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尼吉】国王他走入严冬松林(下部分 完结)
灯塔水母 2021-07-23

下雪的松林 

加冕仪式这日天气晴朗,烈日灼灼,空气闷热,单是呼吸都出一身薄汗。

放眼望去,记者们时不时擦汗,ACCA各支部长有的用手扇风,有的悄悄解开衣领扣子,只有莫芙长官昂首挺胸,英姿飒爽,却也肉眼可见呼吸重了些。唯独我裹着长袍,冷眼看着。

因为我的疾病,城堡内今年没有制冷,尤其是这最费电的大厅。在场的记者们嘈嘈杂杂抱怨,支部长们都清楚,这是为了别让我出什么事。

不过他们没有等多久,很快萝塔就出现了。

她从长毯另一端缓缓走来,珍珠白长裙,钻石项链与耳环,那些和我身边的王冠是一整套。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加冕仪式,因为没有国王,于是一切乱了节奏,最终少了由国王加冕的环节,僵直地坐到被搬来的王座上,由枢机院长把冠冕缓缓放在我的头上,不等我反应,四周的人便已经半跪着了。

索性萝塔不用经历那些纷乱的场面。

她一步一步地走,相机的闪光此起彼伏,快门声意图压过一旁的管弦乐团,支部长们表情肃穆,不知道什么时候整好了衣服,莫芙长官端庄地注视着萝塔。萝塔脖子绷着,显而易见的紧张,那动作太用力,连带着上颚和肩膀都绷直,定会发痛。

仪态完美,她步伐轻盈优雅来到我面前躬身行礼,音乐停了,我捧起王冠,轻轻放在她头上。

萝塔戴上母亲的冠冕,她慢慢抬头,眼神温良双眸如鹿,直到站直身子庄重地与我对视,我忽而感觉这个小姑娘已不再是我羽翼下小心保护的雏鸟,萝塔已经拥有了展翅高飞的能力。她成年后笑起来和母亲太像了,让我不免理解了老国王的心态。美丽的,高贵的天鹅,一举一动之间,光芒万丈。

我看着她,感慨万千。她说:“王兄。”

加冕过程漫长无趣,我只觉得肺部痛得要炸开,忍耐到可以休息的时候已然一身冷汗,但从他人视角来看大约没什么异常。

我的确在重病之中,确切地感受着生命将至尽头,如今油尽灯枯,身体多显困倦,但形容却并不憔悴,就连医生也查不出来什么问题。我在宴会间隙咽下多片止痛药,直到后来从药片变成了药剂,那味道很苦。

加冕仪式从早到晚,晚宴结束后已经深夜,萝塔似乎也因社交感到疲惫,加上一天内几件华服地换,来回折腾,宾客散去后打了哈欠便去休息了。我独自回到屋内,却在午夜因为疼痛难以入睡,于是起身,靠在枕头上,如往常那样环视四周。

长窗敞开,长风灌入,白纱窗帘雾般起舞。夜里微凉,我将被子向上拉了些,看那月光在帘布的缝隙中漫入,窗口下的巧克力和石榴被月光照亮,那石榴籽在太阳下红艳夺目,到了月光里却是酒红色。法玛斯的石榴品种繁多,这是我换的第七个品种,似乎是叫血腥红玛瑙,端详着看的确名副其实。

从克罗列采购回来的上品巧克力,有古典的板块状,也有盒装的拼盘式,造型各异,据说是为了让人更好体会巧克力的风味。我不爱吃那东西,很苦,而可可豆含量少的那些却又受不住甜腻,非要吃的话还是黑巧克力好些。这品味是尼诺曾经染我的。我们那时争辩很多没用的小事,咖啡里放方糖还是牛奶,红茶加几勺蜂蜜,哈雷区的区长到底多少岁,萝塔穿粉色还是白色更好——这个问题最后萝塔自己决定了。

我已时日无多,味觉逐渐迟钝,对吃食已经没了兴趣。我想那些巧克力和从前吃的没什么区别,除非有谁能与我争辩几句。

寂静的屋子里留下我一串咳嗽,像是舞会刚结束某位淑女断了珍珠项链,一段空洞的声响。我咳得身子震颤,胸口下早已酸痛的肌肉更加难受——即便习惯了那连带的肌肉痛,但一咳起来,依旧胸腔内外一同痛得厉害,一呼吸,空气都沾上血腥味。

最终还是躺下,把手帕置在一旁,床被柔软,脑袋陷进枕头中央。我与天花板面面相觑,那高悬的穹顶在夜里像是会下坠一样,盯久了,便觉得它在逼近。黑暗之中看不清上面的浮雕花纹,而白日里也不会记起要抬头观赏,那些花纹便由我随便想象。

