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琪尔最终在画廊那里发现了帕帕拉恰。
三十分钟前,在另一个城市,她接到尤库蕾丝的电话。
这时的露琪尔少了从前干练大方的仪态,散乱着头发,在亲眼确认对方的确是帕帕拉恰后,惊愕没几秒便怒火冲天——帕帕拉恰完好无损地站在法斯身侧,一手持着烛台一手微笑着替那个年轻人别好耳边的碎发。没有苏醒期间的疲惫,健康而鲜活。
以及那身修身的吸血鬼猎人才会有的暗橙袍子。
她的愤怒原本忽燃忽灭,出自于个人的私情而急迫,又免不得要考虑群体是否会暴露而谨慎,这一切交杂扭转,却最终因为帕帕拉恰亲昵的动作与刺眼的衣服引发出出离的愤怒,理智一触即溃。
她一手抽出置在内侧衣兜的匕首,一手夹上多把手术刀,獠牙早早露出来,双眼被烛火烧得鲜红。
帕帕拉恰瞬间发觉有人发动袭击,伴随着尤库蕾丝的大喊,他发觉来人是露琪尔,惊愕催生了一刹那的恍惚。
那一刹那,露琪尔飞出的手术刀划过他的上臂外侧,那块皮肤散出一瞬多年不见的刺痛。
帕帕拉恰皱着眉,法斯法菲莱特已经拿出银质短枪,尤库蕾丝与翡翠也出现在他们面前。
开始对峙。似一场亟待开场的辩论。
露琪尔凝神盯着面前的男人,她心中产生无数的疑问,最终只剩下一个想法:帕帕拉恰被改造过吗?
不是这个时候。帕帕拉恰看着露琪尔手中的那只匕首。不是这个时候露琪尔。
他终于将视线移到露琪尔脸上,似是看穿对方的疑问,抿成直线的嘴发出声音:“露琪尔,不要妨碍我们,回去。”
露琪尔在一瞬间明了,这就是帕帕拉恰,清醒的,拥有自主意识的帕帕拉恰。他妄图借此劝导她,却反而煽动了她的怒火,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冲他疯跑过来。平静的谈判场面霎时一石惊起千层浪。
帕帕拉恰眉头深锁,失控的露琪尔只是闷头冲着,帕帕拉恰躲避多次,伊尔洛大喊着别打了的话,他对这吵闹的场面感到烦躁,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将自己拉回生前的某个战场。非常糟糕的体验,令人头痛欲裂。
帕帕拉恰最终站定,用烛台的钢铁台托将刺来的武器挡了回去,露琪尔因此弹回了远处却又猛地跳过来,两人一来一往,帕帕拉恰无可奈何挥开腰侧长剑,一阵强风下墙壁出现裂纹,画廊里的画被刮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烛火在混乱中全部熄灭,只留下帕帕拉恰手中的一盏还摇曳着暗黄的光。
高阶吸血鬼的愤怒带来强有力的威压,连唯一的火光都变得豆子般大小。露琪尔因为拥有对方的血成为最不受影响的那个,但也只是相较而言。
“安静。”这是帕帕拉恰插回长刀并第一次在露琪尔面前发怒,他下达命令,法斯与尤库蕾丝已经跪在一边俯首,远处赶来的吉鲁空等人也都动弹不得,“露琪尔,安静。”
露琪尔感到身体迟钝如万钧压身,呼吸不畅中,她一支腿骨发出一声脆响,另一条腿打颤。可剧痛传来依旧无法阻止她向帕帕拉恰跑去,尤库蕾丝好像又在大喊着什么,伊尔洛站在一旁对现状无可奈何只是惊恐地看着。帕帕拉恰的威压还在加深,他将不悦挂在脸上。
此时她离他很近了,因为缓慢的动作,于是她完整地看清那张苍白且英俊的脸上布满不耐烦,她忽然想开口问他为什么,却先伸出了持刀的胳膊。宝石镶嵌的刀柄在手中颤抖,银色刀尖已经扭曲,露琪尔内心闪过无数思绪,而一切却像她瞳孔里映着的帕帕拉恰的暗橙袍子,在黯淡的烛光中凝成一簇扭曲的火焰。她忽然被这冷漠的现状烧了个干净。
而下一秒,他另一只手穿透了她的肩,并把她打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苏醒,露琪尔已然在家。她的棺材被人拖到客厅,自己竟在这里睡得格外安稳,从棺材里起来才发现,伤口痊愈,衣着整洁,而距离晕倒已经过了两天。屋子里空无一人,原来乱作一团的房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有不同人的一些气味混作一团难以分辨。露琪尔想到昏迷前帕帕拉恰的反应,继而觉得自己可笑,咧嘴自嘲地笑出了声。
我以为你被迷惑了,原来被迷惑的是我啊。现在该怎么做?若弃妇般嘶声力竭地哭吗?还是如修罗样恨你入骨地杀呢?
