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从宫门到正殿,没有卫兵,畅通无阻,虽已成定局,但仍让人徒生疑虑,不敢掉以轻心。金銮玉殿内,盔甲间摩擦的窸窣声,兵刃与地面清脆的碰撞声在数秒内消弥,只剩下起起伏伏的呼吸声。龙椅上,少年天子坐得端正,无半分惊惧,貌似早已在等待此刻的万仞所指。
钟不顾踏到地台边,众将士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何易起身,理了理袖子,跪伏到钟不顾脚边。
“罪臣愿意受降。”
至此,开元收服灵晦,正式开启一统天下之路。金銮殿内欢呼成浪,有的喊“开元万岁”,也有的喊“太子万岁”。
跪伏在地上的何易,跪得钟不顾心颤了三颤。只走了半年,怎么瘦了这么多,地上凉,应该让他起来的。钟不顾想伸手,却终究只能看着。
一
开元质子被安排和灵晦太子共居一院,一南一北。倒不是因着开元把太子送来当质子而对其好生安养,只是因为灵晦太子太不受待见。灵晦太子名为何易,何易何易,的确不易。灵晦国君身边美人不断,但一直膝下无子。不惑之前还好说,不惑之后一帮老东西进言,让其渡子立储,以免无后人继承江山。一来二去顶不住叨叨,便把战死沙场的定边王何轼的独子,自幼聪颖而小有名气的何易夺了过来,放在宫内,立为储君。一月后王妃追随定边王西去。
何易的身份是及其尴尬的。灵晦国君在国家盛极后逐渐松弛懈怠,饮酒纵欲渐无节制,脾性也愈发喜怒无常。其和后妃夜夜笙歌,虽再得子已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但败就败在这个几乎上。不惑出头,一切都是未知数,若有一子,定是要把何易一脚踹开。另外,何易在一日,就等于提醒国君某些方面不行一日,自是一丝好脸色都不会给。君上不待见,下人则不敢待见。何易从未想过踏入宫门,只想浪迹山河,做个云游诗人。现在困顿于一方天地,像一只金丝雀。困着困着,何易就把飞出去的念头折断了。
何易的双亲当初只希望自己的孩子简简单单平安顺遂地度完一生,却未想一语成谶。
这些事质子钟不顾或多或少有所耳闻,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便发现传言半分不假,真实情况还要凋敝几分。院子内只有一株玉兰,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漆无亮色,四面也不曾有人修缮,只因凳上坐着的何易,徒增清朗。
何易见钟不顾来了,冲他一笑。这一笑让钟不顾有些晃神。温暖,干净,恰似庭院中盛开的玉兰树。
“鄙人钟不顾,开元质子。”
“在下何易,灵晦...算是闲人。”眸中无波,何易兀自打趣,一片坦然。
“你若有事要问唤阿常或是我皆可,都能为你指点一二。”何易身后的宫女向钟不顾欠了欠身,小圆脸大眼睛,一副待人亲的样子,偏偏眼神不善。
“这是孙堂与阿季。”钟不顾身后的带刀侍卫抱拳,婢女阿季朝阿常挤了挤眼睛,挤得阿常突然小脸绯红。
“以后应当会热闹一点了。以前就我们主仆两人,冷清的很。你先去整顿休息吧。”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那么落寞的话好像在描述别人的事情。
钟不顾点头,二人便算熟悉了。
那边人忙进忙出,布置屋子,何易和阿常就在树下喝茶。
“诶唷,什么时候塞了两个小包子啊。”何易好笑地戳戳阿常气鼓鼓的脸颊。“你以后可不许不理我,只跟他们玩。”阿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气,倒是越说越不好意思。
何易进宫的时候十六,阿常被塞来照顾他,但那时才十岁。与其说是阿常照顾何易,更多是何易体贴阿常,把阿常当自己妹妹。本是青春好时光,却和自己废在这里,何易是有点愧疚的。没人和他们走动,两人便互相为伴,何易给阿常读书,编头发;阿常给何易糊风筝,或者歪歪曲曲地在衣襟上绣点花纹。五年过去了,两人只有在外人跟前才会装装主仆样子,宫里人多眼杂,水实在太深。
“只怕到时候你跟那个阿季打得火热,把我晾到一边喽。”
不出半月,事情就变成了何易想得那样子。
“易哥易哥,阿季好棒,给我缝了个小荷包!”
“易哥易哥,阿季风筝能放得好高好高!”
