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鬼度
(826年,元宵)
一、毒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了,林芦英脸上还带着新年的喜庆,年初八念念不舍地把良人送上了上朝的车马,看着韩滂的利落上马更是就差哭出来了,情不自禁就抱紧了潇潇。
“这是芦英近五年来过得最热闹,最开心的新年了,为何休沐就不能多一点……难得良人还不用去宫里轮值。”
韩滂骑在马上才感受到嫂嫂的不舍还包括自己,颇为不好意思转过头来,强作出为难的样子,“嫂嫂,你也知道,本来是有轮值的,也是看在大兄两年了新年都认真轮值的份上今年才不用他轮值,年初八了,是该时候回去了。年后的开封案卷,狱里清点都要开始了。”
“我知道,可叔子,我就是不舍得。”
潇潇倒是有三分疑惑,不是说她这个新年过得不开心,韩家人是真的把她当自家人看,一年来如此,哪怕来了外地亲戚,也让她用上韩湐妻子的假身份,好介绍给亲戚,好让她一只鬼魂融入整个大家族中…….可这是她嫁过来第一年的新年,家里对她和善热情不奇怪,但对于林芦英,七大姑八大妈就在热情之后,免不了一些伤人的八卦。
林芦英和韩湘成婚六年,肚子还不见有动静,老早在潇潇她们出现之前就常被念叨这件事情,韩家子嗣不算丰盛,对此就更看重了。尤其是,韩湘这一支,丧父丧母,过继之后还丧幼弟,一人承担了韩愈两家兄长的独门香火,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亲戚更是对林芦英催的勤快。那话语说得,反正潇潇不知道林芦英如何还能对新年那么念念不舍的。
“以前可能难过,如今就知道要时机了。”
“嫂嫂此言何意?”
“咱家的活神仙都不急,我一介凡人又何须急切呢?”
林芦英说的就是仙胎转生,神神叨叨的韩湘。
潇潇愣住了,这话倒是没错,子嗣之事神神叨叨的韩湘会不知道吗?那他都不急旁人急啥呢?就是可怜林芦英在女眷里,一人承担了那么大的压力……
话说着,两兄弟的车马早就走远了,林芦英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回屋去了,潇潇抬脚刚要进门,就听见喜鹊鸣叫——那是潇潇找来帮宋华阳宫女送信的喜鹊,他们毕竟鬼身,何况杀鸟本是煞气之物,再方便也断不能用来给寻常女子送来往情书,潇潇就花了半日调教了几只喜鹊,想着喜鹊再怎么样都是喜鸟……倒是宋宫女豪爽,一边表示不介意送信方式,一边还大方说能让他们先看杜牧的回信,说自己一旦收到也会在宴会上出示。小半年下来还真让潇潇和韩滂开了不少诗词上的眼界。
想着潇潇就拆下了信件,悉心地打开那还沾着酒气的信纸,这次的信很短,或者说,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潇潇登时就愣住了,站在自己家门前,看着那张还能嗅到酒气的信纸,愣住了。
长安春日的午后还是凉风不断的。
潇潇送完信,就坐在了韩家的鸟居石墩上,带着幕帘,在阴影中盯着地上摆动的影子,心中满是困惑。
她从小开蒙识字,好说好歹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娘子,何况四年市井生活熏陶,不至于那首诗读不懂,正是因为读懂了才疑惑,才不明白……之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异地之隔,庙宇之墙,都没能拦住他们诗歌互酬,为何今日迎来的却是一句“还惜别”?
登徒子见多了,浪荡子见多了,潇潇自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可是今日真正见到著名人士的分手,却只是困惑,乃至于困顿。当事人倒是比潇潇看得开,宋华阳见到信纸那一刻的表情,只是眉毛微蹙,双目含泪,最终没哭出来,倒让潇潇提心吊胆一路所想的无数说辞毫无用武之地了。
“既如此,便如此。”宋华阳如是说,唤来自己的小妹,将诗词递交给她,大概是拿去誊写谱曲:“世间因缘早注定,聚散离合是常事,无妨扰人自扰罢。”
但潇潇还是不懂,她跟韩滂相识落难之时,一路相互扶持,终于走到如今,在她看来鬼尚能如此,人为何不能更珍惜活着时候的情谊呢?
“宋小娘子,倒是情深义重…….只是男子,天下男子,也许大多放不下功名利禄,而我也未尝是可以放下的。身入深宫,即使今日所处在庙观之中,我仍然是公主的奴婢,我仍然是这大明宫里人,而他,依然是声名鹊起的大诗人大才子,我们之间,可以有情,但从来就没有……未来。如今之事,我早已料到,又何来意外呢?只是宋小娘子,还没看透我两来往的本质罢了。”
“你们之间,真只是逢场作戏?那么多诗词唱和的,只是露水姻缘?”
“小娘子,所谓诗词啊……所为诗人啊,他们正是因为太多情感了,写出来的诗词才如此让人难以忘怀。但并不代表,这样的感情,他们只有一份,他们就是情感太多了,所以才能源源不绝地写出美妙的词句,我怎么可能以为我是他的唯一呢?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别人的唯一呢?哦,我忘了,宋小娘子与韩郎君,是情深之人。”
“不是,我…….是我钻牛角尖了?”
“呵呵,宋小娘子聪慧,可这事情,我倒宁可小娘子想不透。”
于是乎,潇潇就真是想不透了,甚至想不透到,都到了中午,都没发现。
“小娘子,响午已到,当阳日晒,不怕有损美色?”
声音清脆,似男似女,一时竟然难以辨认,潇潇看去,阳光下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辨不清年纪,分不清性别的,连职业也看不出来的人。
那个人穿着破草鞋,衣衫褴褛,披着一块破布,破布末端拖着两串铜钱,两束发带根本绑不住他的披头散发,活像一个疯子。
那个人在笑,如同这正月春色,含苞待放,洁白的皮肤,美丽的相貌,丝毫让人联想不到他的打扮如此疯癫不羁。
“小娘子,买花吗?”那人从宽大的破布里,托出一个装满鲜花的破篮子,那些鲜花漂亮的让人一下子都忘了时间。
正月哪来这么多盛放的花朵?况且长安这两日还天冷融雪?
但他的笑那么美好,鲜花那么灿烂……
“那,那我想要那枝桃花……多少钱?”
那人笑了笑,为潇潇细心抽出了那些花中的桃花,摘下一条发带,束成一扎递给了潇潇。
“小娘子随意,我不在乎多少钱,反正有多少,我都穿在我的身后,跟着我一路流浪。”
“那要是铜钱掉了,被割断了怎么办?”
“所以啊,我不在乎啊。”
潇潇被这人弄懵了,她低头看怀里盛放的桃花,想了想,摸出身上的三个铜钱,递给了这人。
“郎…….阁下…….是何人?”
“我就一介卖花郎,娘子何须太认真呢?”
“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娘子你不也没有么?”
潇潇紧张起来,眼神都肃杀起来了。
“娘子,放松,这人间兴许都是大梦一场,何须太认真呢?”
“生生死死,在你眼中只是一场梦么?”
“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句佛偈,声声顿挫,说得潇潇都没办法严肃起来了。
“朋友,你是来和我讲法的么?”
“我以为,是娘子的困顿,唤我来讲这一句。”
“你知道我在苦恼什么?”
“嘛,要我说‘世间女子,都为情苦’,有夸大嫌疑呢,毕竟,人间千万,有重情的女子,也有重权的女子,我何能一言蔽之呢?”
潇潇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辑:“宋太簇谢朋友特来为我解惑。”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卖花的。”说罢那人笑着转身,将潇潇给的三个铜钱往天上一扔,竟然不偏不倚都掉到了他那破破烂烂的长布缝着那三根要断不断的破绳上,刚好和他之前的铜钱叠成一串,被他就这样拖着走了。
“踏歌喝蓝酒,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那个人就这样唱着歌,消失在路上了。
潇潇站在鸟居下,看着桃花上飞舞的发带,暗自吟道:“梦幻泡影么……是啊,人家当事,都未尝困在其中,我一个送信人,何苦为他人之情困呢。”然而,又想起了宋华阳那句“宁可小娘子想不透”,一下子,有奇怪为何宋华阳宁可潇潇想不透呢?
“因为潇潇你重情重义,这不是什么坏事啊!”林芦英跟潇潇在后院种下其中一支桃花,一边跟潇潇翻土,一边这么说:“宫中人士,看多了虚情假意,惯了聚时不问,散时不提,心冷如冰,可不代表他们就不想见他人重情重义啊……他们做不到的,那就希望有人来做,去过他们做不到的人生,不是挺好吗?”
看着被种下的桃花枝,潇潇只是沉默,林芦英苦笑一下,摸摸潇潇的脑袋。
“总觉得,被别人寄托了什么了呢,可,我只是一个,暂时留在人世的,孤魂野鬼啊……”
林芦英抚摸潇潇头顶的手顿了顿。
春风尚未暖,春日将融雪,正是回春寒的时候,林芦英想,今年的回春寒,实在是,太冷了一些,想着,林芦英就收回了手,不再言语了。
韩湘一回来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所有人都感觉到韩湘的不对劲。
韩湘衣不解带,没有踏入屋子半步,直奔后院,站在已经养了三年的梅树下,看着那支春风残雪之下,还开的鲜艳的桃花。
“良人,怎么了?”
“……下次别乱买流浪汉摘的桃花。”韩湘脸色凝重说:“你永远不知道一枝花会送来什么样的麻烦,何况还要给钱!”
“道友,说话何必拐弯抹角骂人,这可不度量!”不知什么时候,卖花的乞丐,已经坐在了墙头,还是提着那盛开的仿佛满长安春光的花篮,还是穿着他那破衣破鞋,还是那张似女又男的漂亮脸蛋。
“蓝采和,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快说,说完就走!”
“你是今日那个卖花郎!?”
“小娘子,又见面了,今日就叨扰了!”
“不想叨扰就抓紧别叨扰!”韩湘满脸写满了要赶客的心情。
“就是知晓道友这脾气,我只好用这办法进来见你!”
“你利用我!”潇潇生气了。
蓝采和苦笑着赔罪。
“我是韩湘的同修,但如你所见,他转世后脾气特别差。”
韩湘瞪他一眼,蓝采和抓紧说:“我真有要紧事!不然至于来你这坏脾气家,还是用尽千辛万苦,骗小女孩才能进来这种!”
韩湘已经举起了手。
“子坎!!”
一个士子打扮的人艰难地从墙外爬上了墙头,竟是和蓝采和一模一样的外表,只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还不如蓝采和这个乞丐有精神气。
“郎君,郎君我爬不上来了!”蓝采和不得拉这个家伙一把。
韩湘放下了手,护在了不知说啥好的林芦英面前:“哼,就知你整天和这鼠妖打交道,才不想搭理你!你知道这只鼠妖最近在京城做了什么吗?想你不会不知道!”
“郎君,郎君,你一定要替我说说话啊,我,我就是个开银号的……客人要做什么我真的管不着啊!”“子坎”说着就牵着蓝采和的破袖子,要哭出来了。
“行了行了,快说吧!再不说他的结界一成,我也不知再怎么进来了!”
“是,是!仙师,小人有《清夜游西园图》的线索!”
“张周封家的那幅?”
“大兄!”“韩大兄!”“良人!”
