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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成个鬼亲之鬼情
迷蒙沙 2018-03-04

清明未至,细雨绵绵。简陋的马车在小道上奔驰,不是朝廷维护的驰道,自然就没有那么踏实洁净与平坦。通向长安城的驰道离他们相隔不过数里,但是走小路更能早点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崔少玄解释说:“静言观在鄠县与长安交界,有山有水,沣水渼陂相伴,马驰数刻即可到达长安城。但是不在驰道之上,便只能泥路而行。”

崔少玄的夫君卢倕在马车外冒雨驾驶马车,马车内因为崔少玄用壮实不透风的麻布盖起了透光的小窗而黑暗无比,除了杂物,车厢内只有崔少玄一个活人。

崔少玄坐在马车里,嘴角带笑,温和无比地解释道,双目所及的,是两个灵牌。

马车最终停在了长安城外的静言观前。

穿着灰白道袍的裴玄静外出迎接。

裴玄静已经五十岁的年纪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让人惋惜的痕迹,当青春光阴褪去,曾经的脱俗美人也风华不再,但是从她平和的面相与优雅的姿态中仍然可见她年轻时候那清丽脱俗的影子。

卢倕夫妻一人扶着一个灵牌下了车,给裴玄静行了个礼。

“一路舟车劳顿,二位道友辛苦了。”

“劳驾炼师冒雨侯我等,实在不该。”

裴玄静笑容清淡,略微行了一个礼。一行人就此入了观。

只剩下身后一片清明细雨。

 

第一章·鬼情

(825年,清明)

裴玄静今年将要五十三了,自嘲连“风韵犹存”都再无可用,穿着半旧的白色道袍,挽髻披纱,坐在半旧的蒲团上,为卢氏夫妻倒上一杯清茶,茶香宜人,没半会就茶香就混合着烛火香气充盈一堂。

崔少玄三十岁的年纪,相貌是极好的,只是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仙气,她笑着接过丈夫递来的木盒。

木盒平平无奇,崔少玄打开木盒,轻手轻脚地取出盒内盖着黑布的两块木牌。

一掀开,乃是两个灵位牌,只有牌位跟底座,漆油也并不匀称,看来只是稍作加工便用上,牌位之上用红金混色的颜料写上了牌位之名。

左书“韩滂之灵位”,右写“宋太簇之灵位”。

布一掀开,无风门自闭,观堂之中顿时暗然不少。

青烟袅袅,黑暗蒙蒙,若隐若明之处,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束发少年穿着左衽白色丧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仿佛是漂浮在黑暗之中一般,影影绰绰,却还是能辨认出,这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闪亮清澈的眼睛让人感受到他年轻的跃动情绪,脖子用草绳胡乱结上一块黑白相合的奇石,颇有点异域风情。

少年伸完懒腰,伸手往黑暗中微微一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揉着眼睛牵着少年的手,离开了黑暗,少女身穿着浅白袖口绣五瓣花窄袖左衽,系蓝色纹白花绿叶齐胸襦裙,头戴五金叶小珍珠女冠,两肩挂着一抹白色长披,长得圆脸大眼,樱桃小嘴唇色却略显苍白。

“韩生,潇小娘子,这位就是裴炼师。”卢倕向两个“人”介绍道,然而这两个少男少女确实怎么看都不是“人”——他们形体略显单薄,甚至可以透过他们的衣物形态看到他们身后的景色,而且这两个少年少女一直都没有落到实地,衣裙下摆也并不见足鞋之类,这两个少年少女明摆着就是——两只鬼。

好在,在场三人,并不惊讶,或者说,他们都知情。

“见过裴炼师!”韩生少年较为年长,比潇小娘子高了半个头不止,看着性情也比小娘子活泼外向,一只手拉着小娘子的披肩,带着潇小娘子就给裴玄静作辑。

裴玄静含笑垂首,目光渐移到了韩滂脖子上那被奇石上去,道:“这就是道友在信中所说的,韩生固魂之物?”

裴玄静和卢陲夫妻是相识多年的忘年交了。卢陲夫妻入道多年,两人早年就散尽家财,到处寻访名山仙师,约莫半年前到的袁州,一个月前忽然托人给长安城外的裴玄静带信,说在袁州遇上了两个鬼魂,想替他们求裴玄静帮一个忙。

裴玄静已逝的先夫李言是多年的鄠县县尉,鄠县是京畿辅县,属万年县管辖,而这座静言观也坐落在鄠县的丘陵之中,其中原因很多,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李言在鄠县很有人脉,而先夫的人脉,在李言离世五年后的今天,仍然为裴玄静所享有着。

裴玄静自十七嫁到京兆尹来,与丈夫相敬相亲,这座静言观也是李言为裴玄静亲自出资督造的,乃是李言对哀痛丧子的妻子的安慰之礼,自五年前李言离世后,裴玄静住进了这个道观,清心寡欲,然寡妇门前是非多,任是李言生前人脉再好也难抵过周围对裴玄静的风言风语,为了守护住先夫对自己的赤诚方寸,裴玄静不得不做很多事情,渐渐的,先夫的人脉成了裴玄静的人脉,裴玄静又渐渐在长安城拥有了自己的人脉。

正是因此,卢陲夫妻为韩滂和宋太簇求裴玄静帮一个忙。

韩滂用通彻虚幻一般的右手捧起了自己身前的奇石,“回炼师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帮我们固魂的恩人说就是这石头让我魂体有灵而不止魂飞魄散,这大概就是炼师说的‘固魂’吧!”

裴玄静于是转开了视线。

“那韩生就没有带其他物品给我么?要知道,老媪可不能拿着韩生固魂之物乱走去询问来处啊?”

“不能拿韩郎的石子!”一直没说话的宋太簇——“潇小娘子”一听就飘过去紧紧环住了韩滂的手臂:“炼师,这是潇潇的寻亲,要给也是潇潇的玉箫!”

“潇潇!”韩滂好笑又好气,“炼师这是开玩笑呢!她不是在问我们要别的信物么?”

潇潇一听就慌了,惨白透明的脸蛋儿变得更通透了,躲在韩滂身后怯生生出声道:“潇潇向炼师致歉。”

崔少玄从放置灵位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尊黑木端坐的老人之像。

玄黑无光,雕工初看略显粗糙,造型也跟中原人士颇有不同,裴玄静从崔少玄手中接了过来,端详了好一阵子,还带到了坐榻上坐下,也招呼两个道友坐下。

裴玄静将木像放在了木案之上,嘴角含笑道:“虽然道友你们在信中已说原委,可是老媪还是想听听韩生你们再说一次,你们的经历和你们此行的目的,可否?”

韩滂瞄了眼崔少玄他们,只见卢陲一脸和善的对他点头,他也就对潇潇笑笑,示意她尽管说潇潇还是一副有点怕生的样子,揣着帔子捏来捏去,又细又脆,娇滴滴的声音慢慢说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潇潇记得自己生于元和二年,记得自己父亲名讳是宋惟清,母亲名讳韦笙随,也记得自己的小名来自于在早年去世的外婆,她还记得自己大概在京兆尹还有一个长兄,知道自己父亲是做宝物珍品的生意的,父亲带着全家人在各处辗转,搜罗古玩奇珍,送往京兆尹。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潇潇记忆中家里从不缺衣少食,虽然跟着父亲总要各处辗转,但是潇潇生前的生活可谓是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甚至是堪说富贵。

经常奔波外地,可是潇潇的父母把她养育地很好,把她保护的很好,无论到了何处,也总是将她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中,家教全部都是由母亲亲自把关,绝对没有因为奔波劳碌而要潇潇抛头露面,也极少让潇潇接触外界,家教甚至可以说是严格。

四年前,潇潇记得那时父亲刚在当地找了户小院子,一家人又刚安顿下来,潇潇还听人说新皇登基,改元长庆。结果有信使找到了他们,父亲看了长信就慌了,和母亲说了半日,似乎是京中有哪个亲戚去世了,要全家回京奔丧。

他们走得很急,父亲似乎只是找了个家仆安顿大部分家当,带着母亲和自己搬上一箱细软就连夜乘车要赶往袁州州府,买马行车直往京城去。

夜深路险,还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滂沱大雨,父亲心焦,坚持赶路,母亲没能阻止,坐在车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一路上风雨泥泞,山路崎岖可是吓坏了潇潇,母亲从宝箱里拿出了外祖母留下的玉箫。

潇潇记得外祖母是个长相和别人不同的胡人女子,她总是哀伤的看着一个方向,她看着窗外的侧影是潇潇对她的唯一印象,母亲从来不跟潇潇说外祖母的事情,但是他们家有很多宝物都是外祖母留下来的。

母亲吹响玉箫,大概是想安慰潇潇吧。

可是箫声初响,车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一切都乱套了。

潇潇只记得自己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只感觉有谁把自己抱入怀中,但是一股刺心的剧痛让她只想挣扎开来,失重之下,她却挣扎不开了,他们摔出了车子,雨水拍打在潇潇脸上和身上,潇潇终于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里,暴风雨还在狂啸,习习强风的乱音让潇潇分不清上下左右,只是感觉山体离自己原来越远......

抱住潇潇的,是母亲?还是父亲?潇潇分不清了......

