,你当时不是一口笃定那便是汪淼吗?怎地如今又改口否认了?”
史强烦躁地截过了他的话头,“那还不是他和真正的汪淼生得像么!”
老常取出了眼袋锅子,一面取了火石火镰来点烟一面似笑非笑地瞟他,“你所记得的汪淼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而那时汪淼已有十五六岁,你到底从哪里看出他们两人像了?”
史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常这才意识到不对,嗐了一声,“你小子如今出息了,竟也来套我的话!”
见老常都认了,史强更坐不住了,猴儿一般一跃坐上了书桌,晃得书桌上笔架笔山笔床笔洗臂搁都一阵乱响,“所以那不是真正的汪淼,你的确知情的吧?”
老常吸着旱烟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史强想起昨日下午的事儿,不禁又是一阵懊恼与忿恨,“昨天知道的。他说真正的汪淼在永德九年的时候已经死于痘疫。”
老常似乎也不再惊讶,只讳莫如深地反问,“这样事关机密的事,他也肯告诉你?”
史强听得老常似话里有话,却也不疑有他,只苦笑道:“哪里是他告诉我的,我是瞧见了他所佩玉牌上的生辰八字,把八字还是在先皇龙驭上宾之前的一个多月,而汪淼若是先帝遗腹子,他出生年份最早也应在永德元年。”
老常听他絮絮叨叨的,也不去反驳他,然而想到一事,霍地站起,厉声问道:“大史,你实话实说,昨日你到底做什么了?我从未见汪学正佩戴玉饰,若有,那也必然是系在颈上,平素以衣衫遮盖,不教人轻易看到,既你能瞧见这枚玉饰,必是在他就寝或洗浴之时,你说,昨日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史强不料他突然声色俱厉,惊讶地张大了嘴,想起昨日自己剥了汪淼身上衣服探查他身体特征,然而这样的事若是说出来,便是他们俩之间是如何地清白无辜,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一时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直言相告,而这在老常看来,不啻是心虚和默认,他向来待史强如子,这番当真是五雷轰顶,手上烟袋锅子毫不容情地向他头上敲去,“我说大史,皇帝派你去护卫他周全,你却本末倒置玩忽职守,干犯皇室子弟?他日但凡他在天子面前稍事声张,天子便能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你这脑袋是要还是不要了!你们枢密监原本就行事张扬,老雷不肯做的事,都是你给做了,整个朝廷上下,多少言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你出纰漏,而你人是我举荐的,到时候我还要吃你的挂落!”
史强知道他说得极有道理,却仍是忍不住反驳,“他又不是真正的汪淼!”
“那又如何?皇上说他是,他就是,就算不是也得是!”老常恨铁不成钢地吼了一句,随即长长叹息一声,又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大史,你在枢密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素行事也是十分精乖滑溜,怎地在此事上这般糊涂!你也甭在我这儿装死,现在赶紧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与人下跪磕头也好,向天赌咒发誓也罢,最好是求得人汪学正答应不同你计较为止,否则你也别等着上头斩你,自己提脑袋来见我。”
史强原也有些心烦意乱,无心和他争辩,直接被老常拎着后脖子赶出府来,十分狼狈。
