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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13 完结

13

史强几乎每个月都会托驿使寄些东西回来,庆州靠近西夏,两国如今相安无事,便有通商往来,当地还有蕃兵属户,可谓是胡汉杂居,他寄来的东西虽未见得珍贵,却时常是一些中原少有的玩意,东西一总是寄到史夫人手里,再由她转送汪淼,只是他东西虽送得勤,却始终没有书信,唯一可窥他笔迹的便是随物同来的小笺上雷打不动的‘甥史强敬上’这行字,汪淼原也想写信过去,问他近况如何,然而见他从来不寄信来,也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断了念想,每回收到了他寄来的东西,自己也搜罗一些日常所需的器物,托史夫人交驿使回赠,连嘉宁县主都笑说他们俩实属过于客气,叫人看了都牙酸。

寒来暑往,汪淼如今已进了秘书省做校书郎,也算是清闲职使,漫漫长日无事,唯时常与嘉宁县主外出游玩,时人窥之,无不称赞两人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嘉宁县主如今唯一的烦恼就是自己的老娘,逮着机会便问她子息之事,她既不能明说,只能每回都借故推脱,只是这样并非长久之计,推脱次数多了,这火自然就烧到了汪淼身上,汪淼倒是满不在乎,叫去瞧大夫也没表现出不甘不愿来,若是汪淼对诸多探问愤怒不耐也便罢了,偏生汪淼连个脾气都没有,一应是从容温和应对,信阳郡王妃倒也拿他无法。

又是一年上元节,天色清明,满月初上,灯市上风销绛焰,露浥红莲,繁华仿佛更胜往昔,嘉宁县主兴致勃勃地带着庄颜和杨冬两人在前头走百病,她们三人向来闺中要好,如今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私密话,三个做丈夫的远远地跟在后头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因着三人如今算是朝中同僚,便转而聊起了一些政事,其时已是政和年间,皇帝渐渐重用丞相蔡京、宦官童贯等人,皇帝享国日久,渐渐疏于政事,又因兴建艮岳之事,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奉命对江南珍奇花石等物进行搜罗,花石船队所经之处,百姓供应钱谷和民役,为了船队通行甚至不惜拆毁桥梁、凿坏城郭,江南百姓苦不堪言,朝中官员多为此忧心忡忡,劝谏的疏奏不绝于案,然而皇帝却并不放在心上,任由宠臣重宦官借此盘剥百姓,中饱私囊,又借机在朝中大肆收买人心、排除异己,不少朝臣因此遭遇贬斥,罗辑虽是个擅长看眼色的,说难听一些叫善于钻营,对此也不禁摇头叹气,在内是政局腐朽,在外则是北方辽国式微,女真建金,如今金国秋波暗送,频频示好,隐约似有结盟之意,朝中因此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罗辑负手长叹一句,“眼前这歌舞升平,不知能撑到几时?”丁仪与汪淼对视一眼,也不过是几声叹息,说着他们已到了城门口,嘉宁县主三人正互相推搡着去摸门钉,尚未有子的妇人在上元时有摸门钉的节俗,钉谐音丁,有祈祷添丁之意,庄颜和杨冬两人如今家中都是女儿,而嘉宁县主则尚未生养,便头一个被推了出去。丁仪用手肘捅了捅汪淼的腰,悄声打趣说,“你看你,是不是那时全身心都扑在科考上累坏了身子啊?怎么到三四年下来了还没个消息?你没看信阳郡王妃急得鬓边头发都白了么?若是你爹娘还在,想必也日日为此敲打你。”

汪淼轻轻咳了两声,低声笑了,“这得看天意,乃人力所不能及也。何况你自己不也是,仗着家族庞大,人丁众多,便不思进取来了。”

“女子生育向来凶险,多生一个,便是多走一次鬼门关,我这辈子好不容易娶了个与我志趣相投的妻室,哪能这样冒险?为了对得住我们自己,只能对不住爹娘祖宗了。”丁仪叹了口气,“你瞧我那堂姐夫,如今儿子都十几岁了,却始终不愿续弦,大约想的也是这个道理。”

汪淼顿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堂姐夫’是史强,如今他在庆州也不知境况如何,他那人心宽得很,如今这上元佳节,只怕早与那些袍泽们喝酒取乐去了,当然,男子在外为官,也未必就孤身一人,保不齐要娶个外室来照应起居,史强不写信来,除却是要听从他的话,要与他撇清之外,兴许也是因他身边有了什么可心之人,已早自己一步,把先头的事看淡了,下半年以来,史强交驿使送东西来的次数也渐少,好似他们如今当真已经彻底退回了过去那甥舅之间的距离,这原本便是汪淼临别时对史强那番话的目的,然而如今求仁得仁,却又始终宽慰不起来,只是他向来心思重,即便心头坠着这样一件仿佛在他腔中凝成铁石一样无处可说的心事,在旁人面前也丝毫不漏边角,甚至长日相伴的嘉宁县主,都以为他已经将此事看得淡了。他想起上次他被史强拎着一道去吃花酒的事,那个叫嫣红的倡女说道‘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兴许这话有道理,人间别久,连离别本身都是要淡忘了的。