“易哥易哥,阿季晚上要带我到房顶看星星,你跟不跟我们一起?”
看着阿季阿常有时满院子互相追着跑,何易还是很开心的。阿季来之后阿常的笑变多了,也有正常姑娘的朝气。以前每天进出院子的只有太傅,可把阿季憋坏了。
一般上午何易要跟着太傅学习,下午才得有空闲。每次他出来,钟不顾也跟着出来了,两人一起坐下喝茶,聊聊自己过往的生活,或者听听彼此国家的风土人情。钟不顾说话时感情变化不太大,但总归是温和的,相比而言,孙堂站在钟不顾身后,倒真是时时冰着一张脸。
“少个凳子,辛苦你了,喝茶。”
孙堂接过何易的茶,一时愣住,竟然慢慢涨红了脸,最后一饮而尽。
“这是我在军队时的兄弟,不拘礼节。”
想到钟不顾有机会驰骋疆场,何易有几分羡慕。那时定是风神飒飒的,每天早上他和孙大哥练武,何易会看上一段。飞身轻盈,剑花漂亮,一招一式从没有用白劲儿的地方,但又想到他是为何至此,只能暗暗叹息。
“我也想骑马,想听到风的声音。”
看着何易一脸羡慕的神色,钟不顾挑了挑眉。“有机会定让你感受一翻,言出必行。”
“一言为定。”何易念不顾是个好人,没把这个话放在心上,那么多承诺只能当个盼头,当真可就没意思了。所以他没有掂量过钟不顾“言出必行”这几个字的分量。
这时阿常突然跑了过来。
“孙大哥,有个事我和阿季想拜托你。你能不能弯弯腰。”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脑子里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孙堂还是乖乖弯腰了。然后一朵从墙角拔的野花就插到了他的头上。两个少女笑得前仰后合。何易也轻笑出声,弯了钟不顾的唇角。
二
风平浪静了一个月后,国君某天晚上忽然要在玉露殿召见钟不顾。看见门口的大太监,何易的脸白了白。待到钟不顾出发时,何易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只说了两个字:“忍住。”钟不顾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便跟太监走了。
钟不顾到时,君王和妃子还在合欢,没有让他在殿外等,直接把他唤到了榻前。
“大王,别...”玉手攀肩,声声销魂,钟不顾跪在账外,只觉得这种羞辱方式太过清奇。毕竟不只是谁吃了亏,以前未曾放浪形骸,如今光景他倒愿意多看一会。
但是碍于身份,只能低头。
待到欢腾完了,才听大王在帐中唤到:“质子钟不顾?”
“在。”
“今儿个服侍燕姬濯足再回去吧。”
“是。”
从宫女手里接过热水,钟不顾真的开始一心一意服侍燕姬濯足。当质子于他而言有利无害,既可留给开元足够的时间韬光养晦,回去时也可因受苦种种得百姓拥戴。吃苦受辱都是应该的,何况有那人在。何易的“忍住”他十分受用,甚至因他的在意而有些许的开心。
燕姬没少闹幺蛾子,比如用脚拍出的水花砸了钟不顾一脸,比如燕姬要钟不顾用他的衣服把自己的脚擦干,再比如燕姬直接用脚尖点向钟不顾的眉间,把人掀翻了过去。
燕姬窝在君王怀里看着钟不顾狼狈的样子咯咯直笑,君王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大王觉得这人如何?”
“毫无愠怒,心不外露。怕是匹狼,日后还要杀他的锐气。”
钟不顾看何易走了心下不安,回头睡也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在院子里等他。钟不顾刚一踏入门,阿季便给他披了件外氅,让孙堂拿手巾去给不顾擦头发;何易看不顾毫发无损,观察他的脸色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放心了。
“等我?”
“怕你出事。”
“你穿得太少。”说罢不顾解下大氅,披在何易身上。
“你衣服还是湿着的。”
“你身子骨比我单薄太多,我无碍。”
目送何易回房,钟不顾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
阿季和阿常现在每晚睡在一起,有的时候阿季来阿常这,有的时候阿常来阿季这。睡觉前两个小妮子总爱说些闲话。
“阿季,我这几天总有个念头。”
“嗯?”