他们重重掉到了泥泞的山崖底下,潇潇只记得自己吐出了一口血,然后就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潇潇生前最后的记忆了,接下来的,就是成为了“鬼”的潇潇的故事了。

刚成为“鬼”的潇潇是没有意识,没有感觉的,她有的只是一股本能,一股要将眼前正在糟蹋自己母亲尸首,偷盗自家财物,践踏父亲尸骸的那些混账撕碎的本能。

她记得那些人在做什么,她也记得,她的那股本能也不一定是源于她目睹了家人尸首被侮辱的愤怒。她甚至怀疑,那是她化作恶鬼之后的本能,而不是她为人仅剩的情绪。

盗匪尖叫,奔跑,被撕开身躯,流出汪汪鲜血,鲜血染红了潇潇的双眼。

“那时我大概什么都看不到了,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杀戮的冲动,那让我的魂魄追随着流淌开去的鲜血前行着,我不知道我去了哪里,用了多长时间,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这里有一股力量,充沛的力量,哀怨、恐惧、却无法叫出声——后来,我知道了,我的魂魄因为杀人已经魔化了,我被阴气引领向了仰山的墓地,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情,我大概就不止杀了几个可恶的盗匪那么简单了。”

“小娘子是认为,你那时出于本能,要将别的魂魄吸收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裴玄静毕竟是修道中人,点破了潇潇的意思。

“是的,恶鬼之化,往往就是从染上血腥开始,但是杀人需要将鬼魂实化,这就需要强大的阴力,刚死的凶煞之灵,除了再造血孽,往往就是通过吸收别的鬼魂的阴气强大自身,也弄得别人魂飞魄散。”崔少玄给裴玄静沏上一杯清茶,其声温和,如同窗外细雨,如同这杯清茶一样透彻人心:“潇潇却是造下了杀孽,只是那些人也确实死有余辜,我们后来寻到了潇潇她家遇难的地方,的确是被盗匪搜刮了,甚至我们还在潇潇母亲的尸骸上发现了被侮辱的伤口......夫君可是生气了。”

“老媪我可无意责备潇小娘子的所作所为啊!”裴玄静笑道:“道友你慌张了,我只是想要问清楚罢了,你看潇小娘子不是很坦然承认吗?”

崔少玄的笑容有了一时的呆滞,她瞥向韩滂,韩滂赶紧让潇潇继续说。

“是的,炼师,我无意隐瞒我的所作所为,我愿意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潇潇不知晓什么大道理,但是为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这点阿娘耶耶从来要潇潇谨记,即使为鬼为伥,只要潇潇还有理智一日,就绝不会忘。”

韩滂刚想说什么,裴玄静就伸手示意让韩滂别说了,她向潇潇道:“潇小娘子确实误会了,老媪我真的只是好奇,想要问清楚而已,还是先把小娘子的故事讲完吧。既然已经魔化,为何小娘子还能存识至今?”

潇潇扭过头,看向也在回望自己的韩滂,苍白透明的脸上,似乎有一抹不存在的红晕。

“因为遇上了韩郎,我才能变回我自己。”

韩滂的墓葬就在仰山,潇潇的恶魂第一个盯上的就是韩滂。

天下之大,鬼差难当。因此有的魂魄是会被留在墓葬之中,如果遇上业绩平平的鬼差,那些不会为非作歹的普通死魂,可能在墓地之中享用亲人的供奉很长一段时间。韩滂就是其中一个,当然那时候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识,一般鬼魂死后没有进入阴间待轮回,在阳间待着他们的阴气只够日出而散日落而积,最多只能让他们在夜深显个形吓坏一下盗墓贼,又或者三五成群聚聚墓地上空的阴气,让墓地变得阴凉写,这些死魂没有什么自我意识,最多也就能说出自己生前最后一句话,只能依靠虚弱的本能享用亲人的祭品。

所以韩滂一开始是毫无反击之力的,好在鬼魂也是有自我护卫的本能,于是他化作了一只杀鸟。人死后,灵柩下葬前,会从棺材里飞出一种东西,称其为“杀”。那是尸体的毒气、煞气和人最后的怨恨合体所成之物,这些东西一般会随着尸体腐朽后渐渐消散。但是对于平凡无奇的只是因缘巧合滞留人间的鬼魂来说,这就是仅剩的护卫。

杀鸟自然是敌不过魔化的恶灵。庆幸的是,韩滂家里供奉齐全,祭品中甚至有护墓超度之符,两者相争终于触发了这个符咒。韩滂得到了神智,潇潇也清醒过来了。

“那时我才看到,我的胸口,插着一根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玉箫——就是我母亲生前最后想要吹给我听的那一根。他们想要保护我,护着我,却不意间,让那根玉箫插入了我的心中,让我的心血染红了这根玉箫。”潇潇从胸口掏出了一根浅红触目的玉箫,只有一个成人手掌那么长,开着五孔,看起来就是上品,只是那玉色让人望而生畏,被潇潇用一根红线系在了脖子上。“那是我看起来一定是很可怕,我还记得我清醒的第一眼就是看到韩郎恐惧的眼神,然而,韩郎最终却不愿意放弃我。”

“因为你哭了啊!”韩滂说:“老实说那时候我也是刚恢复神智,但是听你哭得那么凄惨,又是叫痛,又是让人杀了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一个男子汉怎么可以置你于不顾。”

“所以,是韩郎你救了我。”潇潇看着韩滂就笑了起来,本应阴森诡秘的两个鬼魂之间,却仿佛飘着一片明媚动人的花海。

“咳咳!”卢陲咳嗽一声,让潇潇把话题扯回来。

“后来来了一个人,我和韩郎的恩人。他坚持不肯告诉我们名字,他说他是被我们触发的阵法吸引过来的,韩郎就替我求他救我,只是我毕竟造了杀孽,入魔有兆,要救只能靠往后行善积德,由百姓的赞颂和恩谢来洗清,就算是恩人也无能为力。但是韩郎坚持,恩人就替我以血箫固魂,让我以箫为凭,努力造福百姓,行善积德。韩郎也为了我,抓了我家一块西域奇石,恩人为他固魂,陪在我身边,在袁州呆了四年,给乡亲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恩人说,到我行善积德够了,我的魂魄自然就能跟着玉箫一起离开袁州。”

“你离开袁州,就是想要寻亲?”

“嗯,虽然后来韩郎和我能走动,我们就去袁州边界收敛了我家人的尸骨,可落叶归根,我还是想要找到我的大兄,让我耶耶和阿娘,哪怕只是安葬好他们也行。”

“接下来他们就在袁州呆了四年,驱恶助善,整治得袁州那几块墓地都其乐融融,谁过去都认不出那是墓地。我和夫君在袁州也是多得他们帮助,才能提早半年来找炼师你呢!”崔少玄帮腔道。

“那是,他们身上,没有煞气,更无恶意。”裴玄静笑道,却没答应帮忙的事情。

 

崔少玄让两鬼隐遁休息一下。

韩滂略有担忧,不过最后还是听从了。侧厅一下子只剩下他们三个大活人。

“炼师,何故不应承,但说无妨。”卢陲修道之前是个世家子弟,即使在外游历多年,身上依然有着一股傲然之气,这让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藏不住话,兴许他是觉得裴玄静今日所说有点儿不近人情。

“夫君,莫急。”崔少玄轻声规劝道,“多年来,我们给炼师找过多少麻烦,炼师何曾辜负过一次诺言,这次炼师久未应承,当是看出了些许端倪。”

裴玄静回给崔少玄一个肯定的笑容。

“老媪对袁州鬼怪相和之事也略有耳闻,曾有袁州的信众说仰山有神,化作紫袍少年为百姓消灾解祸,有求必应。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是一个少女一家凄惨暴尸野外的故事。”

裴玄静说着,却将目光转向了案上的木像。

“老媪熟悉两位脾性,明了道友倾心相助的定然是值得之人,可是老媪还是觉得,这事不得不刁难一下。”

“炼师可是从木像中看出什么?”

“潇小娘子说她有个早逝的外祖母一直住在她家中,长相一看就是胡人。而这尊木像,你们是从潇小娘子她家遗物中找出来的吧?”

“是的,虽然有失礼数,可是总不能让两个孩子将他们的固魂之物献出,于是我们还是做了一回摸金贼。”

“你们选此物的原因,是因为是在特别,觉得容易认出来历,是么?”

“嗯,潇潇说了,此物是她外祖母一直带着供奉的,所以我们都认为这个能够帮助查清潇潇的身世。炼师果然是看出了什么?”崔少玄再问了一次,这次裴玄静转过头来直视她,眼神中有肯定的意思,也有几分非常浅淡的担忧。

“我不敢肯定,只是怀疑,这是回纥贵族之物,甚至可能,是回纥皇族之物。”

“回纥?”卢陲夫妻对于这个结论有点吃惊,卢陲先开口道:“韩生所选之物也是潇潇他家的宝物之一,我当初看到就觉得很奇特,黑白相间还以为是隐喻太极图的道家奇石,现在这么说来,难道是摩尼教的饰物?”

玄宗以来,回纥势大,安史之乱后更是大唐朝廷不得不重视的重要邦交,因此大唐和回纥从朝堂到民生都多有交流,更有和亲公主出嫁之举,而回纥尊奉摩尼教派,摩尼教派的饰品神像也多有流入大唐的贵族家中。裴玄静在这京畿辅县中经常开观迎宾,多年来人脉深厚,故是崔少玄他们若在京兆尹有事相求往往都寻到裴玄静观中来。就这点想来,裴玄静的人脉发展到了朝廷之中,甚至接触到贵族皇家也并不稀奇,所以,裴玄静说此物可能是回纥皇家之物,确实也有几分可信。

“摩尼教义: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此教讲究光暗对立,却无高下之分,永生永世都在互相对抗,无法消灭对方。因此若有黑白分明却又互相交融的奇石作为教派饰物,也是可能。不过都是猜测,这就需要证实了。”

卢陲一下子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炼师要拿去向宫中之人打探?”

“一入宫门深似海。二位道友知道老媪为何要刁难了吧?”