原先我是看不到这些的,原先这里有深红床幔遮盖视线,极有安全感。

我曾经说床幔是个鸡肋,尼诺说那是因为屋顶过高人会害怕,我说这有什么可害怕,他说因为总让人觉得会有鬼魂飘来,不敢睁眼。想来那该是他幼年时的经历,他曾经也是王室的家臣,家中大约听闻过这些。

我望着穹顶,猛地又咳嗽一声,破开屋内的沉寂,宣告着这里还有个将死之人,将死,却还苟且地活着。

自从两个月前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后,我也如其他将死之人一样时常思考起死亡。我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倒是阿本德落了泪,萝塔是直到看到我吃药才发现,搪塞不过去于是抱着她任她哭了一场。

说起死亡,我的心神总会回到十年前和二十年前,在记忆的河流里逆流而上,然后遇到最湍急的那部分,泡在其中沉浮,感受口舌被淹没的窒息。

是尼诺。

是弗罗旺浓郁到发臭的花香,那炎热干燥的空气里弥漫虚伪的安宁,夜色沉沉,尼诺一身当地人的白衣冲向我,我来不及辨认他的眼睛,那声音急切高昂,他扑过来,而后是清脆的两声枪响。挺拔高大的身体躺在我怀里,我们都在地上,我的手摸上温热的液体,金色灯光里看见血色洇出他的长衫,他的脑袋从我肩膀滑到胸口,白色绢帽掉落,怀里的人呼吸急促炽热。他去抢救,透明的呼吸面罩还有侧躺的躯体,医疗仪器在空寂的黑暗中滴滴答答,等我进去的时候他平躺着,虚弱地看着我,眼神却骄傲极了。

他在等我说话,我看着他并因为愤怒无法开口,那一刻我怨恨一切,连同这个不爱惜自己的尼诺。

他在病床上,可怜地温软地似一只勇猛的犬看我,我忽然生不出气,只剩下满心破碎。草草地结束了谈话,我只想快点飞回巴顿,把这可笑的政变结束,王室也好ACCA也好,我受够了。我义愤填膺地离开了,未留下片言只字的赤诚告白,满脑子的让这一切结束,好让平和的日子再回来。

但一切没有回来,火种埋在角落里,人人为了取暖却无人控制,草原被烧得一片狼藉,焦黑的原野了无生机。

一切不会再回去,我却在夜里妄想尼诺还活着,玛吉没有死,施万成为一个平庸的国王,国泰民安,我和尼诺在楼顶做蛋糕,给萝塔庆祝生日,争辩巧克力蛋糕能不能放草莓,一同忙到傍晚,几罐啤酒来解渴,我去天台抽烟,尼诺出来拍照,天空或许是金红又或者弥漫着桃花粉,脚下车水马龙,富人区的灯火在这暮色四合时点亮,星辰与之对比都黯然失色。

我想象那些,在失眠的每一夜里想象,好让自己逐渐疲惫,逐渐坠入梦乡。只是,从尼诺的葬礼之后,我再也没做过梦了。

我所遇见的死亡都发生在瞬间,父母,尼诺,施万,第一王女,皆是在另一个地方听闻了消息,然后如坠冰窟,且必须要抖一抖一身的疲惫无力,亲自前去收拾残局。一个个葬礼过去,我怀中只剩下了萝塔。

风早早平了,那白纱的窗帘抖动几分,像是钻来一个动物,我想大概是鸟雀被石榴吸引,毕竟这里是三楼,可那影子颀长,窗口似有人影。我稳住身子,心中半是害怕半是期待,那影子虚幻半透,地上的影子似蒙上层纱。

我听见那低沉的声音,继而触电般起身去看。

那鬼魂没有面目,是一团只轮廓清晰的靛蓝虚影,像极了尼诺。

“尼诺?”

它动作僵住,起身跃下窗台。

我大喊:“尼诺!”只身扑向窗口,月色茫茫,窗外只一轮明月,几声蝉鸣。低头,是被拆开的巧克力,想到刚才那声音,那声音说:“球状黑巧克力更好点。”

胸口更疼了,这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把锐利的匕首,化开腐烂的伤口,痛上加痛。

我失魂落魄坐回床上,打开台灯,在光芒下重新鼓起勇气,那鬼魂万一还会再来呢?那鬼魂,万一,万一是他呢?