“要是咱俩的主子是一家人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过!我甚至觉得...”阿常看着阿季眨巴的眼睛,脸有点红。
“他们俩是夫妻也不赖啊!”阿常心直口快。
小姑娘在一起又嬉笑了半天,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起吃早饭时,何易脸色不大好,欲言又止。钟不顾看他的样子,便道:“你说。”
“不顾兄可知道什么是畏?”看昨天钟不顾狼狈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伤痕,何易便知道钟不顾昨天是很老实的。但老实不是好事,老实是乖顺,不是臣服,越老实的人往往越能藏匿祸心,容易为患。不顾昨天平静得反常,会遭收拾。
“怎么眉头能这么皱呢?”不顾放下碗筷,抚上何易的眉毛。“有些事早来晚来的,每一天还是少些忧虑较好。”
何易知道钟不顾心下了然,便施然一笑。这一月的相处下来,何易对钟不顾摸不透,现在到看出来对方精于谋算,也是道行颇深。若非得说个什么印象,他只觉得钟不顾人很好,对他也没有什么防备。钟不顾待阿常很好,而且来时带了些易存储的吃食和茶叶,经常和他分享。
而且钟不顾长得很英气,棱角分明,可能因为以往于战场奔命的缘故,肤色较深,眼神也比常人凌厉。相比自己这种穿个女式衣裳就绝对认不出来是个男人的长相,何易还是偏好钟不顾的样貌。
那端钟不顾不知何易在思索什么,只是恨自己没趁机触到何易的脸。阿季和阿常想到昨晚所说的“夫妻”,憋嘴憨笑,朝对方挤眉弄眼。
这边刚收拾完碗筷,那边大太监又来了,太傅跟在身后。这回到不是奔着钟不顾来的,而是给何易端了碗药。太监看着何易吃完了药,又随太傅进屋,立在旁边听了会儿课,不到半个时辰便出去了。
整个过程看得阿季和钟不顾脸色一暗。一般何易学习用功时阿常都是去钟不顾那里找阿季的,阿季便找她问询了一番。
“那个药是给你家主子调什么的啊?”
“我不知道,只是圣上说主子身子骨太弱了,每半个月赐一碗补药,都是派那个大太监来送的。不过那大太监貌似还负责向圣上回禀主子的课业,便每次送完药后待上半个时辰才走。”
闻言阿季与钟不顾相视,钟不顾点点头。
“等中午你家主子歇息了先别急着吃饭,我略通医术,想给他看看。吃饭了些许会影响我的判断。”阿季正色,握住阿常的两只手。
“阿季是我们那边顶好的医女,精通药理毒术,怕我此行不测所以被我的父亲派来相伴,比这边的御医只好不差。”阿常本是及信任阿季的,哪怕钟不顾不解释也会觉得阿季靠谱。这么一说便更觉阿季厉害。
“那阿季有银针吗?能不能领我看看?”
“有的有的,走走走,我还知道好多秘法,比如如何让头发变得更长更黑呀...”说罢阿季便牵了阿常的手,往自己的小屋走去。突然阿季带着阿常又跑到孙堂边上,说有话要跟孙堂说,让孙堂把腰弯下,听得孙堂的脸是又红又黑。阿常只觉得是阿季又捉弄孙堂了,咯咯直笑。待两个小人进屋了,孙堂才开了口。
“主子。”
“嗯?”
“阿季姑娘刚才让我嘱咐您,多学着点,要不然无论如何也牵不到手的。”
这回轮到钟不顾的脸又红又黑。
何易终于可以休息了,被阿常一把拉到钟不顾那里。还未弄清怎么回事,便被按住,坐下,阿季开始把脉,然后看到阿季的眉毛拧成一股。钟不顾站在他的身后,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公子,有些事,阿季不得不说...”
“啊,那药有问题,但不得不吃。不吃无异于狼子野心。”何易聪明,一下便知道这几人是为了什么,干脆坦诚交代,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公子知道自己的身体被耗成什么样子了吗?”
“只知道很差。”
听到这些,阿常才明白怎么回事。眼眶红了,鼻子也酸了,咬着唇角不断抽气,怕自己哭出声来。阿季把阿常拉到身边,握着她的手。何易对于阿常而言是亲人。阿季之前,没有人对她比何易更好了。她七岁入宫,尝了三年冷眼凄悲才到何易身边,日子虽然清苦,但十分温暖。何易是主子,是哥哥。
“公子可信我们?”阿季捏不准人心。
“怎能不信呢?”
