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致加勒比
1549年的初夏,灿烂的阳光穿过半开的窗,铺满整个房间。Z先生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被暖和的阳光烘得犯困。小楼下的人声、鸟鸣,风吹树叶的轻响、远处大海的涛声,都随着意识渐远。
迷糊中,一层的门被人打开。来人的步伐轻快。踏上陈年的木质楼梯,踩出了“吱呀”声的声响。
“Z先生!Z先生醒醒!”肩膀被人轻晃,意识开始慢慢回笼。一个凉凉的、酸甜的东西被塞到嘴边,Z先生终于半睁开了眼:“橘子?”
一口吞下嘴边的水果:“你最近很喜欢吃这个?”
白简点了点头:“上次回去才知道,柑橘是15世纪传入里斯本的,现在还算稀罕水果呢。”
“别浪费了。”
Z先生坐直了身子,见他手上只有柑橘,有点奇怪:“你不是去买纪念品了吗?这就是你要带回去的宝贝?”
“这么好吃的水果还不够当宝贝?”白简又给他扔了两个过去。
白简走到窗台前,把窗户彻底打开,放进满室海风。“变化真大啊,”他看着繁华的街道、商铺,“别的不说,买东西就比以前贵了好几倍。”
“原来是学会给我省钱了?”Z先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高兴。”
白简没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富有后的西班牙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黄金好像只充盈了贵族的钱包。”
“商人和工匠比以前还少,这算是繁荣吗?”
Z先生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能想这么多。他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航海带来了财富,也仅仅带来财富而已。”
“是人来决定,黄金将堆起宫殿,还是建立工厂。”
“是他们自己在决定,这个国家走向哪里。”
白简背着身子点了下头:“而这些事情,哥伦布不知道,麦哲伦不知道,大海也不会知道。”
过了日头正盛的中午,两人一起出了门。
这次图鉴的指示很模糊,只说要在这个节点随商船出海。两人只好假扮商人,自己预约了一个船队。今天说好了要去商会找管事,商量出海相关事宜。
他俩在管事办公室里足足喝了一壶茶,才等来带他们看船的的水手。
“先生们,下午好。”带路的水手有一头蓬松金发,脸上挂着十分无害的微笑,嘴角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待他们在相邻两条街上打转许久后,那无害的微笑开始变得僵硬。
“迷路了吧?”白简按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得问:“你是迷路了吧?”
水手精神的金毛和肩膀一起耷拉了下来:“不瞒您说,我是英国人……来西班牙是第一次……”
白简大力拍着他结实的胳膊:“路痴没事儿干跑这么远干嘛!干嘛!”
水手跳着躲开他的拍打,可怜兮兮地说:“出海讨生活,我们国家哪有西班牙挣得多呀!”
Z先生问路回来,拉开打闹的两人。
“还是跟着我走吧。”
白简甩开水手,凑上来悄悄问:“Z先生,英国不应该比西班牙厉害吗?他怎么说自己是来这里讨生活的?”
Z先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手:“西葡寻找新大陆的时候,英法在打百年战争。英国刚和法国打完,又因为王位继承权打起了玫瑰战争。一仗接一仗的,自然是落后了一步。”
白简听完觉得水手也是十分不容易,边走边买了一堆吃食塞给他,最后又变成了两人一起吃。Z先生摸摸瘪下去的钱包,眼里写满了深沉。
“伊比利亚总是这样阳光灿烂吗?”水手仰头看着太阳,“我的家乡天天下雨。”
“我以前一直以为,哪里都是终年阴雨的。”
白简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有的地方一年都下不了一场雨呢,你这见识不够呀。”
“都说了是以前!我第一次登船后,就知道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了。”
两人闲话间就到了港口,Z先生把意犹未尽的水手拉去对行程。
等他们把各项事情对好,已经接近黄昏。Z先生过来领发呆的小朋友,水手站在船上朝他们挥手。
“出海那天见——”
白简也用力挥挥手:“到时候见——”
几天后,他们按时上了船,找到了自己的船舱。
白简四处看也没见着新朋友,只能拉着Z先生问东问西。
“我们这次到底是去哪里?”
“去西班牙的一处殖民地,大概在中美洲那里。”Z先生那手指给他画着地图。
“不过你应该更熟悉另一个名字——加勒比海。”
白简瞪圆了眼睛:“那,我们不会遇上海盗吧!”
“我们这是去程,船上没什么值钱货物,应该不会被劫。”Z先生安慰道:“再说这艘船上装的武器也不少,一般的海盗船都能对付。”
虽然被Z先生这么说,但白简还是忧心忡忡的。他一路上都窝在舱室里,吃饭都不积极了。
所幸他们平安抵达了目的地,Z先生还好心情地给白简讲故事。
“哥伦布的船队第一次在这里登陆的时候,碰巧遇上了加勒比土著。还没等他们交涉,对面的土著就丢下营地逃跑了。跑的时候,还留着煮饭的大锅冒热气。水手们看见后,好奇地掀开了锅盖,你猜锅里面是什么?”
“什么啊?”
“是一具尸体……”Z先生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白简被吓得一抖:“搞什么啊!是食人族吗?”
“没错,是食人族。他们除了不吃自己部族的人,被抓的战俘都会被当做晚饭上桌。”
“嘶——”白简一脸警惕:“我们这次不会是要探查食人部落吧?!”