露琪尔笑着笑着声音逐渐低下去,攥起来的拳头舒展开,手心抹了抹脸,一片湿润。她撑着棺材边试图起身,那把嵌着莲花刚玉的刀落入视线。它完好无损,仿佛没有经历过风波。露琪尔一时不察跌坐回棺材,她因愤怒皱起鼻子,探身够到匕首将它扔出窗外。
阳台窗玻璃碎了,发出清脆的死前鸣叫,月光从它的一片尸体碎块跳到另一片尸体碎块。露琪尔看着阳台一片狼藉,她拨通了黑曜石的电话:“你那里有什么质量不错的玻璃吗?我家的窗被砸碎了。”
楼下的帕帕拉恰接到了被丢出来的刀。几点星子般的玻璃渣跟着一起落下来划开他的脸,细小伤口转瞬即逝,如同到了凋零季节的樱花。
刚才他还在回想刺伤露琪尔时对方的眼睛,那双通红的眼睛瞬间恢复了金棕色,瞳孔中是自己映在火光中苍白的半张脸,露琪尔的表情满是不解。还有那房间里的混乱,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离开后露琪尔的愤怒。他的小家伙化身为一只捕猎的豹子,抱着狩猎自己的决心和勇气扑来,可这是她的第一次,只会愣头青一样地冲。这不适合自保,在战场上很容易被捕杀。她的发怒,即便是在自己意料之内,却也没想过会如此失控。果然自己让她变得太偏执了吗,两百年间无法治愈却也无法放弃的自己,让她身心俱疲了吧。
她醒了吗?
帕帕拉恰在这夏夜里深呼吸,今天是满月,远处有狼人的叫声,法斯法菲莱特可以听得懂它们的嚎叫,这让他想起自己那只小狼,有些好奇那孩子最后呜咽的几句是什么意思。这时一只黑猫喵了一声。
露琪尔在某些时候像一只黑猫。自己原先是喜欢犬科动物的,这些年与露琪尔相处,竟然觉得猫科动物更可爱些。帕帕拉恰蹲下身子伸手抚摸小家伙的下巴,一声不自觉的叹息甚至令自己惊愕了一刹。他抬头,透过层层树叶平静地凝望那扇高大狭窄的长窗,直到那把银色匕首掉出来时,他早已死去的心似乎跳动了一下。
匕首的刀柄镶着和他同名的橙粉色宝石,那颗石头因为许久不见阳光些许褪色,其余的,在他修复的时候就发现了,全部保存完好。
正当帕帕拉恰出神地端详匕首时,他碰巧迎上前来探望露琪尔的尤库蕾丝。尤库蕾丝垂着眼,如记忆里那样温和地问他:“不去见见她?”