韩湘为人外冷内热,身世揭露后脾气更是糟糕,但他有一个大弱点,或者说,大优点,不是说他特别着紧弟弟韩滂这种,而是他喜好文房,尤其喜欢收集书画,修复从杂货市场回收的旧书画更是他的一大兴趣,这导致办案能力高超的韩湘,唯一自荐并乐于自荐去做的案子,就是收缴被盗书画的案子。
“它在‘破镜鬼君’的侍卫,现在正在逃的夜游行女,血夜的手上!”
“是那只姑获鸟?!”当时和血夜对阵的潇潇马上想起来,当时候两鬼君胜负已定,潇潇看到血夜要逃的样子,也就没多加阻止,二话不说就跟韩滂跑去看鬼君了,潇潇以为血夜逃离长安了,没想到今天忽然又听到她的消息。
“夜镜鬼君良善,放过了好多人,可血夜娘子她……总之,她没能离开长安,留在长安,这还没完,她利用《清夜游西园图》,在城南散播瘟疫。”
“瘟疫!?”
“没错,你们可能还没注意到,城南贫民窟里,城外的破落民居里,瘟疫已经抬头了。”蓝采和脸色凝重道:“我就是为此,才来找你,韩湘,我需要你帮我,找到《清夜游西园图》。”
韩湘眯了下眼。
“良人!”林芦英扶着韩湘的肩膀,只见韩湘下巴轻抬,指着那个畏畏缩缩的子坎:“你为什么会知道?破镜鬼君的财务总管?”
“明公,小的,小的真的只是看钱做事啊!”
“看钱做得肮脏事可真不少!”
蓝采和朝天翻了一白眼,“你就一句话,帮不帮?”
“不帮,这事和你身后那只鼠辈撇不开关系,那就是你的事!”
“这次真跟他没关系,他清点破镜剩下的财产,发现了少了些东西,包括能够传染瘟疫的毒源,因此他才找到我,要我消弭这场人间劫难。”
韩湘已经要转身回房了,韩滂挡在潇潇前面,看看蓝采和又看看韩湘,有点为难。
“大兄……”
“良人,这位,这位郎君所说的,是真的么?真的有一场瘟疫,即将要在这长安城爆发?”
韩湘进屋的脚步不得不顿住,他转过身,眼神里是压不住的愠怒,统统射向蓝采和。
蓝采和只是坦然,站直,甚至还笑了笑:“只要你帮我找到那卷画,毒就在画上,不回收,这瘟疫依旧会跟着画传播,你拿回来之后,你自然能处理,我相信你。”
“蓝先生,你能处理瘟疫?”
“我特地从远方赶来,就是带来治疗瘟疫的药草和方子。可瘟疫可怕的不在能治疗和不能治疗,而在于治疗成本和传染速度。我特地去找了西市宋清药坊,他可以大批量免费发放我的方子一段时间,但不能长久……若是要等到朝廷发现,怕是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治病要治本,所以我需要一个人能处理那幅画,能找到那幅画。”
“血夜,血夜为什么要投毒,她是要制造混乱,趁乱离开长安么?”
“也许还不那么简单。”蓝采和说:“听说她在之后被仇人找到了,损失了不少功力,他是夜游行女,她最想要的,自然就是孩子,偷盗孩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要是引起一场瘟疫,那么少了几个孩子,也就没人注意,她能再次取得失去的功力,也能离开长安,对她来说很划得来。”
潇潇一听,眉头一皱,手握血箫,甚至都发出了响声。
韩滂按住她,为她一只一只手指地松开,“潇潇,现在蓝先生来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切莫因怒坏事哦!”
潇潇想了想,点点头,偷偷转过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韩湘。
韩湘的眼神已经从愠怒转向了冷静,情绪转换太过突然,大伙都抓不准他的心思。
韩湘看向林芦英,没着眼就握住了林芦英的手,林芦英意外发现自己的丈夫居然在发抖。
“你是要用千百条性命来压我?蓝采和,你觉得我非听你不可是么?”
蓝采和耸耸肩,什么都没说。
林芦英感觉到韩湘握住自己手的力度越来越大了,大到自己都要没有知觉了,她赶紧两只手握住韩湘的手,一脸认真,一脸紧张,一脸担忧地看着韩湘,哪怕韩湘根本没在看她。
可是他,他现在需要我……林芦英想。
“我只帮你找到那幅画。”韩湘说:“剩下的,你来处理。”
蓝采和得到了韩湘的承诺之后就走了,甚至让韩滂都觉得他是不是太信韩湘那么决绝地走了。不过韩滂很快忘记这个问题,因为他看到林芦英担忧的眼神,也看到韩湘看韩滂他的眼神——悲痛深埋在情绪之下,深埋在那不知是掩饰还是不得不习惯而带上的冰冷情绪之下,正因此让人懂得这背后的悲痛是多么沉重而不可触碰——韩滂记得韩湘用过这种眼神看他。正因为记得,所以懂得。
“大兄,你......”懂得,正因为懂得,所以才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说不出,韩滂拉住韩湘另一边的衣袖,却只能低下头,久久不语。
潇潇看着他们三个人一个牵一个,只觉得莫名,又不敢讲话,只好也拉住了韩滂的衣角。
韩湘叹了一声,若有似无的一声。
“走吧,事到如今,我们不若一块去画里,走一遭。”
“大兄,我想说,我想说你若是不想做,完全可以不做。”
韩湘只是拍拍韩滂的头,韩滂担忧地抬头,发现自己怎样都看不到高自己半个头的韩湘的表情,韩滂不由得嘟起了嘴,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他早就比他大兄要高了......
二、瑰
林芦英说要去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她把韩湘拉进房间,韩湘解释说,不用准备什么,就穿些日常外出的衣服就好,林芦英拉着韩湘坐下。
“良人,事到如今你还不和我说些话么?”
“我刚才吓到你了?”
“当然,但是比起吓到了,我更想知道,是什么能让我的良人,如此惊恐......告诉我好么,良人,我当然知道,你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能,那你就好歹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芦英,我留不住该走的人,吗?”
此话一出,林芦英就知道韩湘指谁了,她愕然,似懂非懂,终是开口:“你是,说这趟,会让叔子他们......”
“不,他们不会有事的,但是,但是他们是注定要走的人,我就是,注定救不了他们吗?”
“可是,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么?”
“......”韩湘只是低头,没有说话,林芦英经过这诡异的沉默,忽然了解了韩湘没有说出口的,“留”和“救”是说什么了。
“你想强留叔子他们在人间?!”
“他们想走,我不会强求,这也强求不来。但是他们不想走,不是吗?”
“那你是,想让叔子他们,不去阴间,投胎转世?!”
“......我不知道.....但是,你想他们离开吗?”
韩湘这是默认了,林芦英却明白了,自己解不开韩湘的问题,因为韩湘陷入了一个让林芦英恐惧却也放不下的问题之中——他想要留住韩滂他们,林芦英也想,但是,但是这是违背天理的,不是吗?回想起韩滂重回韩宅那日,韩湘那么声厉俱下地呵斥韩滂他们所作所为是违背常理,那么近乎苛刻地对待韩滂他们,原来不是因为韩湘死脑筋或者是捍卫天道,而是因为,韩湘想要说服他自己,说服他自己不去做梦,不去动用自己的能力强留幼弟在自己身边,他每一次对待韩滂的严厉都不只是告诫韩滂,而是在告诫自己......而事实是,他做不到放手,做不到放开,他甚至做了更多,只为留住这个幼弟的魂魄在自己身边。
韩湘他是仙胎啊,他难道不最该知道,违背天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林芦英混乱了,林芦英迷茫了,就在这时候,韩湘毅然决然地告知了林芦英一个事情。
“芦英,我,我不会让你选的。最终选择的还是我,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不想瞒着你了——你不是偷偷问过我,我们的子嗣吗?我知道的,你会为我生下一个儿子,一个,一个由我夭折的幼弟投胎转世而来的儿子。我当初就想好,我要给我夭折的弟弟,一个怎样的生活,一个怎样的家庭,一个怎样的人生......我没有勇气去见我弟弟的鬼魂,没有勇气去翻看他的人生,我却有勇气提笔书写属于他的三生册,所以我早知他的魂魄一定是流荡在人间,可我没有勇气去见他,因为我、我根本没有勇气,押着他去往轮回.....”韩湘说完了,他松一口气,却远远没有轻松下来。因为他知道,他骗了弟弟,改了三生册,甚至做了很多本来不应该做的事情,却都没有现在他真正想做的事情那么不可原谅,可是他无法停下来......而他现在不过为了自己轻松,将一切都告诉了芦英。
林芦英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走吧,”林芦英说:“良人,你给我一个大难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迷糊了,我也仅能说这句。走吧,我们好歹,好歹要把这前路走完,不是么?”
韩湘道歉,林芦英只是摇头。人生处处充满了选择和无奈,只是林芦英没想到,有了神力,这种无奈的选择原来不会消失,甚至只会让你更加难以抉择。
韩滂和潇潇说,他觉得韩湘有什么不对劲。刚说完,韩湘就牵着林芦英走出来了,两个人都是一脸装出来的笑容。看的潇潇和韩滂都一脸茫然。
韩湘和林芦英的寝室中有一面韩湘从西市旧货市场里淘回来的屏风,反正韩湘是这么和芦英说的。韩滂偷偷跟潇潇说过,他觉得不像,因为他大兄修复技巧再高,眼睛再厉害,也不可能从西市里淘出这么一幅完整完好的曹魏时期的屏风。
这个屏风可是古色古香,连架子都是原装的,更别提那幅虽然是经过韩湘手修复的,可保存之完好依然是让人惊叹的《新丰放鸡犬图》。
“大兄肯定是骗了嫂嫂!我保证!大兄一定是晚上偷偷跑去长安城外的鬼市买回来的正品!那上边不是还有题字吗!?搞不好,搞不好还是曹魏少帝的作品!这种东西是能从西市淘回来的吗!?”
两人两鬼就来到这个几乎是一面墙那么大的屏风前。
潇潇很少进来这里,也就是第二次见到这面屏风,她不得不说,这屏风真的很漂亮,尤其是屏风中的画,画技之精妙和色彩之巧妙,都让她惊叹不已。还没等潇潇惊叹完,只听韩湘一下合掌,满堂尽是鹤羽纷飞,韩湘站在那里,已然是仙人姿态。
长杆在握,只见韩湘持杆合掌,一声念到:“八度,爱河深浅一杆渡!”
声音一落,只见韩湘伸手,手竟然穿入到画中,而画中竟然也能见到韩湘的手。
“来,走吧!”
“良人,这,这是.......”
“要找画,哪有比直接从画里找过去更快呢!”
一人两鬼惊叫起来,韩滂接受的最快,他雀跃地一跃而进画中,又跳了出来。
“真的,真的可以进入到画里了!潇潇快来!”接着就被韩湘的灯杆给挑住领子了“来,芦英我们走吧!宋小娘子也一起!”
两人两鬼,就这样进入了《新丰放鸡犬图》中了。
画中的世界,就是一片村落,鸡犬行走路中,几个老人追逐着鸡犬,也是一幅慈祥快乐的样子。虽然景物留有水墨的笔触,可是触及依然是实物的感觉,更别提那些画中人,虽仍见笔墨晕开,却表情鲜活,还会对你笑脸相对,就跟真实之人一般毫无区别。
“我们这,这是要从这个‘新丰’一路走过去?这画中人能说话吗?我们能问这些人话吗?”韩滂更加雀跃了,被还是神仙状态的韩湘一把手刀打到头上,“这画比较信意而行,因此这些人都还不能说话。至于走过去......你爱走你走!我不奉陪!”
“啊?你不是说我们要从画里走去《清夜游园图》吗?”
