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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成个鬼亲之番外·囚狐箫
迷蒙沙 2018-03-04

番外·囚狐箫

(825年,小暑)

韩湘在江西的故旧都校黄敏给他寄来了一箱木头。

林芦英就傻眼了,这东西她知道,她在江西夜游的时候见过一次。

是“枫木人”。

江西山中多枫树,在树下会长出这种枫木人,它们酷似人形,长三四尺,雷雨夜一到,雨下即可长得如同他所依附的树木一样高,见到人族就会缩回来。曾经有过多事的人将斗笠盖在枫木人上,第二天就发现他的斗笠已经挂在树上了。如果遇到旱天,还能用竹条捆住枫木人的头部,进行祈祷就能下雨。如果将他们用来制作式盘,占卜结果也非常灵验。

“良人,你怎么让黄敏替你去挖这么多枫木人?”

韩湘取出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刻刀,说:“用来雕像啊!是了,芦英,让你准备给阿滂那小子和宋小娘子的衣服,都好了吗?”

昨日韩湘忽然让林芦英置办数套十几岁男女的衣物,芦英疑惑但还是准备好了。

“很好,明晚你就知道了!”韩湘非常活跃的抱着箱子就进了书房,整整一夜没出来。

第二日韩湘上朝回来,刚吃了些果品就又缩进去书房,看得韩滂和潇潇都一愣一愣。

晚餐时候他终于是出来了,还拿着两个雕像,和两个木盘子。

“良人你两天两夜就给做了这些东西?都是用枫生人做的么?这盘子真大,几个枫生人拼接起来的么?”芦英瞧着还动手摸了摸。

“可不是,这盘子要功夫,我研究半天机关术才保证水不漏!”

“大兄你雕这个是潇潇么?”韩滂倒是被枫木像吸引了目光,已经拿起雕像和潇潇打趣。

“隔壁那个还是你呢!芦英,拿两套衣服出来,就是我让你准备的衣服!还有内衣也要!”

“啊?”

林芦英按着常人穿衣服的顺序套好一套衣服,韩湘就把雕像放到木盘里,然后塞到衣物中了,想了想,韩湘还是把女装那套移到了屏风背后。

“你两,说韩滂你呢!给我站到衣服上边去,然后动用阴力显形!”

“大兄你这是做什么?用仙术!?”

“话这么多又想挨揍了是吧?”

韩滂只好灰溜溜飘到衣服上,潇潇也转进入屏风后,两鬼稍动阴力,韩滂只觉得天旋地转,屏风后就传来潇潇的一声惊叫。

“怎么了!?”韩滂刚想跑过去,脚下一重就摔倒地上去,那重力那跌落感让韩滂倍感陌生又惊讶万分。韩滂举起手,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脚。

“大兄!?你干了什么!?”

“吵死了赶紧给我站起来整理好衣物!”

韩湘用雕像给韩滂和潇潇制造了一个实在的“肉体”,或者说,“木体”。枫生人本有灵力,不需耗费韩滂和潇潇的阴力,只需要他们做出显形之举以实现魂体和雕像的粘合。而枫生人能大能小,不存在质量差别甚大的问题。至于木盘吧.....

“我可用心给你们雕了舌头和牙齿,你们能吃能喝,不过没有内脏不能消化,但你们也知道,贪食鬼一样的道理,你们的阴力能溶解食物,木盘就给你们装溶解物用的。到时候一天倒一次,院子角落那个新买的大瓮看到了吧,倒里头去每天都加盖别让雨水碰到。”

潇潇头发来不及梳理,一听韩湘提到了贪食鬼,就顿时捂住了自己嘴巴,摇着头表示自己不会吃东西的!韩滂却有点跃跃欲试。

“说起来大兄你能用仙术!?”

“不,我只是做了雕刻和机关术拼起来那个木盘。其实我就想,不能让你们白吃饭。”

“......良人,可是鬼魂本来就不吃饭啊?”

 

    自从韩湘给两鬼一个躯壳后,已经过了七天了。

    韩滂脱力想要倒在自己的书案上,经过的大理寺评事郑复抱着一捆卷宗走到他面前。

“辛苦韩君了,这两日寺里年中结评,文案还多得要抄写存档和外用,来来来,这些是河东道的!”

“郑评事,怎么又是我!?我才刚用五天抄完了关内道的三百个卷宗!还有二百八十五件要收拾,你还把河东道的给我.......”

“就是韩君你抄的又快又好啊!你可要知道刘元鼎少卿看到你誊抄的卷宗多喜欢!可夸了你侄子好多次呢!”