帕帕拉恰苦笑着答非所问:“让你卷进来了,抱歉。”
“你们应该谈谈,这只是个误会,”尤库蕾丝上前,“吸血鬼猎人的事我听指导人说了,虽然不知道法斯的意思,但至少你……”
帕帕拉恰将匕首扔给了尤库蕾丝,将手指抵在唇间:“放回去,别告诉她。”
尤库蕾丝慌手慌脚去接,抬眼已经不见帕帕拉恰的身影。
露琪尔状态很不好,出乎意料地不好。
自从那天晚上帕帕拉恰消失,露琪尔发觉镜中已经无法映照出自己的模样。即便能想象到自己枯叶般憔悴的面容,但她至少想要亲眼看看。
露琪尔对丧失这一能力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指导人曾说,无法看见镜中的自己是吸血鬼迷失的前兆——她现在着实有很多难解的疑问,只不过那些疑问还不至于到迷失的地步。
法斯法菲莱特在失去安特库之后的一个春夜迷失过,那家伙疯了一样,其状之恐怖差点化作低阶吸血鬼,最终甚至哭求着指导人抹去他的记忆。指导人当然无法这样做,只不过因为过载的情绪,他自己后来也忘掉了很多东西,包括辰砂。上次给他做检查,镜子里还是没映照出他的模样,倒是有拉碧丝的半个透明影子。
露琪尔抚摸着光滑的镜面,上面是空荡荡的装满月光的房间,处处开满雾霭般的勿忘我花朵,唯有自己如误入他人家中的幽灵,孤独地漂浮在这片暗蓝色花海中。
露琪尔最终将所有可能反射出影子的东西砸了个粉碎,砸到最后精疲力尽,捂着头透过指间缝隙懊悔地看遍地狼藉。那把被尤库蕾丝归还的匕首上还有帕帕拉恰的气味。她把它放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能看到它还在,又避免触发自己混乱失控的情绪。
露琪尔自我惩罚般地开始绝食,将自己终日锁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查阅这几百年的治疗笔记,监狱送来的血包全堆在客厅桌上,包裹根本没拆。她很快就晕倒在冰凉的白色实验台,醒来却是在自己棺材里,而屋里也多了一些人的气味。
尤库蕾丝的气味,翡翠,波尔茨,一点吉鲁空,一点小摩根。
还有帕帕拉恰。
帕帕拉恰!露琪尔捉到了那残留的新鲜味道,她深深地吸气,再度确认那的确是自己离开的爱人。露琪尔颤抖着手,却仍不敢相信。在黑夜之中,她的双眸再次发亮。她要做些实验,像从前那样做实验,只不过变量成了自己。
一个月后,实验结果与预设完美吻合。
露琪尔将这宝贵的发现告诉了尤库蕾丝。
今夜是理论实践的夜晚。
露琪尔昏迷的假象已经布置完成。
午夜到来,随着房门咔哒一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熟悉身影踏入屋内。帕帕拉恰熟练地捡起地上散乱的东西,一个个将它们修复好摆回原位。她不动声色拨通尤库蕾丝的电话,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露琪尔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手心。她咬着唇全身止不住发抖,努力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帕帕拉恰捡起地上那把匕首。那把他给她的匕首,那定情物一般的匕首,那沾了不祥的帕帕拉恰不愿回首的生前的匕首。想到刚看完的治疗手记,里面伊尔洛向她讲述的那些故事。帕帕拉恰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她心中压抑的一切情绪再次复生。
“你现在来扮演一个好好先生,以为自己是什么暗中保护别人骑士?”露琪尔在阴影中忍不住发声,“你可以带我走,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立场这个东西,但你一直在乎,所以为什么选那些把我们的朋友赶尽杀绝的疯子?还为了他们想杀了我和其他人?”露琪尔走进月光里,“帕帕拉恰,为什么背叛我们,还是说你一直这样?这好像也解释了你怎么都不愿意喝人血的事,所以,帕帕拉恰,你其实是反吸血鬼的伪君子?”
帕帕拉恰并没有因露琪尔的出现停下手中的活动,他熟稔又平静,仿佛刚出差回来的丈夫:“你不知道个中缘由,露琪尔。”
“不知道,哦又是不知道,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句话好像踩上露琪尔最不愿暴露的雷区,她整张脸都因怒火中烧变得扭曲起来,“我的上帝啊,帕帕拉恰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露琪尔愤怒地在客厅打转,从以前就是,妄想维持一个平和的假象,然后自以为自己所谓的生前可以刺痛我,觉得所谓的生前真相会吓退我,将自己的生前藏起来好像那些东西有多不堪,每次提起来都只是恹恹的敷衍,心里怀着不比伊尔洛更强的厌世想法,可是,“别看不起人了帕帕拉恰,伊尔洛告诉过我你生前的事了,罗马尼亚的战神,黑夜的年轻主人,恶龙骑士的首领?后来自杀而亡无法被你的宗教允许埋葬,尸体被忠诚的异教徒下属送到遗迹里变成了吸血鬼,这些我都知道!可你不告诉我,你耿耿于怀曾杀过人类这样的小事近千年,你觉得自己满身罪孽甚至于成了吸血鬼也永远神圣高尚地不喝人血?那把刀,上帝啊,那把刀!”