“我老早说了,是找!长安的画不说上万都有上千,还不算这画的大小,就算每一个都这么一个村落大小,你说要走多久才走完?!我是来找‘画中人’,但这些,还不能算是,‘画中人’。”
“那,那我们要去哪里找,良人你口中的......画中人呢?”
“呵,我大概猜到他会在哪,咱们就一路过去吧,顺便赏赏风景,反正,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见人的类型,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看看,属于各自的景色的。”
韩滂和潇潇,看着林芦英,都一脸茫然看向韩湘。
“他叫柳成,不是他想见你,你要见他,就必须走过,他设下的幻阵,讲白了,就是你心中所想见到的画,记着,再怎样,他做出来的,都只是画。为了要见他,你就必须往前走。”
这次韩湘讲得很清楚了,清楚得让人几乎都以为不是韩湘了。
“记着,无论是好是坏,都是幻象,真相只能走下去,才知道。”
说罢,韩湘举灯领着众人前行。一路有高山流水,有繁花似锦,有萧索枯木,也有江流壮阔,还有星夜低垂,还有人流汹涌…….画的世界无所不有,画的世界无所不能,画的世界就是这么仿佛无穷无尽……
韩滂从方才色彩艳丽的山峦中回头,才发现,人都已经不在了。
呵,所谓幻境,果然就是,无论你怎么做,都会展开的。
嘛,反正韩湘他们也没做什么防御设施,韩湘的态度就是端看大家各自造化了。
神仙在这些点上从来都是意外看得开的。
韩滂想,他就笑起来,仰首挺胸走了进去,下一幅画,下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园子,推门而进,盛装的妇女要出门,回首看着侍女带自己刚懂行走的孩子出来,正蹒跚跟在长裙拖地的母亲身后,举着象征家和万事兴的绳结,笑嘻嘻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尽是雍容华贵,又是温柔慈爱。
看着满园的欢欣,韩滂心情也轻松起来。
“很开心吧!”一个扎着垂髫的孩子站在韩滂身后,他有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和与其他人无二的欢乐笑脸。
韩滂回头,颇为警戒,孩子视若无睹,跑过去,抱起了静止在院内的小孩,一下子,画面就活起来了——仆从们的吆喝声,院子里的欢笑声,甚至还有上空划过的风声,整个院子除了温馨,更是热闹,一下子,明明依然是画,韩滂却仿佛看到了真实世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发生着,或者是,在不久以前,也发生过……
韩滂是遗腹子,他当然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不过还好,父亲离世的时候,韩愈正处于第一次官运亨通的时候,加上之前家族人丁寥落,父亲独木支撑,反倒积蓄了不少钱财,因此在韩滂的记忆中,家里人过日子倒是不成什么问题。甚至在一些节日的时候,能见到如同这幅画一样的,盛装出行的日子。也许韩滂的母亲就曾在某个佛诞如此盛装出行,为不算幸运的小儿子,外出求福…….可惜韩滂都记不得了。
韩滂的母亲在韩滂三岁之前就去世了,韩滂甚至还没有记住她的脸。他印象中如此被他追逐的,与其说是他的母亲,不如说是偶尔来看他们的叔婆——韩愈的妻子。
但是又如何呢?不是母亲,却依然不影响韩滂记忆中的热闹与美好,从来不影响……韩滂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运,早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就分辨不清了,他只知道,要适应,要随遇而安,要好好长大,好好学习,不辜负所有为他愁眉苦脸过的家里人,不辜负那个总会抱着他,拍着他后背让他入睡的大兄……
很久很久以前,韩湘会抱着韩滂,替他拂去眼角被噩梦惊吓出来的眼泪,抱着他来到月色如水的园子,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哄他入睡。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韩滂想,他举手,看着自己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实体,想道,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没有来得及,替大兄分忧,我就死去了。
想着,韩滂就提步走向屋内,向后门走去。
有什么拉住了他的身后。
“阿滂,你不留下来么?”还是那个垂髫的孩子,他抱着自己弟弟,一边安抚,一边拉住了韩滂的衣摆。
“当然不留,这里不是我的世界。”韩滂蹲下,从那个孩子手里慢慢抽走自己的衣摆:“你这里很美好,很好,很好,可是,我不往前走,我就只能在这个梦里消散,见不到我的妻子,见不到我的嫂嫂,还有那个,被我辜负的大兄。”
“……”垂髫的孩子还是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已经毫无笑意。“你比我们想得,还要清醒得多。”
“毕竟,我当人时间不长,当鬼时间也不长,但清楚,我要是不往前走,我就只能永远原地踏步,只能原地消散,只能…….”
“哪怕结局是你只能往生?”
“谁不是呢?谁都会死,现在才来纠结生前死后活了多久,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甚至见到过,更多比我还小的鬼魂,消失在日出之中。这是天理循环,我要是没懂,怎么会陪潇潇来这一遭。”
孩子笑了,放开了手,一切顿时如烟云散。只剩下一片风声习习的树林,绿的虚假,却美的惊心,一条路,在树荫之下,延伸向不知的远方。
潇潇站在泥泞的土地上,一只骷髅手抓住了她的脚,不远处有一只骷髅正在向她爬来,而更远处,却是昏天暗地的一团。
潇潇看着脚下越发淹没自己的泥沼,又看看那些不断从泥沼中伸出指向自己的骷髅们,不忍地蹙眉,转过头,以袖掩面,举起仿佛千斤重的双脚,尽力前行。
越往前,却越觉得力不从心。
有什么从泥沼的另一边向她爬来了。
“你不配。”有声音说,潇潇睁眼看,那是一个凸眼冒筋的男人,又有两只手,从泥沼之中伸出来,拦在潇潇的前面,死死抓住她,表情要多狰狞可怖,就多狰狞可怖,脸上有的不是恨,不是狠,而是怕,而是惧。
“你不配留在人间,你杀了我们!”
潇潇愣了愣,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冒了出来,或者从下了泥沼,在泥泞中爬向了潇潇。
本是一片水墨模糊背景渐渐明晰起来,化作一片单纯的灰白,那些人和骷髅都渐渐失了色彩,连泥泞都不再拥有色彩,所有动作都只剩下线条,单纯的轮廓……即使如此,那些人的表情却更加突出,更加鲜活,连骷髅空洞的骨头都带上了恐惧的氛围。
“你杀了人,你不配拥有现在的生活!”
那声音几乎不能叫做声音了,混杂着痛苦与恐惧,陡然就变成了完全不属于人间的东西。
潇潇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沉了,她再次蹙眉,这次却不是不忍,而是厌恶。
“你看,你如此铁石心肠!你不配!”
“你也不配!”潇潇出声,脚下用力,仿佛更加沉入泥沼了,也更加用力地将双腿拔出泥泞。
“你走不了!你怀着怨毒的心,你不配留在人间!你只配和我们在这里!”
“若是我真的只配下地狱,若是这里真的是地狱,也轮不到你们来说我!”
“你杀了我!我要报复你!”
“你对我一家见死不救!那我怎么没权力报复你!”
“你满心愤恨!还妄称修道修善!”
“我从没想过洗清我的罪孽,如果当初杀你算罪孽的话!那我也是甘愿受之!因为我当时还活着!你们却已经开始搜刮我家的财产,而不是费心想要救我们,你们哪怕只是跑掉了,我也不会怪你们!但你们呢?你们居然好意思来怪我?还说我怨毒,现在还要借此拉我下地狱?呵,怨毒,那我就怨毒罢了。”
“你,你这个恶妇!”
“你也就是个只配待在泥沼里的贱人!”潇潇说,更加厌恶了,她奋力想要拔出被握住的脚来。
“拔不出来吧……你这样满心怨恨的鬼魂,怎么可能脱离这个地狱。”
“那你们为何抓着我,把我当救命稻草呢?”
“你不是救命稻草,你是被判决留在这里了!”
“那你就拿出无常对我的索魂令来吧!”
“你以为我拿不出来!?”
“我只是劝你别当我真的是无知少女。”潇潇说:“我在袁州待过四年,我所见所做的,早就让我不会再被你们这样的情绪捆绑了……你以为曾经的杀孽可以让我恐惧吗?我不会的,我不敢说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但你们绝对成不了我的障碍,更枉论心魔了。”
“我的路只有我自己能决定,这四年来,这是我学会的最大的道理。无论你们对我投射了多少恨,多少爱,最终决定这条路的只能是我自己。”
“不,不是你!是天下,是所有人!绝对不是你!”
“哦。”潇潇居然笑了,她看着这幅延伸到天边,依然看不到尽头的,白描的地狱场景,看着那些狰狞可怖的表情,居然笑了出来:“不是我,可绝不会是你!”
说罢,潇潇就继续走了,阻力越来越大,可是从潇潇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困难的脸色,潇潇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多难的路,无论多苦的路,无论多痛的路,自己决定,就走下去吧!和别人的希望无关,和别人的怨恨无关,只和潇潇自己有关!
那些人都消散了,骷髅也消散了,剩下的泥沼也渐渐不见了。
走下去就行了,潇潇想到。
她没有注意到,地上的线条又再次波动了起来。
一步下去,身侧却已画出了一个人,此人只剩上半身,腰腹中拖出了一地的脏器,那叫个触目惊心,然而那个人还活着,脸上尽情显露着混杂着恐惧、惊恐、又渴望解脱的神情,拖着那笔触鲜明的白描内脏,爬到了潇潇面前。
“帮我。”那人用已经磨出了骨头的手指,在地上写出了两个字。
自信已经走出了幻象的潇潇愣住了。
仿佛被潇潇的动摇感染了,这个世界的细线于是又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将死未死之人,没有阴森恐怖的刑罚和场景,有的只是残缺的描绘和复杂纠结的神情,统统都是白描,那些线条甚至还跟着人物动作震荡起来,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反而增加了更多让人动摇的情绪。
潇潇都要看的哭出来……
即使如此,即使要走过这片地狱,即使要踏平这片地狱,她还是必须走下去……
“是个心善的小娘子。”散发的紫衣男子如是说“不怕被追逼,不怕被胁迫,甚至不怕被残害,却不忍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受苦,哪怕不是求救,只是看着自己。吃软不吃硬,正因为善良所以能被动摇,而不是因为邪恶才被撼动,真是有趣。”
韩湘站在那里,仙姿依然,细长的瞳孔只是显露出无机质的光芒,一如无从窥探的情绪。
“说句话不会死的,仙师,你就非得让我这么一路自说自话?”
“芦英还在犹豫。”韩湘终于开口说话,他看向那个映照出自己妻子所处空间的圆环,看着林芦英犹豫不决的痛苦,却还是面无表情。
“然而她也在往前。”紫衣男子说:“他们都很听你的话,无论如何,都是一路往前。”
“可惜我们的仙师,是不是已经陷入了红尘滚滚之中,无法自拔,告诫他人如何前行,自己却连下脚之处,都没找到了?”
韩湘只是看着林芦英,没有应答。
紫衣男子却没有闲得无聊或者自讨没趣,他继续在竹制的躺椅上换了个姿势,不怀好意地看着韩湘:“其实最应该入局的,是你吧,仙师,可惜啊,我能力有限,不然还真想看看,仙师你入局的样子。”
“我无法入局,是因为我,我早已身在局中。”
紫衣男子惊讶,起身,看向依然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的韩湘。
林芦英正处在一片花团锦绣之中。
妇人华服飘然,身侧尽是子孙欢闹,身后就是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树,色彩明艳,构图生动,即使无声,林芦英都仿佛能够听到那里的热闹声。
林芦英不忍地侧目,脚下,却是一片地狱,被残衣骷髅撕扯的少女,留下了泪水,无声的呐喊,让林芦英只想伸手拯救。
有人的家庭美满,非要建立在别人坠入地狱的残忍之中吗?