他自到京师任职以来,一直明里暗里关注着汪淼,却不料真正的汪淼原来在九岁上早已染痘过世,他在入京时从人群中一眼看到的那白衣少年,竟不过是个从未与他有过交集的陌生人,也难怪汪淼成婚那一日,他暗中窥见汪淼舅父夜深不眠,长吁短叹,原来个中缘由在此,他是汪淼亲娘舅,必是看出了眼前的年轻人绝非自己真正的外甥汪淼,却又迫于情势,不得不假装亲热,笑脸相对。
汪淼既不入皇室宗谱,无名无分,那么他成婚时便不可能由天子主婚,名义上他又无父无母,便派人到松江府送了信,请舅舅舅母来京为他主婚,汪淼成婚那日,史强照例以老常的名义给他送去了贺仪,然而晚间从衙门下了值,却鬼使神差一样悄悄去了汪宅,原本只想看两眼便走,谁知见了那一袭红袍的汪淼,却似被绊住了一般挪不开眼来,他蹲在屋脊上许久,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心头所思所想,回过神来那新人却已入了洞房,向南的长窗之下点着一对龙凤花烛,偶尔那烛焰颤了一颤,便似心尖上落下一滴泪来。这对新人连日筹备婚礼,洞房之夜亦是有心无力,只洗漱完了便歇下了,他耳力既好,听得那熟睡的均匀呼吸,竟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侥幸和窃喜。
他暗中摇头叹气,悄无声息地绕了出去,今日汪宅举宴,厨下还余许多荤食,两个小厮便拾掇起来送到了附近的一所破败城隍庙,这里到底有一檐可供遮风挡雨,不少乞丐晚间无处可去,都挤在里头,那两个小厮将酒肉等物送进去分给了他们,走出来见史强站在门首观望,又是一身尚未换下的暗蓝色武官服色,不禁面露畏怯之色,史强笑了笑,“我是你们汪大人的朋友,且又只是路过,不必担心。”
其中一个小厮胆大,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敢问大人如何称呼?怎地今日没见大人在宴上?小的斗胆多问大人两句,也好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史强笑笑,只道:“今日衙门当值,下来天色已晚,也就不去叨扰了。今日既你们都忙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便是。”
那小厮见他两手空空,忽然说道:“大人请稍候,小的去取些喜糖来。”他向史强一揖,与另一人一道转身快步走了。
不多时那小厮回来,捧了一个大红色油纸包来,笑道:“这是我们新夫人家里自制的喜糖,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尝尝。”
史强略一颔首,接过了那包糖,“却之不恭了。”
那小厮又行了一礼,后退几步,转身走了。
最终那包喜糖是进了徐冰冰的肚子,史强不嗜甜,第二日便将那一大包喜糖带去了老常府上,徐冰冰那时不过十三四岁,跟个野小子一般,毫不客气地提走了那包喜糖,拆开包裹来,只见那喜糖皆是半寸见方的小块,色如石蜜,与寻常南货铺子里售卖的南糖无甚不同,徐冰冰捡了一块丢在口中,随即面露讶色,直道:“师哥你这糖是哪家铺子里头卖出来的?既有花果之香,又有蜂蜜之甜,却又甜而不腻,回头我也去买一些,存着慢慢吃。”
史强笑骂道:“你这馋嘴丫头,净惦记着吃。这糖外头可买不到,是人家家里自制的,你也省着些吃,回头看吃坏了牙跟我叫苦。”
“师哥,话说这制糖的人莫不是个什么美人吧?”徐冰冰一脸怪笑,“想必颇善调鼎之道,师哥你既收了人家的糖,却又自己不吃,回头叫人知道了,心头还不怎么怨你呢。”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是人家的喜糖,你吃你的,不许多嘴。”
“莫不成这是琵琶别抱了?”