“我们在的这段期间,可以帮公子逼出毒素。我每两天会为公子施一次针,主子每周会帮您运气调息两次。”
“我内力也是可以的,主子若是觉得劳烦的话...”孙堂插嘴,却被阿季和钟不顾硬生生瞪得改了腔,“还是...呃...主子来比较好,毕竟主子内力比我深厚多了,嘿嘿嘿。”
阿常当即便跪下谢恩,何易也打算从椅子上起来叩谢,却分别被阿季和钟不顾捞了起来。
“这份恩情何某没法还。”
“不用你还。先去跟我运气吧,看能不能把白天那晚药的毒素逼出来。”说罢钟不顾便与何易到了自己的内室。
不顾与何易相对盘坐,把何易的手牵了过来。
“调缓呼吸,闭眼。”何易乖乖照做。那微微颤的睫毛可真好看,钟不顾抿着嘴唇想。他觉得有点发干。
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开始时很舒服,后来却又像与另一股力量打架,搅得何易的五脏六腑都很疼痛。
看到何易疼到咬进牙关,不住颤抖,钟不顾只能劝他忍住,继续送着真气。待到何易吐出一口血瘀,钟不顾才收了手。何易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但当下一软,便向前正好倒在了钟不顾的怀里。
“毕竟是第一次,身体里注了那么多真气,可是受不住的,以后慢慢就好了。”
“谢,谢谢...”何易觉得窝在人怀里不好意思,便挣扎着起身。却被不顾抱了起来,安顿在床上。看着身上的血斑,何易惊慌起来,“可别脏了你的床。”
“那你更应该躺好不动,我去给你拿衣服。”
阿常一直在门口候着。“去给何易挑件衣服去,他现在需要你照顾。”
阿常一听这话,麻利的跑去那了衣服,又上赶子冲回钟不顾房间看何易。
“手牵到了?”阿季睨了钟不顾一眼。
“嗯。”
“人也抱到了吧。”
“嗯。”
“你到心满意足了,我们家宝贝可心疼坏了。”
“你们家?”钟不顾睨了阿季一眼,阿季试图用咳嗽盖掉尴尬。孙堂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两只黄鼠狼,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好治?”
“怎么不好治,我以前在医谷的时候解得毒比这个凶多了,给别人下得也比这个厉害一百倍。”阿季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房内,阿常的两只眼睛肿得老高。给公子换了衣服,喂了些水,她便在何易身边候着,寸步不离。看着何易一脸憔悴的样子,阿常怕极了,哭出了声。
“乖,没事,我觉得好多了,只是累了。”何易安抚着阿常。阿季听到阿常哭了,便回到房内,告诉她让何易静养睡一觉,把她拖出去用毛毛草编小兔子。孙堂这时觉得自己在哪都会讨没趣,便回到房里读兵书。
三
何易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多躺了个人,本来心下一悸,看见是钟不顾时才些许心安。他翻了个身,面向钟不顾,钟不顾一直担心何易,便被这略微的响动惊醒,忽地起身睁开眼。“饿吗?”何易点点头,又摇摇头。
“别麻烦了,熬一碗就过去了。这么晚生烟火实在反常。”然后钟不顾就用内力焐热了一碗粥,看得何易目瞪口呆。
“张嘴。”钟不顾喂得十分认真,惹得何易一笑:“又不是废了。”说罢便接过粥碗。钟不顾没喂上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阿常呢?”
“阿季哄她睡了。小妮子哭了一下午,明天你还是好好劝她。”
“你不简单啊。”何易倚着床,看向不顾。“未来灵晦若是有什么麻烦,估计一半可能是你惹的。”不顾神色一暗,把脸转到一边。
“事在人为,为不为便是定数。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也只为我自己知道的事负责。你我立场不同,我不知道的便不会拦着。”何易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没有说破,但他相信不顾懂。不顾揣度出来他的意思,没有做声。
“你们这三人,各有各的本事。那孙堂平时虽然不大说话,但其武艺极佳,还对兵法颇有研究,在军中品阶也不低吧。你们若未来真有什么动作,一定不要让我知道。但抛开家国,你我便为生死之交,我定尽全力在你当质子期间护你平安。”
“你当真不防我?这几天可是快把自己的底儿都抖干净了。”
钟不顾没打断何易,听他把话都说完了,只回了两个字:“不防。”看他眼中一片清明坚定,何易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身侧:“上来睡吧,折腾一天辛苦啦。”
钟不顾此时听话得像一只大狗。钟不顾因为习武的原因火气旺,身子暖,然而何易体寒,睡觉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往钟不顾身上拱,钟不顾也是自然而然地把人搂在了怀里。
第二天两人醒了的时候便看见了彼此一张俊脸和床边笑眯眯等着伺候的两个小丫头,何易脸皮薄,脸红得像个糖葫芦;钟不顾这个没脸没皮的却也烧到了耳根。
面色渐渐红润,何易却愈发不安稳。他认为以圣上的性子,必会给钟不顾临门一脚,这天却迟迟没有到来。不寻思还好,但人总是想什么来什么。
夜里,院门忽然被一脚,一批官兵涌进来,直朝钟不顾的南院搜去。不一会便把人押了出来。阿季在北院过夜,听了响动想要出去,被何易按了下来。披了衣服,他和阿常出去看看情况。
“几位官爷这是?”何易卖了个笑脸。
“回太子,玉露殿那位说是昨个遭贼轻薄还被顺去了香包,那贼身影颇向前些日子伺候她和大王的开元质子,让我们前来搜房。果真人赃并获。”为首的卫军向何易禀报?