林芦英知道,这一切代表了什么,这是她自己的梦魔,这是她对自己的质问,这是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她想要自己的幸福,可是她无法忍受这是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的。
她早就不是那个会为他人强出头的少女,但是她却是做不到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
林芦英哭了,一边哭,一边往往前跑。
做不到,她做不到,既然她做不到,那就不要勉强了。
林芦英觉得她应该是要感谢这个幻境的。
我找到了属于我的答案了。林芦英想。
但是韩湘能找到吗?
这个问题,不知道是韩湘在问,还是那个坐在躺椅上的紫衣男子心中在问。
三、度
韩滂从无犹豫,潇潇被眼前的悲惨弄得涕泪连连,林芦英带泪狂奔,最后却是同一时间踏入了这片静谧的水墨竹林。
竹制的椅子是唯一不是画的存在,上边端坐的紫衣男子太过奔放,好在现在两位女子都只顾得擦眼泪没在乎。
韩滂安慰完林芦英,他又转身揽住潇潇,还不忘抬头看向韩湘和紫衣男子。
“这位就是,画中人,柳成郎君么?”
“小韩兄,柳成这厢有礼了!”柳成散着头发,那片黑亮的头发之下,是一张讨人欢喜的俊秀容貌,不愧为居住在画中之人,韩滂甚至有时间这么想。
“我大兄肯定把事情和柳君说清楚了。”潇潇放开了韩滂的手,示意他可以离去,韩滂还是不舍得拍拍潇潇肩膀,直至林芦英掩面走上前来,也扶住了潇潇的手,韩滂才脱身向柳成回了一个礼。“我也明白,我大兄嘛,仙胎转世,太多事不能做,他能走出你的幻境,但不能直接干涉这个事情,因此只好由我来问了。请教柳君《清夜游西园图》的下落!”
柳成但笑不语,只是轻轻举手,伸出食指,直指上天。
无风,但也许有风,这水墨画成的竹林,轻摇晃摆,极其清隽,那样晃荡开的,不止是诗意,还有那片墨色,墨色染开,画面由白转黑,已是一片黑夜。
横峰叠峦,间或长之大树,山峦之隔,又有桥栏穿梭其中,连通着的,是各个山谷之间,仿佛山间野花盛开的,文人士子的聚会。
这就是《清夜游西园图》,讲述的是陈思王和魏文帝,夜聚文人于邺宫宴饮酬酢的场景。
“和后世的传闻不一样,这里,还是一副兄友弟爱,相洽无间的模样。”
柳成说,眯着眼,仿佛能看穿这细笔尖刻画出来的重峦叠嶂之后的,邺宫宫殿之中的,兄弟宴饮的场景。
“哎哟,我都说什么呢,你们也不用在乎这种事情,平常会听我说的,仙师你现也没心情听我说是吧?”
韩湘都没搭理,转过头看向韩滂。
“就这里了。”
“潇潇,”林芦英止住了哭泣,自己的衣袖也已经湿透了,想为潇潇擦泪竟然都没办法,她轻声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她没有办法忍受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上,因此她要对韩滂他们说清楚,无论如何,但是潇潇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嫂嫂,你放心,我没事。”潇潇抽了一下鼻子,还露出一个笑容想让林芦英安心,“我就是有点,有点触景伤情,都没被他吓到。我可是做了四年多的顽固地缚灵,不会被吓到了。倒是嫂嫂,你可还好?”
“我没事,我当然没事!”这是多好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考虑别人,林芦英想,更加疼惜潇潇了。
“那就好,那就好……”潇潇又擦掉一次眼泪,发现林芦英还在看着自己“嫂嫂,怎么了?你这是……是不是那些场景让你想到什么了?不怕,不用怕的,都是假的!”
“潇潇!”林芦英一把拉过潇潇,把她冰冷的躯体抱在怀中。
“嫂嫂?怎么了?”
“不是,潇潇,听嫂嫂的话,你一定要好好的。你的父母,我们,都只想你跟叔子好好的……我们都希望你们能过的好好的,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虽然我们,我也许不能为你做什么……”
“嫂嫂,你也要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么?”
“啊?!”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的确,将一些甚至不属于这两个少年少女该承担的期盼,放到了他们身上了,林芦英忽然意识到这么一个事实。
“不过没事的。”潇潇笑了出来,坦然:“我想通了,刚才我想通了。坏人想要审判我,好人却又只想要帮我,一边将仇恨加诸于我,一边将希望寄托给我……我不会照单全收,但是无论是谁把怎么样的感情给谁,我都管不住,所以我决定了,我只做我自己,我的路是我自己决定的,无论是对我坏还是对我好的人,都影响不了我,即使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我也要尽全力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嫂嫂,没事的,我只会做我自己,所以你不要为了我的是事情,让你自己困扰啊!”
“潇潇……”林芦英愕然。
“潇潇!”韩滂叫道,潇潇反握一下林芦英的手,再向林芦英笑了笑,就跑向韩滂了。
林芦英看着跑开的潇潇,没有失落,她低头,走向韩湘。
“良人,我想答案已经出来了。”
“哦,答案是什么?”
“答案不在你我,在他们。”林芦英说,上翘的嘴角露出三分娇媚:“这是他们命,只能由他们选择。你能操控他的来生,可是你都没愿意操控他的现在,事实你也做不到——叔子很坚强,潇潇很勇敢,他们都会自己做选择,不劳你我费心,或者说,你我都太自以为是了。噢啦,还是说,仙胎也太自以为是了呢?毕竟你有那么多事情做不到……”
“自以为是吗?然而他做出选择,也是走向既定的命运呢?那不也是我促成的么?”
“但选择的还是他们。他们心甘情愿,要是他们不愿意,他们早就会反抗,不用你我操心——你忘了,我忘了,虽然他们面貌还是少年少女,可是他们内心已经是可靠的,不用你我操心的‘人’了。”林芦英笑了笑:“大概是,你记忆中,叔子还是那个靠你护佑,惨遭夭折的,幼小无助的弟弟吧?你呀,始终用‘大兄’的眼光看他,完全没看到他的成长呢!”
韩湘被最后这句话弄懵了。
那边韩滂已经跟潇潇看到画面外的血夜了,他们甚至还看到了血夜打开画卷,扇拂开画卷上的黑色烟雾——病疫。
“柳君!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吗!?”
“请随意。”
“潇潇,咱们走!大兄,你和嫂嫂在这里呆着!”说罢,两鬼就化光出画,头都不回了。
“…….”韩湘愣住了,“好像,还真的没有,被我干扰的余地。他是忘了我明确说过!我们只把画找回来其他事情蓝采和处理吗!?”
林芦英看着发火的韩湘,终于是笑了出来:“所以说啊,你担心不过来,因为会被抛下的明明是我们啊!良人!”
韩湘终于笑出来,为林芦英刚刚那句话:“我怀疑,阿滂就是上苍派来整我的。”
“或者说,”柳成一捋自己的长发,笑道:“小韩兄,就是上苍派来渡化仙师你的。”
“那真是敬谢不敏了!”
画外,血夜正翱翔在阴云下的天空。
血夜衣衫褴褛,披着一件长衣遮掩面目,她坐在一片羽衣之上,羽衣通体蓝色,泛着不祥的光芒,承着血夜遨游空中,紧紧跟随在青乌的阴云下,远看几乎与阴云融为一体。
夜游行女,白日为女子,夜中披羽衣化为姑获鸟,白天自然不是她们活跃的时候,但是不代表她们不能在白日存活,何况血夜正在躲避追杀。
血夜本在羽衣上展开画卷,将附在画卷上的病疫弹落长安城。这阵子她这么做了多少次呢?忘了,反正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逃离这个长安城,逃离这个东方最迷人的城市……
血夜走神了一下,一阵杀气就让她躲开了——躲开了从画中飞出一脚。
韩滂和潇潇从画中出来,血夜依然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拉着画卷的卷轴。
羽衣是属于血夜的,不能承载两只鬼魂的重量。
韩滂抱住潇潇,厉喝一声,黑色的杀鸟从体内化出,承载两鬼凌空而上。
潇潇感觉空战的话自己用实体实在吃亏,她不会化杀鸟,飞翔的能力只能由血箫的声音提供,而血箫之声又是她的攻击武器。于是潇潇向韩滂看了一眼,对方了然,放开了环抱在潇潇腰上的双手。
潇潇深深呼出了一口气,魂魄就升腾而起,倒是还保留着带着幕帘的帽子,但是魂体已然脱离枫生人的偶体,留下一身衣着配饰,和一盘秽物,这些东西掉落之后,顷刻就被杀鸟纳入那团黑雾之中。
韩滂稍微抬了一下他的斗帽,看着还飞在上空中的血夜与她的羽衣,还有那卷来不及收起来的画卷。
“潇潇,你先去!”
血夜认出了这个戴着幕帘的女鬼了。
“鬼魂?你们果然不是人,原来只是一只野鬼。”血夜冷笑,拿着画卷的手却是在抖,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乃至于曾经杀人无数,令人恐惧的破镜鬼君手下猛将,现在已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处处都是草木皆兵。
“我们无意害你,只要你把《清夜游西园图》给我们,让我们把上边的病疫清除掉,那样我们也不会追究你。”潇潇按捺住内心的愤怒,向血夜伸出了手。她记得当初刘克明宅邸里的战斗,血夜战意不决,尤其意识到破镜鬼君失败后,她迅速逃离,是时潇潇她们心焦要去找夜镜鬼君,同时也无意穷追猛打,也就坦然放走血夜了。只是没想到,一时手软,竟是弥天大祸,每每想到这里,潇潇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即便如此,潇潇此时对血夜有的也只是愤怒,但并不想深究。她不会对恶人仁慈,可是修行所得,她向来不喜赶尽杀绝。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当初在刘克明宅邸里二话不说就放过你了!”
“那是我逃得快!你们这些人!就是算准我找到夜镜鬼君他也不会帮我!不,你们是根本不许我见到夜镜鬼君!怕我把你们的肮脏事都给捅出来!”
“我们和夜镜鬼君只是一面之缘,我们今日所为也是不忍病疫横行长安!你是在造孽!”
“得了,把我逼上这条路的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
“再怎么样,你也不该散播瘟疫!”
“呵呵,你们要我死,我就让整个长安城来陪葬!”
这个人疯了,潇潇想,收回了向血夜伸出的手,同一时间,已经成功绕到了血夜身后的杀鸟,俯冲而下,直扑血夜。
长衣被撕破了,血夜却靠着长衣的障眼法,险险避过了杀鸟的攻击,顿时,飞散的黑发之下,血夜的脸庞狰狞而疯狂。
“你们!别以为我会输!我不会死在这里,绝对不会!”羽衣登时加速,潇潇急催血箫,意欲阻挡血夜。
没想到,血夜冲劲极猛,神态也尽显狂态,行为却很是冷静。
只见她虽然冲向潇潇,羽衣却在正要撞上前一刻,化作漫天羽毛,血夜登时掉落半空,一手拉着画卷,一手抓住三根羽毛,从下边逃离潇潇的防守,羽毛再次在空中汇合,再度形成那片载人的羽衣,再次飞速往长安城外而去。
“潇潇!她在南路打通了一个缺口!是司天监结界换班了!”韩滂抓紧追了上来,没空停下,直接抓住潇潇的手就拉着她飞走。潇潇现在只是凭借鬼魂的浮力飘在半空中,机动性和速度根本比不过血夜的羽衣。到底要追上一心逃离的血夜,只能靠韩滂的杀鸟。
“良人!你去!我会跟上的!”
