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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踏着开裂的沥青路，来到春末的墓园。

三年前，我曾随父母来这里挑姥爷的墓址。在恍若售房部的大厅里，我低头翻看小册子里的一张张图上标着墓的大小、风水和价格。

管理人员坐在一台古旧的计算机前，打好姥爷的名字和生辰忌日，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而违和。

姥爷去世时，我在大洋彼端考大二下的生物期末。

等我出了考场，重启手机，就只看到妈发来的一条短信：“你姥爷昨晚吃桃酥被呛到，送去抢救，今凌晨三点抢救无效，离我们而去了。” 

这条毫无感情，同时莫名散发着魔幻现实主义的短信，一锤定音：我没有见姥爷最后一面。

事实上我没有来得及见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人中任何一个人的最后一面。

因为同样的理由：十二个时区的时差和需跨越半个地球的航程。

这次是我第二次来这片墓园。那块当时我们从小册子里挑的墓碑上刻着姥爷和姥姥的名字。我表情木然站在墓前。墓后是一座山，听说风水是好的。

即使在郊区，天色也是城内雾霾天一样的灰白。

这里是我从纽约飞到故乡A城落地后的第一站。我一人静静又站了会儿，最后望了墓碑后的那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一眼，便原路返回，叫车重新前往A城机场。

回国前，我辞掉了自己在生物实验室研究员的工作。在医学院开学前的这个夏天选择一个人回国。

我不打算见任何亲戚朋友，想让这个夏天完全独自的旅行。这是我做为成年人，许下的最后一个自私愿望。

目的是隐藏在人潮中，做为一个平凡而迷惘的人歇一口气，做一个隐秘的白日梦。

而说起在中国哪里是日夜不息做着梦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横店了。

我虽之前从未去过·，但想象中那里是一座靠白日梦存活着的小城。

其中有多少钢筋水泥搭成的皇宫庭院，就有多少市井局促无功而返的打工人。

我没有多想，便在订机票时选中了横店作为此行的目的地。

说实话其实哪里都可以，这本就是场漫无目的的旅行。

A城在自己离开的这十年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回到陌生的A城机场，只感叹硬件飞速进步，人们也显得更为神色匆匆。

我由退托管处取回了自己的随身行李：一个黑色大书包和一个青绿色的小手提箱。

融在人群中，入了安检，找到了对应的候机区坐下。

横店没有自己的民用机场，最近的机场在义乌，而后要做一小时的机场大巴才能到达横店。

想到未来半天的旅途还要几经周折，我深深叹了口气，飞机上质量堪忧的睡眠已不足以支撑脑中翻涌着的众多思绪。

头顶是如龙骨般整齐支撑起机场大厅顶棚的白色钢筋。它们只是由工程程式计算出的最好摆列组合，不带感情，干净利落，竟让我一瞬间有些羡慕。

仰头望着它们，我慢慢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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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机场工作人员推醒的。当我一片迷茫地睁开眼，就看到的是一张写满不耐烦的脸在我正前方瞪着我。

我经不住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就听到对方用稍显尖厉的语气说：“你是乘客沈青书女士吗？飞往义乌的航班就要起飞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一边将书包甩上肩头，在夹克口袋里翻出了机票，道句不好意思，便往gate冲去。

多年后，我有时会想，如果那时我没有赶上这班飞机，我之后的人生将会是如何的不同。

此时，我一个人拖着快要起飞的行李箱冲过长长的步道，攥着机票，双耳通红，额头冒汗地大步走进机舱。

踏入机舱的一瞬，就见已坐满了头等舱和商务舱的“诸位贵宾”对我行注目礼。

我心中一阵烦躁，不愿多看，低头快步往后头的经济舱走。而到我几乎就要走出头等舱时，一女声清晰地“噫？”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感到她是在对我说话，但立马就在脑中否决了这般感受，拎着行李箱继续往里前进。

可那女声紧接着大声道：“青书？！”这一声叫唤在安静的机舱里清亮而突兀，让我停下脚步，继而充满惊疑惑地寻声望去。

我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直直望着我的人带着黑色口罩，露出的这双眼是武侠小说中名门少侠才有的剑眉星目，好看而犀利。

忽然，这位帅哥的脑袋边探出了一只小手，使劲挥着。“青书，天呐！真的是你！”

一个顶着一头棕色短发的小脑袋也随着那只手冒了出来。

我张大了眼睛，脱口道：“陌陌？！” 我反应不过来地张着嘴站在那儿。

之前挡着陌陌的男人突然轻咳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便看到一位一脸微笑、眸子里却透着隐隐杀意的空乘小姐朝我走来。

“不——不好意思。”我又看了坐在那男人旁边，对自己挤眉弄眼的陌陌一眼，便连忙提起行李箱往后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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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7加速轰鸣冲向云霄，靠窗座的我闭上双眼。后脑被加速力紧紧按在靠背的头枕上，我试着全身放松，默数着一呼一吸，让身体又一次适应了这种明明没有翅膀却能在蓝天飞翔的感觉。

侧头望着窗外倾斜的大陆，我想起方才见到的陌陌。

陌陌是和自己同一个大院、幼儿园、小学、初中一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说是闺蜜、死党、或青梅竹马都不为过。从吃手小娃到追漫画爱金庸古龙哈利波特的中二少女，自己和陌陌都是磕磕碰碰一路同行。

这种单纯美好的连结，在自己初中毕业，随家人移居海外后，便被一刀割了干净。

我这许多年也再没有与她联系。而怎想到这明明是一场出逃的旅行，竟会遇到故人。

正想着此事，脑中暮然映出坐在陌陌旁边的男人那双令人惊艳的眼眸。

“他是谁？陌陌的男朋友？” 我一阵胡思乱想，“难道是一起去横店旅游的，还是他们的目的地就是义乌？” 

头顶的安全带灯滴地一声熄灭了，客机终于上升到了平流层。

日光强烈，俯瞰白云，飞机小小的影子在云海紧紧跟随。我注意力一时被窗外宁静祥和的景象吸引了。

无所谓了，遇见了曾经的儿时玩伴也便遇见了，两人如今生活迥异，就算同乘一架飞机，

又能怎样呢？

“沈大学霸，沈大学霸？”忽然一声声压低嗓音的呼唤从耳边幽幽传来，我脖子一僵，转过头去，正是陌陌。她正凑在走道上，手拢成喇叭状，冲我传音。

我心头一暖，也越过旁边两个乘客尽量小声地冲她打招呼：“陌陌，好久不见了，真好巧。”

“是啊，天呐我怎么都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你，你最近——” 陌陌的”悄悄话“越说越快也越大声，坐在我旁边的阿姨纹上去的青色眉毛挑得老高，来回看我们的目光越来越有一种怒意。

我冲陌陌使劲眨了眨眼——这是我们从小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通风报信的小动作。

陌陌也立刻反应过来，想起什么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我。“我。的。电。话。加。我。”她夸张地用口型说。

我抿唇笑，点点头。“好，谢谢！我下飞机给你短信。” 我略过身旁阿姨不善的目光低声说。

陌陌的小圆脸亮了起来。她笑咪咪地点点头，又冲我挥挥手，便往前回去头等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