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帕帕拉恰失踪这件事。
三个月前,法斯法菲莱特从猎人那里回来了。
作为唯一一位从猎人手上完整回来的吸血鬼,这位年轻人老气横秋地端坐在手术台上,举止彬彬有礼,令人很难想象几年前他还在大呼小叫地喊她庸医。
将对方从人群里拉出来并不容易,所有人都对这位归来的英雄深感兴趣,亚历山大问他猎人的事,小高修在一旁靠墙听着,双胞胎依旧黏在一起地坐在地上,黑水晶皱起眉头,不耐烦的表情越来越像生了气的安特库。尤库蕾丝与翡翠在远处长辈一样沉稳地看着他们,指导人见到法斯后安抚几句便安心地回了遗迹。
法斯法菲莱特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处理问题,那一身绣了暗橙花纹的猎人长衫轻飘飘罩着他,那家伙熟练地捋了捋飘忽的腰际布条,尤库蕾丝与露琪尔几乎同时皱了皱眉。
露琪尔照旧抽了对方一管血,随口问了一句感觉如何,法斯法菲莱特放下袖子,柔和并装作无意地说:“露琪尔,虽然我不太记得在猎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好像那里有某种吸血鬼血清,好像可以治疗一些大家身上不可逆的伤害。”
“比如昏迷不醒,太阳烧灼,甚至截肢之类的。”
露琪尔闻言惊讶地抬头,撞上法斯法菲莱特沉静的微笑。
“我只记得这么多。”法斯法菲莱特从手术台上下来,目光扫向主卧方向,“所以,要不要试试?”
暗橙花纹的黑色长衫雾一般盖住法斯全身,少年圣洁的表情平添几分诡魅。露琪尔不作回答。
法斯法菲莱特迈入客厅,长风涌入他的衣袍,这只漂浮的幽灵推开落地窗与露琪尔告别:“三天后在遗迹南侧山坡,月亮爬到钟塔尖的时候,我会回猎人那里,晚安露琪尔,向帕帕拉恰问好。”
露琪尔追出窗外,在阳台看到黑水晶接住了法斯法菲莱特,大家在楼下簇拥着法斯走向黑夜。他们冲露琪尔挥挥手,露琪尔僵硬地抬起胳膊回礼。直到窗外静谧地只剩虫鸣,露琪尔起身走进一墙之隔的卧室,床与窗户之间嵌着并排的两具棺材,一黑一红,黑色的雍容华贵大有死寂意味,红色的鲜艳浓烈似鲜血铸成。她一脚踩上红木棺材,背靠落地窗坐上棺盖,皎白月光贴着窗玻璃吞没她,那月色企图揭开露琪尔被影子蒙起来的表情,可黑暗一直在那小片区域里,连同棺木一起流淌出一股死亡的平静。露琪尔像是要透过那层黑色棺木看到什么似的,她呆坐了一宿。
露琪尔思前想后,决定先向指导人做请示。
第二天的夜晚,月亮还没有爬上钟塔塔尖,露琪尔刚站在指导人面前想要开口,她听见门外有人大喊:“法斯不见了!连同很多人!他还带了一具黑色棺材!”
帕帕拉恰醒于到达猎人据点的黎明。
他睁眼时在一块大理石手术台上,袍子上绣有暗橙花纹的人们围着他,帕帕拉恰强忍着对强光的不适起身弹跳到墙壁上,他露出獠牙警惕地看着他们,而等到法斯法菲莱特进了门,看到的已经是艾库美亚在向帕帕拉恰讲解身体构造图。
帕帕拉恰转头看向少年,笑着打招呼:“哟,小家伙。”
上次喊的小家伙还是露琪尔。
帕帕拉恰搞清楚现状后伸了伸腰,看见自己房间里的棺材。
露琪尔大概在生气吧,帕帕拉恰在这谈话间隙想。绝对在生气。
虽说给法斯讲过想要露琪尔放弃的想法,结果就这样被掳走,实在是个不好处理的场面。但好像也因祸得福身体健康了?