韩滂觉得自己的脸又变成了木头了,笑得可僵硬了。

大兄他,可真是无利不起早,特地给自己一个躯干,第二天就把自己穿戴一新,拉来大理寺做临时工,工作包括且不限于抄案卷、作登记、巡逻大理寺监狱、跟大理寺出城办案写记录等等。日工资才十文,不过包饭包衣服,月底还能有公粮公绢发,跟正规员工没得比,不过跟市井百姓来说,这还是一个不错的活......

要是没有韩湘非常大义灭亲,大雨倾盘一样把活儿都塞给韩滂的话。

当然,韩滂对外用的身份就是韩愈的江淮从侄,名字就叫韩怀(淮)。韩滂刚吐槽完这个名字的随意,就被韩湘笑着塞去监狱抄犯人名录了,错一个字回去掐一下,韩湘说到做到。

韩滂不想做人了!他现在就想脱离这个苦难的躯体,回到黑暗中去飘来飘去!

然而.....那样大概他大兄会从屏风背后冲出来抓住他的魂魄又给塞回去的吧.....

“啊,不知道潇潇她们在做什么呢?”

“听起来你很闲?监狱那边像闹鬼了,你这么闲就去把那只鬼制服吧!”

“......”大理寺犯人无数,不闹鬼像样吗?韩滂想着,更想潇潇了。

韩湘对自己弟弟苛刻,那么他对未来弟媳妇很好吗?

......不好不坏吧。林芦英给潇潇撑着伞遮阳想到。

二鬼始终是鬼体,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眼下只需有伞就能行动已经很不错了。问题就是为什么而行动而已。

潇潇把那条肥美的鲶鱼摔到要吐血了。

“大仙我知错了,大仙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都弄出人命了你还说不敢!?你还不止指染一个娘子,你居然还同时跟三个来往!你以为你是多情种吗!?你这个薄幸郎!?听着!董家娘子的肚子已经五个月了,你给我乖乖回去化作人形和她成亲,自己看管好胎儿,别让他一出生就把家里人给吓死!”潇潇说着就来气,一脚就踩在鲶鱼背上,“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出来风流,我就把你给阉了,换上母鲶鱼的宫囊!我有的是仙术让你变母的!”

“大仙小的知道了!”鲶鱼呼天抢地从泥泞里爬出来,变成一个满脸泥浆的俊书生。

潇潇提着这个书生就给带到董家人面前,至于董家的纠葛两个女的都懒得问了,林芦英只管收钱就带着潇潇走了。

“这两个大仙好生奇怪,带着帷幕为何还要撑伞?”“这大概就是仙人之姿吧?”......

“嫂嫂,这已经是今天第三家了!”潇潇的话里还有些期待。

“潇潇,别这样,夫君今早留下的名单,有整整五家。”

潇潇脸都青了,理论上她的脸只能是白的。

“别又是哪家妖怪出来化体勾引娘子!”

“不是,这次是妖怪出来化体勾引别人儿子。”

潇潇脸又白了,脱了帷幕就摔到地上。

“这长安城怎么就这么多痴男怨女!?”

“就是因为多得这样的男女,才多得日愁夜愁的父母,才多得我们这样蒙着脸上门,说两个字就信了我们,让我们除妖让我们收钱还比口如瓶的家庭吧!”

潇潇捡起帷幕,拍拍上边的尘土。

“我错了,我就不该昨日买这买那还帮阿滂置办一套新衣,不然今天也不用一口气做五家了。”

林芦英拍拍潇潇的头,想着你这样再怎么样都比叔子好,毕竟你一家除妖就能收五十文,便宜一点只把妖怪抓出来的,也可以收二十文。再怎么不济,也有十文钱。那可是韩滂抄书一日的工资了。

 

这天的晚餐,林芦英和梅香特地做了烤鸭、烤鸡、一大盘酱油菘菜(大白菜)还有香喷喷的胡饼,最后还加上一盘荷叶冬瓜老鸡汤。

潇潇已经放弃抵抗了那根舌头带给她的饥饿感了,菘菜基本都被她一扫而光。

韩湘嫌弃的看着吃得满脸是油和芝麻的韩滂,说:“午后你不是吃了一顿廊下食么?整整三碗御盖王母饭,看得都要吓死人了!还吃这么多!工钱都不够你吃!”

“大兄,我可是一个人替你们干了三个人的活!”韩滂消灭掉最后一个胡饼,深深呼了一口气,总算感觉用掉的阴力都回来了。

“小心盘子都满了,等下落了一地秽物!”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劳烦嫂嫂!”

韩湘即使在家中卧坐,也是姿势十足,看得林芦英都怀疑,是不是他一直如此保持,所以变神仙时候动作才能那么顺当。

“对了芦英,过三日我要去雁门关出差。”

芦英一听就有点雀跃了,这个家里人烟稀少,因此韩湘如遇外出,时间稍长往往都会带上芦英,何况雁门关就是林芦英娘家所在。

“我和寺里说了,阿滂当我差役,你就和宋娘子去威宁避暑一下吧,也没必要呆家里了。”

“啊?”与其说是失望,林芦英眼下不如说愕然。

不带林芦英就算了,怎么还把她和潇潇打发去威宁?