裴玄静是怕她这么一问,就算能问出来历,一不小心恐怕就要牵扯到了宫廷秘闻,一旦如此,那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卢陲给炼师找来了一个麻烦!”卢陲赶忙低头作辑,却是不卑不亢:“可是卢陲斗胆还请炼师怜宋家娘子年少夭折,一家遗骸都漂泊无根草葬他乡,帮他们这一个忙。”

“唉,”裴玄静一声叹息,在清明的雨气中被拖得绵长难明,“时至今日,卢生还是难改这一身仗义的脾性。老媪这不是担忧小娘子他们一不小心惹祸上身么?再怎么说,也只是两缕孤魂,大唐天家少人伦,要真是惹祸上来,只怕他们魂飞魄散,那我就真是造孽了。”

次日清晨,旭日未升,崔少玄夫妻就要动身离开了。他们这次到京兆尹当然不只是为了送韩滂和潇潇到京城投靠裴玄静,他们还有要事在身。

卢陲和韩滂说,让他相信裴玄静,哪怕有所刁难。

“四年来,我和潇潇在袁州什么奇诡难搞的事情都遇过,我们不会怕刁难的,卢君,我和潇潇真的谢谢你们。”

裴玄静也出来送卢陲夫妻了。

细雨还在下着,没几下就把赶路的马车遮掩得再也看不到了。

韩滂拉着潇潇就给裴玄静行礼,请她无论如何帮忙。

裴玄静经过卢陲夫妻一夜的劝说,又见两魂那认真的样子,终于是忍不住动容点头了。

“只是韩生,你是年长的,你应该懂得,这里天子脚下,远比袁州复杂多了,有些事情,老媪也只能顺势而为,毕竟力有不逮,还请你们见谅了。”

“炼师什么话,本就是我们有求于你,怎么还能苛求炼师呢?”

“那老媪可就直说了,我想啊,你们既然在袁州降魔伏妖无数,那不妨就以此作为条件,帮一个贵人解决一件事,老媪帮你们求回潇小娘子的来历。”

韩滂一听,慌忙看向身边似乎还有点懵懂的潇潇,扭头,一咬牙,想起卢陲夫妻让他相信裴玄静的话,重重的点了点头。

三天后,如同往常一般,刘采春将在玄言观行过礼,开过光的平安符交给了丈夫周季崇。周季崇看见妻子身边还放着一把玄黑点白为梅的油纸伞,问妻子这是何物。

“裴炼师见我只身前去,无伞无蓑,说清明雨重,借了我这么一把漂亮的纸伞,反正我们每次上贵人家演出时候总往她观里去求平安符,下次带回给她就好了。”

周季崇埋怨妻子几句,周季崇的兄长季南上来规劝,三个人上车就这样顶着清明特有的毛毛雨前往了陈留公主府上演出参军戏。

这又是公主府上一个灯火璀璨的夜晚。刘采春的《啰唝曲》天下闻名,就是伴着刘采春的歌声,韩滂带着潇潇从黑伞中慢慢现形了了。

“乖乖,这裴炼师果真是有手段啊,连先帝公主府都能携带鬼物进来。”

“韩郎,我不懂。炼师不是说,这是公主委托的么?为什么炼师还要让刘伶工捎带我们入府,直接将我们介绍给公主不就好了么?”

“我的傻娘子!先不说委托事情的公主是不是同一个人,炼师介绍两个鬼魂给公主认识?我两可不是什么吉利的祥瑞,再有,我看炼师也不想我们的存在被知晓,她大概不想我们跟这些事情牵扯太深。不是说了吗,天子脚下,什么事情都容易变得麻烦!”

“嗯,可不就是来抓驸马的奸情吗?怎么变得这么麻烦?”潇潇她生前虽然到过很多地方,但是京城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所在,而她生前一直被父母保护着,很多生活俗事都是她死后为了行善积德帮乡亲忙才开始接触的,这就是为什么韩滂叫她“傻娘子”她也不反感的原因,毕竟四年相处,她清楚得很,很多时候她还真就是韩滂口中的“傻”。好笑的是,她估计自己大概还会一路傻下去,她也问过韩滂,为什么人和人,鬼和鬼差别就这么大呢?为什么韩滂能够看懂的人情世故,当一方“鬼霸”四年了她却还是依然不懂呢?

“我也不太懂,不过我猜啊!”韩滂拉着潇潇轻轻跃上了房间梁上,在梁上灯架上看着潇潇虚化不定的面目道:“大概是事情不大,地位却高,不想出丑,又不甘心不声不响,所以才要请我们这些旁门左道,无声无息的做一些小恶作剧。”

潇潇似懂不懂,她也不深究了,眼前这个身形还停留在十六岁的男子为了她,滞留人间四年,照顾她四年,陪她一起在袁州行善积德为百姓谋福四年,整整四年了,她还能要求什么呢?他不会害她的,她信任韩滂,发自内心,打心底里相信韩滂。

“来人了!”

进门的是一个捧着茶果的侍女,长得娇滴滴的,妆容华丽,服饰更是华美的让潇潇移不开眼睛。潇潇从来没有到过长安,她也没想过要好好看看长安,到了鄠县三天,夜里能自由行动时候,她都只是呆在玄言观中听韩滂说对策,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是眼前这个大概只是宴会上进来伶工厅间偷闲的公主府侍女,让潇潇认识到了这个城市是她这乡下来的小娘子无法想象的繁华和奢靡。

“潇潇!”韩滂发现自己出声也唤不回潇潇的注意力,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韩滂不得不化形推了推她:“潇潇,先问话,出去肯定有更多漂亮的侍女穿着华丽的裙子,还有更多你没想过没见过的宝贝,回去我让炼师找个冥器店,也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潇潇终于回过神来了,她恋恋不舍转过头看韩滂,却是嘴硬:“不,不用,这身是韩郎你给卢老板清理旧屋煞气换来的,我,我可喜欢!不说了,我去问她!”

潇潇说着就虚化,飘然化风无形吹到了那个侍女耳边,玉箫隐遁在她躯体的透明之中,谁都看不见。潇潇轻声在那个侍女耳边来了一句:“驸马寝室何处是?”

侍女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整个人想是被什么点拨了一下,出声就是:“后堂最高那间阁楼,门楣漆着金色月季的那间房便是。”

侍女摇摇头,就回过神了,但是她记不清刚才发生什么了。

这就是潇潇多年在袁州修炼出来的鬼魂的小伎俩之一,在活人耳边有技巧地用阴气说话,可以引导活人不自觉说出鬼魂要说的话,或者让活人不自觉回答鬼魂的问话。

潇潇赶紧拉着韩滂带着他们的固魂之器就从窗口溜了出去。

这公主府可是真大啊!

一出来走动,潇潇就不得不收起她那强装的小倔强了,她根本没办法停止观察这间豪华的大宅子,更别说那些人身上的漂亮服饰。

韩滂在一边只是好笑,他拉住还在往前飘的潇潇,“回神啦,我们到了!”

“韩郎,韩郎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么?哦,哦我忘了,韩郎你说,你到过长安......”

“我是长于长安。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了,我们赶紧去里头呆着,瞧着没什么防鬼的符咒,不然等下错过了什么关键可就不好了!”

“可是今夜是宴会,先不说驸马有没有这么早回来,你看现在还在闹呢!再说,这种时候还要通奸?”

“管他那么多,送我们来的是炼师,炼师的情报说每晚都通奸,我们姑且看看,不碍事。”

韩滂于是陪潇潇在梁上整整端详了这间驸马寝房一个时辰。等得韩滂都腻了,潇潇已经重新从门帘看起,几个苍头就扶着一个长相英俊却一身酒气的华服男子进来了。

苍头安顿好华服男子就出去了,只剩一个小男奴,点头哈腰地,听从男子的话,从书柜移开了一些物品,取出了一个瓷制人偶出来。

潇潇忽然抓住了韩滂的衣袖。

“韩郎,这人偶......有血味,还有,还有男性的精气,和,和......”

“还有一点狐狸的骚气。”韩滂抹抹鼻子说:“仰山年年秋季都有狐患,你又怜它们可爱,都是我出手打的狐狸,我怎么都忘不了这股狐臭,再轻再淡我都嗅得出来!”

潇潇嘟着嘴白了韩滂一眼,“主要是这人偶,驸马他,他抱着这个人偶就睡?”

男奴放下帷帐就乖乖退到一边了,数刻之后帷帐之内就传来了驸马舒服的喘息声,混杂着轻浮而隐晦的笑声,使得整个房间满溢了一片淫秽的气息。

“这是梦淫?还是显形?”四年虽然不能让韩滂的傻小娘子变得通晓人事,但是一些三教九流的社会琐事,曾经的深闺大小姐都已经见怪不怪,连韩滂都懒得替她捂耳朵了。

“不知道,但是这大概就是炼师要的答案。这人偶是诡秘之物,闻起来八成是野狐狸的作品,也不知道是要骗钱还是骗精气,反正答案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潇潇嫌弃的看了一眼华丽繁复的帷帐中影影绰绰的人影,二话不说就先穿墙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刘采春才姗姗来迟归还雨伞。

裴玄静倒是不恼,毕竟公主府宴,刘采春不陪着折腾一晚上才奇怪。送走刘采春,裴玄静回到观内,倒出了玉箫和奇石,两魂就在阴暗处显形了。

“此行如何?”

“狐狸傀儡!”韩滂二话不说就直接抛出了结论:“那骚气,那淫气,肯定是狐狸家的幻术没跑了!不过具体是哪种就难说了,狐妖天性善蛊,迷人心智的事情他们是最上手。”

“狐狸很可爱啊!做生意而已,都是人心有欲,韩郎怎么就怪到小狐狸头上去?”

“小狐狸?拜托我每次见的狐狸个头都能比我高,还个个都要来杀我,你跟我说他们可爱?潇潇,你舍得这么对我!”

潇潇顿时就气得不肯说话了,裴玄静心里暗道,这两个孩子关系中一直主导的是男性这方,之前她就一直觉得,韩滂这只鬼啊,聪明,通透,就是性子有点不稳重,想他一只孤魂野鬼掏心掏肺对一个十四岁就惨死的少女魂魄,之前看他们相处那些细节,八成这趟寻亲还有别的意思,大概还就是韩滂的意思。只是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是事情处理的得当,搞不好两只鬼过阵子就可以离开玄言观回袁州去了,那么有些疑问不问出口就过去吧。

“好了,韩生,既然查清是什么,那就足够了!”