高中时我们闲谈过众多灵异事件,争论鬼魂是否拥有自主意识,我认定了有,尼诺认定了没有,那场争论依然没有结果,但我们都希望这世上没有鬼魂。只是,人总是善变的,你若身边有某个重要的人离开,那时便会祈祷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了。

将死之人隐约可见鬼魂,或者这是与世长辞前,这命运送予的礼物。

我摸向床头柜上的三人合照,上面还是我十几岁的模样,萝塔还很小,乖乖坐在我怀里,尼诺和我们一起去看动物,母亲拍了这张照片。

即便告诉萝塔我已经没有秘密了,然而我还保留了一个。那是我的私心,藏在三人合照背后,是一页泛黄的纸,是一封情书。

那张情书曾经在尼诺衣服里,作为遗物的一部分缝在胸口的位置上,缝在暗兜里,如果他不曾告诉我暗兜的存在,我或许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封简短的,陈情的书信,没有落款,却写了我的名字。我将它视若珍宝藏在身上,直到搬来城堡后又将它藏在这里。

我取出它,回想那虚空般的漂泊的魂灵,虔诚地吻上那串文字,心中被囚禁的温暖的想念满溢出来,从唇间逃往纸上。

尼诺,若我们要以死亡才能揭晓彼此藏形匿影的爱意,否则你我永远秘而不泄,假借永恒却作伪的友谊之名相伴一生,那么死亡,对你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明明世上真有一人只为我而来,我却堪堪错过,只能在此怀着不能坦露的爱慕回顾你我的一切,只能心脏闷痛,此外,你我皆无能为力。尼诺,即便我是国王,我也如此无能为力。

尼诺,我们在命运之流里奋力泅渡,仅仅是希望至安稳的彼岸,明明用尽了力气,却为何彼此都不曾拥有半点圆满?

尼诺,若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那该多好。

我提笔在那张纸的酒红色上写,妄图将语义借这张泛黄旧纸上的血迹,送进已亡之人的心里去。

 

萝塔在书房处理政务。

距仪式结束已经过了半个月,年轻的王女一边马不停蹄地补着相应课程,一边定时定点在书房对着堆积的文件头脑风暴,仅仅半个月就已经多显疲惫,听闻兄长早先夙兴夜寐,以为是他用功,现在发觉,王室所处的境地着实尴尬,不得不那么拼命。

今年各地多雨,朱莫克原本高大的巨杉多长了几寸,哈雷的气温渐冷,洛克斯那边开展了泥石流防治,法玛斯害怕太多雨导致庄稼烂根,最高兴的是普拉内塔,沙漠的雨终于变多了。

这些都属ACCA的管辖,现在却都堆在她的桌上,好似要给她个下马威似的。

前段时间的一些做法,自己的名望的确提高了,但在提出扩大护卫队人数时,ACCA罕见地插手了。当内心仰慕已久的莫芙长官坐在自己对面,萝塔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忐忑,生怕自己那些小九九被看穿,而的确也被看穿了。

这些事吉恩都由着她去,幼稚也好浅薄也罢,都让她自己试水,偶尔指点几句又或者驳回几个着实没用的点子。只有一件事王兄直接插手,吉恩在对弗罗旺的相关决策上忽然十分强硬,萝塔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着说有些私心。但这无关大雅,ACCA的12区团结友爱,弗罗旺那片土地就算被逼急了也闹不起大的风浪。

“阿本德,我是不是太肤浅了?”萝塔在文件中抬头,眉头拧着,面露不安,“王兄当时是不是做得很好?”

“您很优秀。”他给她沏了一杯茶。

阿本德避而不答,萝塔心中明了,略带抱怨地说:“你真的是,滴水不漏啊。”

“殿下,您能允许我休息一下吗?”

“嗯?休息?”

“我得去花园一趟,”阿本德说,“五分钟就够了。”

“去花园?”萝塔放下笔双手交叉垫起下巴,调笑道,“我在这里处理政务,我的行政院长兼骑士却要去花园休息?您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家,今天没有会客信息,有休息这里有沙发,阿本德,你是要去做什么?”

“去见一位朋友,”阿本德如实回答,他知道萝塔只是累了在逗他,于是顺着说下去,“实在是许久未见,您若不放心和我一同去吧。”

“可以,”萝塔顺势起身,伸了个懒腰,像终于找到个机会躲懒似的,“想必也是一位英才,值得结交。”

 

于是萝塔看到了尼诺。

他在庭院的树荫下随性地倚着树干,黑框眼镜,靛蓝的头发与双眼,皮肤冷白,似是松上的雪。

萝塔怔愣地停下脚步,攥着拳指甲掐进肉里。直到那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先生向她行礼,恭敬地问候她王女殿下,她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

很像,眉眼与身材都像是记忆里的尼诺。但兴许是她的记忆并非那样清晰,而面前具体的人重合上回忆时,许多细节已经被扭曲。她深呼吸,告诉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何况面前的人与阿本德是朋友。

