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帕拉恰在快要黎明时发现了露琪尔。
自己美丽的爱人穿着夏日的吊带长裙躺在雪地里,那身金色鱼尾裙沾上酒污,污红似是梅花开在裙侧,红酒瓶仍拽在手里,里面的猩红液体大半都在雪地上。案发现场,受害人呼吸平稳地躺在冬夜里,等待日光最后审判她前往天堂还是地狱。
帕帕拉恰无奈地皱眉,脱下袍子上前裹住露琪尔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吸血鬼并不惧怕寒冷,只是这样做似乎能令帕帕拉恰心里好受一些。他很少看到露琪尔如此脆弱的一面,于是只能通过不常有的小心翼翼弥补心中那份难掩的疼惜。
露琪尔的头靠在帕帕拉恰胸口,几缕头发抽离黑袍,棕色的亮片眼影配上血色红唇,口红蹭到了嘴边的布料上。帕帕拉恰端详着她的妆容,想起来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露琪尔化过妆,这样子格外稀奇,不是常见的张扬与稳重,是难得一见的妩媚。
她喃喃梦呓:“帕帕拉恰……”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帕帕拉恰因为听不清而苦笑,她不知道,他也是庸俗的情人,想知道她睡梦里的嘤咛。
帕帕拉恰他看向停泊的汽车,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抱着露琪尔穿过冬夜回到家中,屋内窗帘密闭着,一片玄色,夜视让他看得清地上四散的小玩意,他小心绕过它们,先将露琪尔放在沙发上,而后俯下身子开始捡。忽地,他感受到背后的杀意,帕帕拉恰迅速撤到门口,通过透视,他看见露琪尔龇牙咧嘴双目红光,口水都要快流出来,她喉咙里发出动物才会有的低鸣,那是野兽狩猎时的模样。那也是帕帕拉恰初见露琪尔的模样。
露琪尔嗅到猎物的味道,她已窜到帕帕拉恰身边,她皱着鼻子与眉头,瞪着双眼呲着牙蓄势待发,却惮于高阶吸血鬼的气压只是与帕帕拉恰对峙着。
帕帕拉恰叹了口气,松开衣领,歪了脑袋露出洁白的脖子与锁骨,语气温柔:“来吃吧,小家伙。”
露琪尔苏醒时一阵头痛,她的脑子里迅速整理出各类症状的集合,得出结论自己居然复发了血液饥渴症。她感到不解,一转头更让她不解的东西出现了——帕帕拉恰一身咬痕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身边。这场面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露琪尔的身子更迅速地反应过来,她紧握刚刚还在不远处的匕首。而后露琪尔的脑袋也跟上了,愤怒再次让她憋红了脸。
是你不放过我的。别想离开了帕帕拉恰。别想离开。
如果你要离开,我就会杀死你。
即便你杀不死,我也会不停地通过杀死你的形式让你昏迷。
永远昏迷下去与死亡不就无异?
你看,我是杀得死你的。
狂乱的爱情,与失去理智般的吸血欲望如出一辙。那一刻,她想杀了他,捆缚着爱人的尸体,而后在日光中殉情。
露琪尔跨坐在对方身上,刀尖抵着昏倒在地的帕帕拉恰心口。月光从窗破碎的玻璃切面漫延到地面上,露琪尔感到一层冰冷的水逐渐自膝盖向上淹没,直到那水填满整个房间,帕帕拉恰的长发水草似的荡漾余波,他的脸一派平静,像是终于等到神旨的苦行人,那将要解脱的安宁揪得她整个人窒息地颤抖。
月色水波中的帕帕拉恰,静谧如两百年前露琪尔还活着时的某个夏夜深处,明明是万籁俱寂却散发着生一般的勃勃蝉鸣。
露琪尔脑海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果是他安排好的呢?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包括遇到自己,包括让自己去杀了他?如果一开始就是为了养出来一个能够杀死自己的人呢?你以为我会如你所愿杀死你吗?不会的,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