潇潇差点就把加糖的茶给打翻了。

“韩大兄,是,是威宁有人家撞鬼了吗?”

“不是,是我岳母到威宁省亲了,所以我想芦英就免得舟居劳顿,去威宁辛家表亲那住几天就好了。”

“良人!你怎么知道的!?我真的太高兴了!”林芦英抱住韩湘忘情叫道,然后转念一想,自从神仙转世的事情被揭露后,韩湘嘴上说仙术不能用,可是神乎其神的事情他已经轻易做出且往往连个理由都懒得找。

毕竟,没有比“我仙胎转世,夜观星象遍知天下事”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

韩湘笑着摸摸林芦英头发。

“好了,还得劳烦你为我们收拾行囊呢!”

林芦英笑着就招呼梅香,拉潇潇就去了房间。

韩滂只来得及擦干净自己的一脸芝麻。

“大兄......”

“代州有人举报涂山君梦的踪迹。”

“真的?”韩滂大惊。

“我编的!反正涂山君梦在雁门关,可能快到朔州了,我们得截住他。情报报给了大理寺,我也给申请了这次的差事,假司直职责出使,理论上这等犯人抓捕归地方,我们要做的只是联络情报,记录程序备案。但鉴于这次的情报都是我假做的,那么我们就得假戏真做。”

“......大兄,告诉我,你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

“不是神仙懒得做,我现在做也不是因为我是神仙。”韩湘姿势慵懒,却极为好看,隔着明灭不定的焰火,韩滂就觉得眼前躺了一个说话轻飘飘的神仙。

“那为何不告诉潇潇和嫂嫂?”

“你有从宋娘子那里听过芦英的故事么?”韩湘问道。

最后一行人在同州龙门山分道扬镳。

 

威宁在丹州,丹州属关内道。林芦英和潇潇从京畿道出发,入关内道,转同州,过白水一路往北,就到了水草依依的威宁郡了。

而韩湘和韩滂要去的雁门关则在更北的河东道,经北都太原继续北上,再走数日方到林家居所——代州雁门关。芦英母亲去威宁省亲了,家中只有芦英父亲林景玄和一个奴仆老胡。

“岳父,这我江淮来的,叔父,韩怀。”韩湘假笑道。

林景玄带两兄弟拜见了是时并州都督李忠顺。

唐代都督位轻权重,但一般由皇室贵族遥领,实权不多,安史之乱以来,地方制度混乱,因此在雁门关这里,猛然出现一个代刺史之职责的并州都督,并不奇怪,何况雁门关地处国界,乃军事重地,设立本有军事职能的都督一职更是正常。而涂山君梦此案牵连甚广,可能已经逃至关外,更是要一个职管更广的人来管。

韩湘与李忠顺寒暄几句后就说收到线报,飞天道余孽逃至此处。说谎不打草稿,眼都不眨一下。韩滂都目瞪口呆,神仙竟然能这般行径!?

“近月以来,飞天道余孽的消息满天飞,因此寺中才不得不派我这小小主簿代司直之职,出巡外地。还请都督相助,核实情况,我好回汇报。”

“当然当然,要能抓到这盗贼,可是我州府大事。可能已经潜逃朔州是吧?我立刻联系当地军官,上报观察使。话说主簿你吃过饭没?听林门将说你一路风尘,都未及修整就来找我?真是太勤奋了,莫不到我府上一聚?”

韩滂还是知道这种饮食之事就别记录了。至于之后的公事酒宴,他就更不想记录了。

好不容易将醉酒的林景玄扛了回家,交给老胡照料,关上房门,韩湘就把韩滂的鬼魂揪了出来。

“大兄你这是干嘛?”

“入夜了你不去打探十里八乡的狐妖消息还能干嘛?”

韩滂惊悚,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吗?

“正常手段你能查到一个善于幻术的夜狐?我跟你说这事连司天监都出动了,不过人手不够不然我还得跟着一个司天监的人。总之免得你跟他们的纠葛被知道,免得夜长梦多,我们得抓紧收拾了他们。”

“那也不用这么急吧!”

“你就不记得他怎么对的州仇叔父?”

“我,我现在就去!”

辛氏是个和眉善目的老妇人,如果不是看到她为了庆祝潇潇和芦英到来,亲手料理一大只羊给她们做全羊宴,潇潇完全联想不到这个老妇人的兴趣爱好是武器制造。

潇潇捧着加冰的羊乳羹,戴着帘幕,拘谨地坐在一边阴暗角落看林芦英兴冲冲和辛氏家常。刚刚林芦英给介绍说潇潇是韩湘江淮从叔的未婚妻,从叔跟韩湘去雁门关了,自己就带潇潇来避暑游玩,遇见辛氏真是意外惊喜。

“娘,你怎么来威宁都不和女儿说一声?”林芦英说着就有点脾气了。

“啊,芦英啊,你,你不是照看着未来叔母嘛?”