阿本德作以介绍,萝塔明了了这位先生和尼诺来自同一个家族。

萝塔知道尼诺很多事,甚至于比吉恩知道的还要多,比如说那位欧鲁课长就是保护母亲的阿本德,也因此,知道了尼诺的事。

尼诺的来与去,尼诺的悲喜,尼诺不为人知的挣扎。在听到欧鲁讲尼诺父亲离世时,她泪流满面,因愤怒难以维持平和,大口喘气并扭过头不愿去看那位先生。她在咖啡馆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上满脸泪痕,看上去凄惨又难过。

欧鲁说,尼诺很聪明,在他父亲离世时猜出了自己曾经的意图。

尼诺在电话那头声音颤抖,他说:“带上我,就是为了今天吧?我,会去回收,那些文件的,您放心。”

那是她的家人,从小相伴在身边的另一位兄长。这位兄长在那场事故里和她也一样失去了亲人,但无人知晓。

萝塔心生愤恨,却又想起父亲母亲,想起那栋属于欧鲁的楼,沮丧地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面前的人。她一直落泪,嘴上却强装镇定让他把一切说完,她让他离开,并发誓那些话永远不告诉哥哥。哥哥或许会查到,又或许不会。后来,欧鲁莫名成了萝塔的线人。

克劳的出现让她想起欧鲁曾说过,尼诺在ACCA任职时,代号就叫克劳。

萝塔对面前这个克劳报以审视的目光,心中感慨这些道不清的命运巧合,克劳坦然自若,举止间与尼诺的气质截然不同。

她笑起来:“你长得很像一个故人,我和王兄的一个故人,阿本德,如果有机会,哪天带他去见一下王兄吧,他会高兴的。”

阿本德惊讶地看了看克劳,又看了看萝塔,思及刚才萝塔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王室秘辛不该他插手,但却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关键的东西。阿本德还在发呆,倒先是克劳机敏地回答了,那声音清朗,与尼诺迥然不同:“是,王女殿下。”

“我先回去了,旧友相见我就不打扰了。”萝塔向阿本德微笑,“不过希望您不要玩忽职守。”

阿本德身体一僵,克劳揶揄一笑。

 

“我没在多瓦见过他。”萝塔在克劳走后问阿本德。

“作为植物学家,他的研究室在巴顿,也经常会全国各地跑,”阿本德解释,“今天是应邀来帮园丁处理花园的。”

“可以请他多来做客,我和王兄都会高兴的,”萝塔签好一份文件,又说,“阿本德,我刚看到王兄抽烟了。”

“陛下他说,太疼了,止痛药失效了,”阿本德面露悲切,“说抽烟可以转移注意力,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萝塔手下一停:“怎么会失效?”

“陛下对止痛药产生抗药性了,现在能止痛的剂量容易致死。”

萝塔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放下文件揉着眉,忍住眼泪。萝塔,不要哭萝塔,不能软弱,不能。

许久,她抬头:“王兄最近都吃些什么,还有多添置的东西有哪些,让我看看清单。”

拿到清单的萝塔喉间一哽,几欲让阿本德离开,但她稳下心神,凝视着上面写的过量的巧克力和石榴,在下面一行,是医生开的吗啡。

她开口,努力让自己语气平和:“斯维茨区有个古老的故事,”萝塔缓缓讲述,声音悦耳清透,“掌管死亡的亡灵之主用石榴引诱在人间的少女,惑之成为王后,从此流传着石榴是引诱爱人走向亡河的传说,斯维茨区从此会在夜里放很多石榴,在逝去之人的忌日当天,当做引子。这是王兄他很多年前讲给我的故事。”

阿本德不知怎么回话,只能点头,然后附和一句:“的确是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故事。”

“比起浪漫,我倒觉得更像是个悲剧,无论如何,生离,总好过死别,”萝塔头也不抬,手中摩挲着清单,“祭品已经奉上,盼望对方引渡自己,那个传说里或许是王后甘愿走入黑暗之中,只为和梦里的爱人生死不离。斯维茨区中,石榴已经和自杀逐渐挂钩。

“阿本德,你是自愿成为骑士的吗?”

“嗯,因为家族文化的熏陶,从记事起,就已经把成为骑士,好一生为自己的主人尽忠心这件事当做理想了。”

“有没有拥有卓越的骑士才能却不愿意成为骑士的人呢?”

“有,但是既然拥有了那个才能,一般会被强制加入骑士团。”

“你觉得那是好事吗?”

“为什么不?拥有他人梦寐以求的才能,怎么可以直接浪费?”

“现行的骑士制度是终身制吧,退休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年龄,相当于一辈子都被捆绑在这个职位上,即便如此,也是好事吗?”