“闭嘴。”
如今想来,他所愤怒的,其实不过是没料到自己竟也看走了眼被骗了这么些年,而此事却又无可归咎,毕竟现在的这个汪淼原本倒也不是有意骗他,不过奉命行事罢了,且当初又是他自己头脑发热一厢情愿,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便是曾被他当做幼弟疼爱的人,他起初是打着关怀的旗号暗中窥伺汪淼,然而日子久了,渐渐对他心生爱悦而不自知,他浪迹江湖十年间倒也不是没有女子对他投以青眼,只是他那时心心念念为父报仇,向来不放儿女私情在心上,而如今汪淼既已成婚,他夫妇两人举案齐眉,他便也不去细想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汪淼的了,等他意识到之时,已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不过他始终是牢牢把着兄弟情分与伦理纲常两者,生怕自己哪一日终会做出什么逾距之举,何况老常又说汪淼身份特殊,他与之往来亦无益于他,索性干脆连面也不打算与他见了,时至如今,他既奉命留在汪淼身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汪淼。
外头小厮通传有人送了盆花卉来,汪淼一时纳罕,便让拿进来,却见小厮捧了个径有一尺的青瓷大盆、一个青瓷小罐以及一张淡红薛涛笺进来,花盆里头正是一株先前在天仙阁玉菲姑娘那里看到的朱顶红,翠叶离离,两朵雪白点朱的并蒂花苞颤颤袅袅地挑在水面上,两条通体银白、只有脑门一点指头大朱红斑点的金鱼悠然游于长满青苔的卵石之间,似十分惬意,徐冰冰不敢托大,让小厮将花盆、瓷罐与信笺一并远远放在屋子一角,汪淼问起送礼的人在何处,小厮回禀说:“送礼的人将礼送到便走了,直说是天仙阁玉菲姑娘送来的,大人一见即知,盆里的碗莲虽有毒,毒性却不大,夏日养在室内,蚊虫不敢来犯,而这小罐子里头是鱼粮,说这鱼金贵得很,是这种鱼粮喂惯了的,别的都不吃。”
徐冰冰早取了银针来试毒,见银针颜色全然不变,总算稍稍放了心,回头见那小厮也神色如常,也知道花盆信笺上也并无涂抹毒药,这才将放心信笺给了汪淼。
汪淼打发了小厮下去,打开了信笺,内中只有两行浓墨写就的簪花小楷,“叶氏女事出有因,明日午后请至天仙阁一叙”,没有抬头亦没有落款,然而汪淼心知既是天仙阁玉菲姑娘送来的,便信笺也必是她所写,且既与叶姑娘有关,大约是笃定了他必会如约而至,所以送礼的人竟不待他回复,径直离开了。
汪淼将信笺收进袖里,却听帘外有人不冷不热说道:“看来玉菲姑娘待你别有青眼,旁人欲见她一面都不易,在你这里倒是她巴巴地给你送礼来约你去见。”
随即竹帘响动,史强自帘外进来,向他伸手,“信笺给我瞧瞧。”
汪淼袖着那信笺不动,只是淡淡地回答:“是关于上回我们问的叶姑娘的事儿,她大约是留心打听过了,知道了些什么,所以约我过去,你若是担心,明日与我同去就是了,她又不曾说过我需得独自前往。”
史强也不强索那张信笺,只是冷笑了一声,“也是,我们枢密监都问不出的事,你汪大人露一露面,她便全都说了,可见汪大人这脸面当真好用得很了。”
汪淼见他一上来就夹枪带棒说话,丝毫不觉自己昨日的无礼有什么错处,当下也懒得理他,径直起身去了内室,史强抬脚欲跟,却又硬生生顿住了脚步,回头示意徐冰冰:“把这东西搬出去,那女子妖妖调调的多半不是好人,何况又与最近那些朝廷命官的事有关,扯上她还能有什么好事?也只他这样的书呆子才觉得满大街跑的都是好人。”
徐冰冰神色古怪地看他,忽然悄声问:“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请我吃喜糖的事了?”
史强不知她这当儿为何提了这事,不觉一怔,“怎么?”