帕帕拉恰仰着头,开始环顾四周,透视之后,他看到猎人的据点在城郊外的山顶,这座荒废的医院底部被改造成洁白的地下宫殿,罗马式建筑混搭现代风格,灯光下亮如白昼,十分刺眼。
艾库美亚作为猎人协会会长包揽了这里一切费用,猎人这些家伙只有晚上会在,白天居然有各自的工作,甚至于某天加班就不会在这里出现。唯有艾库美亚,这位贵族的后代,带着他的家族仆人们驻扎在这里,人人一身白衣。只有外出服是绣着金橙花朵的法兰绒袍子,绒毛盖住绣线,明亮的橙色也就暗淡了,春夏则是黑色长衫,金棕丝线刺绣。怪不得完全找不到他们。
帕帕拉恰不相信艾库美亚的话,但法斯法菲莱特好像对那个笑里藏刀的家伙深信不疑,然而就算戳穿法斯法菲莱特,法斯法菲莱特依旧会否认自己提的疑点。帕帕拉恰捂着额头,想起对这个少年说的那句谨慎行动,又看看现在的状况,不由得叹一口气。
伊尔洛他们也闻声而来,法斯法菲莱特的黑色长衫在其中格格不入,他也的确被挤到一边,像块孤独的煤矿。大伙儿叽叽喳喳地向帕帕拉恰问候,年轻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帕帕拉恰长辈般与他们交谈。
伊尔洛在其他人离开后才开口:“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
“不错就好。”伊尔洛别上耳边碎发,“你听说了吗?”
“什么?”
“算了,没什么。”
“你是说和猎人的交易?”帕帕拉恰若有所思,“我听法斯说了,猎人们行动针对的是指导人,现在他在针对指导人行动然后从猎人这里换血清给大家,以及,在地下最后一层还有沉睡的其他人。”
“嗯,”伊尔洛皱起眉,“不过法斯的想法和行动……我不想再有谁消失或者沉睡了。”
“但法斯的方法有可取之处,我们对猎人一无所知,但他们似乎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破局需要一些非正常手段,况且,尽管我对法斯的想法持保留意见,但仅仅我得以痊愈这件事就该帮他。”
“你和以前一样呢帕帕拉恰,”伊尔洛苦笑,“像生前那样,个人恩怨放在第一位。不过这也是你的风格。”
“彼此彼此,”帕帕拉恰笑道,“吸血鬼的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要检查身体了,帕帕拉恰先生。”白大褂的男人推门而入,“我们还有几项检查。”
“好,”帕帕拉恰转头应了一声,那身白大褂勾起他一些记忆,他眯了眯眼,“伊尔洛,之后我们再谈?”
伊尔洛边向外走边回答:“行,之后再见。”
检查结束后,医生坐在一边声音低沉道:“帕帕拉恰先生,您生前患有罕见的血液病,在遗迹中转化为吸血鬼后体质得以改善,但自身部分的血液依旧存在问题,即便可以摆脱本体的病弱维持正常生活,但相应的,代价是比一般吸血鬼更需要睡眠,同时睡眠时间会根据血液中相关蛋白质活性而定,我们的血清可以改善您的体质,需要进行定期注射两次,之后就可以治愈了,不过没有直接实验在高阶吸血鬼身上的相关临床经验,所以这段时间希望您定时来检查。”
帕帕拉恰点头,回想起露琪尔,他问:“冒昧问一句,医生您的年纪?”
“三十岁,”医生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面露骄傲,“比起您我可是个小孩子。但是,这些研究结果,可是我二十岁发现的。”
“那您可真是个天才。”帕帕拉恰笑道,似是叹息什么,“我认识一个人,她为之努力了很多年。”
“有些东西不只是时间可以决定的,医药学,生物学,相关历史,吸血鬼人体试验,天赋,我也是借助艾库美亚先生的秘密研究才能获得这些成果,”医生莞尔,“能够进入这个领域,是我三生有幸。请您休息吧。”
帕帕拉恰目送医生离开,躺下深呼吸,与洁白的天花板对视。
露琪尔听到这些会是什么表情?医药学,生物学,相关历史?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受困于指导人,受困于遗迹,并没有这样系统性的广阔且深入的了解,而且孤僻的长生种们很少像人类一样群居,缺少人类一样紧密的社会性,于是,仅仅为了避免被猎杀而围绕在遗迹的大家,本质其实都很漠然,却又存留着人类的一部分,多少都害怕孤独,而且活着的时间足够长,对活着的概念也逐渐茫然。
也是因此,黏在自己身边的露琪尔在自己眼里十分可贵。