“即便如此,”阿本德微笑地回答,“他也应该成为骑士,这是降生于这个家族与生俱来的责任。”

“这是光荣的吗阿本德?对那个人而言,或许宁愿舍弃家族也不愿意成为骑士,即便如此也是荣耀吗?”

“是的,是一份荣誉。”

“那是家族的荣誉,不是他个人的荣誉。”萝塔笑道,阿本德与她的一问一答里另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身为骑士之前,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所以最开始夺取的是个人荣誉不是吗?”

“殿下,这世上没有谁是独立的。”

萝塔不置可否,但她知道阿本德是对的,这些逃不过,也不该逃。

可这对我的哥哥而言是个悲剧,不折不扣的悲剧。她最终没有说出口。萝塔再次翻开面前的文件,将脸埋在阳光无法触及的一处阴影里,神色淡然。这世上无人在意,无人在意一个作为国王的男人,是否不幸拥有了一个,作为个体的人,才能拥有的庸俗的悲剧。

萝塔放下清单,再次浏览起刚才放置的文件。

窗外,又下起了雨。

 

克劳今日又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人是一周前。

那天我在城堡侧厅的露台抽烟,雨后的露台空气湿润清新,呼吸起来让我的肺部舒服了几分。

这里曾经办过一个小型舞会,那时老国王还在,尼诺假装是记者跟着一起来了。尼诺给萝塔和老国王拍了合照,神色却冷漠绝情。我对那种态度感同身受,毕竟我也对那位老先生心怀不满,如今走到现在的地步,大半原因都在他的身上。利利乌姆在这里向我说政变的事,月色温柔,毒蛇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的好长官——某种角度而言,他的确为国为民。

阿本德有了闲暇,兴许是为了让我换换情绪,于是要带他的朋友来见我,据说是萝塔的建议,那位年轻人长得像我们一个旧友。

这些天我抽烟抽得更凶,只是因为香烟那丁点的尼古丁竟然比止痛药好用,不过这多半是我的心理作用,看着面前烟雾升起又散开,让人怀念从前在楼顶的日子。有几分相似,我当时还披着毯子,那件因为格罗苏拉长官买的毯子,只是风不大,吹不出那烟雾狂乱的样子,少了些趣味。

那位旧友会像谁呢?诺特?沃布拉?还是说欧鲁课长?

我正在回想,阿本德带着那人就过来了。

那张脸依旧带给我山崩地裂的无措,我一瞬间便看到当年的尼诺,如不是我看到自己身上的长袍,如不是我在心中百般确认自己并未回到过去,如不是胸腔里撕心裂肺的疼,如不是我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弱,我大约会上前抱住他。

我看他走来,潮湿的露台地面一片灰黑,他穿着尼诺绝不会穿的帆布球鞋,一脚一个浅浅的水花。但我还是恍惚了,相似又如何?相似,又如何?我想念他,我想到发疯,在这生命的尽头,在已经卸下一身政务终于空闲的日子里,我想他。

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微弱不可察的声音,我说:“尼诺?”

那年轻人低头,声音清朗:“陛下。”

我被那声音拉回现实,终于清醒,开始细细打量面前的人。

他不是尼诺,只是相貌像了个八九成,而尼诺他定然会叫我吉恩。

他甚至不如那每晚前来的鬼魂和尼诺相像,我几乎要认定那鬼魂就是尼诺,但它鲜少说话,也看不清面孔,只能从轮廓和影子辨认出他的一些意思。

可与克劳的见面也令人愉快。多么相似的脸,多看一看也能解点心里的疼。

我向他点头,看向阿本德,阿本德开口介绍:“这位是我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陛下您叫他克劳就行,是一位植物学家,一般全国各地地跑,最近才回了多瓦,正好城堡里的绿植要栽种一些新品种,园丁请他来看看。”

“克劳?”我讶然,忍不住多问一句,“本名?”

“本名。”克劳笑得温和,气场与阿本德多处相似,分明长得和尼诺那样像,他却如此和煦,一眼望到底的艳阳式温柔。

他今日又来了,从我说过他可以多来城堡,克劳几乎每天都来。

阿本德战战兢兢,最后还是问我是不是对克劳有什么想法,我因为阿本德那视死如归的表情笑得前俯后仰,只好告诉他我对男人没有兴趣,让他放心。

我在书房瞥见那背影掠过窗前,往园丁住的地方去了,不远处那棵松树挡住了视线,于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要见的人。