司天监在长安城上空制造了一个结界,本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结界,为的也就是防范大部分的低水平妖怪,不过制造做出来之后,足够强的人,就会依托这个公家的结界,做一些修正,用以加强自己的结界,原来这就是血夜一直以来没法逃脱的一大原因,大概抓她的人,早就利用这个司天监的结界,做了针对她的防范。这也是为何血夜要制造混乱的一大原因。
没空再想因由,韩滂沉气屏息,把潇潇的偶体之类扔下了,全力操控杀鸟追赶血夜——哪怕追不上,也要赶上那个结界的缺口。
血夜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离开长安的结界的时候,自己会欣喜若狂的。然而现在还讨论什么欣喜,她只感受到比长安城内更加可怕的压迫力,更加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一刻不敢松懈,速度还在不断提升。
韩滂看着自己追了好一阵子,距离也不见缩短多少,再这样下去也算不准是韩滂先力竭还是血夜先崩溃。韩滂咬牙,合掌,张开,化出一张黑弓。
血夜要逃真的毫无问题,唯一问题就是那个染上病疫的《清夜游西园图》,这个绝对不能让她带走。想着,因为韩滂精神集中在射箭上,杀鸟的速度有了一时的减缓,就是这个时刻,韩滂看准时机,利箭射出,直奔那卷还没来得及被收起来的画作。
要是弄破了,大兄可会骂死我?好在,我已经死了……
黑箭穿手,箭体无形,可疼痛依然,血夜痛叫出声,手一下子松开了,画卷也就掉落。
“画!”血夜晚了一步,韩滂早在第一支箭之后就射出了第二支箭,箭俯冲而下,正处在画卷掉落的下方,瞬间黑雾腾盛,一只小型一点的杀鸟,就将画卷纳入体内,然后减速向后滑向韩滂。
血夜不善罢甘休,控制羽衣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一路往后,大有就要如此追上的势头。
此时韩滂已经可以专心追赶了,杀鸟追上了羽衣,韩滂以弓为武器,击打血夜,血夜狰狞看向韩滂,左手立刻化出金制利爪反击。
带着画卷的杀鸟暂时无法和韩滂汇合,只好在半空中翻腾徘徊。
血夜虽然癫狂,可尚存战斗直觉,韩滂一心二用,操持两只杀鸟还要应付血夜的战斗,实在力有不及,血夜知道,这时自己必须乘胜追击,那样才能打败韩滂。这么想着,血夜的攻击就更加凌厉乃至于有点不要命。
韩滂咬牙,堪堪接下了血夜又一次直扑命门的攻击,他知道血夜在想什么,可是血夜的确踩在他的死穴上了,他既不能退,也不会退,只能直面血夜的杀意。
好在,韩滂还有潇潇。
飞舞的绿叶腾空而上,隔开了战场。
潇潇方才接住了韩滂扔下的东西,再次化入偶体,便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出了长安城。一路血夜都没有收起画卷,因此病疫的种子也就跟随洒了一路。潇潇不忍,吹起血箫,一边追赶天空的目标,一边操控树叶接下那些会引来死亡的病疫种子。因此空中已经大战一场,她才姗姗来迟,好在不迟。
夹带病疫的飞叶袭向血夜,嗅到了病疫的味道,血夜避退及时,也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羽衣飞散,失去重量的飘羽乱飞,散落在满空中,然后,陆续开始了爆炸。
不断的爆炸声传来,爆破的火焰跟威力让潇潇都为止一怔,更别提在半空中的韩滂了,他一连给好几个飞羽的爆炸攻击到,操控的杀鸟也是动作慢了许多。
看准机会,其中一片飞羽就拉着那只夹带画卷的杀鸟,往远处飞去,血夜自己也拉扯着一根飞羽,继续逃离。
“别想跑!”韩滂张开了被爆破弄得闭上的眼睛,咬咬牙冒着继续被爆炸的风险,硬是追了上去。
潇潇本来也想追上去的,可飞羽四散,爆破尚未结束,更有些甚至落到地上或者树上才来爆炸,此处已经是长安城外的密林官道,爆炸的威力与火焰落到地上,惊吓了很多正在官道上井然有序前进的马匹,还有的火焰点燃了树木……原本平静的官道已经开始乱作一团,尖叫不停,甚至传来惨叫,而天空中仍然有飞羽继续落下爆破…….
潇潇担忧地看着乱成一团的官道队伍,又盯了眼估计她得花大力气才能追上的杀鸟——韩滂的杀鸟都已经化作天边的一个小黑点了,她咬咬牙,顿顿脚,吹着血箫就往官道跑,血箫驱使那些承载着病疫种子的树叶团成一团后,展开树叶形成的双翅,凌空追着杀鸟而去。
另一边,韩滂继续追赶血夜。
没有了羽衣,只靠着两根飞羽,血夜的速度再也快不起来,虽然半空中依然有爆炸的飞羽阻挡前路,但是韩滂已经能抓到了血夜的发梢。
“啐!”韩滂大喝一声,被血夜抓到的杀鸟从黑雾中画出了一根黑绳,随风飘向了韩滂,被韩滂一手抓住,血夜顿时就被拉住,在半空中猛地停下晃了好几下。
“留下画卷!尚可以放你离去!”
“我信你放屁!”血夜早已经是丧心病狂,穷途末路,现在谁说什么她都不相信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她唯一相信的,唯一执着的,只剩下她仅有筹码——被她涂上了病疫之源的《清夜游西园图》。
“无可救药!”韩滂站定,双脚都陷入了杀鸟之中,手上用力,脖子上青筋尽露。
“你给我放手!”血夜张开了她仿佛用血涂抹的嘴巴,以疯狂的姿态,化出了金制利爪,不顾一切冲向韩滂。
韩滂当然不会放手,只见韩滂手拉黑绳,微微侧身,避过攻击,迎着血夜的胸口就是一膝盖,其冲力大得血夜登时吐出混着血丝的口水。
这个时候,只剩下了近身搏斗的可能了。
韩滂主要学习的是防守的搏斗技巧,血夜却疯狂不可阻挡,每一下都是死手,每一下都几乎是忘却自己存在一般的不要命的攻击方法。
跟这种人近身搏斗不是遭罪就是找死,不一会儿,韩滂的衣服都已经被刺的破烂不堪,甚至露出了韩滂一直藏在衣服中的胸坠——那颗黑白相间的摩尼教石头。
韩滂想要用黑绳缠住血夜阻止她的动作,血夜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不过也没区别了,她现在就是一个疯子,满脑子想的甚至不是逃离,不是打败韩滂,而是攻击,攻击,再攻击。
韩滂好不容易才用手上的黑绳缠住了血夜的武器,本以为总算可以让血夜停下来,哪知道血夜咬牙让黑绳陷入自己身体之内都不在乎,继续举着金爪冲向韩滂。
韩滂没有想到这一招,硬是挡下了血夜的一击——用自己的身体。
上一次,岩同也穿透了韩滂的身子,就因此被韩滂算计了,可是这次,韩滂没有算计,因此他才连自己固魂的摩尼教石坠都没收起来。本来可以故技重施的韩滂,惊恐发现,摩尼教的石坠竟然被血夜的攻击击中了!
顿时,韩滂都能听到那块石头破裂的声音。
糟了,要是固魂之物被破,那我…….
来不及思考,空中就发生了一场光的爆炸。
潇潇正在帮一群人安抚被惊扰的骏马,她回头,才看到那个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天空中光芒的爆炸,不存在的心脏,竟然有了被抽紧的感觉。
“良人……阿滂!!韩郎!!!!!”
四、轨
初识那日,四年之前,韩滂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记不清了,和大地上发生的恐怖却悲哀的故事不同,那时候的天空,清澈无云,广阔无边,仿佛正是星星的海洋……
张山月儿就站在山坡上,跟如今没什么两样,圆脸,大眼,宽衣宽袖,飞扬的发丝下,是那张永远在悲天悯人的表情。
“郎君,你懂法术么?”
“我,我不懂,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理由让这么一个小娘子独自……怎么说呢我想帮她,我的家里人一直是这么教我的。”
“你不懂法术,但是你懂道理。你生怕自己选错了,让我不肯为你固魂,所以你一眼就选了一个仿佛是道家阴阳两仪的石头。可惜这个不是道家的东西……不过善心确实可嘉,我可以为你固魂。可是,你得学习这卷法术。”
“你肯教我法术?”
“我只是路过此地,意外遇见你们罢了。不是我教你,是你要学。小娘子已造杀孽,杀性与孽力都已在魂中,你既然是要帮小娘子,就要帮她除杀孽,那就自然要懂得阻止她的方法,与保护她的方法。你已经是鬼魂了,体术什么的,也得在你掌握了魂体的法术之后才有用。所以,我给你这卷法术,你是必须学的。”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恩师在上,请受我一拜!”
张山月儿当然拦住了韩滂。
“除了要学法术之外,我还必须告诫你。固魂之术可以让你留在人间一段时日,然而魂魄终归要到泰山府君之处,长留人间,终归有违天理,只能自己注意,一旦被人破法要求往阴间去,也是自己理亏切莫争执。你也不用那么惊慌,我既然为你们固魂了,自然也担待起让你们留在人间的责任,只是固魂之物,就是你留在人间的立身之本——你无杀孽,阳寿已尽,若不是鬼差事忙,早该往阴间去了。现在既然要留下,就要好好注意,保护好这个固魂之物,凡事切莫与鬼差起争执,我想他们看到你的固魂之物,大概还是会给我薄面的。”
张山月儿的敦敦教诲,其实韩滂转眼就忘了。用潇潇的话,就是没一年,韩滂大大咧咧地称霸袁州鬼界了。什么“谦虚做鬼,谨慎做事”,韩滂骑着杀鸟,左边打狐狸,右边脚踢不识相的恶鬼,前边还要跪着几个被他吓破胆的地方恶少,哪有什么张山月儿告诫的半分样子?可是那块黑白阴阳石没事,固魂之术尚在,当时候还是少不经事被韩滂担待着的潇潇,也就啥也不敢说出口了……
不怕,潇潇按着自己胸口,想到韩滂尚有枫生人人偶在身,有韩湘仙术加持,即使固魂之术已破,也不成问题的。
可惜潇潇根本不能如此说服自己,她还是担心,她甚至想现在就飞去韩滂身边,可是方才的攻击,又引起了林中的一阵爆炸,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商队,这一下又混乱起来了,方才被潇潇救治的人们,纷纷叫起了潇潇的名字,等待她再一次来帮助自己。
韩郎,阿滂,你可千万别有事啊!潇潇咬牙想到。
韩滂很意外自己没事。
不是说他非得自己有事,只是他没想到,固魂之石被破,他居然什么事情都没有,他本来也想过可能是韩湘的术法护佑着他,可他忽然心有所感,感受到这并不是韩湘的法术。而是他的确可以脱离固魂之石了……
他记得张山月儿留给他的那卷《月幽·鬼术》里详尽地说过固魂之术是怎么一回事。他阅读完了才懂得张山月儿为何一再告诫他低调做鬼,谨慎护石。
讲白了,鬼魂都拼不过鬼差的勾魂索,绑魄袋,而固魂之术就能让鬼魂得到一个地缚灵一般的存在,鬼差多少会嫌麻烦而放过,还不用承受地缚灵的那种不停被恶念侵袭的苦痛……可是这都是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是鬼魂与固魂之物有足够的因缘,也就是某程度上,算是天意让鬼魂留下来;二则是鬼魂有足够的意志保住固魂之物,但这本质是说,鬼魂有留在人间的强烈意志,这才是鬼差嫌麻烦的主要原因——鬼的想法越强烈,这只鬼就越难听话进入阴间,他们的工作难度就越大,何况现在鬼差工作还那么多……
讲白了,当固魂之物被破,一般就能立刻感觉到阴间对鬼魂自有的引力,更能招惹来鬼差,而鬼魂对鬼差,感应更加强烈。
可是现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仿佛破掉的,不是韩滂好好看护了四年的固魂之物,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
“若固魂之物被破,其魂无恙,则表,其魂尘念已断,应自归阴间。”
原来,我已经没有了留在人间的念想了吗?被炸开的那一刻,韩滂只想到这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她打中了阴阳石居然会爆炸呢?