“小事?你说那是小事?我不知道你从伊尔洛那里听到了什么细节扭曲的传说,”帕帕拉恰扔下手里的书,怒不可遏却仍努力维持冷静,只不过满屋的东西已经在发颤,他怒极反笑,“但露琪尔你是在侮辱我,如果你像我,像我一样那样杀人,像我一样独自伫立在尸体遍野的战场上过,像我一般了解真正的绝望,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荣誉其实虚伪可憎,且其背后只是无尽的忏悔,你如何会说出这样傲慢的话?你这是在此指责我吗?指责我不够残忍冷血?还是指责我的懦弱?你这样太傲慢了,我不记得你被教导成这个样子。”
“又来了,这指导者的口吻,到底是谁傲慢?你根本不信任我,我们同床共枕两百年,我将一切梦想和未来与你嵌套在一起,你却不言不语地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你自认为没错的好事,”露琪尔按着眉头颤声道,“想想吧帕帕拉恰,我是否向你奢求过这永生?我没有,我只是奢求你我一同在这世上度日,我一无所有,我从一开始一无所有,后来你到我身边,你插入我的生活你成为我仅有的东西,现在,你把随手就我丢下了。你沉浸在自己的懦弱里顾影自怜,你却不去看当下你该负责的东西,又或者你认为自己该负责的东西里没有我?可是,是你帕帕拉恰,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明明你才是最傲慢的那个人。”
“够了露琪尔,别再搞这些东西让我耗费精力,我说过我在做一些很重要的事,今晚我知道你是在设局,我来就是和你摊牌的,最后一次,这段时间别妨碍我。”
“重要的事?死亡吗?别以为我想不到你倒戈的理由,你向法斯法菲莱特报效万一,与虎谋皮帕帕拉恰,你是在与虎谋皮,”露琪尔几乎要落下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心想要走向灭亡,他们杀了安特库,杀了摩根和高修,杀了那么多人,甚至于高阶吸血鬼也在他们的枪下毁灭,你深知这些,即便是让你病好了,你也知道猎人可能在你身上埋了东西,可你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既然你一心求死,可你为什么还要因为我的安全回来?”
“露琪尔,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我不至于现在求死,这一切不是时候也不必告诉你,你把一切押在我身上那不是好事,你现在是在用我在乎你这件事让我放心不下,继而好胁迫我吗?”
“帕帕拉恰,”露琪尔直视着黑暗中愠怒的帕帕拉恰,那双发红的眼睛像两粒莲花刚玉,满是清澈的诚实,可那瞬间那双眼睛的美丽已经变得伤人,“我不需要你这样,不需要你什么为我好,我知道你在乎我,你也知道我在乎你,所以,我只是希望你别丢弃自己。”露琪尔的声音逐渐微若蚊鸣。“也别丢弃我。”
露琪尔低下头,而帕帕拉恰一言不发,最终在寂静中,他转身离去。
房间再次匍匐于静默。
“别走。”露琪尔双目凝视着自己按在餐桌的手背,她哽咽着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乞求。
尤库蕾丝带着波尔茨姗姗来迟,露琪尔独自站在地毯上按着沙发背脊,苦笑着向他们打招呼:“我搞砸了,朋友们。”
那晚起,屋内再也没有了帕帕拉恰的气味。
因为之前的冲突,吸血鬼们开始了相关管制,由于安全问题,吸血鬼不再拥有离开城市的许可,于是露琪尔前往异国他乡的计划被尤库蕾丝驳回,她损了一句笑脸恶魔,尤库蕾丝却面露担忧地说:“露琪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通过我的许可申请。”
“除了这个。”
“呵,笑脸恶魔。”
又回到最开始的对话。
露琪尔最终决定在这小城里寻欢作乐。
只不过对于寻欢作乐这件事并不熟悉,于是她请教了深谙此道的蕾特蓓丽露。
蕾特蓓丽露说:“那不叫寻欢作乐,那叫捕捉灵感,唯有沉浸于生活之中,感受生活中的气息,才能获得创造之力,设计出更加美丽的服装。”诸如此类,长篇大论教导了露琪尔数个小时。
露琪尔本身就是为了杀时间,于是不像往日在蕾特蓓丽露第一句话结束时就打断,她靠在沙发上恹恹地听着,手有意无意撩着散落额前的头发。
蕾特蓓丽露发觉露琪尔的思绪游离,微叹一口气,叉着腰将脸忽然凑过去:“要试试美甲吗露琪尔?一次美甲,扫清所有不快乐。”
“美甲?”露琪尔端量起蕾特蓓丽露伸过来的手,指甲细长镶满粉色碎钻,“这个?”