看来找到了,他们一同从墨绿的松树尖冒出来,我这时又开始观察那棵松树了。

那是从比拉区送来的松树,十几棵里只存活了这一棵,孤独地待在异乡,因为水土不服长得身宽体胖,虽枝叶蓬勃却低矮虚弱,叶针都是疲软的,时不时要园丁多照看一些。

比拉区的松树漂亮极了,离离矗矗,高耸入云,大雪里一身傲骨,日夜向天空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里了,记忆还停留在利利乌姆政变前的那段巡游里。

在比拉区白天的高山松林,天地敞亮,一切明亮得不真实,行走时需戴上墨镜才不刺目,脚下是咔吱咔吱的踩雪声,我与支部当值的少年一路往山上走,树木参天,若墨树冠的枝杈间落满雪,间隙间竟偶尔有鸟雀低低飞过,我抬头目光跟随着那黑点,而后看到一片银色的天空,那少年说:“副课长,再往上走一段路,到了夜里,有时会看到极光,气象学家说今晚可能会有,要是有,务必来看看,会得到神的祝福呢。”

可我错过了,与极光失之交臂。

我又想起尼诺来,想他在跟着我的时候会不会遇到极光,又觉得大约是没有的,否则不会那样倒霉地替我挡了枪,又那么倒霉地在异国他乡孤独一人地失去了性命。

我没有陪他,即便如今万分悔恨,可思及当时的状况,我也分身乏术,或者正如阿本德所说,我可能真的和老国王很像,而国王骨子里都是绝情的。

政变的前一天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我执意去亲自接他回家,弗罗旺的花香浓郁奢靡,满城都是大朵大朵鲜艳近虚伪的花,听闻香气浓郁的花朵在自然界是少数,大概那样张扬的植物多数长在了张扬的土地上。

张扬到,明目张胆地准允了暗杀。

夜色里,飞机落地,我去看了他的遗体,然后带他回到巴顿,直到政变结束,我们才给他举办了葬礼。那天下了雨,萝塔在我身边大哭,我抱着她,看着面前一方黑色墓碑浑身僵硬。雨很大,雨水铅直地下落,伞内都在滴水,青草七倒八歪,一旁的树被打下几根枝杈。我在树下等,等那个阿本德,等到夜里雨停,我的烟在嘴上软踏踏弯折,它泡了水,怎么都点不亮。课长一直在陪我,他默不作声递给我一盒未拆的香烟,烟草干燥,气味馨香,高级货,可我没了兴趣,只是一身潮湿地靠着树,在水汽里头痛欲裂地大口呼吸。

那时候起,我的烟瘾更厉害了,时常失眠,雨天的夜里就会头痛。

克劳站在花园之中,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植物,他安静地观察它们,手指间或轻柔拨弄。我的花园看上去没有什么意思,放眼望去只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夏季有众多鲜花开放,这里却没有多余的其他颜色。它从前不是这样,从前花团锦簇,四季都有应季开放的花,多有珍贵品种,我第一次走进花园时大吃一惊,第二次便是继位之后,看着那五颜六色开始头痛,于是让园丁大刀阔斧地把花园里里外外改造了一番。

我的花园,若非下雪,一年四季都是葱翠青色,即便开花也是浅青,靠种类繁多叶型多变,却也并不单调,若是植物学家,定然会被吸引过去。

克劳沉默的时候很像尼诺,我忍不住盯着他,大约是发觉了我的视线,他忽然抬头,坦诚地与我四目相接。我向他微笑,却不想他变了脸色,整个人僵直地站着。

十几米的距离,我看到他气质一变,而后微微张口,那口型说的是,吉恩。

我反应不及,克劳转身走入茂密的植丛,草木掩住他的身影,浓绿的植物化作千万只手,就那样将他拖去深处。霎时间,我头皮发麻如遭雷劈,整个身子小心挪动,却脚下不稳地踉跄一步。

“陛下?”阿本德作势要扶住我。

“行政院长,”我艰涩地开口,微微后退,手指紧扣另一只手的指根,暗暗发力,似那愤怒与痛苦能在隐隐发痛的骨头上逸散出来,好令自己痛快,“那孩子,不用再送到我面前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我为何如此可悲地在人间此处寻爱人的影子?