“......娘,你有什么瞒着我?”

“啊......”

有一个林芦英绝对不会喜欢的不速之客也在威宁。

是已经辞官归老的,七年前的代州诸曹参军——吴挺。辛氏不知道吴挺来这里做什么,可是当听到吴挺就在亲戚附近落脚,辛氏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跟女儿说自己来威宁。没想到刚在威宁住下一天,女儿就风风火火来了。

芦英一听就气得饭都不吃了。

潇潇奉命捧着羊汤进房劝芦英。

“嫂嫂,若是你有不快之处,何不让潇潇妄为一番呢?不能报仇,起码解恨!”

芦英一听就忍不住将羊汤一喝而尽了。

“潇潇!我真的没白疼你!”

被芦英满是羊骚味的亲了好几口,潇潇握着拳道:“这种事情本是韩郎专长,但嫂嫂有命,潇潇定然也会做的让嫂嫂心情痛快!”

 

韩滂打狐打了一夜。

回来都不寄体了,飘在半空就跟醒来梳洗的韩湘唠叨起来。

“这里没人认识涂山君梦,但是他们说在朔州郊外最隐秘的草原里有一个山谷,谷中有一座坟墓,墓里曾经住过一对狐狸师徒,后来老狐狸死了,那只小狐狸也就不知所踪了。”

“你该穿上衣服了。”韩湘说着,给自己挽好了发髻,“然后去庖厨帮帮我那老丈人,给他煮点姜茶醒醒酒,幸运的话你可以得到一个和打猎有关的故事。”

韩滂照做了,林景玄喝着姜茶果然忍不住夸夸其谈起来。

他说多年前,他遇到过一个狐妖,或者说,他杀过一只狐妖。

林景玄经常带着十几个人骑马到郊外去捕猎,附近山林间的野兔、麋鹿、獐狍什么的野味捕到的不计其数。这天,他又带着猎鹰和猎犬,骑着马带着几个随从去一处山谷中打猎。

草丛蹿出来一只兔子,林景玄一箭射去,没有射中,兔子奔逃,他就在后边追,一直就到十几里外,那只兔子转眼不见了!他下马去探看发现有个墓穴。

于是留下两个兵卒守在墓穴周围,他继续对墓穴进行查看。

悠悠的就从墓穴中传来人声:“我乃是土命,克土的是木。时在于乙,辰居卯,二木同来,是死期到了!大难从东方来,逃不了!”

林景玄听这话莫名其妙,顺着声音寻找,透过墓穴的裂缝看进去,是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在坟墓里说话!老者还穿着一袭白衣,胡子一尺多长,手里正打开一卷轴书。在他周围还有不少被咬死的鸟雀等小动物,刚才那只兔子也在其中!

林景玄隔着坟墓大声问他是什么人?

那老头顿时惊骇无比:“祸害我的人果然到了!”然后就破口大骂起来。

林景玄跟他无冤无仇,也十分恼怒,转而又想到:“这个坟墓上只有这个手掌大小的缝隙,这老头竟然住在里边?必不是人,难道是什么鬼怪?还是他盗贼偷了东西藏匿在这里?”

随后他叫来随从将这坟穴掘开,那老头忽然就化身成了一只老狐狸,趴在地上不动。

林景玄害怕这老狐狸作怪就刺死了它。再看墓穴中的那卷轴书,上面的文字一个也不认识,象是经书却又不是用梵文写成,不知道是文字还是画?用白绢做成书页,展开来有十几尺那么长!林景玄不喜欢这些文字,就把这轴书烧了。

韩滂愕然,狐狸修炼三百年可以化成人形,五百年可以学人说话,千年老狐可以修仙,又被称作天狐,天狐有天书,而天书就是用几万种语言结合写成的,所以凡人看不懂。但林景玄如此坦然烧掉一本天书,韩滂还是闻所未闻。

转念一想,韩滂就问林景玄,你记得那个山谷在哪里吗?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就记得我当时一路往北,估么都过了朔州了。”

“那老丈如何处理那狐尸?”

“连同那轴书一起在山谷中烧掉了。”

韩滂有点泄气了,收了碗筷就回去给韩湘报道。

“泄气什么呢?你这不就知道了老狐狸怎么死的吗?”

“这算什么有用的情报?”