没来由的沉睡其实也没有那么让人困扰,只是遇到露琪尔之后才会觉得困扰。无端的昏迷使露琪尔担心自责,而后又将她的生命意义全部挂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危险又让人疲惫。
活着与死去都毫无意义,只不过遇到你后,好像死亡会带来更大的好处。只是这句话帕帕拉恰无法说出口。他曾经看着忙前忙后的露琪尔说:“要不要放弃治疗我这件事?反正只是我运气不好。”我不想你这么累。
露琪尔手上的针管掉到地毯上,惊讶地看向帕帕拉恰,旋即是平常的笑容:“为什么要放弃?我们不是不死吗?活着总有办法。”
不会有办法的。帕帕拉恰无奈地微笑。不会有办法的,露琪尔。
他只说过一次让她放弃的话,因为他知道她有多顽固。因为不死,人会很难放弃一些事,何况露琪尔本身又坚韧不拔。
帕帕拉恰常常做一个梦,是自己在太阳下燃烧,草野遍地炎热的蒸腾草味,还是女孩的露琪尔一脸脏污拽着他的袖子不出声地哭,眼睛通红地瞪着他,死死盯住自己,脏兮兮的脸上泪痕如古老面具的裂纹,他想伸手抹开那些污泥,一抬手却是四散的灰烬。帕帕拉恰在梦里给露琪尔挤出一个很丑的笑,他声音嘶哑:“别哭呀小家伙,之后你就会轻松了。”
他化为灰烬。他醒了。
醒后是猫咪一样窝在他怀里的露琪尔,他注视着她安详的睡脸,而后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像那个梦就是最终的结局,一切将归于一场光芒下的静默大火,还有爱人最后终于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是少有的,没有生前场面的梦,却也不比那些梦好受多少。
露琪尔也常梦到生前的事。随着她的表述,他能想象到年幼的露琪尔衣衫褴褛,瞪着机灵的双眼诓骗那些好心的贵妇人好多讨几枚铜板,在这城市边缘穿过肮脏的街道飞奔回破木板搭的小家,露琪尔与人吵架时扬起的眼睛里是怎样的骄傲与勇敢,她如何向前来挑事的人施展拳脚,遍体淤青地保护好自己的东西还能反咬对方几口让人吃瘪,长大后如何乔装成富家小姐走进商业店寻求工作,最后又是怎样扮着无辜,楚楚可怜地软磨硬泡,让那位顽固的老先生最终愿意收她做学徒,再之后,就是他都知道的事了。
露琪尔说:“在遇见你之前疲于奔命,死后和你一起,反而知道了什么叫享受生活。生存的事苦难多劫,无需多讲,生活的事因祸得福,夙愿得偿。”帕帕拉恰眯着眼报以微笑,看着那张脸上闪过一丝忆苦思甜,享受那一刻露琪尔的陈情。
那短暂的生活相比这样漫长的时光而言只是须臾之间,而他的小家伙却比想象中还要对此沉于怀念,但对自己而言生前只是无法脱身的梦魇。
露琪尔缠着他央求一些他的少年轶事,却只套出来几句帕帕拉恰曾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养过一只小狼,死时十七岁。露琪尔对生命怀有一定的热忱,勇气可嘉并拥有军人般的韧劲,这是他着迷于她的地方,却也是她无法放弃他的根源,也让帕帕拉恰更加难以向她开口讲述自己的生前。
他无法告诉她自己生前就是个杀过不少人的家伙。
他无法告诉她自己其实是自杀的。
法斯法菲莱特将他单独带来的举动一半在自己意料之内,他的确暗示过将自己带离对方的想法,但那时只觉得是主动求死的一个方法,直接带到猎人这里属于出乎意料的部分。
帕帕拉恰下床抖了抖身上的衣服。
身体很轻,很少这么轻松过。
确认帕帕拉恰他们消失的那晚,所有人都在四处搜寻消失的同伴,直到黎明将至,大家才一身疲惫回到遗迹里。
露琪尔又想起很早以前,法斯法菲莱特还没获得拉碧丝的血,那个春天大家得知了安特库被猎杀的消息,而法斯法菲莱特脱去了稚嫩变得忧心忡忡。在法斯法菲莱特没有迷失之前,露琪尔从对方身上看到早些年自己的影子,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露琪尔让他和帕帕拉恰见了一面。
一次隐秘的双人对话,露琪尔没有多问,不过从那次之后,帕帕拉恰再也没有醒过。
他们说了什么?法斯法菲莱特是不是一开始就瞄准了帕帕拉恰?
跟着法斯法菲莱特消失的还有小钻,小高修,亚历山大,伊尔洛,双胞胎中的一个以及黑水晶,单凭法斯法菲莱特带不走那么多人,他到底和猎人达成了什么?教唆本就有性格缺陷的他人,利用他人的弱点,他把大家当做人质与猎人们交易了吗?法斯法菲莱特变成这种性格引发这种事件,是因为那管血吗?