我分明不需要一张相似的脸,或是一个相似的人,来向我无时不刻地宣告,我的爱人早已坠入冥河。

死亡漫步

人在死前是会有预感的。

吉恩从未如此强烈地感知到命运终点的降临。

昨日他忽而晕倒,失去意识前看到四周的人向他奔来,他落入梦里,进入大雪纷飞的冬夜,巴顿的长街,他独自叼着烟漫无目的地走,前方影影绰绰一个雪松般挺拔的身影。他在等他,于是他忘记了自己是国王。搓绵扯絮里他向前跑,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没有风,大雪软乎乎地落,他脚下越来越虚软。他大喊,那影子晃了晃身子,他被埋进大雪里寸步难行,几乎连呼吸的力气耗干,影子飘来了,他视线模糊,那影子附身吻他,他眼前转而花白,终于醒来。

吉恩捂住眼睛,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梦到尼诺,让他喉中苦涩酸痛,忍不住地大口呼吸,直到胸口的疼痛愈加剧烈,那疼痛像是要破开身子开花,从自己的血肉里得到成长的营养,将他的肢体抽干,空留下一架皑皑人骨。吉恩一身冷汗地爬起,把床头柜的那支吗啡注射进身体,才稍微平静地再度躺下。

外面的人还在交谈,大约是萝塔他们和医生。

浑身虚软,他空握着拳,透过拳孔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先是高高的穹顶,雕刻繁复的草叶,依旧辨不清种类。而后是昏暗的墙角,好似一条刀割的伤痕,黑色的疤丑陋地黏上贴了壁纸的墙壁。再是那深蓝的窗口,月色隐约的窗口。月色是蓝的,并非皎洁并非昏黄,反射了太阳的光芒再度落在大地上时,竟是湖水深处一泓满怀柔情的蓝。鬼魂会在窗前出现,月光透过它,辨不清它的脸。可今夜它没有来。那个身形隐约似尼诺的鬼魂今夜没来。

不来告别吗?吉恩心想。

他盯着窗口,费力地喘气,终于拽了拽床前的铃,等众人进来。

灯亮了,方才看到的一切暴露出另一张脸,医生听了他的心脏,冲萝塔摇了摇头。

谁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萝塔紧咬着下唇眼中噙满泪水,伫立在床边狠狠地盯着脚下的地毯,直到阿本德送医生回来,这对兄妹之间的气氛依旧凝重。

忽然间,萝塔背过身,双腿瘫软跪地啜泣,哭声微弱,肩膀却落水的鸟儿般颤抖。

“萝塔,”吉恩唤她过去,强打精神向她如常般微笑,“过来,有些悄悄话。”

萝塔的泪还在脸上,她几近匍匐地跪走,厚重的裙摆垫在地上,仅仅两步便上前来到兄长的身边,乖顺如同一个女儿,她亲吻吉恩的手背,而后挣扎地将身子前挺,俯身侧耳。

她的兄长将秘密说给她听,将一个任性的,不仁慈的,不该出现的愿望倾诉给她:“找一小瓶尼诺的骨灰,放进我棺材里,我们的合照后面,有一张旧纸,把它,烧掉。”

萝塔起身注视兄长已经灰败的蓝眼睛,她起先惊愕,却在那双眼睛里微弱的恳求中点了头。吉恩如释重负,他伸手抚摸萝塔的后脑勺,声音微弱:“对不起啊萝塔,接下来要交给你了。”

萝塔握着兄长的手,哽咽低语:“哥哥。”

“萝塔,他等得那样久,会不会不愿意见我?”

“不会的哥哥,”萝塔的唇印在那只玉白的手上,“不会的,他会高兴的。”

“那就好,”吉恩气若游丝地吐字,一双眼睛慈爱地注视着年幼却将是人王的妹妹,他费力地笑,摆出多年前的模样,“萝塔,不要哭,笑起来多好看啊。”

“哥哥,”萝塔握住他的手,任凭眼泪挂在脸上,却灿烂地笑着,她眼看着兄长逐渐精神抖擞,心中哀切。

“我想吃点东西,”吉恩的面容竟呈现出一份健康的红润,双目忽而有神,笑容和煦,“或者香烟,萝塔,我想来一根。”

“好,”萝塔接过阿本德递来的烟,将它送进吉恩嘴里,吉恩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垂下了眼眸。

“哥哥?”

呼唤自此刻永无应答。

阿本德忍住泪水走出门,向骑士声音喑哑地下令:“陛下离世,发布消息吧。”

屋内空寂,萝塔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她的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肩膀抽动,紧紧握着兄长失去力气的手,于是无人发现那烟陡然点燃,星火一点猩红,弥散出诡异的松香。

国王葬礼这天下了很大的雨。这场突如其来的盛夏雷雨,闪电扭着银色光芒,将因乌云而昏暗的天地一瞬又一瞬地照得通亮。

王女披着黑纱掩盖红肿的双眼,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坚强的王女一夜间成为女王,诸多媒体的镜头自然更多投向了她,她红发的未婚夫站在一旁,温柔地牵起她的手。

那些镜头都是眼睛,在视线之中,她的哀痛都无法以眼泪的形式宣泄。她脑海中不免想起很多关于葬礼的记忆,先是双亲,然后是尼诺,后来又是施万,最后是第一王女。她痛恨黑色,黑色总是带来孤寂痛苦的记忆,直到现在,她再次穿上了黑纱,这次却连眼泪都不能落下。萝塔的头脑还是麻木的,仅仅维持表面的镇定便用尽了大半力气。

哥哥在葬礼上,也是这样,所以才没有落泪吗?

