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诺再次醒来是在虚空的蓝海里。如他第一次那样,被呛了好几口水。
在温良的琥珀蓝液体里,他终于记起一切的开端,以及成为二十四岁的鬼魂的日子,与此同时,那些回忆正缓慢地在他头顶播放,看到自己对着阿本德评头论足那一刻,尼诺终于忍不住出声:“够了。”
可虚空为了捉弄他,将那块“他真老,不若我年轻貌美”的片段放了三次,尼诺从水中爬起来,无可奈何地捂着眼睛:“好了,您想笑就笑吧。”
“哦?”虚空之中传来一片空灵不辨性别的嘲弄声音,“这是在有趣极了。”
“聊聊?”尼诺撸起额前的头发,整个人还是那套穿久了的黑衣黑裤,只可惜湿得彻底,黏糊糊贴在身上,他坐在浅水滩里,抬头望着前方与吉恩长得一模一样的自称为神的家伙。
神穿着ACCA总部的制服,眼神过于冰冷,气质格外若即若离,活脱脱像是借助吉恩躯壳重生的恶灵——就像他对克劳做的那样。
“我之前就想说,你可以换个形象吗?”
“形象?”“吉恩”疑惑地看他,有几分尼诺和吉恩初见时懵懂的模样,“我没有具象,就算是此处,我也只是一缕意识的投射,而且一般为了对方敞开心扉好让彼此效率都高,你们所看到的都是心中最爱者的样子。”他又似乎恍然大悟,“所以,我在你眼里是……”
“算了,说回正题吧,”尼诺忍不住打断了他,“你向我做的交易。”
“嗯,它会有合适的方式实现。”
“不,交易最开始不是这样,我死前你说的是吉恩还会遇到死劫,我们的交易建立在,我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吉恩的死劫不发生,但它现在发生了。”
“所以我让你回归了,”神继续说,“当然,为了公平一些我抽取了你的记忆。”
“你要是真的公平就不会和我做交易了,先生。”
“话不能这样说小家伙,”神在空中端坐,“我在规则之内办事,如果让你带着记忆以鬼魂的身份回归,那你和重生就没有区别,更何况,这样更有趣一些。”
“这才是真相吧,为了有趣,”尼诺苦笑,“那么,您还满意您看到的吗?”
“相当满意,”神向他微笑,“我没有想到你们彼此之间的爱情如此忠贞,甚至死亡和失去自我都不会让它撼动,不过,你不失望吗尼诺?”
“什么?”
“你附身在克劳身上的时候,那后续是,吉恩认为在克劳身上看到了你,是一种不正确的替代品寻求和自我安慰,他没有认出来你。”
“他认出来了,”尼诺笑道,“如果不是认出来,他会继续邀请克劳到城堡的。”
“真是精彩,”神慢条斯理地说,“完美的感情关系竟然会在人类这一物种上出现。”
“因为是人类才会有这样的关系,尊敬的先生。”
“我决定给予你奖励,”神眯着眼,那表情放在吉恩的脸上多少有些像是困顿,“选择有二,其一,我将你送去人世,你会与吉恩重新转世,当然会失去现如今的记忆,但你们会自小彼此陪伴,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富足,相知相守新的一生;其二,我将你送去葬礼,给你们一个机会将一切时间回溯到枪击发生之后,这次我不再干预,你不会死亡,但未来一切需要你们自己承担。”
“我得去问问吉恩,”尼诺笑着回答,“这件事涉及我们两个。”
“离开虚空便不能回来,”神面容严肃,“不要向我讨价还价。”
“那第二个吧,”尼诺斩钉截铁,“非要选一个,我想吉恩和我一样,至少舍不得萝塔。”
神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最终垂下眼眸,而在一阵眩晕里,尼诺回到了多瓦。
皇家墓园,一片乌泱泱的人群,雪花一般的闪光灯,尼诺空悬在空中,大雨穿过他的身体,他闻到浓重的土腥味和风的气息,而后看到萝塔抿着嘴紧握一旁高大的红发青年。尼诺对那人没有印象,因而恍惚了一阵才认出来那是萝塔的未婚夫——萝塔的订婚典礼办得十分草率,仅仅向政议院递交了相关材料,然后获得了一张盖戳的纸。
听说那家伙曾经做过一段时间吉恩的下属,是个正直到有些刻板的男人。尼诺想象不到萝塔和派洛特的相处,甚至出于一种长辈的心态,对派洛特或多或少有些看不顺眼。于是他将目光放在被抬出来的棺材上,那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蓝在雨中流淌,尼诺心中升腾的哀痛让自己紧攥双手——如不是早知道棺材被安置好后吉恩就会出现,他的表现大概不如萝塔那般好,毕竟强装的镇定也算作镇定。如此这般,尼诺期待流程走得再快一些,但还是忍不住略施法术,好让大雨绕开那顶深蓝的棺材。
于是冰冷的棺椁在闪光灯和闪电之下反光如镜,每次被照得发亮尼诺的心都随之一颤,有一种可能在不断冲击他:如此吵闹,如此喧哗,或许不必等到棺木入土,吉恩就会厌烦却无奈地苏醒,然后深呼吸叹气。
这无端的,根本无可能的可能,让尼诺心如擂鼓,对几分钟之后的期待让他浑身发热大脑发烫,像是被大雨煮沸,尼诺的呼吸都粗重几分。那些快门声像是猎犬对猎物的撕咬,他背对墓碑抬头看向远处的萝塔,黑纱之下通红的肿胀双眼,憔悴的面目,无力的身躯。尼诺听到萝塔向派洛特开口,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闭上嘴,目光沉沉地盯着移动的棺木。
终于,那具离经叛道的靛蓝棺材落入皇家墓园的深坑里,阿本德搀扶着萝塔上前献花,一束被雨淋湿的白百合扔了下去,在泥土上突兀极了。
一束光从白百合上融化,随即包裹整片土地,冰蓝色的湖水逐渐填满那个坑,有双手从平静的水面探出来。
尼诺怔愣,随即脚步踉跄,头脑发麻,他跪进水里向前伸手,像是要去救一位不幸溺水的人,直到半个身子没入水中,有人迟疑着抱住他的背,尼诺埋在那人脖子的面容几欲泣泪,他深深地嗅了一口,嗓中呜咽,怀中的人声音颤抖:“尼诺?”