“炼师,就跑这一趟真的够了?”韩滂看了眼裴玄静轻笑的样子,忽然问出口,毕竟之前裴玄静再三推脱,结果这两日见了贵人,就只给了这么一件轻轻松松的活,裴玄静就说韩滂心眼多,聪明,就是不稳重,这不就又怀疑上了?

“韩生,事前不是说好了吗?相信老媪,不多问一句。”

“我信,只是我年纪虽小也是有担待的,我们可不想让炼师给我们担当莫须有的事情。”

裴玄静一听居然有些感动了,这孩子是怕自己为了帮他们而默默承受太多,他们说愿意信裴玄静,就是真心相信。

“韩郎说得没错,我们不是不信炼师,只是觉得炼师和我们素昧平生,这又是收留我们又是帮我们打听,感恩图报,人之常情,我们想力所能及给炼师帮点忙。”

裴玄静终于是低头笑了,摆摆手道:“你俩也太相信我了吧!我是说查清就足够了,什么时候说一趟就足够了。传出通奸,惹火公主,有待查明的驸马,我可没说就这一个。”

“哇去,我看这狐狸居然还是集团推销!?”

“想来是了,”裴玄静解释道:“贵人说了,通奸事大,公主盛怒,更糟糕是,驸马抛金,都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今天韩生这么一说,十有八九,是一只狐狸,做的钱局。”

“那行,不过炼师,我们可说好了,我们找你帮忙,可不是要给你添麻烦来的。让你这么一个大媪替我们左说情右求人,本就强你所难,万请你别再让我们不好受了!”

裴玄静听着真是暖心又好气,“得了得了,韩生,老媪在京城厮混多年,自有分寸,你就别替老媪担心了。这天色还早着呢,老媪得见香客,你们也别浪费阴力显形,就此散了吧!”

“炼师,韩滂还有一不情之请。”

“啊?”

“观上既有香客,可否斗胆请炼师给潇潇做一两套长安时下流行的行头,制成冥器烧来?”韩滂这个机灵鬼,这番话让裴玄静甚至都怀疑刚才的贴心是不是故意卖乖了。

裴玄静年纪大了,反而乐看这些小男女的叽歪,笑着就应承了,潇潇一下子慌乱一下子惊喜,然后就拉着韩滂推推拉拉消失在侧厅的昏暗之中,只剩下两个牌位稍微摇晃了一下。

裴玄静笑着给拉上帷幔,转身走去观中大堂。

大堂里供奉着三清神像,地上有供人入座的蒲团,侍从给在蒲团之间放下了木碗盛装的加蜜干粥,干粥都切成了菱形,放置的整整齐齐,添上了玄言观自己酿制的蜜水,通透明亮,让人一看就食欲大振。

裴玄静举目,见到两个香客正在门前观雨,二人觉察到裴玄静到来了,齐声道:“裴炼师,日安!”

“韩娘子,林娘子,二位久侯了。”

一身淡粉白相间襦裙,头上系着红绿二绸,长相略显富态的,手上戴着镶祖母绿银环的,是门下省给事中张师质的妻子韩漓,张师质的祖父张延赏曾为位同宰相的同平章事,作为河东张氏最为显贵的一门,张氏一家都在朝为官,树大根深,贵不可言,韩漓自从十六岁岁嫁给张师质以来已经九年,期间生下了一子一女,韩氏在家中上奉祖母苗氏亲近,下有子女俱全,夫妻和睦,丈夫官职日迁,日子可谓过得好不惬意,韩氏于是日渐长得那是富态极妍,一颦一笑之间都尽是官家仪态,高贵宜人。

与之相比,另一位穿着蓝色绣黄花襦裙的女子就略显瘦弱,饰物也无韩漓那般华贵耀目,只是头上挽着数朵春杏,妆容也较韩漓平淡多了,这位就是韩漓的兄嫂林芦英。林芦英三年前与韩漓的兄长成亲,然则三年来一直无所出,此事虽经韩漓兄长多放宽慰,但是韩漓仍时常担心流言纷纷,让嫂子心堵难受,时常带林氏出来走动。这玄言观是韩漓早年刚成亲时候,尤无所出心中苦闷时候踏青发现的,韩漓对裴玄静的讲道十分喜爱,后来两次怀孕都是在此处求得符纸后被告知的,因此韩漓对玄言观求子灵验之事是坚信不疑,时常都带林氏到此听道供奉,因此一来二去林氏也跟着成了玄言观的老香客。

裴玄静本人信奉老子无为之道,同时却又对孔子“人事未尽,何论鬼神”的观点赞赏不已,她虽然也为人行法作符,可是对韩漓说她善求子一事却是多次否认。毕竟如果她真能为人求子,何至于连自己一个孩子都不保不住,到最后只能出家修道留住自己和丈夫的最后回忆?可惜人在江湖飘,哪能不为钱眼开,韩漓官家夫人做多了,出手阔绰,林芦英虽然没有韩漓那般豪气,但是其夫也在朝为官,家底尚可,每每给出的香钱也都让人喜笑颜开。由是裴玄静再三否认,却依然应允讲道做法的请求。

说是讲道做法,几句道法辩玄之后,两个年纪尚且不足三十的娘子还是跟裴玄静说起长安城内的趣事怪事。哪家公主府上扔出了一地玉碎,一夜过去地上就被挖得坑坑洼洼;哪家烧瓷技艺精湛,纹画出的美人光亮洁滑,门庭若市却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传说著名大盗团伙——飞天道就要到长安城来,一时富商贵门人心惶惶;又传为了应付飞天道,裴玄静的侄子裴休走马上任大理寺卿,大理寺日夜赶工,林氏的夫君已经连续一月无休沐了。

天南地北的说着,说得干粥都吃光了,裴玄静抬头看了下门外天色,虽然乌云蔽日,然而裴玄静多年修道,还是看出了都过了半个时辰了,两人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裴玄静也就不败兴,只是让侍女换点糖水上来,韩漓起身笑着要去解手,林氏就拉着裴玄静先说起她家中那一树梅花凋谢了,居然结出了几个喜人的梅子,这可是这棵梅树栽种三年来第一次。

裴玄静笑着听林氏从梅树说到自己头上这几朵杏花,忽然听见侧厅传来了韩漓的惊叫。

侧厅里搁着韩滂和潇潇的牌位,理论上来说他们两个鬼魂就寄居在这个牌位之中。

林氏已经起身赶过去,裴玄静一边跟过去一边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她不觉得韩滂和潇潇会攻击人,刚也说好了让他们好好休息,而去茅厕理论上也不需要经过侧厅,就算是嫌在外墙行走淋雨稍微经过侧厅,裴玄静也将两个牌位放在了侧厅深处,轻易不能看见,所以说韩漓到底是被什么吓到了呢?

裴玄静和林氏赶到,只见韩漓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嘴巴,却无法捂住自己停不住的抽泣和眼中的惊慌失措,侧厅里头的帷幔无风自动,影影绰绰中,裴玄静看到了韩滂。

“姑子!”林氏赶紧迎过去。

裴玄静挡在了韩漓和韩滂之间,刚想说什么,她注意到了韩漓惊慌失措的眼神中,除了有惊吓,居然还有——感动。

裴玄静忽然想到了自己对韩滂这个小机灵的保留,如同她听完潇潇的故事之后,除了问出口的一个问题,还有的留在心中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裴玄静转过身,看着暗影中的韩滂,没有潇潇,裴玄静也看不到韩滂的表情,她感觉笃定,问出了一句:“韩生,你是韩娘子家的人?”

韩滂没说话,只是飘过裴玄静,更加靠近韩漓,林氏才注意到这里有这么一个透明无脚的存在,惊叫之余还是紧紧抓住韩漓,想要把她拉开,韩漓却忽然冲向了韩滂。

“二十三郎!真的是我家的二十三郎吗?!”

韩漓想要拥抱韩滂,可是鬼魂之身只是虚幻,她连韩滂胸前的奇石都抓不到就扑了个空。

韩漓跌在地上,顿悟了什么,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林氏扶着她,惊慌失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玄静也知道自己感觉对了,走了上来,扶起了韩漓。

侧厅里头有着坐榻,韩漓在座榻上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情绪,裴玄静才搞清楚了事情。

外头雨大,韩漓借道侧厅回正堂,经过时候鬼使神差,就像感觉有哪个认识的人在一样,一头扎进了垂下的帷幔之中,于是就看到了韩滂的牌位,韩滂大概感觉到了亲人在前,也忍不住出来,结果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这真是我家二十三郎?六年前叔公被贬潮州,我兄弟跟随,冬天官家召回叔公,回程路上,二十三郎染了急病去世,葬在了袁州,怎么,怎么今日竟然魂魄在玄言观中......”韩漓在林氏搀扶下,用手帕抹干了眼泪,急切的看着飘在半空的鬼魂,惊问道。

裴玄静看了眼韩滂,幽幽道:“韩生,你要老媪我怎么说呢?”

韩滂表情顿时异常复杂起来,半日才幽幽开口:“泷姐,我,我这是江湖救急,为了帮一个朋友,特地托人制了个牌位,将我从袁州带到来京城。”

泷姑是韩漓的小名,这声叫出来,韩滂的身份就基本确认了。当时裴玄静就曾经想过,韩滂举止虽略轻浮但进退有度,甚为得体,潇潇明显是没来过长安不识城市繁华,韩滂却更像是轻车熟络,从而怀疑韩滂生前可能在长安住过,也有可能是哪家家教优秀的孩子。只是韩滂不说,事情也影响不大,裴玄静一颗助人之心,也就不再深究。只是眼下就是不得不究了。

“这鬼魂是姑子的亲弟?”

“可不啊,芦英,这就是与你定亲前死在袁州的二十三郎,我和大兄的亲弟弟。二十三郎啊,你怎么来了京城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过来,让阿姊好好看看你,好好再看看你!”