“搜出那香包了?”
“是。”说罢卫兵把香包在何易眼前晃了晃。
“那快点把人带走吧。”
那批官兵走了之后,孙堂也是一头雾水,来北院找何易商量对策。把原委倒出之后,阿季也噤了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香包分明就是搜房的官兵自己带进去再拿出来的,一切都是灵晦国君为了给钟不顾教训自己布的局。现在若有什么行动,只能让国君加重疑心,而且明晰他的打击目标,对钟不顾更加不利,所以只能等。这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
钟不顾被扔回来时可以说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因为失血过多而嘴唇发白。别说阿季孙堂心疼,阿常看得直掉眼泪,何易也把嘴唇咬出血来。
“怎么样?”何易帮着阿季给钟不顾清理伤口,第一次看到阿季脸上有怨恨的神色。
“刚才把脉,探到他五脏皆有损裂,我即使施针,也只能把他一口气调住。”
“孙堂为他运气呢?”
“不可,贸然运气,只能加重损伤。”
“医女可有他法?”
“有,我精通药理,可用药为他调养。我们来时虽料到艰险带了些药材,但远远不足以补益身体。”
何易叹了口气。他虽为太子,但名贵药材也并非说拿就拿,何况自己无恙拿药,益生事端。但如果自己抱恙拿药呢?
“阿季给我下毒吧。”何易语出惊人,唬地阿季身体震了一下。对上他晶晶亮亮的眸子,才发现他是认真的。
“我是太子,圣上下毒只是怕我有谋逆之心,想拖垮我的身体,但还不想让我死,他可最不愿听朝廷上那帮老臣叨叨。我要死了无论从年龄上还是血脉上都没有更合适的继承人,何况他栽培我了那么多年。”
“我出事了肯定是要治的,你可以让我病得重一点,时间长一些,补益的药材不会少的。到时候阿常只需说不放心别人,把药材拿回院里煎就可。”
听完一番解释,阿季和孙堂“噗通”一声跪下,想要磕头叩谢何易。这回轮到何易和阿季把他们拉了起来。
这样的结局就是,钟不顾躺了多久,何易也就病了多久,甚至何易比钟不顾还要惨上几分。钟不顾疼的时候是晕厥的,而何易疼的时候是清醒的。灵晦国君看到何易已是这般模样,也就再没落井下石。只可惜以前的调养治疗算是废了。
钟不顾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月之后,睁眼便看到阿季瘦了一圈,孙堂满脸胡渣。
“醒了醒了,可算醒了!”阿季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孙堂纵使是个铮铮汉子也红了眼眶。
“辛苦你们了。”
钟不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开元,有自己的父母弟妹,有他在疆场冲锋陷阵,有灵晦大胜开元,在边关屠城掳民,有他一路颠簸来到灵晦;梦里的他被吊在刑架上,铁做的节鞭把他抽到皮开肉绽,还有酷吏拿着粗木棍直锤他的背腹,五脏六腑都要被震裂了;梦里还有何易,何易笑,何易哭,何易在玉兰树下请他喝茶,何易倒在他怀里,何易拉住他的手,何易在他耳畔说坚持住,不要死。
“何易呢?”眼下是白天,知道他醒了何易应该是来看看他的。
阿季像没听见一样:“都糊涂了,我得先去看易哥啊!我现在就去给他施针!”说罢狠狠瞪了钟不顾一眼,小声嘟囔着:“白练那么多年武术了,就不能早点醒。”留下孙堂给钟不顾解释。
钟不顾把前前后后听完了,挣扎着要去看何易。孙堂叹了一口气:“主子您自己先把伤养好吧,易兄现在需要安心养着,您半残不残地过去只能给人家添堵。”
钟不顾听了孙堂的话,呆坐了一天。他想起了何易的那句“全力护你平安”,这人实现了诺言,护住自己了,却用了最蠢最笨的方法。以后自己却未必能够护住他。有一天他定会脱离质子身份,但两人再见时,又是以怎样的心绪,什么样的立场。
若以前对何易是喜欢,喜欢他的温柔舒朗,举世无双;喜欢他的聪明细腻,心思纯良,那现在对何易,应该是挚爱吧。以前只想着“要是得到他就好了”,现在走过这一遭,却想把什么都给他,跟他过一辈子。
人可真是奇怪。
当阿季和阿常又开始叽叽喳喳,南院一天北院一天时,何易与钟不顾就好得差不多了。钟不顾明显脸皮厚了,借着“自己一个人睡就会梦见被鞭打”的由头,成功爬上了何易的床。这种想要动手动脚的小心思是很容易被抓包的,某天在何易貌似还未醒来的时候,钟不顾亲了一下何易的唇角。
再看怀里人,便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何易蓦地从脖子红到脸:“不顾哥这是...我亦不是女子...”