“呵呵,你和老胡上街去买点吃的,回来做饭吧。”

韩滂不懂,但是韩湘已经不看他了,扭头正在看林景玄送他的弓,韩滂只好扁着嘴就去了。老胡打算给家主和女婿做顿肉羹、胡饼还有肉脯。

给卖羊肉的是个神色沧桑的白胡子老头,瘦不拉几的,双眼凹陷,拿刀的手却是很有力,一听说是林芦英家来人,他就坚持无论如何要给他们多点肉。

“老石头,你怎么了?”

“我,我一直想谢谢林家娘子,可惜当我来到雁门关时候,林家娘子已经远嫁了。”

“你跟我嫂嫂,不是,我侄媳妇有什么渊源吗?”

“我的旧主命苦啊,要不是林家娘子慈悲为怀,我旧主可就连收尸都没人做了!”

老石头原来是个好不容易从西北经商回来自赎的奴隶,从此变了良民,而遣散他,给他钱去西北做生意的,就是他命苦的旧主,旧主名叫——党郊。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党郊刚到振武军服兵役。代州老家中,只有老石头这个胡奴守着党郊的老母亲和幼妹。

有一天晚上,家中忽有祥云,竟是寺庙中的菩萨,菩萨对党母说:“汝家善,吾欲居,速修理,吾居也。”

老石头就给主人张罗新建房子,等到房子建好了,菩萨就乘着五色祥云降临,一时间村民参拜极勤,主动供养者不下百人。菩萨乃教:“不得多言吾在此,以防四方百姓俱来,担扰吾之修为。”村民引以为戒,各自闭口不言,唯自己上门祭拜。

万没想到,这个“菩萨”竟然和党郊的幼妹私通了,直到娘子肚子大起来,老石头和党母才知道这事。恰逢党郊兵役远戍归家,党母本想和党郊商量此事,不想“菩萨”竟教唆党母说:“吾乃洁净之身,不欲见尘世昏庸染血之男子。”党母是时已经被“菩萨”给迷惑住了,于是驱逐党郊不让他回家。是老石头觉得不对劲,偷偷跑出村找到尚不肯离开的党郊。

党郊毕竟行旅在外,见多识广,先让老石头回家,自己就找到了在外认识的一个道士,道士有通天眼之术,为党郊看到了这个菩萨竟然是一个老狐狸所化。党郊知道实情后,连夜潜入村里家中,持刀砍杀了那个所谓的菩萨,菩萨就显露出了原型,变成一具狐尸,老石头还记得当时自己好奇上前数了数,整整六条尾巴。

如此,村民才如梦初醒。然而,党郊的妹妹,已经怀孕了啊!

“可怜娘子,才刚十六岁,大着个肚子,看到真相就昏过去了,哭着喊着说不生。可是是时足月,最后在一个月圆之夜,娘子就惨叫着,生出了一个,一个血淋淋的没毛狐狸崽。产婆一看就吓跑了,主母哭着安慰娘子,才发现,娘子已经没气了......主母一下子也悲伤过度,一个月后也去了......可怜我家主人,天降横祸,一时之间,家破人亡。我主子根本不能再见那个狐狸崽,想也是,毕竟眼见心烦,最后我两驱车,一路到朔州草原上,咬咬牙,把狐狸崽仍下了车。然后主人就给了我好多钱,让我走,他说家破了,没有必要守着了,他也不想这个伤心之地了,就放了我自由身,别在这里等他了。”

老石头说着,就潸然泪下了,看得出来,他对党郊这个主人有非常深的感情。

“你们说,我主人已经这么惨了,为何天意还要他蒙冤受死呢?”

故事说到这里,老石头握着韩滂的手,让韩滂非收下他的羊肉不可。

世事无常,但人有情,光这点,老石头不能更感谢林芦英了。

“啊,石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当年党郊寻到的道士,是何人?按说也该在代州附近,否则党郊如何快速来回杀掉狐狸?”

“我听主人说,是一个骑驴的道士,他装了一盆水,对月当空就能从月中看到那个菩萨的真面目。我没记错的话,主人好像称呼他什么‘果炼师’。”

韩滂将这个故事告诉韩湘,韩湘正在给他的箭簇打磨。

“看来通玄先生知道这回事?”

“大兄你这什么意思?我就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和朔州曾经居住过的老狐狸有关而已!”韩滂听得一头雾水,或者说,自从韩湘不用在他面前隐瞒身份之后,韩想说话很多时候都让人或者说让鬼一头雾水。

“你忘了吗?倒骑毛驴,名中有果,得道炼师,这还不够明显吗?”

韩滂眨眨眼,脑子一动:“张果老!?这不是隋唐之交的人吗?《明皇实录》不写到:果仙逝后‘道士叶法善门人李山童主其祀焉’么?!”

“你读史的时候倒没打瞌睡哈?”韩湘道,“所以,我们现在问问他就好了!”