韩滂却是退开数尺。

“阿姊,人鬼殊途,你情绪不佳,我的阴气怕会让你心绪波动,还是保持距离吧!”

韩滂这话说得是痛苦万分,韩漓何尝不是听得肝肠寸断,林氏赶忙给自己姑子顺气。

裴玄静左思右想了一下子,回过头去,唤了一声:“宋小娘子也出来罢!”

韩滂一听就急了,潇潇飘到了裴玄静身后,娇滴滴的向两个娘子张望,圆圆的眼睛看着好不可爱。韩滂刚想说什么就被裴玄静止住了话头。

“泷姑,这就是你家二十三郎要江湖救急的,朋友。”

“泷姐,你听我说......”

韩漓的哭声都止住了,倒是林氏先开了口:“姑子,你刚说二十三郎是良人亲弟,我记得良人九岁丧父,十岁丧母,曾有一幼弟还是父亲的遗腹子,是吧?”

“嗯。”

“那,叔子,我叫林芦英,是你大兄三年前娶得妻子,”林氏对韩滂说:“所以叔子今日是想和我与姑子说你要冥婚?”

气氛一时静了下来,直到韩滂握着拳高兴地叫道:“真的吗!?那就拜托嫂嫂了!?”

“原来,这就是韩生那么热情相助潇潇寻亲的原因啊。”裴玄静冷笑道。

韩滂一脸讨好凑上来:“啊哟,婚事这种事情,我听老人家说一定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家先不说,总不能让潇潇不明不白将就给我,肯定得让她光明正大......”

“什么叫自己家先不说!?二十三郎,你是打算对家里先斩后奏还是压根儿不跟家里说!?”韩漓回过神来,想明白了这个中关窍,顿时化眼泪为怒气了,一拍坐榻,全是那大姑奶奶的风范。

 

裴玄静在让潇潇继续飘在自己身边,自己拉了个蒲团就也坐了下来。

自打林氏发现了韩滂那点小心思后,韩漓也想明白了,一下子就再没为跟幼弟阴阳相隔而悲哀,反倒很自然就进入了状态,开始以阿姊的身份批判自家幼弟打算先斩后奏自作主张进入京城还要娶一个孤魂野鬼的决定。

韩滂一听就急了,他就说潇潇是他今生看中的人,还没跟家里说就是怕家里嫌弃她来路不明,这不就要亲自为潇潇查明家世再行报告,然后就说起了潇潇那让人可怜的身世。

韩漓却听出了其他事情,韩滂鬼魂有意识已经四年了,横行袁州也三年有余,韩家虽然因路途遥远、用费巨大等原因不方便将他迁回京城,但每年清明都会请人有些时候甚至亲自到袁州给韩滂扫墓,结果韩滂从来没有显形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报梦都没有,这么一说韩漓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差骂韩滂没心没肺。

“姑子,消气消气。”

“芦英你说我可怎么消气,要不是我今天路过心有所感,要不是我们刚好认识玄言观,他,他,他搞不好就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刚刚小叔子不是说了吗?他在为宋家小娘子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估计等宋家娘子家事都安顿好了,自然还得回来请示良人和姑子的!”

裴玄静扭头看了眼乖乖端坐一旁的潇潇,小声问道:“潇潇,老媪问你,你是真愿意嫁予韩生?”

潇潇似乎红了脸,但是苍白透明的脸色如何也显示不出红粉的人脸脸色,但是裴玄静感觉得到,潇潇也是真的喜欢韩滂的,她的点头是满怀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和恋情中的甜蜜。想也是,四年为鬼相伴,不离不弃,体贴入微,如何能让闺中少女不心动呢?

“嫂嫂说得好!我就是这么想的!”

“二十三郎你给我闭嘴!”韩漓气的手帕都捏得变形了,她又一拍坐榻说道:“这事没经大兄和叔婆首肯,你休想乱来!”

“阿姊!我不能扔下潇潇一个人!”韩滂很是坚定。

“那你就忍心连我们一面都不见!?”韩漓也是真气了。

裴玄静知道自己不得不走出来了,然而她还没出面林氏就在韩漓耳边劝起了韩漓。

“姑子莫气,我看姑子盛怒之下尤不肯怪罪宋小娘子,定然是也觉得宋小娘子可怜。先不说最终目的,想必姑子也是认可小叔子这番助人之举。而近来大理寺忙活,良人昨日才收拾衣物又要去寺里当值数日,姑子也知道良人的脾气,一旦知道这事情啊,定然怒不可遏,先不说那时候小叔子还能不能帮宋小娘子,怕是家里也得被良人弄翻天!”林氏说得条条是道,顺着韩漓的毛,也指出了现在硬让韩滂离开玄言观回到韩家的弊端,最后提出了折衷方案:“虽然知道姑子感怀小叔子,不过这玄言观也不是什么难来的地方,姑子和我过来也容易,裴炼师更是值得信任之人,何不就先让小叔子留在玄言观中,等过些日子,良人没那么忙,再把小叔子接回去呢?这些日子好给小叔子替宋小娘子处理一下眼下的事情,小叔子都从袁州帮了一路,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裴玄静看着韩漓的脸色慢慢从愤怒变成了纠结,最后终于是软和了下来。

“二十三郎,还不赶紧谢谢你这第一次见面的嫂嫂,要不是芦英给你说情,我今日非得把你的牌位搬回大兄家里去不可!”韩漓一边说还一边不忿,林氏就在一边给韩漓笑着顺气。

韩滂听得情不自禁鼓起了掌。

“嫂嫂,我阿兄真是娶了个贤内助啊!”

韩漓给了韩滂一个白眼,韩滂赶紧闭嘴。

“等等,”裴玄静终于是出面了,“韩生不觉得你该给老媪一个解释吗?”

“炼师~”韩滂语气里满是撒娇和赖皮,“嫂嫂这边不是说得挺清楚嘛!”

裴玄静摇摇头,之前她就觉得韩滂是个机灵鬼,现在看来何止是机灵,简直是满脑子鬼主意,“先前没有东窗事发,老媪当然可以不管不顾,但是现在韩生你阿姊嫂嫂都在场,老媪可不能不说清楚,免得到时有事成了老媪的责任。”

裴玄静于是就将潇潇家中之事,和两鬼为宫中贵人打探消息的事情都给两个娘子说了。

韩漓明显听得有点冒汗了,林氏倒只是瞪大了眼睛。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真的不能现在抛下潇潇不理啊嫂嫂!”

“二十三郎!你,你这个墙头草,现在就是看准你嫂嫂待你好,会帮你说话是吧!”

“阿姊!你就当可怜可怜潇潇,可怜可怜你这个孤苦伶仃出生不久就没了爹娘,十六岁就客死异乡,当了鬼好不容易寻到真爱的弟弟嘛!”韩滂这一串形容可谓是快准狠,完全打在了韩漓的心软之处上,加上他那蛊惑人心的可怜表情,裴玄静肯都不用看就知道韩漓毫无招架之力了。

最后是林氏一句话给总结了今日玄言观的事情。

“小叔子,你得记着,裴炼师也答应我们了,再有一次打探消息,和宋小娘子商量好,三日之后,你就得跟我们回家,和良人说明事情原委,无论你愿意不愿意。”

韩滂本来还想争辩一下,结果潇潇倒是飘出来替他答应了。

“潇潇!”

“韩郎,我一直想要寻亲,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我也知道想念亲人的感觉。炼师说得对,不知道的时候我还能装不知道,但是现在你的家人都在这里,你不应该因为我而不去见他们,这说不过去,也不应该!”在潇潇的劝说下,韩滂勉为其难答应了。

此时天色已晚,闹了这么一顿韩漓也早就乏了,林氏就建议早点赶回长安城去。

“对了,阿姊,嫂嫂,得空再过来看我,帮我带些时下长安好看的女装冥器,就算真要走,我也想给潇潇留点好看衣服!”

“韩郎!”潇潇感动得扑了过去抱住韩滂。

看着这幕三个女性都在心底一边为韩滂的男友力心动,一边又觉得这一幕略有扎眼。

“我们肯定会给宋小娘子备些衣物,当然,还有你!”

“我就不用啦!前年你们请人在我坟前烧了一堆东西,那件紫袍我穿出来扎眼死了,飘到哪都被看到,那时候吓坏了几个乡亲!”

韩漓又骂了韩滂几句,林氏笑着搀扶韩漓上车。裴玄静送走了她们,后脚就迎来了刘采春赶路的马车。

这事情还真是没完没了啊!裴玄静想道。

刘采春的马车是踩着暮鼓的声音赶到真宁公主府的。真宁公主府和陈留公主府风格可不一样,然则这是于潇潇而言,因为她看出侍女风格和装修风格都不一样,于韩滂而言,不过都是同样的奢靡华贵,耀眼夺目,金玉其外。

“寒食本是纪先古介子推之义举,好让世人忆苦思甜,现在倒好,说着恩谢皇宫的赐火,明目张胆连开数日欢宴,让戏子名伶日日赶场!”韩滂这话说得就有点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了,潇潇瞥了韩滂一眼,觉得他在思考着什么,她不善猜测别人心绪,但是她想,大概是今日观中再逢亲人,韩滂情不自禁回忆起生前的岁月了吧!

裴玄静和她私底下说了些话来着,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不了解韩滂,或者说自己没想过要问,他对自己好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追究这么多呢?自己可是连自己到底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呢,又怎么能要求别人统统都给自己说呢?

潇潇拉着韩滂飘到了房顶,两个人就坐在了房顶的飞檐上,俯瞰着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公主府,潇潇小小声给韩滂问道:“韩郎,阿滂,要不你给我说说你家?”

韩滂尴尬道:“我刚刚的话,太书生气了?让你不开心了?”