露琪尔仿佛听到心脏再次重获生机,在因为愤怒不解以及痛苦而猛烈地跳着。她扔开了手里的刀,起身拉上窗帘,屋内再次成为干涸的黑暗河床。露琪尔的窒息感燃烧作一片干枯。在黑暗中,露琪尔抱紧双腿,盯着那具苍白的身体。
在旁人的视角里,露琪尔又过上了这两百年一样的生活,但比起从前总像是少了些什么。蕾特蓓丽露说露琪尔像是收起翅膀的鹰隼,只踩着大地却忘了从前自己驾凌过的苍穹。吉鲁空去找露琪尔的一次,他偷偷去了他们卧室。帕帕拉恰在所有人眼里都不算是真正回来,更像是被露琪尔抓捕后锁进了红木棺材,吉鲁空看到红木棺材除去原来的锁之外,棺椁中央还缠了几圈粗细不一的银链,竖立的棺材衣柜似的直面着明镜般的长窗。这位年轻人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人描述了自己偷看到的东西,其言语将露琪尔塑造为防止恶龙出世的强大勇者。众人对此一笑置之。
某个晚上,猎人们爬窗进来,露琪尔还未准备反击,他们倒是互相吵着离开了,说着什么帕帕拉恰先生是好人不该这样,但是要带回去继续治疗,反对的一方又说是帕帕拉恰先生自己非要回来的,强行带走会生气的。露琪尔讶然,听完那些话后闭上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她只身一人去了遗迹,听见了屠龙者的流言。
总而言之,如今帕帕拉恰已经在她的身边插翅难飞,现在露琪尔似乎也不再沉湎于唤醒这位叛徒的事,无论外面如何讲她深明大义,露琪尔知道,自己现在只是没有唤醒帕帕拉恰的勇气。
蕾特蓓丽露举起相机拍她,却又放下,无奈地说:“露琪尔,动作太做作了,性感得有些下流。”
“哦。”露琪尔将扯下肩头的衣领拉起来,“那小钻她什么时候到?”
一阵沉默。
露琪尔发觉气氛僵冷,于是皱着眉问:“怎么了?”
蕾特蓓丽露疑惑地看她:“小钻跟着法斯去猎人那里了啊。”
露琪尔身体一僵,却又笑着说:“嗯,说不定忽然就回来了,就像忽然走了一样。”
蕾特蓓丽露握着相机的手紧了紧。
露琪尔疯了。
尤库蕾丝绝望地发现了这一事实。
上一次通话里她还在恳求露琪尔试着唤醒帕帕拉恰,善良的尤库蕾丝坚信所有的纷争都是没有沟通的结果,无论怎样的罪大恶极都有申辩的机会。
那时露琪尔说:“尤库蕾丝,他是我的指导者,他要负起责任,在我做好能面对他再次不负责地丢下我的准备之前,我不会帮他醒来的。”
翡翠发现屋子里有留给他们的大量字条和笔记,上面条理清晰地记着一切基础医疗所需,甚至于自己疯了之后该怎么处理的事项。两人相视叹气,仿佛看见露琪尔对自己逐渐走入神志不清的挣扎。
露琪尔弥久地沉默,也没有再主动睡过,一言不发就对任何接近的人发动攻击,她总是神志不清。翡翠只能通过打晕她强行给她灌血喝让她入睡。以及帮帕帕拉恰补给的事,也成了他的任务。吉鲁空偶尔会来帮忙,一边动作一边念叨着伊尔洛最近怎么样了的话。
露琪尔的魂灵陷入了奇妙的境地,她偶尔漂浮在空中看身体发疯,自己的棺材被自己磕磕碰碰,对隔三差五来一次的翡翠一行人由衷感谢。
这个冬天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法斯法菲莱特独自来找指导人的那次危机被大家化解,过不多时,模样大变的法斯法菲莱特忽然带着离开的孩子们围攻了遗迹,一向温柔的小钻像是变了个样子,据说安妮赖斯书中的莱斯特给了她启发,就那样做了歌星,在和波尔茨的战斗中这对双胞胎姐弟两败俱伤,许久不见的亚历山大保持着癫狂状态斩杀了很多人,伊尔洛没来,尤库蕾丝怀疑伊尔洛已经昏迷不醒,否则这样的事她多少都会阻止一下,双胞胎中的另一位还有上次袭击中解围的黑水晶,都不在。
据说法斯法菲莱特最后疯疯癫癫地去找指导人,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遗迹忽然关闭了,法斯法菲莱特被关在里面,只有辰砂能自由进出,这位寡言且容易害羞的孩子展现出聪慧且友善的一面,同时担当起照顾法斯法菲莱特的任务。只隔了一晚,猎人们将带走的大家全部释放,甚至连同明明已经死去的安特库等人,一些人留在遗迹附近的城市,一些人去了更远的地方。