钟不顾抓住何易的手:“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懂。”
“但我们终要分开的。”何易很冷静,把手抽了出来。
钟不顾咬了一口何易的耳根:“先做对亡命鸳鸯吧。你没拒绝不是吗?”又按住何易的头深深吻了下去。何易刚开始还蹬腿挣扎,后来慢慢地抱住了钟不顾的腰肢。两个人都没什么技术,只是乱舔乱咬。何易是很敏感的,渐渐嘤咛出了声。
这时听见阿季和阿常来了:“主子们可是醒了?”钟不顾立马翻身下去。那天阿季觉得钟不顾看她像吃了枪药一样,总觉得哪里不对。而且钟不顾更加粘着何易了,甚至有时候要何易摸头,喂菜,抱抱。
“恶心。”阿季如此想,比人家高壮那么多还撒娇,还是自己这种“绵软”女子撒娇比较好。便转身跟阿常要摸头,要抱抱,吃饭的时候要“喂菜菜”。
孙堂看见这些,倒是没什么反应,脑内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没脸没皮”,第二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四
何易过生日,大家礼物准备得很起劲儿。物资不够,但心意是最重要的。阿季搜来搜去,发现自己身上一个正经东西都没有,便偷偷地把用来整人的催情剂送了何易一瓶,美其名曰“实用”。孙堂把自己看过的兵书中觉得独到的地方都写下来,跟一本书差不多厚,算是最诚心的礼物。阿常给何易做了条披风,绣了玉兰的花纹在上面。这其实应该算是阿季阿常合送的,阿常为了绣花手指头被戳了好几个针孔,给阿季心疼得要命,便趁阿常睡觉的时候偷偷帮她绣了好多。
钟不顾送了他套夜行衣,说要带他听风的声音。
半夜三更,“一会儿抱住我,可别出声。”钟不顾叮嘱,何易乖乖点头。钟不顾便把何易打横抱起来,一个轻功运到了房顶,在无数个房梁之上把皇宫转了一圈。
灰瓦红墙红灯笼,偶有几乎点灯,倒像天上的星星。打更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悠长,一切都是睡着的样子。这是皇宫最温和,最可爱的时刻。奔行之时何易感到十分自由,有风从他的脸颊挂过,凌厉生疼,但这就是他要的感觉。何易看风景的样子就像只探头的小猫,乖乖的样子让钟不顾扬起了嘴角。
“到底是个圈啊,还是外面更好一些。”落地时,何易兀自感慨,用淡淡的无奈抹煞了眼底的向往,看得钟不顾心里一揪。
两人准备换衣而眠,桌上阿季偷偷送的催情剂大喇喇地摆在那里,被钟不顾看得清楚,看得身体一僵。
把何易拽到怀内:“别换衣服了。”然后惩罚性地咬住下唇瓣。
何易不知钟不顾突然抽什么风,只能发出嗯的声音。看到钟不顾往桌上的催情剂一指,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可以。”钟不顾定定地说道。“你要我总会给的。”
“不是,不...”细碎的欲拒还迎淹没在了意念的下滑中,钟不顾的指尖一点点抚摸着未曾到达的地方,用双唇灼烧着白皙的肌肤。
钟不顾一夜好梦,何易因着腰酸难眠。
第二天阿季阿常前来伺候的时候,阿常发现主子虽面若桃花,但却十分疲乏,担心是不是又病了,便找阿季说。阿常涉世未深,也没管钟不顾在场,直接把心下忧虑说了出来,让钟不顾呛了水。
“这个啊,”阿季变了声调,“只要我家钟公子注意节制便会无碍。”
“我家主子病了跟你家钟公子有什么关系?”阿常眨巴着大眼睛,看得阿季心痒痒。
“等我晚上跟你探讨啊...”