“我只是没见过这样的阿滂,很好奇,炼师还和我说,我已孤寡,要和别人结亲,就得上奉公婆,下修妇德,外联亲信,内......”

“啊哟,炼师怎么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啊!什么从父从夫,妻贤女德,你看看这下边,这天之骄女都没守的东西,也就糊弄老百姓的!潇潇,我和你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认定你了,魂飞魄散,投胎转世,我都要定你了!”韩滂说着就握住了潇潇的手,眼神异常坚定,语气动作无一不在说着自己的坚持。

“阿滂,要是这样的话你何必强调呢?你就不能和潇潇说说吗?你是嫌我傻,嫌我笨,怕你家里人也嫌我又傻又笨吗?”潇潇一脸平静的说出让韩滂抓狂的话。

“没有啦!潇潇你怎么!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好吧,我可能嘴巴上不干净,可是我从来不嫌弃你,我家里人,啊......”韩滂看着潇潇一脸单纯的样子,有些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你家里人真会嫌弃我!?”潇潇惊叫道。

“没,没有,是这样的。我,我,你今天也听见了,泷姐也有提到,我生前就父母双亡,跟着过继到一个无后的叔公家的大兄生活,但是大兄也才大我九岁,所以我们一直是族里十八叔公照顾的。我那个十八叔公啊,好古风,书生气,尊周礼,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家里一天得背多少书,偶尔还得听我那十八叔公怒评国政,嘻嘻,我这不是怕,怕十八叔公家里人会说我们礼仪不正,不承认我自作主张嘛......他们肯定不会嫌弃你的!你看你长得又好看,人又乖巧,嘴巴还那么甜!”韩滂说着就赔笑买乖起来,握住了潇潇的手就往自己怀里凑,生怕潇潇不信他的话。

“没事,就算他们嫌弃,我也不在乎,我会努力让他们喜欢我的。”潇潇给韩滂扯出一个笑容,心底里头五味夹陈,潇潇知道,眼下没必要再让韩滂知道自己心绪难平,潇潇固然天真傻气,可深闺之中,父母也是教过她什么叫做妇德女诫,女子与夫家,那是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只能女子自己细细品味,不应该也不能给夫君添麻烦,尤其是现在这场婚事还十画没一撇的时候。

气氛缓和下来了,韩滂决定陪潇潇继续看风景,反正繁华如斯的公主府不来白不来。

手刚刚放开,一声砖响惊扰的他们都飘离了房顶。

黑夜之中,地面的灯火璀璨无法企及这房顶的一切,韩滂看见了两星光点后头仿佛燃着一把火焰,顿时就反应过来了,叫道:“紫狐!”

话音刚落,那只狐狸就跃出黑暗扑向了韩滂,长大的血口让人心惊胆战。

韩滂右手一挥,一只散发着黑色煞气看不清面目的黑鸟夹带着不散的黑气向狐狸迎面而去,两者相撞,黑鸟被狐狸一把咬住,黑气犹在它唇齿间挥发,下一刻黑鸟就从狐狸背部破体而出,然后黑鸟也归于了虚无,房顶只剩下一个碎裂的瓷狐狸。

根本没有什么紫狐!韩滂刚这么想着,潇潇就叫住他了,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发现潇潇已经挡在了他身后,将他护在身后。

对面房顶上,无月之夜的天幕下,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人形之物,毕竟,那双夜光的眼睛,背后那影影绰绰的火光,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紫狐的人形。

“二位小友,不会要和我说,是来公主府表演杂戏的吧?”人影传出声音,似笑非笑。

“挂骷颅的,你也不会要说,是来公主府表演幻术的吧?”韩滂出生回应,意在试探。

“一眼认出紫狐之族,知道我戴骷髅为饰,同道中人啊,月色不好,天幕之下,咱们就实话实说如何?”

“话没出口先打为敬,打不过人就来谈话,你们狐狸啊,不怀好意,必有所谋,我两也不怕陪你玩玩。”

“小郎君这是要和我对抗到底?”

“怎敢,若不是你连面目都不敢示人,还先出手伤人,我们如何不信你?”韩滂按下潇潇护在自己前边的手,回了潇潇一个安心的笑容,如是对人影说道。

“真是双不好招惹的小鬼侣。”说着,人影身上的黑暗慢慢褪去,显露出来的是一个男子,他穿着高级丝绸,形态修长优雅,面目俊秀,一双狐媚眼眸夺人心神,表情似笑非笑,“涂山君梦这厢有礼了,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免了,你们狐狸报名八成也不是真名,挑衅你干了,废话你也说了,直入正题,你想干嘛?”韩滂如同他说那样,对狐狸没什么好感,刚刚莫名被攻击了,眼下更是没什么好感,换做是在袁州他早就二话不说先把对方捆起来,现在还跟他互怼这么久,已经是耐心至极了。

“这句话我该问二位吧?我来这真宁公主府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没见过你们二位,还在梁上飘荡,二位也太让人怀疑了吧?”涂山君梦说话总有一种阴阳怪气的气息在里头,别人听起来大概觉得魅惑,韩滂和潇潇听来却只是恶心。

“这长安历史悠久,埋下的尸骨不下万数,这皇城贵地更是血债累累,你敢说这长安的鬼魂你都见过?说到梁上君子,阁下不也在梁上吗?”潇潇满是戒备盯着这只狐狸,忽然想到了什么悄悄握住了韩滂的衣角,韩滂只是反手握住她的受。韩滂早就想到了,狐狸,瓷器,又是公主府,不消说,这大概就是裴玄静那方贵人最想找到的祸首,然而他们眼下只是受命查探这公主府的驸马是否也有加入到这个“瓷器嫖娼”的骗钱局里头去,实在没有必要和对方正面对抗,所以韩滂还是打算能以嘴上纠缠结束就别上手打了。

“啊哟,二位在公主府上显形,大摇大摆来回于公主府上,可是把公主舍人都给吓坏,这才让在下上来试试二位虚实。”

韩滂脑子一转,回道:“公主府大宴,飘红挂绿的,这么热闹,我们人都死了,在地下冷冷清清的,忍不住凑个热闹,看看这皇家的华贵,这不人之常情嘛?至于话都不说就打吗?你也不怕损了你主子的阴德,要我们走,说就是!还是这就是你们狐狸的扭曲心思?”

韩滂一边说拉着潇潇一边往公主府的外墙退,当然表面上还一副不认输的样子盯着涂山君梦,潇潇有点急了,手上将韩滂的衣角拉得更近,毕竟他们是裴玄静在刘采春的伞里下了聚魂粉跟进来,这聚魂粉烧过,大概一夜的功夫,他们可以在伞侧百里自由行动,但是不可能超过百里,也就是说,这是他们想退,也只能躲回刘采春的伞里了。

韩滂何尝不知道,只是眼下他们不能让涂山君梦觉察他们是来刺探消息的事情,佯装消失离开,然后再找办法回去伞中,这已经是韩滂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理。

“二位别那么急嘛!”涂山君梦说着,还是那让韩滂厌恶的似笑非笑的口吻:“而且没有这把伞,二位这么急也没什么用啊!”

一只狐狸叼着裴玄静那把黑纸白梅伞也跃上了楼顶。

潇潇一脸慌乱看着韩滂,韩滂感觉到了气氛已经不是一阵静谧了。

“喂,狐狸,你决心要搞得鱼死网破,只是,你似乎打不过我!”

“小郎君这话就不对了,断人财路,如同断人生路,我也是无奈啊!”

韩滂一声叹息,他不知道涂山君梦对他们了解多少,但是他知道,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我说,我们就别在这里打了,打扰到公主宴会的雅兴,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涂山君梦狐眼一眯,双脚迈开,顷刻间他站着的地方就只剩下虚影,连带着叼着伞的狐狸也飞奔而去,韩滂拉着潇潇就跟了上去。

“韩郎,这架不能打啊!”

“潇潇,我不是说过了吗,有的架不能打,但是为了保命,唉,为了保护自己,有些架就不能不打了!”

“唉,早知就让炼师在伞里下聚魂粉!”潇潇懊恼道,韩滂只好摸摸她的头,拉着她跟上涂山君梦的残影,一路来到公主府大后院,在这个处处灯火映日的豪华府邸上,只有这个假山林立,崎岖不平,风景奇峻的假山疏林连火把都没几根。

“韩生,这可满意?”涂山君梦落在一处假山之上,姿态优雅,声音满是挑衅,估么刚刚听到了两鬼的对话,已经得到了韩滂的姓氏和潇潇的小名。

“要是狐狸先生能把伞还我们,我们就此离开就更满意了。”

“当然可以啊,那就请韩生将你的主人交代出来吧!”

“你这不是没事找事,非要打架吗?”韩滂右手一转,一只漆黑腾飞的煞鸟就出现在他手上,身后半步距离,潇潇也举起了血箫凑到嘴边,双眼死死盯着似笑非笑的涂山君梦。

“可别这么说,我可是仁至义尽,要知道这个年月,我们狐狸在京城营生可不容易啊!”涂山君梦说着就让狐狸将雨伞抛给了他,自己一把接住,那只狐狸随即分身出成千上百的幻影,扑向韩滂二鬼。

韩滂手一甩,煞鸟就宁空而去,潇潇箫声一响,鸣声低呜,声波随之扩散。

张嘴扑来的瓷狐狸群顿时发出了皲裂的声音,将近三分之一的幻影被破灭,剩下的也顿时停下只在二人身边徘徊。

韩滂盯准时机飘然泯灭在黑暗之中,涂山君梦一看便将伞收在身后,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果不其然,韩滂忽然显形,伸手就一擒拿式挥向涂山君梦。

涂山君梦伸手想要抓住韩滂却对韩滂的身体穿透而过,顿时明白韩滂是只把双手化为实体,把手一转灵力聚集在手指上,结出一个伤魂损魄的法印。

韩滂反应更快,转身俯身几个动作就避过涂山君梦的攻势,瞬间又隐遁在了黑夜之中。

涂山君梦抬头,只闻潇潇的箫声越发急促,她一边吹箫一边避过攻击的狐狸,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狐狸被声波击破,而且狐狸们也因为声波影响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大型攻击,涂山君梦自己这边还只能摸黑乱攻击一通以防韩滂近身。他挑这个地方还是因为自己熟门熟路,安排了不少瓷傀儡,结果还被压制着,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泄气,刚刚韩滂说他打不过两鬼居然是真话,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见得能投降吧?