“当然,”Z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不可能啦。”
“这里已经被殖民几十年了,大部分加勒比人都成了奴隶,马上就要灭绝了。”
白简放下抱臂的手,没再应声。
“免于变成盘中餐还不开心了?”Z先生还在逗他。
白简摇了摇头:“没有不开心,只是听见'灭绝'……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在港口建立的新城市闲逛了几天,也没见图鉴多了什么新内容。倒是之前的船长找上了门。
原来船被一个贵族包了下来,说是想带货提前返航。他们要是想跟船回去,就得一起提前出发。
殖民地上人员混杂,再找一条放心的商船也不容易。所以收拾一番后,二人再次登上了货船。
水手们上上下下搬运着那位贵族的货物。木箱子封得紧,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嗨!先生们,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发水手甩着手腕走了过来。
白简笑着迎上去叙旧,对未知的旅途又多了几分安心。
半夜,船尾甲板上,金发水手正盯着一只在半空盘旋的鹰。
“维克多!你在这里呀!”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只鹰飞入了沉沉的夜空,消失不见。
金发水手循声回头,看见来人有几分惊讶:“白?你怎么不休息?”
白简有点不好意思地掏出一个纸包:“听说你值夜,给你带点夜宵。”
维克多打开还温热的纸包,里面是两个鸡腿。
“嘘!别叫!”白简捂住他的嘴,“船上的贵族老爷请客的,尝尝好不好吃。”
水手低下头,咬了一口鸡肉,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
白简没跟他来回客套,一屁股坐在了旁边。
“维克多,听说这里有海盗出没,我们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水手还在低着头吃肉,迟迟才回了他一句:“先生,大海是勇敢者的狩猎场。”
“你说得对,”白简叹了口气,“我可能就是个胆小鬼。”
维克多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夜宵,拿纸包随便擦了擦嘴,开口问:“你知道,我们的船下是什么吗?”
白简想了想白日见到的木箱子:“黄金?珠宝?”
“是白骨。”
“寻找黄金的人,成为奴隶的人。海面承载不了的野心,就该被风暴倾覆。”
白简小声说:“也有我们这样的普通人。”
“尸骨铺就的航路上,没有洁白的灵魂经过。”
白简有点不知所措。
恰好月光被云遮蔽,他看不清维克多的表情。只看得见他领口的羽毛饰品,在海风中轻颤。
“喜欢这个吗?”维克多低头摘下,给他别在衣襟上:“我从家乡带出来的,送你留个纪念。”
白简伸手想要拒绝:“这我怎么能拿!”
“就当夜宵的回礼,”维克多不容他拒绝,“如果有机会,真想让你看看故乡的知更鸟。”
几天后,风平浪静的大海上。一声惊呼打破了连日来的平静。
“海盗——是海盗——”
白简当时正在甲板上,只见远处有三艘比货船小的船正在驶来,那船上有一面鲜红的旗帜飘扬。
两方炮火已经开始交锋,震动的甲板上到处是慌乱的人。白简没法返回舱室找Z先生,反身钻进一堆布袋里藏好。
火炮没轰多久,海盗已经顶着反击跳上了甲板。没有所谓的“不抵抗就能活命”,只有火枪与血肉碰撞的闷响。哭嚎声、惊惧声,世间到底还有多少种悲惨的声音?
白简只能缩在袋子中间,努力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放心,没有碍事的家伙了。”耳熟的声音响起,白简的心跳一时都停住了。他颤着手,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一个金发的青年左手拎着刀,右手提着船长的头颅,走到海盗面前。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淌,青年踩的靴子也早已变了颜色,只剩下狰狞的红。
剩下的人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海盗们以猫捉老鼠般的悠闲收割着生命。
白简心中着急,不知道Z先生在哪,是不是已经被发现。恍神间,又一个水手倒在了麻布袋子上,白简没忍住哼了一声。
金发的海盗缓缓回头,溅血的娃娃脸上挂着悚人的微笑。
他一步步走来,像身着华服的贵族,正自由漫步在宫殿之中、穹顶之下,微笑着说:“欢迎来到,海盗的舞台。”
一脚踹开遮掩的布袋,看见缩在里面的人,他挑了挑眉。
白简无力地喊出他的名字:“维克多……”
沾血的刀刃的抵上脸颊,维克多笑意深了几分:“真不走运,先生。猜猜我会放过你吗?”
不远处,海盗们正在搬运船底的木箱。为首的海盗撬开一个,大把黄金珠宝流出。一个金块跌跌撞撞地滚了过来,裹上一层粘稠的红色。
维克多弯腰捡起:“果然有大收获呢。”
他转了转手上的刀,温柔地低声说:“异教徒说人会有下辈子。如果再活一次,可不要再光顾大海了。”
他举起刀……
“嗵——”
没有尖刀刺进肉体的声音,只有海面上溅起了巨大水花。
Z先生抓着他的手还是那样冰凉而有力,一如每次从图鉴馆中央跳下的温度。
白简颤抖着,把头埋在Z先生在怀中,随他沉入大海。
——Z先生,原来海水,这么凉吗?
——那些长眠海底的白骨,下坠时会不会冷呢?
水面上,海盗泄火的枪炮声渐渐模糊。白简却好像还能看见一片金色,灿烂得如同伊比利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