“还有很多其他款式。”
“不用了,这个像是低阶吸血鬼狩猎的状态。”露琪尔又撩了撩头发,“而且不方便,现在特殊时期,如果有人受伤我还要用到手。”
“好吧,那就去酒吧?”蕾特蓓丽露端站着背过身,拎起一旁的衣料,“让时尚的我带平庸的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现代生活的声色犬马,作为报酬呢,你有空来当我的模特吧,新款服装还是要上身好看些,夜间模特太难找了。”
露琪尔透过对方身影目光凝聚在镜子上。她说:“好。”
这间新开的酒吧开在郊外的地下,需要暗号进门,参加的全是些年轻人,主打变装聚会与一夜相爱。露琪尔对情爱已经丧失兴趣,只是听蕾特蓓丽露讲,这间酒吧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白兰地,足够刺激。
今夜的暗号是吸血鬼来袭。露琪尔舌尖绕了几绕,心中略揶揄地将之说出口。她进了门,屋内五光十色,天花板镶了许多面破碎的镜子,酒吧装修相当赛博朋克,但舞台上的乐队演奏的却是朋克摇滚,声音若鼓间杂嘶吼,听得人有些头晕。舞池里的人们躁动若被喂饵的池鱼,扭得形形色色。
露琪尔在吧台边喝酒边观察,指尖摩挲玻璃杯,越过人海猛然瞥见一个少年。
那少年皮肤苍白,一身中世纪贵族的戏袍,气质出挑地矜贵自持,他随性地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对这场舞会意兴阑珊。
露琪尔仿佛看到帕帕拉恰的生时。
露琪尔觉得自己醉了,于是不假思索走入人群中。她被挤成一尾金色的鱼,起身游过群魔乱舞的舞池,凑近少年指着对方的鼻子:“哟,小家伙。”
没人会拒绝一位妩媚优雅的性感美人,即便冬夜里衣着单薄行为也如此怪异。少年跟上露琪尔,他们从地下折出到外面,积雪没过她的脚踝,两人几步进了车里。
露琪尔神志清醒,不过几瓶酒下咽仍会双颊泛红。如此借醉装疯,却还是本能着想见帕帕拉恰,即便是一个幻影。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少年亲昵地喊了一句宝贝。
露琪尔手指抵住少年的嘴:“嘘,别说话。”
她的牙蹭上了少年的脖子,上身已赤裸的少年摸上露琪尔的腰,吸血鬼蛇蝎般的体温让他清醒几分,他推了推靠上来的女人想要看清那张脸,而露琪尔此时已经双眼赤色,獠牙外露。
那少年最终尖叫着跑了,露琪尔靠在车窗,端对赤红的夜空。原来白日下了大雪,她后知后觉,居然此刻才发现冬夜寒冷。醉生梦死数月,夏日竟远去那么久了。
时间曾经也过得这样快吗?如此虚无。
露琪尔提起后座的红酒,推开车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拥有大片的无痕雪地,她踹掉高跟鞋,脑海里是大提琴的曲子,哪一首已分不清,露琪尔独自迈开步,回忆起与帕帕拉恰跳过的华尔兹。她跳得很不好,笨手笨脚老踩到他的脚,两百年了也不见他生气,只是低笑着揽起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脚尖悬空地转。酒灌下一口又一口,脚下一步又一步,微哼着曲调,脚底一滑跌落在地。
直到一个女孩问她一个人需不需要帮忙,她才发觉,自己竟又落了眼泪。
新生之后,两次落泪,全是他。
我将要一人度过这漫长的黑夜,我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我可以走向每座繁华都市,站在塔尖俯瞰城市着火般的夜景,我可以去看星辰倒落于大地,可以去古老的建筑群里探问死者的梦呓,在每一块砖瓦里寻找古老预言的尸体,我可以独自漫步,踏遍黑夜巡视的所有领地,可一切终有尽头,我知道我这一生还有无数可能,只是那些可能已经不重要了帕帕拉恰。
你知道我最想念白日,想念日光侵袭黑暗后的片刻刺目黎明,多想念天空澄澈鸟群齐鸣,多想念各色云霞垂于黄昏。那一切,那一切不再归来,因为能与我一同向往那一切的人不会归来。漫长的生命已被如此否定,而寻欢作乐也向来为我所不屑。
帕帕拉恰,你背叛了我。即便我已经在悔悟不该一腔爱意尽数倾注于你一人,却依旧无法压抑被你一举一动一个幻影牵动的剧烈心跳。明明我早已死去。
这或许是一个低阶吸血鬼的大言不惭,帕帕拉恰,我大言不惭地说,你背叛了我,丢弃了给予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