徐冰冰手藏在背后,只说:“张嘴。”
史强依言张嘴,徐冰冰迅雷不及掩耳一般伸手,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口中,顺势合上他的下巴,史强只觉口中多了一块又凉又硬之物,不及多想,随即清甜微酸的滋味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徐冰冰察言观色,笑问:“滋味如何?这教我想起你请我吃的那些喜糖了,你说那是人家里自制的,外头没处买去,今日才知原来竟是来自汪大人的家里。”
史强一愣,忙一口吐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徐冰冰指着榻几上那个果盒,史强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只见那盒中是一些应季鲜果,黄杏绿李,红的是林檎,黑的是桑葚,颜色颇赏心悦目,中间圆槅里头却是一小堆色如石蜜的方形小块,正似当初汪宅下人赠他的那些喜糖。
徐冰冰见他神色有异,吞吞吐吐低声说,“这是汪大人叫丫头按着他夫人遗留的方子做的,说有清热降火、舒筋活络之功,话说原来师哥你当年的意中人,竟是汪大人那过世的夫人么?所以你两人见了面,总是针尖对麦芒,原来竟是有夙怨未清。”她说完也不等史强大话,立即跳开两步,逃也似地搬了那花盆出去了。
我瞧上的哪里是他的夫人。史强莫名恨得牙痒,只觉方才口中的那点酸甜此刻已全然化作了苦涩,先前他得知汪淼并非那曾他当做幼弟的人,一时间既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然而此时心绪平和下来,沉思细想,只觉心头竟不由地有些暗喜,亦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后怕,眼前的汪淼既非他那幼弟,那么他便不必再以伦常俩字来作茧自缚,然而他那幼弟夭亡多年他方才知晓真相,若是仍以待他之心来对待眼前的汪淼,似又有些过于厚颜无耻了。
汪淼晚间又将那盆朱顶红碗莲搬回了屋里,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手里拿着从院子角落拔来的一根狗尾巴草坐在那里只顾逗弄着花盆里的金鱼,那两条朱顶红玲珑小巧,不过两寸多长,长尾飘曳水中似轻纱裙摆一般,观之可喜,他看起心情颇佳,时不时拈些鱼粮投入水中。
史强半道上劫了丫头做好的凉碗子端了进来,重重地向小几上放下。那碗里原本是些藕芽、荸荠、鲜核桃仁,上头浇着蜂蜜,又撒了些碾碎的冰块,他动作大了一些,碗里堆垒的冰块便塌落下来,叮叮当当敲着碗沿,几星蹦到了汪淼手背,汪淼惊得缩了缩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史强杵在眼前一般,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了史强一眼,他的眼睛大而深长,眼尾却又微微下垂,目光这般自下而上向人投来,仿佛别有些含嗔带怨意味,“史大人这是何意?”
史强张了张嘴,原本想说明日的天仙阁之行不去也罢,然而念及此却忽然意识到今晚汪淼心情甚好,指不定正是因为那玉菲姑娘说了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叶姑娘的事,若是此时要他打消了赴约的念头,大约汪淼非但不会听,说不定连让他同去也不肯了,他迟疑了一瞬,只伸手夺过了汪淼手里的那罐鱼粮,粗声粗气地开口,“差不多得了,再喂下去,它们今晚便要撑死了。”
他说着拈着一颗鱼粮在指尖上碾开,又凑在鼻端闻了闻,只觉与老常那罐喂鱼的鱼粮全无区别,想必是那玉菲姑娘勾搭汪淼的借口,她既送了两条活鱼来,汪淼必不忍叫它们饿死,待得着鱼粮用完,自要向她开口索要,这样便有了往来的理由。
汪淼眉尾抖了一下,似乎想给他个惊讶神色,随即却又意兴阑珊一样地重新垂下目光,室内一时寂静,只听得外间滴漏间或幽幽一声水音,像是某个幽魂在月下叹息。
史强在坐榻另一头坐了下来,没话找话一般,却又偏生轻描淡写,“你当真一点武功都不会?”
汪淼语调之中带着绵里藏针一样的讽刺,“我到底会不会武功,难道史大人这些天下来还没瞧出来吗?何况这世上不会武功的比会武功的人多了去了,不会武功有什么稀奇——”他的话尾被一股瞬间扑至眉睫的冷锐劲风打散,汪淼不知史强为何突然拔刀向自己迎面劈来,只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全身僵硬,史强的刀锋堪堪贴着他的鼻尖停了下来,他出招如行云流水,收束时却干净利落,他维持着手臂的动作,气度仿佛渊渟岳峙,从容不迫,汪淼打了个寒颤,许久才慢慢睁开眼来,目光顺着刀脊看向史强喜怒不明的黑眼珠,仿佛此时他们才真正露出了彼此的真面目,而先前似被旧故两字蒙蔽了双眼一般,他们都有些过于熟稔地扮演亲近,几乎模糊了各自的真正目的,他仿若呓语一样地说着话,胸口清浅而急促地起伏,“史大人这下满意了吗?”