下一刻,韩滂也就回归现实了,因为潇潇施法而成的,树叶构成的假鸟接住了韩滂,坐在潇潇制作的假鸟上,韩滂立刻为它注入阴力,以防假鸟破碎。
韩滂审视一下现在的自己,头笠破了一点,不过好歹还是能遮阳光,现在他连固魂之物都没有了,阳光对他杀伤力怕是更大了,还是小心点为好。这么想着,韩滂手上用力,拉出了那根即使情况再糟糕他也没让断的黑线,终于把那卷《清夜游西园图》给拉回来了。
韩滂看了眼地上被爆炸炸到还在冒烟的地方,咂咂嘴还是飞过去了。
讲到底,韩滂他本就是因为好心肠才得以在人间留下来的,做人别忘本,做鬼可也不能忘。韩滂一边压低身子,一边用黑绳把画卷绑好,扔到树林之中藏好。
半空中爆炸的威力连在地上都有几个坑,更别提到处冒烟,血夜就躺在地上,灰头土脸,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剩下一半的羽毛什么的,围着她身边打转,却只能向无头苍蝇,最后落入尘土。
韩滂有点为难了,他看着血夜被炸到又是土又是血的手,还死死抓着被炸的只剩一半的阴阳石,他看了眼,模糊辨别出来是白色那一半,至于另一半黑色的……现在这地上到处都是黑色,韩滂也看不出来哪个是他放在胸口四年的固魂石了。
说起来这个不是回纥的摩尼教的东西么?为啥会爆炸?我带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货居然能爆炸…..说那时迟说这时快,韩滂蹑手蹑脚准备走过去,一脚就踩到什么咔嚓一声……
“不是吧,这就被我找到了?也太巧了吧?”韩滂把脚下那半块黑石给捡起来,正莫名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惊动了本来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血夜。
韩滂立刻做出备战的状态,结果血夜抽搐半天还是起不来,倒是吐出了几口鲜血。
韩滂无奈向天翻了一白眼,最后还是认命走过去。
“我对你真没恶意。”方才战斗证明对血夜说话是没用什么用处的,不过想要减少麻烦还是多动动嘴比较好,韩滂的生活经验这么告诉他:“我是来救你的,你非要觉得不是,继续挣扎就随便,反正你死了也不是我动手,我也无所谓,可你既然活着,我就想救你,你也是想活下来吧?”
满是灰尘泥巴和血迹的脸上,姑获鸟那妖异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出泪水,血夜这回也不知是终于理智回归还是没力气了,反正韩滂说完,用假鸟把血夜抬起来了,血夜也没有挣扎。
早这样不就完事了吗?韩滂又翻了个白眼,没敢让血夜跟在自己后头,就让假鸟飞在自己前边,好跑去找潇潇。
潇潇这边情况很不好,非常不好那种。
他们作为游魂本来就跟动物不和,跟别提慌张的人族,可是这不到潇潇来抱怨或者来拒绝,她右手牵着五六条缰绳,左脚还顶着一辆马车,左手还按住两匹马,嘴上还叼着血箫在吹奏。动物比人更加敏感,尤其对阴气十足的游魂,要让它们听话只能慢慢来,而现在的情况哪里是能慢慢来的情况?
潇潇的箫声从急促渐渐转为平和,总算让被压制的牲口们渐渐平静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好好安顿到树林里去,别都混在一起,不然一只发狂就会让整个一个道路的行人都受牵连。
结果还没安顿好这一批,后边就开始发出轰鸣的碰撞声,男人的惨叫,女人的尖叫,还有马匹的嘶鸣,从后边一路蔓延开来。
“娘子!我的娘子要临盘了!谁来拉住我的马车!?”
情况还能更糟糕吗?潇潇一听想都没想就站在了惊慌的马匹前进的道路上。
这辆马车颇为阔气,又大又高又厚,装饰精美,三匹马齐驱,马匹肥壮而精神抖擞,只是在这个当口,这辆马车的所有优点,都成了他致命的缺点,何况车上还有一个即将临盘的孕妇,要是常人,估计连站在路上的勇气都没有,即使是已经死了的潇潇,也必须说现在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勇气,是实在不能坐看一尸两命。
箫声高亢尖锐,可完全压不住马匹疯狂的嘶鸣。
潇潇没有时间好好驯服这些骏马,她只能憋红了脸,更加用力地吹奏出更加刺耳的声音。
必须先让他们害怕到只能停下来!
马车越来越近,马匹却全然不见被潇潇的箫声吓退的样子。
潇潇咬牙决定硬扛了,后边忽然多了几个温热的手掌。
“小娘子,让我们来吧!”几个男子不顾自己方才灰头土脸的模样,跑到了大道上,几乎是发着抖和潇潇说:“你帮了我们很多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娘子冲在前头,我们就只躲在你后边呢?”
“车上有孕妇,要是用蛮力让马停下来恐怕会伤到孕妇!”潇潇懒得解释,她感谢好意,也不会退下,就长话短说,然后就被带头的男子腰上的匕首吸引了目光。
毕竟四年袁州行善积德的经历,她没有丈夫的锐利眼光,却多少学会了判断一些新奇的事物,何况最近半年所在的,还有一个出身关外家庭兴趣是锻造武器的嫂嫂?潇潇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这把匕首……”
“哦?是我在关外的亲戚送我的,他们家很会锻造武器,我到处行商,那叔伯就给我带着防身,小娘子你是……”
“给我!我去割断马匹和车的牵绳!”
“可马身上还有马枷!”男子很是不敢相信,潇潇只是眼神一沉,说道:“我都会砍断,之后,之后我会挡下被抛下的车厢,马匹和人群的疏散就拜托各位了!”
“人命关天!各位拜托了!”潇潇说着,就奔向疾驰的马车。
马车就在眼前,潇潇几乎都要被马蹄扬起的尘埃给呛到了。潇潇不再多想,举箫长鸣一声,马匹们有了一时的停顿,潇潇抓住这个机会,手持匕首,几乎是不要命一样,冲到马群之中,扬手砍下了乱飞的绳索,快刀砍乱麻,还有那些被缠在一起的木枷,潇潇箫声一催,不久就应声折断,马匹和马车就此分开了。马匹飞快就离开了马车奔腾而去,马车却不受控地因为惯行继续在路上疾驰。潇潇抓紧马车的一块栅栏,脚下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划出一道烟尘,但是她这注重外表的小娘子的体重何尝可以停下这厚重华美的马车呢?
不能停也要停,潇潇知道自己鞋子都被磨烂了,可是这又怎样?现在是非成功不可,潇潇再次吹动血箫,嘶鸣的箫声响彻林子和官道,马车失去平衡撞入了树林之中,潇潇飞快挡在了马车翻侧的一边,硬生生把马车从滑行翻倒最后撞烂的境地中救了过来。
巨大的轰鸣声之后,满目的烟尘,官道上所有人都集中目光在烟尘之后,担心这那个哀嚎的车中妇女的命运,还有那个一直帮助他们的,勇敢的小娘子。
“啊!”一个女声的惨叫冒出来,众人才看到,马车的一侧车轮已经烂掉了,但是马车还是完好地停在了树林茂密的矮树丛中。潇潇,她后背抵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树干已经被她和马车硬生生连根移动了好几尺,潇潇后背更是有着无数惨烈成为她垫背的树木的残枝,整个场面惨不忍睹,但是车子还是停下来了,潇潇硬是把车子停下来,还扛着掉了车轮的一侧,让车子保住了平衡。
万幸,潇潇还没事。所有路人都为这奇迹感到了开心,开始跑过去要解救他们的恩人。
因为其他人过来接手了,潇潇总算可以放手了,路人开心地祝贺他,又惊讶惊喜于她这样都大难不死,实在是上天有眼,好生之德……
我不死的原因其实是我真的死了。潇潇看着身上几乎要烂成一条条的衣服,觉得这个场景真是太惨烈了一点。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她才发现,她的血箫,她咬着吹奏的血箫,因为没有注意保护,不知何时,已经被车子碾压碎了,碎片散落一地。
啊咧?
潇潇拿起只剩下原来三分之一的血箫,完全没想到也完全没感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脱离固魂之术了?!
“潇潇!”韩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潇潇大喜过望,转身就跟韩滂抱了个满怀,“阿滂!我好担心你!”
“我也是!你没事就好!我的阴阳石……你的血箫?!”
“你的阴阳石!?”潇潇才看到韩滂手上那半块石头,然后又看到了飞在隔壁的杀鸟承载着的血夜。
两鬼还没来得及互相说明,又是一声惨烈的叫声,打断了他们。
“啊!!”
“来人啊!稳婆!我娘子要生了!?有谁,有谁会接生啊!?”
大概是那辆车男主人,他慌张的四处张望,都跪在地上跪求了,他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跪着踉跄抱住了潇潇和韩滂的腿脚。
“仙师,仙师,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妻儿!”
“什,什么?你先起来,先起来,我们,我们接生,不好,不对,我们不会接生,我们都,我们都刚成婚……”
他两可以杀鬼除妖,揍人干事,甚至还能建房造车,但真的,就不会接生啊?
你让两个死了的鬼去接生,他们自己都觉得晦气好吗?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子!求求你!我求求你们了!我跟我儿子在这里求求你们了!”
“郎君你先起来,我们给你去城里请人!”
“来不及啦!现在已经见红了!我娘子快要不行了!”
“郎君你不要为难我们啦!我们是真的不会接生!”
“我会!”
韩滂跟潇潇惊讶发现,出声的,是摇摇晃晃走下假鸟,还抱着被炸伤的右手的,也不知道醒来多久的,血夜。
夜行游女,姑获鸟,入夜披羽为鸟,喜取人子,传为死亡的产妇所化。
这到底该说是听起来就不会接生还是看起来就是比阴魂接生更加晦气?韩滂跟潇潇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生前是个出名的稳婆,因为这样我才有勇气高龄怀孕,我还以为我自己可以做到的,结果却是,保不住孩子,也保不住自己。”血夜跟方才大战时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说道,她低头看了一眼还被她握在手中的白色残石:“说来奇怪,握住这块石头,我竟然,竟然记起来,我生前的事情,好多事情,那些被我抱在怀里的新生命,那些从我手上到达人世的小婴儿,还有,还有我生前的名字,夜星……”
“诸魔毒性,互相斗战,如此持戒清净师等,类同诸圣。何以故?降伏魔怨,不异圣故。於是,貪魔見斯事已,於其毒心重興惡計。即令路㑥及業羅泱,以像淨風及善母等,於中變化,造立人身,禁囚明性,放大世界。无知肉身诸眷属,并是幽邃坑中子。内外堛塞诸魔性,常时害我清净体。”
“阿滂?”