说着,一只大鹤就飞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卷小纸。

“大兄,你这是叫‘现在问问’?不是早就问了吗?不对不对,他不是早死了吗?”

韩湘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我也是要死的,我还是仙胎呢!”

韩滂缩缩头就去取下那张纸条。

“党妹所生,老狐路拾,自名君梦,取号涂山。”

“还真的就是涂山君梦!”韩滂觉得自己脑子要炸了,赶紧再看一次小纸条,似乎感觉到什么,翻转过来在月色之下一照,“欲寻我助,伶伦凤音,洪崖十二,言不二价。”

“......大兄,你和果老很熟吗?”

“勉强算是同修,不过我真心觉得都是损友。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那种!”

韩滂一听就要笑,被韩湘盯着。

“话说大兄你竟然有伶伦之乐!?那可是上古黄帝时期的音礼!”

“三生之前,我还是雉衡山上一白鹤。洪崖走遍天下创十二音,我遇到他,与他成为好友,华夏之音的确是他所创的,我嘛,算是他一好友,蹭蹭光,的确可以被称为最熟悉伶伦之乐的人,甚至神仙。所以——我才不会去换!你继续给我打探消息去!”

“啊!?”

 

韩滂越发觉得自己的大兄莫名其妙了。知晓他身份之前是觉得大兄成年后对自己莫名暴躁,知晓身份后就只觉得神仙心思莫测还要继续加上对自己的暴躁。

其实啊,得知韩湘身份以来,韩府的人莫不心里都在打鼓,还有过差点说漏嘴的,然则听闻话未出口,就忽然结巴,如有神阻。事实上,也的确是神仙阻挡啊......

可是韩湘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家里人也就顶着头皮当不知道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就林芦英提起过勇气问过韩湘。

“无论我前生是什么,无论我降生到此是为何,我现在就是韩湘,只是这样而已。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依然是你的夫君,你依然是我的内人。”

韩湘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也就只能灰溜溜继续装没事发生。

韩滂扁着嘴走在夜深的草原上,周围都开始升腾起鬼火了。

夜狐身后有鬼火,越烧越旺证明他道行越高。

但是涂山被淋过黑狗血,且自知有鬼火在身后的涂山肯定也做了防备。

还能怎么办呢?韩滂低下头,若隐若现像是听见有人在讨论自己。

“此人看起来甚怪!”

“是啊是啊,是不是能收了啊!”

“最近这附近真不太平,莫名其妙死那么惨还要死得那么隐蔽!”

“是啊是啊,今晚的业绩都满了,不想收他。”

韩滂抬头,眼前就是两个一黑一白阴阳怪气脸色青白的鬼差——当时他们专业名还只是“无常鬼差”,还不是后来的黑白无常。

“鬼差!哪里死得地偏又凄惨!?是不是有夜狐归来抓人吃肉了!?”

“这人果真有问题,居然看到我们!”

“是啊是啊,看到我们就该被收了!可是今晚魂袋满了啊!”

韩滂都觉得尴尬了,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两位鬼差留下姓名,小的回镇上给两位烧东西,要杀有啥,现在钱在冥府还是没啥用不是?但是吃喝玩乐,两位想要,小的肯定都能拿到!”

“这居然是个想要贿赂鬼差的货色!”

“是啊是啊,我也真的很想要一些漂亮瓷器装点我的房间。”

两个鬼差当场就跟韩滂击掌了。

“我是老桀,他是傻荡,代州的鬼差。他要瓷器,我要少年少女,听懂了吗?”

“免贵姓韩,两位的要求我当然做到,还望两位,知照一声,那狐妖到底在何处?”

韩湘跟韩滂大白天在院子阴凉处给烧冥器纸偶。

瓷器漂亮,韩湘大笔一挥,写上“寄鬼差傻荡”就给埋到土里。

“大兄,我们接下来是直接去打狐吗!?”

“等入夜吧,白日你阴力不全。入夜了我也好行事。”

“大兄,你又要干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以后对我的话,只需知道这点就好。”

远在威宁,潇潇和林芦英正趴在墙上,围观着吴挺临时下榻的院子的乱态。

听闻吴挺一夜长梦,梦中夜叉横行,目若电光,齿如戟刃,筋骨盘蹙,身尽青色,撕咬生人,骨血满地,醒来更见院子大乱,一地粉尘,竟有手印,印向西北野外,绕院子数圈,吴挺惊觉,说此乃一地图。

潇潇不得不将身子更加伏低。

“嫂嫂,我就弄乱了他的院子,吓坏了他的门人,我都没给他织造恶梦.....那是梦主才能做的事情,我还没这个能力呢!”

“用那堆面粉画地图的也不是你?”

“我才第一次到威宁,给他画什么地图啊!?”