三月的时候史强回过一次汴京,这消息还是庄颜从罗辑那边听来的,又在闲聊时候在嘉宁县主面前提起,拐了好几个弯才落到了汪淼耳朵里,汪淼初听时仿佛一时没听清楚,只觉太阳穴那里嗡嗡作响,全身血液似乎都挤在胸口,他被困在那酸窒逼仄的感觉里半晌才神来,像是痴聋的耄耋老人一样慢慢地重复了一句,“他回来了啊?”

嘉宁县主看他那神色似乎有些恍惚,不禁有些担心,搜罗半天的言语,方才说,“你要不要回一趟史府?”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你们到底是一家子,既回来了,连个消息也不递一句,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呢?”

汪淼自嘲地摇一摇头,眉眼却笑得微微弯了,仿佛春到梨花,说不出一种淡薄疏透之感,“算了,父母子女,一家子欢欢喜喜地相见,我去杀什么风景呢?”他慢慢地往后靠在靠背上,目光看着窗外,说,“大约又是那一套道理,说什么怕我为了这点子离愁别绪偷偷掉眼泪——他总是怕我哭,其实我并不爱哭的,小时候常哭给他看,不过是因为他老是骗我,我存心叫他紧张罢了。”

嘉宁县主叹气,“如今这把戏难道就不管用了?”

汪淼笑着,“这都是些孩子把戏,如今哪里还能用呢?”他口中含着半颗蜜煎李子,半晌才想起嚼两口,随即不小心被硌了牙,龇牙咧嘴地捂住腮帮子,嘉宁县主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嘲笑说,“怕苦的人最好就别生病,你看你这些天来反反复复的,只能不住地吃药,还不去衙门告个假,当心丢了秘书省的差使。”

汪淼仍是笑,“不过就是伤风咳嗽罢了,又不是躺着起不来,告什么假?”

晚上下了值来,汪淼登上了马车,随口报了去史府,自己倒也没察觉,一直到马车近了巷口,方才慌张地叫停下,那车夫倒还是奇怪,“这不是叫我来这里的?”

汪淼揉了揉脑门,这一整日都在校书,脑中思绪仿佛都成了一团乱麻,竟不自觉又回了史府来,那车夫又问:“那么大人现在要打道回家么?”

汪淼愣住了,良久只说了两字,“回家。”

那车夫调转马车,车声辚辚响起,汪淼眼角余光忽瞥见车窗外似有极熟悉的侧影擦身而过,抖着手一把拉开了锦帘,但见那背影已在数丈之外,另一骑与他并辔而行,两人靠得极近,皆微微向对方侧着身子,依稀是轻言密语的模样,汪淼盯着旁边那人犹如乌云堆叠的发髻,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冷了,心头却又被仓促地点起一簇火来,烧得他喉底一阵干巴巴的疼,他攥着手边厚重的帷幕,一时有些晕眩欲呕,那车夫良久没听他说话,自顾自地赶车,汪淼也不叫住他,只是任凭那背影掠过眼角余光,最终消失不见。

心头某处似揪着一样的疼,他慢慢地一步步走进庭院,只觉腔子里有滚烫的气流一阵阵上涌,像是心脏终于被某种不动声色的力道撕裂了一样,他恍惚地停了下来,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腥热,然后双腿虚软地栽了下去。

汪淼这病拖了一夏,一晃眼又是秋了,中间史夫人来探望过几回,汪淼总叫人收拾起房中药具,佯作无事,史夫人见他消瘦,问起因由,汪淼也只推说是长夏苦热,不过是鲜有胃口罢了,大约因着史强的事,虽一切都未挑明,然而姐弟俩如今到底生了淡淡的一层隔阂,似以往那样闲聊起来,都有些索然寡味,汪淼原本病中精神不济,有些话虽已问到了嘴边,可一转念还是咽了下去,只觉说不出的倦怠,史夫人亦是欲言又止,原是嫡亲姐弟的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良久,史夫人轻轻拢了拢他身上那直襟绰子的领口,抚了抚他那因两颊瘦削而显出几分突兀的下颔骨,“家里那个厨娘年纪大了告了老,临走前给你做了几罐果子蜜煎,说你是小时候最爱吃的,得空你叫人去家里取来。”

汪淼想着家里那厨娘向来不苟言笑,他那时候小,倒有些怕她,如今她告了老,反而记起了这事来,大约是人在告别的时候,想着一别之后再不相见,总是会尽力多拿出几分温柔的。这温柔到底还是能叫人触动的,汪淼眼眶微微一热,极轻地点了点头,史夫人便告辞去了。嘉宁县主对他多少有些怒其不争,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快要戳到他脑门上来,“你能骗到什么时候?哪一天你撒手去了,旁人倒要来责问我怎么忍心瞒下去的!不行,我这就要去史夫人说个清楚!”