“你们听着!我可是飞天道的成员,和我为敌是什么后果你们知道吗?”

涂山君梦话音刚落,刚刚一直飞腾半空俯视战局的煞鸟猛然俯冲到他头顶,又是啄又是抓,吓得涂山君梦赶紧还手,驱鬼的法印在夜间明灭不定。韩滂瞄准了时机伸手又显形了,一下子就抓住了伞要拽过来,涂山君梦死活不放。

忽然煞鸟退开,涂山君梦正想全力抢回伞,却见煞鸟扑翅两下就变作一记长鞭落到韩滂手里,刷拉一声,鞭子在涂山君梦手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痛的涂山君梦刹时就松手,好在涂山君梦赶紧换手又抓住被韩滂的鞭子抽走一半的伞。

不想,潇潇凭空杀出,从争夺双方中间扑出,一下子拿到了雨伞。

涂山君梦怒极了,立刻气运丹田,聚集灵力,这山景之上的所有瓷碎片都凌空飘起,飞快运行结合成了一条条看似脆弱却锋利的细线,聚焦攻击向韩滂和潇潇。

潇潇抱着伞,上嘴就是一声箫鸣,连鬼带伞就遁入地上,瓷线顿时扑了个空,刺入土中都有几寸。

韩滂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运起鞭子打出几个大圈子,击破了好几轮攻击,可是最后还是被一根线抓住了空隙,一下子插入了他的魂体之中,动作顿时就慢了下来,然后一根又一根,终于是将韩滂刺得千仓百孔,弄得他动弹不得。

“哼!我看你的小情人也要束手就擒了!”

“狐狸,你八成不读书吧!”虽然动弹不得,不过韩滂还是一点都没紧张:“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涂山君梦连出声反驳都没来得及,猛然不知从何处吹起了一阵阵狂风,风疾如刃锋,不足刹那就将涂山君梦的瓷线切得粉碎,把涂山君梦切成了几块。涂山君梦最后只来得及看见一样东西,那就是潇潇杀气腾腾的眼神。

“当然,这句我叔公说不是这么解的!不过我还是用来嘲笑那些以为潇潇比我弱的傻瓜!”韩滂摆脱了束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潇潇拿着伞就扑向了他。

“韩郎!”潇潇赶紧扶住韩滂。

“潇潇我没事!”韩滂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透明了,可是他还是向潇潇扯出一个笑容“你又让小狐狸跑了?”

“我紧张韩郎……”

“唉,本不该留后患的,但是想想让你造杀孽也不好……”韩滂抬头看向涂山君梦尸体本该在的地方,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碎成几块的男瓷娃娃,其中一块碎片之上,能够看到一个鲜血一样的红色肉块,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着实鲜红得让人注目,那个肉块已经慢慢随风飘散,消失在这片夜色中了。

“韩郎,我们怎么和炼师说……”

“还能怎么说,直说了呗,没办法也得有办法,我们回去吧!”

“嗯!”

 

玄言观中的早上一如既往安静祥和,墙下只有扫地的女冠手持扫把走动,可惜裴玄静现在可没法心静。

“我们也知道这样实在麻烦了炼师……”韩滂拉着潇潇一起低着头跪坐在地上,非常可怜和于心有愧的样子。

裴玄静撑着靠背的左手扶不平她额头的皱纹。

“它是一只紫狐,半夜潜行京城之中,或许,或许已被打夜狐了也说不定……它说它是飞天道的?”裴玄静终于想出一个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的说法。现今的皇上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生性好玩好动,今年年初元日登基以来短短几个月,已经弄出了很多让宫里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情。打夜狐就是现今京城传得最火的皇上新爱好,自从春猎以来,皇上就迷上了打猎,光是白天狩猎还不够,他还要求宫人、将士换着班跟着他驰骋皇城猎林之中,宫人唤之“打夜狐”。上行下效,京城即使有宵禁,一些达官贵族还是兴起了打夜狐的风潮,因此京城这些日子狐狸数量大减,销赃走私的鬼市甚至做起了狐狸高价出售时生意,裴玄静听到一些风声,不少人做的是非常红火。

“嗯,就是那个臭名昭著,骗钱骗色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无利不早起的飞天大盗团体。不过它说而已,真假不知。或许跟炼师你说的一样,他原形出逃,被人猎到也说不定。”

“……韩生,你觉得老媪不知道飞天道是多名声在外,不能惹也不该惹的一个团伙么?”

韩滂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炼师,要不,要不我和韩郎离开吧,我们不能连累炼师你!”

“别的不说,韩生后日本该进城回韩家。”

“是哦!可以让潇潇跟着我一起走啊!我们先回家里避避风头,就算飞天道真来了,在观里发现不了我们的踪迹,大概也就不会为难炼师……不对,要是他们想要杀一儆百,炼师岂不危险?”韩滂思索着,似乎没法找到一个最佳解决方法。

“这就不到你我操心了。”裴玄静整整衣物,叹了口气道:“若是真能让他们找不着你们,老媪有信心绝对不会被他们迫害。再怎么样,也是群江湖游侠,这些人脉老媪还是有的。”

“炼师,真的没问题?”

“韩生,你还不懂吗?现在问题不在老媪这里,在你家里人那,你怎么让他们肯把潇潇也请回家去?”裴玄静一下子点出重点。

中午已过,玄言观迎来了一辆装潢不算豪华的马车,林芦英提着一个篮子,在侍女梅香的搀扶下下了车,面带微笑的走进了观中。

寒暄之后,裴玄静带着林芦英到侧堂,刚进侧堂,林芦英就看到半透明的韩滂在地上对她跪拜,吓得她退了两步。

“小叔子这是怎了?”

“嫂嫂,我与你才相认两日,但是韩滂感觉得到,嫂嫂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所以嫂嫂,帮帮韩滂,帮帮潇潇!不然,我就不跟你回家了!”

这番话可是吓住了林芦英,不过林芦英反应也快,她没有问韩滂为什么,而是转过头去问裴玄静:“炼师,请对芦英如实相告,否则芦英实在无法相助!”

韩滂跳起来握着林芦英的手,动情动色绘声绘色的对林芦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期间反复强调“不能给炼师添麻烦!”“不能留潇潇一个人在危险之中”。

听完整个故事的林芦英眨巴眨巴她眼睛,道:“行啊,我们来谋划如何说服良人吧!”

裴玄静和韩滂有了一刻的安静。

“芦英,芦英,老媪平时也觉得你性子有点与众不同,但是这回你听懂了吗?你还记得上次你过来和我说,你也说了近来有飞天道要来京城的消息,你明白飞天道的性质吗?”

“炼师,刚刚小叔子不是说了么?不能让炼师有麻烦,无论是多么糟糕的事情,这都是我家小叔子要承担的事情,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自然也该承担起长嫂的责任,将他们领回去,让炼师你免于麻烦!”林芦英说得那是个义正严词,韩滂都拉着潇潇上前要拥抱她了。

“嫂嫂,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这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啦!”林芦英摸摸根本摸不到的韩滂的头,韩滂死的时候才十六岁,因此韩滂还是比林芦英矮了半个头,这让林芦英特别有当姐姐的自觉,哪怕如果韩滂活着,其实他该是跟林芦英差不多大的年纪:“我父亲虽然是长安人,但是自我记事起我们家就侨居雁门关,父亲因为一身打猎好本领被地方县官赠与官职。成亲以前,我从未回来过京城,这门亲事,还是父亲护卫地方府尹上京,宴会上结识十八叔公才成的。所以我在京城,除了十八叔公和姑子,还有这玄言观的裴炼师,没多少朋友,日常在家也是无聊得很。每次无聊我都会想起在雁门关的日子,我觉得这样不好,我想小叔子你们过来,我也就不无聊了。”

韩滂大概以为林芦英是在安慰自己,裴玄静老江湖了,她倒是认为林芦英在说真话,毕竟二十二岁的雁门关老姑娘,在雁门关跟着以打猎出名的父亲做什么呢?想想也知道,看到眼下林芦英这贤惠少言的样子,就更觉得她呆在京城四四方方寸土寸金的家中,肯定是百无聊赖,情不自禁怀念起雁门关的日子。能忍这么久不找人倾诉,大概也是林芦英真的很爱她良人了。

“那嫂嫂,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此事最大难题是良人!姑子都不算问题,而且姑子近来也因为家中孩子有疾暂时抽不出身,我们要找能让良人都没办法发脾气的人!”

“十八叔公!不过十八叔公脾气比大兄更难搞啊!”