好像一切都落幕了,而帕帕拉恰在其中也并未起到什么重要作用。露琪尔在思考是什么影响了帕帕拉恰最后的决策,想了想是自己那晚把对方的血吸太多的原因。那瞬间她内心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烟消云散。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会怎样?她和帕帕拉恰都会灰飞烟灭。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帕帕拉恰是为了让自己杀死他而救了自己,或者是为了让她不要死去而救了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帕帕拉恰依旧想死,自己依旧是被抛弃的那个。
临时起意的并且埋有私心的救命之恩,廉价得要命。
露琪尔悬浮空中的那段日子里清醒的时间不多,她常常处在幻觉里,时而是幼年的事,时而是遇到帕帕拉恰之后的生活。
她跟着刚拜的老医生去了雪山里的小镇,高原反应让自己头昏脑涨,低温里冻得哆哆嗦嗦,还被老师训斥手脚太慢,于是再也没穿过长裙,换上一身男装。等到下山老头子已经不再训她,只叫她跟好,帮着背背药箱。
而后一转头是大雨,她在奔跑,闪电劈开夜空,她想起这是死亡的时候。她奔向猎人会来的方向,拼命地爬坡,果然她得救了。露琪尔喘气晕倒在一个怀抱里,等醒来时已经只身一人躺在医馆。有位胡子拉碴的英俊男人来探望她,他们后来相爱了,再后来她有了一个像丈夫一样的女儿。女儿有了儿子,露琪尔含饴弄孙,她先于丈夫死去,头发花白的男人痛哭流涕,她被葬在城外的山坡,入土那天下了大雨,葬礼来了一个少年,等到人群四散,那少年摘下高顶礼帽,在雨中苍白的脸嘴唇颤抖着,他双目无神盯着粗糙的墓碑。
那张脸是帕帕拉恰。她惊醒,又是挽着帕帕拉恰的胳膊走在布满有轨电车的街道上。
帕帕拉恰为人老派,两人进入城市约会总是在看电影,他们在黑暗中勾着手指,靠在对方身上在大屏幕里看日出日落。而后在午夜人迹罕至的公园散步,又或是潜入各个城市的博物馆和画廊,帕帕拉恰对着那些艺术品侃侃而谈,她沉醉地盯着爱人的眼睛或者嘴,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无聊的久远故事与抽象意识。她不痴迷于那些艺术品,她只想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欣赏帕帕拉恰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样子迷人透了。
他们走到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前,画中痛苦的脸忽然变成了她,刺破耳膜的声音从画中传来,露琪尔捂着嘴要向帕帕拉恰求助,周遭的一切又黑了,帕帕拉恰的脸变得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有低沉的声音不断回响:“杀了我,快杀了我。杀了我吧,快杀了我。杀……”她像只玻璃瓶中的蚂蚁捂着耳朵不安地奔跑,可帕帕拉恰不耐烦的脸越来越近。
露琪尔摔倒了,膝盖与手臂全部擦伤,她狼狈地爬起来,忽然又回到了两人同居的屋里。帕帕拉恰穿着家居服在厨房做些什么,她正要喊他,法斯法菲莱特从他们的卧室走出来,帕帕拉恰亲昵地让年轻人等等,露琪尔哑口无言地去抓帕帕拉恰将要抚摸法斯法菲莱特脖子的手,她的手里忽然是那把匕首,不受控制地一步步逼向眉飞色舞的帕帕拉恰。她呐喊着,最终化身为年幼的七岁的自己,小女孩抱着剩下的面包大哭,指向抢走大半东西的小偷逃跑的方向。眼泪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刺耳,肮脏的小巷里腥臭味消失了,她的泪水没过脚掌,在哭声里一切又破碎了。
露琪尔再次回到实验室,记事簿被翻开,满屋的血液从脚底向上涌,上面写着伊尔洛告诉她的帕帕拉恰生前,下面是空白的总结栏。
露琪尔疑惑:我当时在笔记里是怎么说的?