学武之人与普通人临危之时的反应全然不同,在武林高手面前是决计伪装不来的,史强不知自己到底是意料之中还是大失所望,慢慢地收刀入鞘,汪淼只听咔喇咔喇几声响,身后的那面六扇纸屏已经轰然倒地,他骇然回头,只见那纸屏裂作了东西两片倒在地面,断口处平滑之极。他定了定神回过头来,嗓音仍是轻轻软软的,有些细雨杨花一样的不卑不亢,“史大人这是在警告我?”
史强挑起嘴角,给他一个假笑,“你既身负皇命,既只字片语都不能与我说起,显然事有机密,或是颇为凶险,怎能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汪淼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不有你了吗?不是所有事都得像杀人行凶一般需要下大力气。”
史强被他说得呼吸微微一窒,“你到底是什么人?”
汪淼神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叙说旁人的事,“九岁之前的事儿我统统不记得了,那时生过一场大病,又被庸医误了时机,后来虽然命大治好了,却落了后遗症,废了体内的两条筋脉,虽日常起居全然无虞,却无法运气流转完整周天,也就是说,我此生都不可能像你这样修习内功了,曾有位高人以为我骨相清隽,是个练武的苗子,当时知道我不能练武,仿佛天大的遗憾一般,可见世间事多是这样的阳错阴差,好在我总算在读书上有些天资,倒是可以稍为弥补。”
史强虽然特地向老常求了证,知道眼前的人的确并非当年的汪淼,然而此时听他自己亲口承认,一颗心才算是凉到了底,他心想也许汪淼早已察觉了他心底对他那不堪宣之于口的不伦欲念,而那冷淡得一无所有的眼色就像预谋良久的诛心杀招,让他这样多年的隐忍和克制都化作了一场自以为是的不值,也让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和自欺也流离失所,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可恨的是,眼前这个不是汪淼的汪淼轻描淡写地陈述他自己早年的遭遇,也全然没有自怜自艾的意味,却奇异地在他心底勾起了一缕从未有过的怜惜来,史强不是没见过那种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漂亮女犯,他在枢密监多年,办的多是涉及朝廷命官的案子,心知肚明那些故作的可怜姿态多半是有所图谋,而汪淼已是坦然将真相告知,所以此刻反而显得有点无欲则刚。
史强咬了咬后槽牙,心说怎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总是叫人不知如何待他是好,不甘这样做小伏低捧着他,却也绝不忍心折磨苛待他,纠结到后来就反而只能一股脑地怪罪到自己头上来。
汪淼见史强沉默不言,与素日表现大相径庭,又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现在最好一并问个清楚,若你明日再来问我,我可就不一定愿意说了。你若不想问了,那就歇着去。”
汪淼扶着榻几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久坐脚麻,晃了晃差一些摔倒,史强一下子站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右上臂,汪淼只觉对方掌心似有些异常地热,隔着衣服也烧得他皮肤隐隐作痛,不禁颤了颤,向后退了半步,史强愣了一下却并未松开手,有些疑惑地拧起了眉毛,只觉一缕极清冷幽远的香气从汪淼身上飘过来钻进了自己的鼻孔,他知道汪淼向来不以香料熏染衣物,除却计时的篆香之外,也不在室内燃烧气味浓烈的香料,却不知这陌生香气从何而来,且这香气似幻似真,教他难以分清这到底是真实的香气,还是只是他的一些幻觉,只知自己闻着这香气,便如被刻意撩拨了一般十二万分地心痒难挠。