“拉碧丝那个疯子!”露琪尔想起那夜检查时镜中的半个窈窕影子,她咬得嘴唇冒血,那个疯子早就想知道猎人和指导人之间的事了,那家伙根本不在乎别人,那个反社会的变态,“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的血给法斯,那个蠢货根本不适合那么恶毒的聪明。”
尤库蕾丝最终集中了大家,遗迹前,指导人在摇曳的烛火里满怀愧疚,他将露琪尔根本不在乎的真相讲了一半,剩下的露琪尔根本不在乎的另一半,指导人因为古老诅咒无法说出口。
大家都在沉思,尤库蕾丝上前安慰指导人,而露琪尔披头散发,火冒三丈地冲大家喊:“随便怎么样!随便怎么样!我要把帕帕拉恰找回来!”
“那要去找猎人吗?”波尔茨问她,“一是我们根本找不到猎人的据点,二是,法斯法菲莱特要是真的背叛了我们,他的背叛是被改造还是自己的意愿?其他人会不会也被改造?帕帕拉恰如果被改造了怎么办?露琪尔,这些问题没有解决,怎么办?”
“我不在乎!”露琪尔大喊,“改不改造根本不重要!我会把他抢回来治好!对,猎人,猎人都会在哪儿?”
“露琪尔,”翡翠制止了想要接话的尤库蕾丝,“先冷静下来,我们都想要他们回来,冷静下来一起布置搜寻方案吧。”
露琪尔咬着已经自愈的下唇,手将头发揉得一团乱,最终点了点头。
回到现在,雷雨大作的白日。
露琪尔扯开窗帘打开窗户,雨水倾盆而下,呛人的土腥气里搅和着水汽味道,罕见的可以将自己暴露在天空下的白日。露琪尔深深吸气,眼皮颤抖,感受着雨点扎进她的脸,风将大雨挂入屋内,露琪尔的被子湿了大半。她抹了抹脸,将窗又合上,窗帘因染上大面积雨色而色彩浓重。
露琪尔在黑暗里撩起已湿的头发,丢下被子,绕过一地的书本,瞥了一眼被自己挪走的棺材,走进忘记关灯的客厅,镜子里她像是抹了发蜡英姿飒爽,而面色却透着形如枯槁的意味。
原来整洁的屋子一片狼藉,出门的衣架上还是那件夜行用的卡其色风衣,沙发被掀翻,木质茶几倒在一旁,座式台灯碎在地上,露琪尔沉着脑袋在视线范围内无所谓地草草扫视,暗红地毯上有什么闪闪发光,定睛一看,那是帕帕拉恰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像是想起什么,露琪尔张皇失措地将之抱在怀里,她跪在地上,膝盖刺进台灯碎片里。
他给她的这把匕首,他说:“拿来防身,刺进吸血鬼心脏就行。”
露琪尔不知道帕帕拉恰隐而不言的后半句。那后半句是,如果有一天你要放弃了,拿这把刀刺进我的心脏吧。
那把匕首全身银质,刀柄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莲花刚玉,粉橙色的宝石泡在银光中,像一只张开的纯真眼睛。
“看着我,”帕帕拉恰的幻影在她眼前浮现,“看着我露琪尔,直到目送我消弭于人间。”
今夜露琪尔再次来到遗迹,烛火摇曳在黑色洞穴,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凹凸不平的墙壁起舞。开会,总结昨天收集的信息,分布任务,巡视,汇报,回家休息。每一晚,每一晚。
“整体伤亡增加了,”尤库蕾丝沉重地说,“低阶吸血鬼越来越少,不过猎人不像从前那样来袭击我们,针对指导人的行动也变多了,在遗迹周边城市,猎人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法斯法菲莱特也常徘徊在猎人队伍里,鉴于无法得知法斯法菲莱特的意向以及猎人数量,不能直接对他进行抓捕。”
“帕帕拉恰他们呢?”
露琪尔皱着眉发问,吉鲁空他们也担忧地看向尤库蕾丝。
“抱歉啊大家,”尤库蕾丝挤出一个苦笑,“还是没有观测到跟法斯一起离开的人。”
搜寻仍旧没有结果,只能继续在猎人曾经容易出现的地方蹲守。露琪尔巡游在周边的几个城市里,那些被捕猎过的地点已经盖上混乱的人群气味,什么都嗅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