可怜的,你这孤独的永生者。
你沉迷的宗教,你用它解释自己所谓的罪,你明明下定决心抛弃人类的一面,却未抛弃人类的根性,帕帕拉恰,你在逼自己抑郁。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类,我们就不需要迁就任何主流文化与道德约束。善也好恶也罢,或许离群索居的长生不死不是神的诅咒而是给你礼物,让你模糊对人类的道德,看见更积极的一面。你不需要原谅从前的自己,可他已经死去了,他以死谢罪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不再是罗马尼亚的少年,你是我的爱人,你是在午夜将疯狂的我从黑暗中打捞的游侠。帕帕拉恰,这才是你,现在的你。我所要唤醒的要拯救的你。
帕帕拉恰会怎么回答的?
他会说,可他没有死,而且未曾抛弃人类根性的,才能成为吸血鬼。
他对此耿耿于怀吗?而我又将这些话在心中重复了多少次?
伊尔洛说,那把刀是他刺进自己心脏的刀。
他将它交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性命交托与我?我会杀死他?这是信任,还是不信任?
我把那些话说出口了。
所以他恨我吗?因为我蔑视他的苦难?
他恨我。
他恨我,我该怎么办呢?
被锁在“衣柜”中的帕帕拉恰游荡在梦境中。依旧是生前的那些事,反反复复近千年,可直到现在,那些情绪在梦里依旧生动且深刻。
他回到近十个世纪以前,罗马尼亚还不是罗马尼亚,帕帕拉恰的故乡名为瓦拉几亚。瓦拉几亚坐落于喀尔巴阡山与多瑙河之间,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坐拥黑海的一处港口,也因此多发争斗。匈牙利人对此虎视眈眈,摩尔多瓦也妄图扩张领土。
帕帕拉恰是某位名不见经传的瓦拉几亚亲王私生子,母亲是亲王私通的女仆,女仆诞下帕帕拉恰后不久便离世,本是私生子的他却仰仗年老亲王的第一个子嗣受到不少爱护,他的名字取自于北方传来的宝石,即便是私生子,除去名号外俨然是一位王子。然而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体弱多病,帕帕拉恰不似其他瓦拉几亚少年般体格健壮,身体上的毛发也并不茂盛,这位纤弱的少年在同龄人中格格不入,也因此被嘲笑过。
直到他的父亲送给他第一把兵器,那是一把镶嵌莲花刚玉的匕首。那是他收到的唯一一份贴心的礼物,后来他仿制那把匕首订了纯银的送给露琪尔。
亲王摸着他的头把匕首塞在帕帕拉恰怀里,宠爱地说:“孩子,要是再有人嘲弄你,你用它割掉那个家伙的舌头。”此言一出,还不等帕帕拉恰跃跃欲试,已经没有人敢提起一句帕帕拉恰不正常的纤细。
帕帕拉恰已经不记得父亲的容颜,像是个高大的罗马人,又像是胡子浓密的土耳其模样。事实上,记忆里很多人的脸都模糊了,仆人,战友,下属士兵,自己从流浪者里捡回来的刺客,明明都是自己心中曾举足轻重的人,却已经化作某种抽象的意识,变成一块边缘模糊的色块。
就连那位跋山涉水将他带来遗迹的忠诚仆人也只剩下一个西班牙式的名字。
指导人说那是个看上去潦倒却虔诚的流浪者,他跪在遗迹前不吃不喝地请求指导人将帕帕拉恰带入遗迹,那个男人极尽溢美之词地赞扬帕帕拉恰,最终甚至号啕大哭地辱骂起上帝来。不过那男人本身是异教徒,倒也没有什么不敬。他愤怒地控诉帕帕拉恰生前信仰的宗教,好似是那虚无缥缈的信仰导致了他敬重的主人死亡。