“这是摩尼教的教经,你忘了,我的石头,是摩尼教的石头、”
“那难怪了,摩尼教,光暗对立,光暗互生,互生互灭,看来,我引动了这块圣石的神力,它让我,从暗转换到明了,就是不知道,能有多久。所以,信我吗?”
韩滂看向潇潇,潇潇果断看向还跪在地上的父子。
“信!”现在三父子还能指望什么?肯定什么都不敢指望了不是?
潇潇本来还想把箫叼在嘴上以防万一,结果含住才记起来血箫已经坏掉了,韩滂苦笑着替她拿掉血箫,揽过潇潇肩膀,两个人看着血夜爬进车厢里。男女有别,韩滂不好进去,就推着潇潇进去,自己守在外头,潇潇其实也不想进去,虽然她不在乎自己是鬼身,但是她还是知道生孩子是大事情,自己一个阴魂站在附近总怕对孕妇孩子有差,可是没办法,血夜情况安定很多,但毕竟刚才还发生了争斗的对手,何况她这几个月在长安城猎食多少孩子,总得有个人看着她。
随着一声虚弱的惨叫,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天际,哭声象征的新生命,终于让在场的人放下心来,发出了这个不幸的一天最欢快的欢呼,当父亲从血夜的手中接过那个草草擦过一次身,还浑身是血的孩子的时候,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跟这个父亲一起,哭了出来。
“郎君,别哭了,有时间还是再多去弄点热水来吧,夫人我好歹安置了一下,但还需要更多热水,帮她洗一下血迹什么的。”血夜轻声说道,潇潇从车厢里走出来,目睹了整个接生过程的潇潇,撕下了自己衣服的一段衣服,帮血夜把她受伤的右手包扎起来,还帮她绑好在脖子上。
“你还想拿着那半块石头?”
“不拿着,也许,我就不是‘我’了。”
“你不想变回去?”
“我是死亡的产妇的怨念的集合,而‘夜星’只是那么多个产妇中的一个……我……”
“这事完了之后,你就走吧!”
“小娘子!?”
“阿滂不会有意见的。你刚刚救了一条生命,拯救了一对母子,况且我们本就没想过取你性命,我们是来行善积德的,从我有意识开始我们就没有取过一个人性命。石头你也拿去吧!阿滂,我的郎君,他用不上了,而你用的上。”
潇潇握住血夜的右手,轻轻把她手握紧,最后还拍了一下。
“小娘子……”
道上的旅客帮忙凑出了一辆空车安顿这对大难不死的母子,三父子就走路跟上,一家人说要尽快进城去,找房子好好安置,在跟潇潇她们千恩万谢后,就紧张离开了。
韩滂已经把能收集到的血箫的碎片都收集起来了,用布包好,顺路还去取回了《清夜游西园图》,潇潇用路边的荒草给自己编了一双鞋子,跟血夜说了一下话,看见韩滂回来了就起身要走了。
“你们,真的,不带我回去?”
“鬼君说过,他不追究了,我们跟你无冤无仇,自然没必要追究。至于你往后做什么,那也是你自己选择的,你的造化。”韩滂说着,就牵起了潇潇的手,“我们该走了,你要是在追来,我们就不能放你走了!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别追来,毕竟坊门就要关了,最近司天监看的紧,以鬼体穿越结界也是不靠谱。”
血夜站在原地,看着两个鬼笑着走远,满眼都是泪水,最后跪在地上,无声地哭了出来。
潇潇她们已经消失在黄昏的天色中,血夜抬起了满是泥泞、血痕和泪水的脸庞,带着坚毅的目光,用左手拿住那半块白色的碎石头,将碎石尖锐的一角,顶住自己的脖子,带着莫大的勇气和忏悔的心情,用力把碎石插入自己的脖子……
“我见世间人,生而还复死;昨朝犹二八,壮气胸襟土。如今七十过,困苦形憔悴;恰似春回花,朝开暮落矣。”
清脆悦耳的歌声仿佛是随着穿越树林的凉风一样传入耳中,“娘子,生死有命,何苦自寻短见,毕竟,人家都放你一马了不是?”
血夜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路旁的大树上,有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清秀脸蛋的人,一个破衣烂服却表情从容,一个衣着整洁却表情窘迫。
血夜眨眨眼,从不可置信,变成茫然……
坊门即将要关了,潇潇和韩滂险险赶上了靖安坊的坊门,韩滂让满载瘟疫的假鸟伪装成一个灯笼,两人牵着手,拉着假鸟,一起入了坊,紧张的情绪终于消散了。
两个人虽然一身破烂肮脏,却牵着手,情意绵绵。
“良人,我们的固魂之术已经破了,却……你当初说过,是说我们能去轮回了对吗?”
韩滂一怔,收起了笑容:“潇潇,我不想和你分开,但是……”
“生死有命,天道有常。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想的从来不是活着,因为我们一开始就因为死亡才结缘,何况,何况经过今天,我更加确定,我想活着……”
“潇潇?”
“鬼可不能生孩子,不是吗?但是我真的想试一下,孕育一个生命,诞下一个生命,是多么神圣又奇妙的事情,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我也想,我也想,会长大,会变老,想跟你一起长大,一起变老,虽然已经做不到了,但是……潇潇,我们,该去轮回了。”
潇潇笑了出来,紧紧拉住韩滂的手,头靠到了韩滂的肩上,笑得幸福又坦然…….
肆之后·鬼·生
潇潇和韩滂手牵手回到了家,在家门口就看见两个仆人提着灯,牵着一个还穿着棉衣,全身包的圆滚滚的四五岁小孩走出来,虽然黄昏夜色已现,但借着灯光还是能看到,那个孩子嫩白的脸蛋,长得特别精致可爱。
那个孩子看了一眼潇潇和韩滂,对着他们甜甜一笑,放开了仆人的手,给两个鬼做辑,还说了一声很响亮清脆的“谢过二位今日救命之恩。”
孩子太可爱,感谢太突然,一行人走得太干脆,韩滂他们都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
进了屋子,梅香和韩升为这脏兮兮的两个人转了半天,韩滂把画卷交给了韩湘,假鸟投入了放置秽物的瓮中盖好,顺口问了句门口遇到的孩子是谁。
“一个傻子,”韩湘接过画卷就打开,丝毫不恐惧这卷画上的瘟疫,一边端详一边说道:“他本应该在二十七年前四月十四出生,谁知愣是看多了两眼那朵白牡丹,于是只能在五年前四月十四才到这个人间。”
“听起来是大兄你的同修?那他为什么谢我和潇潇?!”
“他是你们今天接生的那家孩子的三哥!”
“啥!?”潇潇听到也大惊,跑过来想要追问今日那个新生儿的事情。
“母子平安,以后孩子会取名炫,吕炫。”
两鬼喜形于色了好一阵子,才被烦不胜烦的韩湘赶去换衣服,夜晚已经到来,是时候吃晚食了,林芦英早就准备妥当,就等入席了。
落席后,潇潇在扯韩滂衣角,林芦英也在拉韩湘的袖子。
韩湘黑着脸,满脸写着心情不好,不知道是心里惦记着尚待清理的《清夜游西园图》,还是心里还是放不下韩滂,于是饭都还没吃,就拍桌子了。
“固魂之物坏了吧?!”
韩滂都被他吓住了,跟潇潇身子一硬,抖了半日,抱在一起点点头,瑟瑟发抖。
“我说过,画找到了,事情让蓝采和去做!你们没听到吗!?”
“听,听到,但是人命关天……大兄,你,我,你就别生气好么?”
韩滂认命来到韩湘案前跪着,头都不敢抬。
“那你们说,怎么办?”林芦英一听就不依了,猛地拉住韩湘的衣袖,韩湘只是扯回来,林芦英也抓不准了,在画卷里说的那番话,韩湘到底听进去多少。明明是仙胎,却在这三十年间的红尘摸打滚爬过来后,成了那么有人间烟火味的存在,画卷幻境走一遭之后,林芦英总算了然了,放不下尘世的也许不是这对鬼侣,而是这个仙胎。
“大兄,你放心,你说得我和潇潇都懂,阴阳殊途,死生命数,我们不会强留人间的,毕竟当初说好,来京城是为了潇潇寻亲,然后我们好成亲,想来现在都达成了,自然毫无挂恋,也就自然用不着固魂,我们,我们自会前往泰山府君所在,不会勉强……”
“若是我要勉强呢?!”林芦英吓住了,几乎是扑过去抱住韩湘的手,却在抬头看见韩湘的神情的时候,说不出一声支持韩滂的话来。
泫然欲哭的韩湘,整个人都笼罩在悲伤里,让旁人都只能为之动容。
潇潇愣住了,抬头看见这样的韩湘,只能双手捂嘴,而韩滂,抬起头,看见这样的韩湘,抿了抿嘴,也一幅要哭的样子,最终抿着嘴,不敢看韩湘,说道:“大兄,勉强的后果,是哪个地界的人们为我,为你,还是为潇潇,遭殃吗?”
韩湘猛然起身,吓住了全屋子人,不对,全屋子,除了林芦英,也就剩韩湘这个人了。
“韩滂,你以为我不能留你!?”
“大兄,我记得,是你和我说的,我终究是要去往冥府的。”
这一次,韩滂无惧韩湘的怒火,抬起头和他直视。
“你!”韩湘越过饭案,一把拉起韩滂的领子,两个女子立刻围了上去,要他们分开。
“不要过来,这是我们两兄弟的事情!这是大兄的事情!”韩滂厉声喝道,“大兄,我没想到,原来你还是放不下。对不起,我说这句话,你会听吗?”
韩湘咬牙,他眼底历史长久以来的悲伤积压而成怒火,那么猛烈,有那么不可阻挡,仿佛能将人顷刻淹没,他握住韩滂领子的手越来越紧,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
“汝聪明和顺,出于辈流;强记好文,又少与比。将谓成长,以兴吾家,如何不祥,未冠而夭。吾与卢氏,痛伤可言。思母之恩,连呼以绝。执兄之手,勉以无悲。情一何长,命一何短。权葬远地,孤魂无依。沥酒告情,哀何有极。”
最终,韩湘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只是低声,背出了韩愈为韩滂写的墓志铭,一字一声,一声一泣,却终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仿佛早在什么时候,这些眼泪,就已经流尽了……
“……勉以无悲,情一何长,命一何短……”韩湘还在重复那段墓志铭,他终于是放手了,退了两步,捂着脸,就那样站立着。
韩滂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韩湘。
“大兄……执念伤身,切莫执念。你应该最懂,我,你看,我连形体都没有,因为你的仙术,我才能吃喝,才能活蹦乱跳仿佛是人。可是根本呢?我不是人,没有体温,刀枪不入,冷暖不知,不用睡觉,不照阳光,更加不会长大……可是你知道吗?我多想,多想用温暖的双手抱住潇潇,多想,多想用人的身子抱住大兄你。这些,这些都是一个鬼魂,永远做不到的。大兄,我懂你疼我,爱我,不舍我,可这些,都不是我该留在这里的理由,反而,反而不更应该是,我该去往冥府的理由吗?”
最终,饭是没能吃下去了,林芦英苦笑着扶还是一言不发的韩湘回寝室,潇潇也就懂事地牵着韩滂上房顶。
“阿滂,你说,我们的来生,会怎么样呢?”