一天又一天,一坎又一坎,日子掺着酸甜苦辣,转眼过去了三年。开元使臣带了一个妖姬前来,请求用美女换质子回国。
知道这个消息时,阿常忧伤,何易焦虑,剩下三人倒是了无波澜。这本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阿季因为要离开阿常偷偷哭过,不过这步棋走到这里了,谁都阻挡不了。
圣上应允开元使臣的要求的那一天,何易在雪里跪了一夜,请求收回成命。第二天被阿常和一个小太监时,已经烧到不行。好在有阿季诊治,钟不顾照顾。何易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嘟囔着“别恨我,别恨我”。
所以等到何易清醒了,钟不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恨你”。
何易惨白着一张脸:“那就轮到我恨你了。”那是淋漓尽致的悲伤,是何易少有的情感波澜。“圣上答应了?”
钟不顾点点头。何易本欲挣扎着坐起,却又颓然的倒在了床上。
“那求求你,若欲灭灵晦,不要屠城,对我们的百姓好些。”“不顾我是希望你归家的,但是你归家了,我的国也就完了,你知道我指什么,对吗?”
这对于何易来说是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链。灵晦因着君上的放纵私欲,耽溺声色,早有一蹶不振,分崩离析之势。不要小瞧三年,光阴最爱让世事翻云覆雨。今日圣上以美人费政治,定会让一波早有微辞的老臣最先断腕。若美人再动些手脚,促使君王早逝,自己登基,登时风雨飘摇,最适合别的国家给出致命一击。而最先动手的,无论是从地理位置上看,还是新仇旧恨加起来,比是开元。
“我在便会保你。”钟不顾承诺。
“那你对灵晦的子民也慈悲一些。”
“好。”
在走之前,钟不顾一直陪在何易身边。不怎么说话,就是看着他,或牵着他的手。爱上对方谁也没有什么错,但是身份害人,责任煞人。两人其实早都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是太投入,太动情,使得故事的结尾格外悲伤。
如果钟不顾没有开始的一见钟情,如果何易没有那么的善良臻纯,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没有如果啊,不爱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些都是造化。知道禁果还要吃,活该。
钟不顾走的那天,何易也在房里收拾包裹。阿常以为是他在给钟不顾打点些东西,只是劝他不要伤心。说“有缘定会相见”的时候阿常觉得自己在说谎,但她也找不到别的话来。何易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阿常第一次真正地放下“主仆”之差,抱住何易。
“易哥哥,我也会想阿季。但是,但是...”何易摸着阿常的头,没有说话。阿常也编不出但是后面该说什么来,她知道没有以后了。
三人离开的时候,何易递给阿常一个包裹,把人推到阿季怀里。
“照顾好阿常,阿常这就算有了新家了。包里是我曾经想着要给阿常攒的嫁妆。你说吧,我攒了这么长时间,只有几匹缎子还有两个玉镯,剩下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何易絮絮叨叨地说着,像要嫁女儿的爹娘。
“阿常呀,当初我唤你阿常,就是希望你能过常人的生活,有常人的喜乐,平常生活最难得,不希望你永远熬着过。今天哥哥便算是给你把命要来了,改打点的也算打点好了,那就走吧。”
“不行,易哥哥,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阿常哭着要拉何易的袖子,却被何易按住了肩膀。
“阿常,你不懂。但是我最后最想保你。易哥以后的路太艰险了,不能带着你走,要不然走不好的。”
阿季知道何易什么意思,便抢着说:“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常。”她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何易。她觉得他们这么一走,就把何易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盼头都带走了。
他要变成一个人了。
“可有东西托付给我?”