“你若是将我情况说给我姐姐知道,我便去把我们成婚的真正缘由禀明你爹娘——”汪淼闭了闭眼睛,呼吸有些急促,话也说不下去,只掩嘴试图止住那一串像是喉管里擦着沙子一样的干咳,良久才顺过了气,“到时候他们要赶了魏成走,别来怨我。”

嘉宁县主没想到他要拿这个说事,几乎暴跳如雷,抖着手指着他骂,“汪淼!你就这样想叫我做寡妇么?”

汪淼倒还是笑,“反正等你嫁给魏成的时候都算是再嫁,这有什么区别?”

嘉宁县主给他气得没词了,恨恨地用指头戳他的脑门。

史强是第二年春任满回京的时候方才得了消息,其时汪淼病故已有四个月,冬去春来连墓草都长出了几寸,史强回京来正赶上寒食踏青、祭扫先人的日子。

罗辑在史强对面坐了半天,从那些凌乱的只言片语里已经拼出事情始末,并且已经因此石化,史强却仍在叨叨不绝,“我写给他的信,他一个字都没回给我,去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也见都不见我一面,你说这像话吗,像话吗,啊?”

罗辑拧起了眉毛,几回把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撸下来,史强手劲大,他这半吊子武学生又做了这么多年文官实在吃不消,“我听颜颜说汪淼他生前半张信纸都没收到过,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史强陡然安静了下来,杯子咣当一声落了地,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走。罗辑见他还在发酒疯,赶紧站起来跟着他,眼见着他走过院门、穿过穿堂,又进了正堂,他走得迅疾无声,史夫人正拿着家里的账册核对,陡然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碰翻了手边的茶盏,一声清脆的碎音之后,室内陷入一片死寂。良久,史夫人颤声说,“弘毅。”

史强不发一语地看着被翻出来的那些信,火漆完整还没有拆封,他过去那些日常琐碎仿佛都成了隐秘,再也不会被汪淼得知。他拿起那装着信的盒子掂了掂,转身出去了。

罗辑怕他犯傻,匆匆与史夫人道了别,跟在史强后头出来,眼见他转身进了个空荡荡的院落,在院里那株花瓣零落的桃花树下,将信笺焚了个干净。

五月,史强领了新的任命,赴京西路经略安抚使帐下为佥事,此后他一直在外辗转为官,后因他对于抗金一事上一直是主战派,不为重用,又出为外官,一直到绍兴十二年致仕。



尾声

汪淼打开了门,外面制服笔挺的警官向他敬了个礼,尚未说话,就被身后那个一身便服的中年男人推到了旁边,中年男人低头叼了根烟,口气十分随意地问:“汪淼是吧?”他抬起了眼睛,目光却瞬间定格在了那张白皙文气的脸上,久久不动,仿佛瞬间被时空的洪流淹没,只觉外头焦躁嘈杂的蝉声淡退了,周围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这张脸,这双被眼镜掩住的黑色眼珠,对接了心底长久以来那遍寻不获无所指向的焦躁和空虚。

汪淼握着门把,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副坚毅眉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良久才艰难地说,“不好意思,这里不能抽烟的。”

男人回过神来,往后让了一让,口气似乎有点不太自然,“咳,那就在楼道里说吧。”

汪淼抬起手指了指楼道里的标语,嘴角几不可见地翘起,神色却仍是严肃,给了中年男人一种他正在憋笑的错觉,“对不起啊,楼道里也不能抽烟。”

男人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求什么支持一样,倒是两边那几个警官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后来,据反恐作战中心的八卦,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所谓一见钟情,发生在了史强史队长这棵四十年老铁树身上,老铁树既然开了花,秀恩爱秀到他们眼瞎。

“史队,令堂没抱上孙子,遗憾不?”

“说来也奇了,我家老太太一见他,话都没说几句,左看右看就是说不出的喜欢,你知道她一向是想抱孙子的,结果一见这汪淼啊,孙子什么的都顾不上了,恨不得当场把彩礼三金下车礼都给了,你瞧瞧,如今他才是亲生的那个。”


嘿嘿这辈子HE了也是HE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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