汪淼自然对此丝毫不知,见他仍杵在眼前拦了自己的去路,伸手就去推他,“你别挡我的路——”
他话未说完,只觉腰间猛然一紧,史强一只手拽着他胳膊而另一手扣着他的后腰,将他整个人都拖进了怀里,他鼻子撞在对方下巴上,来不及呼痛,史强已经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将手合在他后心将他压向自己,两人胸膛被动地紧紧压在一处,汪淼只觉自己肺里最后一丝气息都给强硬地挤了出来,他喘息了一声,使劲推了推,对方的手臂好似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好似他用尽全力却只不过推在了一堵热烫的墙上,他虽与史强身高相差无几,平素觉史强也不过是自己比自己力气大些,然而此刻才觉自己当真犹如纸糊的人偶一般,轻飘飘的被他随意拿捏在手里。
这些日子下来,史强虽总在口头上占他便宜,汪淼也看出他是有口无心,自然不疑有他,只抬手捶了捶他胸口,无奈地说道:“史强你放开我,大热天的搂搂抱抱的做什么,你不嫌热我还嫌热。”
史强哼了一声,松开了合在他后心的手,摸索着他单薄见骨的肩膀,转而以虎口卡住了他的下颔,低头去堵他的嘴。
汪淼大惊之下慌忙后退,却哪里退得开,眼睁睁地与史强那双黑得没边的眼珠子在极近的距离内对视,只觉似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魂魄,强硬地要拉他坠落下去,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揽住了对方的脖颈,腰胯那里却被狠狠地捏了一把,捏得他颤颤地哼了一声,仿佛骨头缝里都在发酥,有一种隔着肌肤挠不着的痒,像虫豸一样爬在了心尖上,唯一的一点清明反倒是那被史强咬得生疼的嘴角,大约是破了皮流了血,这人似猛兽终于尝到了腥甜血味一样,停下来细细舔舐吸吮。
史强在亲他,却又不似在亲他,只将他看成磨牙戏耍的玩物一样,不教他挣脱开,却又不肯给他痛快,汪淼终于受不住这火辣辣的皮肉疼,带着一点气性,愤愤地回咬。
那猛兽倒也乖觉,发出了极轻的一声笑,迅速避开他的锋芒,獠牙转而在他脖子上游荡着寻找可堪下口的地方,原本扣着他腰间的手臂向下托住了他大腿后侧,单用一条手臂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汪淼低呼了一声,紧紧攀着对方的肩膊,满室灯烛像都变作了星火,在他眼前跳跃不定,他看得有点头晕,紧紧地闭住了眼睛,不多时又被放了下来,脊背贴着平素睡惯了的那领柔滑牙席,后脑硌着坚硬冰凉的瓷枕,身上却压着一具仿佛与他自己全无相似之处的滚热坚实的身体,汪淼只觉有些喘不过气,不知道是因为身上这重量,还是因为罗辑给他的那些禁书和画册的内容正鬼魅一样地飘过他的脑海,他费力地在昏昧中张大眼睛,试图辨认什么一样地隔着对方那轻薄的夏衣料子对那身体摸了又摸,觉得喉里异常的干热,下腹那里则像点了火,亢奋得发酸发疼,他喘息着抓住了史强抚摸着他大腿的手,恨不得让他将自己揉圆了搓扁了捏成嵌合他怀抱的形状才肯甘心,却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肉麻调情话来,史强也由着他,只凑近他的耳畔,用滚烫的气息燎着他耳朵,“他们既然都以为我们已有床笫之私,那还不如索性就坐实了——”
汪淼勾着他的手指,许久却只憋出一句,“你、你不要脑袋了——”
史强似被这句话逗笑了,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往上,一寸一寸地拉开他的腰带,“要脑袋,也要你。”
室内的灯烛光线原本昏昧,隔着床柱照过来,更是晦暗不明,汪淼的眉骨齐整好似一片山脊,直衬得眼睛有如崖下那背着光的深水,在这样花非花雾非雾的夜晚,让人看不清里头是否也盛满了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