一人一鬼相视,心中都一阵发寒的莫名。

“不行,我得把这个地图记下来!潇潇给我拿图纸来!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鬼!”

“......我觉得这就是鬼干的吧,不过不是我?”

“你是说,吴挺住家闹鬼?呵呵,这还真不奇怪,这人做官这么久都不知冤了多少人。”

“那嫂嫂你还要记地图?”

“当然要!要是哪家鬼因他遭罪,前来复仇,我可不能干看人家鬼被残害呢!”

“......啊.....”正牌鬼魂宋太簇小名潇潇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林芦英有亲属,没几下就发现那地图实际上指向的,是郊外的一山头。

“啊哟,那个山头,最近传出说有猛兽还是别的什么,有几个人在那路上失踪,只有残衣留下,最近都没人敢去了!”

潇潇则是看了下地图,摸了一下山河。

“嗯,嫂嫂,我看这地点.....我是不特别懂,要是韩郎在就好了,他好像说过,依山傍水,坐南朝北,类似什么的,总之,看起来像能建一个大墓。”.

林芦英就带着潇潇不顾家人劝阻潜入到了那处山头,辛氏看不能阻扰女儿,就又是刀又是箭又是弩枪,还是潇潇帮忙,林芦英最后就带了一把中刀。

居然真见到吴挺一行人在挖土。

潇潇赶紧拿着手指算了算,又看了看阴风。

“这,这墓好像有个别的入口?!嫂嫂跟我来!”

是时已经是黄昏了,潇潇吹动箫声扒开了一个干枯不久的河床前的淤泥,竟然真的有一个满是碎石的通道,延伸向不知何处。

林芦英收伞,燃火,拖着潇潇冰冷的手进走了进去。

潇潇鼻子灵敏,说奇怪,这墓看起来起码有百年了,怎么竟然有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潇潇这么一说,林芦英就觉得这墓道里阴风更重了。

然而林芦英已经跟两只鬼魂生活了两个来月了,阴风什么的顶多就让她脖子凉快一下。

“潇潇,我总觉得,吴挺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你没看他从来到威宁,就一脸愁容的。”

“不晓得,但是这个墓挺大的,会引人盗墓也不奇怪...嫂嫂,你看着,这里有碑!”

林芦英拿火一照,那已经碎成几块的碑上,是命人撰写的墓主生平。

“张毅......丹州人士......制箫名家?”

“我还没听说过盗墓是为了盗箫呢!”潇潇说着,不小心踢动了其中一块碎石,碎石被踢翻过来,露出了一点不对劲的纹路。

“嫂嫂,赶紧把石碑都翻过起来!”一人一鬼七手八脚把碎石硬是翻转过来拼成一块,竟然是一副墓穴地图。

“看来这位张先生墓穴不算大型,可是机关不少啊!像是经过高人指点,或者是读过什么奇门遁甲的书。啊哟,看得我都头疼了,这种事情以前都是韩郎做的.....”

林芦英苦笑着摸摸潇潇的头。

“不打紧不打紧,你就记得陷阱在哪,我们别碰上就好,我就记一两个小机关。这样就好了啊!”

“好吧,我试试.....”

当一人一鬼抬起头的时候,潇潇已经敏锐捕捉到了远方的声音。

“怕是吴挺他们进来了,快,嫂嫂我们把石头都弄乱翻回过来!”

一人一鬼弄乱石头后,就赶紧走入侧道,林芦英记得暗门,发现没有瓦砾阻挡,她们就躲进了秘间里头。

吴挺命令门人扩大搜索范围。

“她一定就在这里,给我搜出来,然后,然后,然后杀掉她!”

林芦英跟潇潇对上了眼睛。

“她”是指什么?

林芦英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莫不是,莫不是他说他梦中那只吃人夜叉?”

“夜叉寄墓?难道留下地图的,是这里的墓主?”潇潇是鬼,当然知道有些墓穴修建的非常好,好得可以挡住鬼差的搜捕。一直待到千年以后,也不是不可能。也因此,有些墓主的魂魄会在墓中徘徊,遇到野兽寄居或者盗墓入侵的时候,恶鬼可能能做些事情,已经死亡多年单纯意识都不剩多少,魂魄极弱的,可能还要外出寻人帮自己驱逐墓穴的不速之客。

潇潇想了想,双手结印,一阵蓝光在潇潇手上燃起,然后飞向原处,落下成了一个虚晃的人影。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

“张毅先生?”