“……叔子,十八叔公他,他去年去世了。”

一下子,韩滂抓住林芦英的手松开了,潇潇赶紧在后头撑住他。

子欲养,亲不在。子已回,亲已逝。这就是为何韩漓当时那么激动骂韩滂没心没肺的理由?韩滂知道,鬼魂是可以哭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只是感觉到胸口沉甸甸的,像他还活着一样,让他难受,让他痛苦,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又是一日过去了,长安城的晨鼓响起,唤醒了在宵禁中安静无声如同蒙上一块黑布的长安城,却无法驱走多日来笼罩长安城的清明雨气。

大理寺主簿韩湘结束多日的超额工作终于可以休沐回家三日了。

这一个月来,飞天道即将来京城的消息甚嚣尘上,甚至连皇帝都被惊动了,两日前一道皇命让著名才子、司空兼山南西道节度使裴度的族侄孙——裴休走马上任大理寺卿。因此这两日大理寺所有人更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昨日裴休到任,新上司大手一挥,大家该工作的工作,该休沐的休沐,一切如常。韩湘这才可以骑马回家。

不想在等宫门开的时候遇见了同样久未归家的新同事——去年的新进士,现任从八品下大理寺评事的郑复。

这大唐进士科举登榜后,往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闲置,就算不被闲置而被安排官职,往往也是偏向于文书处理与繁琐的基层程序工作的官职,这主要是出于让新晋进士熟悉朝廷运作流程的考虑,让希望之星们从基础做起。例如韩湘前年登科进士,他就任职了一年江西从事,后来因韩愈病逝而回京奔孝,直到今年年初跟着新皇登基,承着皇命之光被右迁为从七品下的大理寺主簿。

两人寒暄几句郑复就扯到了他的好友——兵部尚书段文昌之子段成式,他说段成式总与他讲起韩府上又大又漂亮的牡丹花。

“成式跟我说得可神奇了,说昌黎公给他看过那说开就开,要什么色就有什么色的牡丹花!他还说当初他问起昌黎公,可是央了他半日才说是一个江淮从侄的神技!”

韩湘没法子,看着郑复满是期待的眼神,只得向郑复发出邀请。

“叔公后来为贺我乔迁之喜,将那族叔的奇花送我了,只是韩湘无仙缘,不能像族叔那样让花说开就开,这多日也没回了,也不知道花开了没……”

“不要紧,我和成式就是想亲眼看看,顺便和主簿说说一些昌黎公的有趣见闻!”

韩湘都不知道还能怎么拒绝,就只能应承了这年轻人唐突来访,这郑复还是个急性子,等城门一开就上马驰骋而去,末了还不忘记和韩湘说:“我这就去成式家里找他,回头直接去拜访韩主簿!”

韩湘只好叹气,骑上马回家,这一城的湿气正如他的心情,明灭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是福是祸。就是不知道妻子在家中好不好,会不会因为这场太突然的拜访而太过紧张,自己可是怎么劝慰妻子才好……

不过等韩湘回到靖安坊的家中的时候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实际上他刚进门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家中奴仆韩升过来牵马,那神色也直让韩湘怀疑,韩湘刚想问些什么,妻子就迎了出来。韩湘赶紧说,过两日得让人请些炼师上门做法。

“良人真是慧眼如炬!”林芦英笑得一点都不尴尬,倒是弄得韩湘一头雾水。

韩湘这靖安坊的新居是三年前成婚时候,韩愈坚持要韩湘购置的,为的就是让韩湘成家立业,迎娶林芦英,再安心继续他的功名之路。韩湘早孤,韩门一系向来子嗣不旺,因此韩湘这个独苗,一边是韩愈长兄韩会过继的孙子,一边是韩愈二兄韩介仅剩的孙子,他一家要供奉的人太多了,因此特地在家中辟了大房间用作祠堂,供奉各个无后的先祖。

韩湘目瞪口呆听完林芦英轻声细语的叙述,口都来不及闭上就风风火火奔向了祠堂。

韩滂正跪在祠堂的蒲团上,这上头第一面灵牌,就是他的十八叔公——韩愈,韩昌黎的牌位。身边一圈人,中间的老妇人就是他的十八叔婆,韩愈的发妻卢氏,当年韩湘成家立业,韩愈为他选的房子就在韩愈的京城宅邸对面,因此韩愈一家和韩湘经常走动。

卢氏正为这意想不到,悲哀又让人开心的重逢在抹眼泪。

韩湘冲了进来,在烟火之中看到了半透明的韩滂,一旁的卢氏刚叫出了一声:“湘子!”韩湘就跪着扑了过去,想要将韩滂抱入怀中——即使这样是无用功。

“大兄!”在韩湘几次都无法抱住韩滂之后,韩滂终于是用了显形的法术,轻轻止住了韩湘还在徒劳想要抓住韩滂的手,“不肖弟滂,厚着脸皮回来了!”

韩湘说不出话,他只是咬着下唇,紧皱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不是实物的实物而轻松半分,他死死盯着韩滂,那么的悲哀,那么的开心,又那么地愤怒。

“你,你在袁州有了意识四年!?而你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家里人!?你现在跪在十八叔公面前,你还有脸跪在十八叔公面前!?”韩湘压低的声音不知道是为了压抑情绪还是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嘶哑而压抑的口吻让韩滂的头更低了。

“湘子!”卢氏的叫声让韩湘不得不看着她,“别说了!二十三郎他好不容易回来了…….他终于回来我们身边了,这就够了……过去的岁月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么?好不容易二十三郎回来了,你,你就别骂他了!”

“叔婆!”

“你还认我这个叔婆,就听我这次!当年,当年是要不是你叔公被贬潮州,要不是你们为了尽孝跟着我们也过去,二十三郎他,他又怎么会,会死在袁州那地方……我和你叔公为了这件事情愧疚了好久,他现在能回来,我感谢都来不及,你就不要怪他了。”

韩湘为难地转过头,看着低着头的韩滂,目光却移到了他脖子上那块奇石头上。

“这就是你固魂的石头?那刚刚芦英和我说的,你在袁州遇到的女鬼呢?”

“我怕哥你骂她,让她先躲起来了。”

韩湘一听就哼了一声,对自己是不是会情急之下骂潇潇不可置否,只是站了起来。

“你们是要在京城呆到找到她身世,举行冥婚后,才愿意去泰山府君那里报道?”

“湘子!”

“叔婆,这是我的极限了。我也想他,我也希望他留下来,可是,可是这阴阳殊途,真想他好,还是得让他回去他该去的地方!不然,不然以后魂飞魄散,连轮回相见都没机会了……”说着韩湘就低下了头,悲伤的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这个时候林芦英也走了进来,给韩滂使了一个眼色。

韩滂吞了吞口水,吞吞吐吐的开口:“那个,大兄,其实,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特地让嫂嫂先别告诉你的。”

“啊?”

韩滂把自己和潇潇在玄言观中和裴玄静交易,在公主府打探消息,又在公主府上和自称飞天道的狐妖打了一架,因此不得不带着潇潇避祸家中的事情吞吐着说清楚了。

韩湘当下就怒得不管打不打得到都要用门后锁门用的大棍子打韩滂一顿。

潇潇终于是忍不住冲了出来挡在了韩滂跟前。

“韩郎的大兄,要打别打韩郎,打我吧!”

“潇潇你别掺和!让我来!反正大兄打不到的!”

“反了你,打不到你就不知错是吗!?”韩湘顿时更怒了,卢氏都几乎拉不住他,林芦英不假思索立刻冲到韩湘面前,跪倒在地上掩着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韩湘一看妻子哭了顿时举着棍子的手就软了下来。

“芦英,芦英你别哭啊,我又不是要打你……”

“呜呜呜呜,芦英是该打的,良人要是真要打,就打芦英吧!毕竟是芦英自作主张将小叔子和小娘子接回家的!芦英想啊,我嫁过来都四年了,奈何肚皮不争气,都没给我们韩家添个一儿半女,良人还总是宽慰我,但是我们韩家人丁不旺,两人能不着急吗?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看着这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就更加觉得良人孤寡可怜,自己实在没用……因此知道了小叔子的事情,就想着把小叔子和小娘子接回家,起码能让家里热闹一些,让良人也开心一些,也好让我自己,我自己宽慰一些……谁知良人竟然为此勃然大怒,都是芦英的错啊!呜呜呜,我怎么就不能为良人生儿育女呢!现在连好好照顾小叔子,让良人开心,家宅安康都做不到!良人你打我吧呜呜呜呜!”

韩湘最不能见就是妻子受委屈,脸色一软就把棍子给扔了,林芦英当即迎了上去,靠在韩湘胸膛,娇滴滴还带着哭腔说:“良人,千错万错都是芦英错,良人好不容易休沐归来,还和小叔子相认了,就别生气了好么?”

“可是…….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你别哭就行了!”

一旁的韩滂和潇潇都看呆了,卢氏抹着眼泪悄悄给了两鬼说了一句:“我就说,芦英对湘子最有办法!”

“…….所以说,干嘛不一开始就让嫂嫂哭算了,大兄根本拿嫂嫂没办法啊!”

“你还敢让你嫂嫂哭?你真庆幸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你大兄真要把你往死里打!”

然而韩湘还是狠狠骂了韩滂一顿,还让韩滂继续在祠堂跪着——哪怕这可能都不算惩罚,潇潇坚持留在韩滂身边,韩湘也就不搭理了。

一对小夫妻把卢氏一行送回对面隔壁韩府大宅去后,韩湘才记起来郑复的来访。

“哎哟,这郑评事怎么这么猴急,这院子的牡丹花倒是开了,也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良人和他们说的那棵。说起来,良人,这牡丹花后有这么一个故事,你怎么就没和我说过?”

“那是十八叔公禁不住段公子的纠缠,就地编的,我们家世代修文,要真来这么一个神怪的族叔跟在十八叔公身边学习,早就被叔公想谏佛一样给臭骂一顿!再说真有这仙术,十八叔公还怎么敢谏佛?”

“那是,十八叔公向来不语鬼神。不过他不也结交佛道吗?我听叔婆说潮州回来,叔公就对鬼神之事态度软和多了!还有叔公为何要编说是自家人,这不自讨没趣吗?”

“哎哟,别说这个了,芦英,我跟你去准备一下。我和你说啊,你知道不,我上月回来不是和你说张周封家的《清夜游西园图》被骗多时吗,最近似乎有人见到过了!那可是名画啊!你下次去见裴炼师不妨也问问,搞不好她还有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大理寺呢!”

林芦英知道,这又是丈夫一贯转移话题的手法,总之就是扯到他最喜欢的琴棋书画上去,不过今日林芦英有求于他,又有要紧事,决定就先放过她良人。

毕竟,这可是只要自己一哭,啥都会为了自己干的良人。想着,林芦英就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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