“阿常。”
“好。”
宫中规矩,不得放肆。阿常只能一下一下抽着肩膀,想要背过气去。阿季坐在马背上,看着悠悠斜阳,越看心理越搅着痛。孙堂不知道如何表达心绪,一遍又一遍的叹着气。钟不顾坐在轿辇里,指甲握到掌心中,硬生生的扎出了写来。
何易笑着送他们离开,心中默念着一路平安,笑着笑着就哭了。
后来,灵晦君主耽于美色,不理朝政,上奏就等于人头落地,文臣纷纷上书乞骸骨,武将有的归田有的归于敌国。他们没有选择谋反,因为眼下农业不振,民不聊生,接盘也没有好处。君主暴毙,何易当政,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精兵暗中集于皇城,同时大放粮仓,把手中能拨的款都拨出去赈灾,减免税务,让百姓修养生息。
钟不顾打去灵晦的时候,别说没有反击,就连防守都没有。百姓们只想吃口饱饭发展农业,各个城池投降投得特别利索。本意是为了保住何易政权避免有人谋反的精兵,也被何易在钟不顾打到皇城前三天解散了。
那三天何易爬到正宫房顶,看着那些宫娥兵卫四处逃窜,看太阳升月亮落,只觉得自己格外自由。
他没有卖国,他最大程度的减少了可能的损失。比起牺牲那么多人去保住一个已然没有存在意义的国家,何易选择尽量让自己的子民修整,保住他们的性命。“历史以后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呢?不能。”何易想了想,觉得自己很累。
三天后,何易和钟不顾以另一种身份,相见于灵晦的朝堂之上。不过他狼狈,他是前朝余孽;他风光,他是战无不胜的太子。
钟不顾只是板着脸,让人把他带了下去。没有觉得意外,这命是何易自己认的。被拖下去的时候,何易昏了过去,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何易在一顶软轿里,旁边是阿季和阿常。看到何易醒了,阿常扑倒何易怀里一声声叫着“易哥哥”,叫得阿季心里发酸。
“这么大了还撒娇呢?”何易刮着阿常的鼻子,宠溺地说道。
“我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阿常的泪滚到何易脖子里,灼地何易心发烫。他现在是废帝,但可以是阿常的哥哥,可以做一个不用瞻前顾后提心吊胆的草包了。
钟不顾回到开元前始终没去看过何易,把何易在一处别院“软禁”起来了,才来看看他。阿季阿常住南院,何易住北院,阿季阿常照顾他十分方便。为了体现“软禁”,还特意让孙堂派了两个“吊儿郎当”的兵在门口把守。
房间内,钟不顾把何易抱到腿上。“你太轻了,等让阿常给你做点好吃的。这两年阿常手艺练的不错。”然后十分恶趣味的颠了颠腿,看何易抱着自己的脖子红了脸,上下颤了颤。
“你可别想借着身份欺负我,不然我就喊人了。”
“你能喊谁?”钟不顾挑了挑眉。
“阿常和阿季。”
“我让她们出去玩了。”
两个人忽然沉默。
“可不可能在你身边,又不困在这里。”何易率先发话。钟不顾其实在等何易的“在你身边”。如果他只想要自由,他也可以利利索索地给了他。
但现在,钟不顾嘴上挂了一抹笑。
“没有。吧。”看着那人晶亮眸子中的失落到欣喜,钟不顾心情舒畅。“但你得求我。”何易低眉撇开脸,钟不顾的手不老实的滑进衣服,向上攀援。
后来何易确实是求了,不过是求钟不顾慢一点。
门口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钟不顾离开了,他们也没有在意,可能是从后面翻走了吧。偏院着火了,他们也没在意,只等火光冲天了,才咋咋呼呼地喊“着火了,着火了”。毕竟他们俩是两个绝顶聪明的,被孙堂和钟不顾同时嘱咐必须“吊儿郎当”的士兵。只可惜那个灵晦废帝被烧成了灰,他们见过他,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
阿常知道偏院被烧了后没什么反应,阿季却恨得牙痒痒。她给阿常和自己做了两套喜服没拿出来,上面的花纹她可是一针一线绣了一个多月。要不是那钟不顾是个劳什子太子、威武大将军,她能把钟不顾撕了。
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向勤俭自立的钟大将军不知何时起开始带上了贴身侍从,去哪打仗都带着。有的时候说是被伺候吧,倒不如说是被管着看人眼色。等到收服四海后太子之位不要了,将军也不做了,不知隐居去了哪里。据说是和那个小侍从还有两个小女娃到青云山下开医馆了。荣升为大将军的孙堂大人偶尔会发呆,感觉不太对有些事又没琢磨透,但思路常常会被热烈追求他的小公主打断。
有何易?若终不能顾。
有何不易?若终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