灵魂的存在令死亡的概念不堪一击,它让我们此刻接近永生。神思索着这一想法,在虚空之中恹恹地观看戏剧落幕。
尼诺牵起对方的手,那双手的颜色如今接近吉恩的眼睛——像是牵起一盏湖水,他们似在寒暄,笑容灿烂,如不是那双牵起的手在颤抖,一切看起来只是某个风平浪静的爱侣的日常。
“就此实现愿望吧。”有声音说。
结束流浪,回到故乡。
雨要停了。
愿望会在天晴的时候实现。
太阳将落在墓碑上。
墓志铭终被照亮。
灵魂再次归来,异乡人回到家中。
“我说怎么回事啊尼诺!”电话那头的萝塔气鼓鼓地问尼诺,少女的马尾一跳一跳的,“在弗罗旺采风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你知道你都要错过ACCA的周年庆了吗!我还准备了巧克力蛋糕,学了很久才学会的啊!”
“啊,抱歉,”尼诺忍着痛向萝塔微笑,“不过伤不重,周年庆还是可以赶上的。”
“好吧,那记得拍些好照片,”萝塔无可奈何,声音都低落起来,“也不是非要参加周年庆,等伤好了再回来也可以,我可以多做几次蛋糕当做练手,哥哥!来接电话,是尼诺!换哥哥接!”
“尼诺?”吉恩带着黑框眼镜挤进镜头,萝塔转身去摘围裙,“身体好些了吗?”
“嗯,恢复得还不错。”
“萝塔为你准备的蛋糕是专门从克罗列买的,”吉恩瞥了一眼厨房忙碌的萝塔,单手端起马克杯靠着餐桌,热腾腾的水雾糊上镜片,“花了全部的零花钱。”
“我的错,”尼诺失笑,然而身上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嘶”了一声。
“你的确有错,”吉恩放下水杯,严肃地望向病床上的尼诺,“太冒进了,这样的事不该出现,尼诺,我说过,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不是什么被所谓职责捆绑的不值钱玩意儿,还有,夸奖这个东西,”吉恩的声音愈小,“这东西告诉我和萝塔,至少萝塔可以说到你听厌烦……”
尼诺沉默,最终点头,轻声道:“嗯。”
“那么休息吧。”吉恩不再看镜头,“伤口治到可以行动就尽早回巴顿,总之早些离开弗罗旺,弗罗旺最近应该会出大事,我还需要你帮我照看萝塔。”
“好。”尼诺手按向屏幕,“那么晚安。”
“晚安。”
寂静的深夜,尼诺沉默地望向窗外一片浓重的黑,许久,他从胸口扯出那片沾染血色的纸片。弗罗旺的病房里燃烧着煤油灯,好似为了时时炫耀自己丰富的矿产资源,火苗在玻璃中扭曲摇晃,影子跟着摆动在昏黄的墙壁上,尼诺将那张纸点燃,随着灰烬落在桌面,他神色温柔地低语,几近一次叹息:“吉恩。”
与此同时,神在虚空之中放映一段被删除的记忆,那是将死的吉恩与他的对话。
“您是说,我有两个选择?”
“是的,顺便一提,你之前看到的那只鬼魂的确是你想见到的家伙,”神以尼诺的形象坐在床前,手指抵着太阳穴,似是头痛地说,“他在弗罗旺用生命换取你之后不死,结果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糟蹋身体,硬生生折腾得死期将至。”
“唔……”
“我听到了,你在想我既然是神为什么会阻止不了肺癌。”神的语气带着嘲讽,“我在规则范围里办事,一个一心作死的人我怎么可能有办法阻止,能让你活这么久都是尽力了,你和那家伙都不让人省心,那混蛋死后在我的虚空里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变物,成天开着他那该死的破摩托车跑,要么抱着相机对那辆双轮车三百六十度地拍,动不动还跟个受了我情伤的诗人一样装模作样,就为了向我打听你们的消息,说什么鬼魂时期不稳重的模样才不是他,见鬼的,那当然是他!”
“我说,先生?”吉恩忍不住提了一句,“我们说回那两个选择吧。”
“嗯,选吧小家伙。”
“我选第二个,”吉恩面色苍白地冲他微笑,“如果他是我,也会选择第二个,至少我们都放不下萝塔。”
影像到此停止,坐在虚空中的神喃喃自语:“总不会知道必须选项一致愿望才能生效吧?”
我第一个喝下这片仍在寻找它的眼睛的蓝。
我从你的脚印喝并看见:
珍珠啊,你滚过我的手指,而你生长!
你生长,像所有被遗忘的。
你滚:悲伤的黑冰雹
被一块随着挥手告别而变白的手帕接住
——保罗·策兰《我第一个》(黄灿然译)
*这个可恶的神是谁啊这么恶趣味!哦是我。一个秘密,吉恩所思所想的一切和尼诺成为鬼魂后为之所做的都是只有我们知道的故事,所有相爱的爱人们啊,总在沉默中思念对方。今年的最后一天终于搞定了这篇,祝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