萝塔脑中似塞了一块红木,钝重得隐隐发疼,以至于下意识抓紧派洛特的手,在男人的皮肤上留下抓痕。

不远处的媒体们疯狂地按着快门,萝塔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恨不得一道雷就此降落,将这些虎狼之辈打得七零八落。她茫然地看向四周,莫芙长官向她颔首,阿本德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刹那间,她只觉得四周都是飞来的刺,扎得她痛不欲生。

密密麻麻的视线在紧盯着这里的一切,从昨晚,直到现在。

于是无人在意这盛大的哀悼之日前一夜,巴顿的公共墓园到访了一位银发的盗墓人,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独自一人,却悄无声息地偷窃了一对合葬在此的父子的骨灰。

也无人在意,国王靛蓝的离经叛道的棺材四周竟一滴雨点也没有。那棺材像是一方游动的蓝色镜子,映照着不远处记者手里洋洋洒洒的绵密闪光。

多像冬天,冬天下鹅毛大雪。

下雪时,却不是最冷的。

萝塔感到痛苦,她甚至无法辨别这痛苦的来源。几个小时前,萝塔戴着王冠站在兄长的棺椁一旁,还未阖棺,她在雨声里端详吉恩的脸庞。褪去血色的苍白面孔一派平和,前一天他还在向她微笑,现在,她忍着泪喃喃喊着哥哥,无人应答。

萝塔一手抚摸棺椁的侧壁,光滑的深蓝和淡雅的馨香,指尖像是掠过一片温凉的男士香水,那气味让人想起烟草在冬日燃烧,想起松林。萝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检查兄长的遗容仪表,另一只手里是一个白瓷小瓶,里面是吉恩所托的那张纸的灰烬,以及半瓶不该存在于此的将世俗王权践踏的骨灰。

葬礼即将开始,萝塔将它塞在吉恩恭敬相叠的双手下,俯下身吻上兄长的额头:“哥哥,葬礼要开始了,你会见到他的,一定会的。”

总有人是极光,可遇不可求。尼诺,比极光珍贵得多。

倘若他人陷入兄长与尼诺的关系里,大约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失之如狂,或许兄长也是,或许波澜不惊的表面下皆是汹涌,所以沟壑万千的心底再也无人能潜入抵达。

萝塔见过很多爱情,在从前的旅行之中,见过小桥流水式的相伴,见过干柴烈火的相搏,见过求而不得一别生宽,见过生死相隔一人孤守,只是没有见过如此耽于命运的爱情。

他们之间一直彼此隐藏,又或者其实早已互见端倪,只是世事无常。命运隔在其中,各自与之纠葛就已经足够耗费力气,等到能碰到对方手的那秒,却横冲直撞来一个厄运,打得彼此晕头转向,不知如何落脚。终究,还是分散了。

那张泛黄的纸上只有一句匿名的话,笔风酋劲,用力过度。

尼诺说:“吉恩,好想见你。”

一滴血在一旁,开出一朵发黑的酒红玫瑰,吉恩在血上提笔,笔触温柔,字体瑰丽:“尼诺,好想见你。”

雨还在下,这个多雨的夏季快要结束,多瓦的冬天也并不遥远,局势仍旧风诡云谲,年轻的女王身边虎狼环伺。葬礼结束时天忽然晴朗,云朵大块大块掠过头顶,露出一片将要滴落的群青,萝塔的黑色裙摆因被雨水濡湿深了一个度。

萝塔停下脚步,阿本德在等她,她转身回望,目光置于兄长落雨的墓碑上。

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墓碑刻着这位国王的墓志铭,上面写:“这位国王,一生都不曾流下眼泪。”

 

 

注释:

1.萝塔讲的那个故事是希腊神话里冥王哈迪斯用石榴引诱了珀耳塞福涅,但因为世界观不一样所以说法也没有直接用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以及出自于斯维茨是因为其他区没有那么欧洲感(巴顿表示不服,其实是不想让阿本德参透其中意味),而且根据剧情也改了原神话故事,感兴趣的人可以去看看

2.去取两人骨灰的是欧鲁,也就是退休了的原课长。

3.婚约那里是我个人的私心,觉得派洛特好适合被萝塔招去当女婿啊,红发大狗狗好香斯哈斯哈,当然不喜欢的可以只当做是政治需要,毕竟大狗狗也很好骗


推荐文章
评论(8)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