帕帕拉恰在十三岁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即便不够健壮,他却能将士兵中最强壮的家伙打趴在地上。他的父亲派他去一个小战场平乱,帕帕拉恰首战告捷。父亲喜悦地拥抱凯旋而归的他:“瞧瞧我这勇敢机敏的小狗,多像我年轻的时候。”
他受赏数不清的黄金珠宝,并很快投入下一场战争中。瓦拉几亚的战神十六岁战功赫赫,拥有了自己的军队,调皮地挂名为恶龙,声振四海。瓦拉几亚的人民都知道一位名为帕帕拉恰的勇士,无人再提起他们的勇士是否纤弱之相。
贵族女儿青睐于他,国王赏赐赞扬他,唯有日渐年迈的父亲在他的骄傲之中大喊着他是好大喜功的逆子。
他的父亲嫉妒他。帕帕拉恰痛苦地发现这一事实,极尽谦逊与赤诚地诉说自己对父亲的敬意,却无法阻止两人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即便如此,他仍然爱戴自己的父亲,相信他只是一时昏了头。
他们的关系在帕帕拉恰十七岁前夜的战场上有了致命的转变,他的家族传来错误的消息。那时他与将士们远征在他国,不慎围困于雪山——带着家徽的信使引导了错误的方向,帕帕拉恰斩首了信使,却无法阻止雪崩之中全军覆没。帕帕拉恰被副官救了一命,眼看着那位忠诚的将领坠落在眼前。帕帕拉恰捡回一条命,他长途跋涉回到家乡,卧病在床时起身取水,却听到了父亲恶毒的坦白。父亲向刺客问责为什么帕帕拉恰没有死,那么这次本是一己私欲的战争该如何向国王交代?帕帕拉恰跌跌撞撞回到房内,曾在山中捡回来的小狼蹭他的手。他失神地摔了东西,那小狼舔了舔洒落在地的葡萄酒,却呜咽几声口吐白沫。帕帕拉恰慌乱地晃着它的身体,摸到那小家伙不再跳动的心脏。他瘫软在地,因愤怒而大笑。
他的战友被活埋在遥远的雪山,他的宠物命丧父亲对他的毒杀,他的手上是无辜者的血,挑起战争的原本是他贪婪的父亲,而私生子的自己是那把握在无耻的贪婪者手中的剑。帕帕拉恰苍白着脸抱起小狼的尸体去了城堡背后的山坡。
在那里他看了最后一次落日。
他从未如此珍惜自然赐予的瞬间,那落日是一块将要熄灭的炭火,鲜艳的橙红熊熊燃烧,山顶绣上灿烂的金边,稀薄的云彩丝绸般环绕其间,金红色从天边延展至头顶,色彩逐渐淡化,最终与昏暗的蓝融为一体。他伫立良久,直到山脉吞没了日光,日暮终于结束。
帕帕拉恰在山坡埋葬好那只狼,山野飘满潮湿的草木气。帕帕拉恰回到房间带上匕首,只身踏入父亲的房间。他记得那时自己的呼吸格外平缓,记得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父亲坐在桌前,地面的土耳其地毯华美柔软,他光脚踩上去,几步踏上木桌,拿着布匹的父亲反应未及,血液从男人的脖子上澎涌而出,将帕帕拉恰的一身白绸衣衫染得鲜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退回地毯享受从窗口涌入的夜风,毫不犹豫一反手,那把镶着宝石的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接下来是惊呼,是大喊,是仆人们手慢脚乱,他在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疼痛中,帕帕拉恰再次醒来——翡翠暴力地扯开了锁链,而伊尔洛替他注射了血清。
接收现状的相关信息让帕帕拉恰难得地迷茫了一阵,翡翠将前前后后的事又总结性串了一遍,帕帕拉恰坐在沙发岔开腿,上半身向前倾斜,双手交叉合在腿间,听完后放弃般点了点头:“所以,露琪尔迷失了?”