“潇潇,我觉得,来生的我们,就不是我们了吧…..”
“但是,我们决定还是要去轮回,对吧,良人?你难道因为韩大兄,犹豫了?”
“……我不后悔决定要去轮回,然而,大兄,他的确是,想要做什么做不到呢?”
“良人……”
“没事,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的,潇潇,要走黄泉路,我也一定要牵着你的手一起去!”
月夜下,房顶上,两个身影,紧紧靠在一起。
韩湘散发坐在床上,背靠林芦英,喃喃自语:“芦英,你知道吗?我不止给阿滂写了生死簿,我还给宋小娘子也写了,我让他们来生再续情缘,我还……但是完全的准备,我却依然放不开手。芦英,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真的……你要是自私一点,和我说,和我说你现在就想要一个孩子,现在就想要,该多好。芦英,我是不是,太坏了?”
林芦英浅笑,让韩湘躺在自己的腿上,为他拨开头发,轻抚他紧皱的眉头,却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化解他的忧伤。
“良人,我不怪你,我也不觉得你坏,甚至不觉得你在推卸责任。你只是,只是一个人而已,人嘛,七情六欲,当断不断,自受其乱。然而,良人,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人生,你接受就好,那也是叔子他们的人生,你不能,也不要,再为他,越俎代庖了。不如这样,你就当我,当我说我想要孩子了,你就尽管当我这么说了吧……”
韩湘闭眼,转身抱住林芦英的腰,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韩滂见到了一如往日穿戴好官服的韩湘要去上朝,韩滂没说话,在韩升的帮忙下上马,和韩湘并驾齐驱。
“大兄,我……”
“清明,我们去一趟袁州吧!”
“哈?”
“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你们的魂魄估计也是记名在袁州的生死簿上,没必要给长安城的无常增加工作。”
“大兄?”
“怎么?还想再多呆一阵子?例如待到端午?还是七夕?还是要待到重阳?”
“不是,不是,我,大兄,你终于肯放我走啦?”
“你不是说你想长大吗?”韩湘伸手,摸摸韩滂的头:“说起来,你也早该长大了,本来就不可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你总是要外出,总是要成家立业,总是要独当一面。”
“大兄……大兄我偷偷跟你说个事儿,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和潇潇别喝孟婆汤……”
“不能。别想。欠揍。我会让你们成亲的。”说着,韩湘就骑马先走了。
韩滂骑在马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韩湘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当他反应过来了,他立刻驱马去追韩湘,沿路大叫着“大兄”,最后韩湘揍了他一拳也没停下来。
四个月后,清明时节,袁州仰山上,两个墓碑之前,焚烧纸扎的火焰被夜雨淋湿了,韩湘和林芦英牵着手,撑着伞,看着眼前的两套空荡荡的衣物,林芦英终于是哭了出声。韩湘没有哭,他轻轻为自己的妻子加衣,毕竟,他们都清楚,林芦英已经怀孕了,正是要保重身子的时候。
十个月后,林芦英诞下了一个男孩,韩湘为他取名韩漺,并为他取字“清夫”,林芦英从叔婆卢氏口中知道,当初韩老成遗孀为韩滂取好了字,叫“南清”,本想等韩滂十八岁韩愈亲自为他题上,结果就是韩滂没等到,而现在,韩湘终于用上了。
两年后,宋惟清的侄子宋质羽又生了一个女儿,宋质羽看到就想到了自己那个不幸的妹妹,说她长得太像自己的妹妹了,于是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做“观音箫”,名字就叫“宋归簇”。
韩湘本来满月就要给宋簇簇提娃娃亲了,被林芦英给拦住了。
“你急什么啊,阿滂才两岁!就算以前就认识了,人家哪里会肯,既然你都写好了命数,你害怕走了你家儿子的媳妇不成?”
韩湘想了想,他倒不是怕他儿子走了媳妇,他是觉得儿子现在太皮了,自己看着不顺眼,还是以前那样,有个宋家小娘子有事没事给他儿子翻一下白眼的时候,还多少顺眼一点。
林芦英听完理由就笑了,抱过已经会满地乱跑的儿子,笑着说:“感情你现在才来怀念潇潇,觉得潇潇好了?瞧得你,做个大兄,没点正形,现在做了父亲,更没正形了!”
全文完
备注:
1鸡犬识新丰
原文出自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二:太上皇(刘邦之父)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汉高祖(即刘邦)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祖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途),亦竞其家。
新丰本秦骊邑,汉高祖按其家乡丰县格式改建,并迁来丰县居民,故名。
2曹髦
字彦士,豫州沛国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三国时期曹魏第四位皇帝(公元254-260年在位)。魏文帝曹丕之孙,东海定王曹霖之子,即位前封为高贵乡公。
嘉平五年(254年),司马师废齐王曹芳后,曹髦作为曹丕庶长孙被立为新君。 他对司马氏兄弟的专横跋扈十分不满,于甘露五年(260年)召见王经等人,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并亲自讨伐司马昭。事泄,曹髦被贾充指使成济弑杀,年仅20岁(虚岁)。死后被废为庶人,降礼葬于洛阳西北。
曹髦擅长诗文,一说创制了九言诗,传世文章有《伤魂赋并序》、《颜子论》等。好儒学,曾于太学就经义提出若干问题,另著有《春秋左氏传音》(失传)。通绘画,一说为中国第一位成为画家的皇帝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目曹髦为中品。画作有《祖二疏图》《盗跖图》《黄河流势》《新丰放鸡犬图》《於陵子》《黔娄夫妻图》等。
3清夜游西园图
东晋的顾恺之首创“文士雅集”图像。
据《历代名画论》记载,顾恺之曾作有《陈思王诗图》,即《清夜游西园图》。此图根据曹丕与曹植兄弟在邺宫宴饮酬酢之诗而作,描述兄弟间诗酒宴会、相洽无间的情境。这成为后世“文士雅集图像”的最早范本,而此间所说“西园”,指文昌殿西铜爵园。
4张周封
东晋画圣顾恺之作有著名的《清夜游西园图》,这幅画一直流传到中唐时代,为大臣张惟素(曾任礼部郎中、工部侍郎、左散骑常侍)收藏。元和年间,宪宗召张惟素进宫书写《道德经》,张给皇帝带去一件礼物,就是这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不成想,这幅名画后来被一个叫崔谭峻的宦官从宫中又偷了出来,低价卖到了民间。
张惟素之子叫张周封,著有《华阳风俗录》,是段成式、李商隐的好友。《酉阳杂俎》中的很多故事线索都是他提供的。
段成式几乎就是唐朝最博学的人了,他有句名言:“以君子耻一物而不知。”但是,很有些时候,在遇到无解的异事或不认识的器物时,他都要请教张周封。由此可见此人也着实是很厉害的。
唐文宗开成年间的一天,他闲逛长安东市,有人拿着《清夜游西园图》想卖给他。可以想象张周封当时惊讶的表情。他马上付给那个人几匹绢,把父亲曾收藏的这幅画又买了回来。
过了一年,有人大声敲门,开门后,张周封看到几个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仇中尉(权宦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愿意用三百匹白绢换你的《清夜游西园图》。”
此时的仇士良,上欺天子,下凌宰相,谁人敢惹?张周封没办法,只好把那画取出来,交了出去。第二天,果然有人如数运来了白绢。故事还没完。后来,有一天,张周封见到仇士良,稍带讽刺地问:“中尉可喜欢那幅画?”
仇士良一头雾水。最后一交流,张周封才知道冤枉了仇,而是中了他人的欺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当时在扬州负责盐铁的官员叫王淮,私下里也是个收藏家。有一天,当地有人求其办事,王推脱不过,便随便说了一句:“如果你能把顾恺之的《清夜游西园图》给我弄来,你所说的事便不在话下。”就这样,那人冒充最有权威的仇士良,把《清夜游西园图》从张周封那里诈取。当然,这一切在王淮出事后才真相大白。但此时,该画又已辗转至别人之手。
5画中人
唐德宗贞元末年,开州有将军叫冉从长,轻财好客,州内文士多依附于他。时有画家名宁采为其绘《竹林会》,甚为工整,悬于厅堂中。一日,冉宅有客郭萱、柳成二秀才,当时在座的还有宋存寿处士。闲谈之际,柳成突然对宁采说:“你这幅作品,所绘竹林七贤,长于气势,而失之于意趣。现在,我想表演个节目,不用五色笔墨,而修改此画,使之精彩绝伦!大家以为如何?” 冉从长笑道:“莫说梦话!不用笔墨,怎么修改?” 柳成也大笑:“我可以进到画面里……”郭萱则抚掌狂笑。 柳成说:“你若不信,可以打赌。”
郭柳二人遂赌五千钱,冉从长为裁判,宋存寿为观众。随后柳成腾身而去,没了踪迹,众人惊骇不已,急忙来到《竹林会》面前,于画面上一阵摸索。过了一会儿,众人忽听到柳成说话:“郭萱!”其声若出自画中。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诸位看到柳成自画上坠下,指着阮籍像说:“已完工。”众人望去,感觉阮籍之像真的与以前有了些区别,其嘴呈欲笑状。后来把画的原作者宁采叫来,叫他辨认,他摇头道:“这画上的阮籍像不是我画的!”
冉从长与郭萱一起拜那柳成,后者自然没要五千钱,而是告辞走了。
原文:贞元末,开州军将冉从长轻财好施,而州之儒生道者多依之。有画人宁采图为《竹林会》,甚工。坐客郭萱、柳成二秀才,每以气相轧,柳忽眄图谓主人曰:“此画巧于体势,失于意趣。今欲为公设薄技,不施五色,令其精彩殊胜,如何?”冉惊曰:“素不知秀才艺如此!然不假五色,其理安在?”柳笑曰:“我当入被画中治之。”郭抚掌曰:“君欲绐三尺童子乎?”柳因邀其赌,郭请以五千抵负,冉亦为保。柳乃腾身赴图而灭,坐客大骇,图表于壁,众摸索不获,久之,柳忽语曰:“郭子信来?”声若出画中也。食顷,瞥自图上坠下,指阮籍像曰:“工夫只及此。”众视之,觉阮籍图像独异,吻若方笑。宁采睹之,不复认。冉意其得道者,与郭俱谢之。数日,竟他去。宋存寿处士在释时,目击其事。
6吕炫
传说吕洞宾是唐人吕让的三儿子。
吕让,唐时人,根据上世纪二十年代出土的《吕让墓志铭》(长子吕焕作,四子吕炫誊写),其人为815年进士,其继母为柳宗元姐妹,育有四子,长子名焕,次子名熀,三子名煜,四子名炫。
传说吕洞宾又名吕煜,吕岩,吕喦,传说他就是吕让的三儿子。
按照传说吕洞宾的出生年未798年四月十四日,后有人依据《吕让墓志铭》推测吕让三子出生年为820年左右,因此本文采用了820年一说,也就是传说中的“留恋白牡丹两眼”。
7韩漺
网络上有韩愈族谱显示韩湘的儿子名叫韩爽。但是又有韩相安先生在博客考据到,韩愈有一首送孩子远行的诗《示爽》,从而认为“韩爽”是韩愈的儿子而不是韩湘的儿子,加之族谱本身也挺多错漏。我本意是想选一个古体字,读音也是“shuang”的“纟爽”,因为有资料显示韩愈长子韩昶的儿子们全部都用了绞丝旁。奈何这个字连复制黏贴都没可能,所以我最后选了”漺“作为韩湘儿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