“对。”难得没有吐槽帕帕拉恰听了那么多事却只听到了露琪尔,翡翠面色凝重地指了指已经四分五裂的记事簿,“她在迷失前留下了很多讯息,但貌似……”
“没有留给我的是吗。”帕帕拉恰扶住额头,“啊,真是混乱。”
“我们想能让她清醒的可能只有你了,虽然不保证她清醒后看到你会发生什么,但你肯定能自保,”伊尔洛叹息道,“吉鲁空来过一次,脸都被抓花了,翡翠也断过几次胳膊,我强制她了一次,但这对露琪尔不好,所有人都试过了,我们没办法,现在只能把她先关在实验室里,当然里面的器材搬出来了,不会伤到露琪尔,实验室门上的玻璃小窗可以看到她。”
“还有我们在实验室角落发现了这个。”翡翠递过去一枚黑色镶金红石的戒指,“和蕾特蓓丽露核实过,这是你被带走前露琪尔订的,上次拍写真的时候露琪尔刚拿到手,说是要送给你的。”
帕帕拉恰表情木然地接过戒指,神色恍惚。
“一会儿会有人来送食物,”伊尔洛与翡翠起身,“我们走了,你先好好休息。”
帕帕拉恰点了点头,靠在沙发上仰头捏着鼻梁。露琪尔迷失这件事他实在毫无头绪,在自己晕倒期间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露琪尔为什么没有和以前那样听自己话?难道之前的争吵不是拖住我的话术?如果不是,那我简直采取了难以言喻的愚蠢行动。可我后来又找她了,将她带回来,露琪尔又以为那次是什么?
一片混乱,各个角度都是。
来送东西的是蕾特蓓丽露。她明明担心却嘴硬地说只是顺手。
看到帕帕拉恰的那一刻,蕾特蓓丽露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趾高气扬地进门然后对帕帕拉恰熟视无睹,倒是看到露琪尔时眼神柔和了不少。
帕帕拉恰伸手,照常如露琪尔一样问她要不要做检查。
瞥见那枚戒指,蕾特蓓丽露挑眉后又哼了一声,她起身,高傲地扭着腰就要离开了。在关门前,她欲言又止,却最终瞪了一眼帕帕拉恰说:“帕帕拉恰,你别再寻死了,生前那些事差不多得了,真亏你记忆力真好还能记得,露琪尔因为你这个事都难受多少年了,你就是自己养了个宠物也要对宠物负责,你要真的为她好,拼了命也别死在露琪尔前面。”说罢,她将门一摔。
蕾特蓓丽露的话让帕帕拉恰十分惊愕,乃至于他在门前久久无法回神。
他的消极只是因为对病痛的无奈感到迷惘,以及如此耗费露琪尔的经历感到不舍得罢了,露琪尔的解读自然也是有道理,生前的事的确让他心有余悸,但最重要的原因不在那里,他时常以为那是露琪尔为治疗他寻找的突破口,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让他讲一讲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所以从那时就开始了误会吗?
他真正害怕的是,即便露琪尔那样努力了,自己却终有一日和露比一样躺在遗迹中无法苏醒,那时候露琪尔绝不会弃他而去,而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会把永生葬送在无尽的绝望里——而吸血鬼并不能主动选择沉睡,露琪尔根本做不到和他一同埋入遗迹的深土里。他太懂露琪尔了,那个执拗的性子,拖得越久,露琪尔越会难以接受,自己如今横死,露琪尔多少还有一线生机。结果他沉溺于不舍与反省中,一遇到变故——比如他竟然被治好了这件事——生怕一时不察导致生前那样的悲剧,他决定在尘埃落定后将所有的一切向露琪尔坦白,他甚至想象过一切结束后他与露琪尔相拥的场面。
他小心翼翼且三缄其口,而那长久的沉默让他的爱人思考了很多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事。
两人的想法并未得到对方的理解,当然错误在于自己,露琪尔已经拼命地表达过了。
他之后或许要找伊尔洛好好谈谈,他知道露琪尔自然是聪明地向她套话了,然而吟游诗人得到的故事传说到底扭曲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他的小家伙认定了自己成为吸血鬼后还在一心求死呢?
帕帕拉恰闭上眼摩挲着那枚金红石戒指,眼前浮现出露琪尔的怒吼:“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帕帕拉恰!是你!”
他的眼睛缓慢地睁开,透过玻璃凝视着缩在墙边,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的露琪尔,而后上前打开实验室的门。
“我回来了,露琪尔。”
他决定先拥抱她。
哪怕她可能会撕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