老者点点头。

 

韩湘背着五支箭,一把弓,喝了大半瓶林家自己酿的雁门烈酒,才让韩滂上马。

“大兄,天热还饮酒出门,不太好吧?”一人一鬼同乘一马,本应坐在韩湘身后的韩滂为了避开弓箭只好坐到韩湘身前,侧身而坐,不适的感觉让他只想变回鬼魂,又觉得忧心兄长,支支吾吾的问出了声。

“你倒还会可怜我。”

“大兄,你莫不是醉了?”韩滂捂着鼻子都闻到一股酒味,刚才他看到大兄忽然喝得这么凶都吓坏了。

韩湘定睛看着韩滂,暗夜中虽然看不清韩湘是什么眼神看得韩滂都心戚戚的。

“关外的天,黑得快,风够烈,更别提关外妖魔鬼怪多,阴风劲吹,我要不喝点烈酒打底,怕是你一个鬼鸟都熬不过就倒下了。”

“没事的,我会看这大兄......的身子。大兄,我在袁州待了四年可不是假,我可早习惯一边照顾人族一边去打怪。”

“我在袁州也待过,袁州属江西,我在江西州郡宣州当从事半年有余。那时候也经常给你上坟,你却没跟我说过一声。”

韩滂一听就想缩头了,想着大兄约莫真是醉了。

“大兄,晚点你就远远待着吧,我没事的,虽然我没潇潇强,但是我能行。”

韩湘忽然抬手摸摸韩滂的头,缓慢,温柔,甚至带着三分慈爱。

“你怜惜我,但是你知道吗?我也想好好疼惜你的啊......但是你连机会都不肯给。”韩湘说着,韩滂听着就觉得韩湘下一刻就要哭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大兄,我,是我欠考虑了......”

“没事,你再怎么样都不会比现在更怨我。”

“我没有怨大兄!我怎么会怨大兄!?”

“你怎么会不怨我,连十八叔公都怨我,怨我徒为仙胎,空坐神位,却连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救不回了,连我自己都怨我!”

“大兄!”韩滂叫出声,一把抓住韩湘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握在手里,明明喝了烈酒,通红露青筋的手摸起来指尖却尤然冰冷:“我是鬼魂,生死有命,有些命数,别说是仙家了,就是天庭都不能改,我懂的!你不是说过吗?你是奉命转生的神仙,连你都有命数,何况我?”

韩湘低头,将自己的额头抵住韩滂的额头,韩滂得以终于看到自己大兄的眼睛。

眼白翻红有血丝,黑瞳看似沉静却有什么在底下翻腾,仿佛随时都要崩溃一般。

“你要是活着,可能都比我还高了吧......阿滂,记得吗?你肯定不记得了,耶耶死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资格叫他耶耶了,那时候我已经被过继给韩会伯公了,但是没办法,娘生你时候染病了,泷妹才三岁,我也才九岁,我不出面,谁能出面?我那时还抱着你,看着你留着口水睡的正香,完全不知道那堂室烟火,不像给耶耶烧的,倒像给我们这些活人祭奠我们即将面临的无情生活一样。那时我和你说,我就和你说,不怕,大兄会担待你们的。后来泷妹出嫁,我也有跟你再说一次,我会担待你的.....但是结果呢?你知道,我知道,谁都知道。”

“大兄,你真的.....”

“醒又如何,醉又如何?阿滂,大兄真的......我真的......站在你墓前的时候,我就真的觉得,活在人间,醒不如醉,生不如梦,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无能为力的事情那么多,你的能力却可能让你连活下来都吃力。”韩滂感觉到有什么落在自己握着韩湘手的手上,湿湿的,热乎乎的,仿佛能把他的手灼烧出一个洞。

“命数什么的,我当然知道......我甚至不屑于知道。我仙胎转生,方一出生就知道一切,无论我想不想知道,包括我的使命。所以老父病重,母亲愁容我都不在乎的,因为我知道这是命数,当时我甚至还宁可多花时间跟住在花园的果老唠叨往后我要去哪里修为,去哪个大山游山玩水......在父亲死后我就能自由去修道。直到葬礼上,我抱着你,牵着哭不出声的泷妹,我才开始明白我入世的真正因由。”

“看得到命数,堪不破红尘。所以九岁后,无人再知我也曾迷醉道术,甚至是个道术天才,我决意要走红尘路,追功名,逐利禄,不求什么道成丹修,只求家人安康一时。但是你知道的,结果,结果是你那一方墓碑。站在你墓前,我才明白父亲葬礼上我那无法言状的心绪是什么,是无能为力,是人间的求不得,怨嗔贪痴的不破迷障。神仙都救不了的命数,怎么劝人放下呢?”

“我哭不出来,我怨恨我自己,我脑子里全是你生前的每一刻,我没办法用命数说服自己我该对你放手......我甚至和叔公同谋要以度化叔公为名行救你之实,然后仰山下了一场酸雨......天时开始混乱,让你去世的疫病忽然增加了无数伤患。叔公跪在你床前和我说不能救,救不得......他没法忍心用人间天时之灾祸换来自己一个侄孙的生机。而我知道,我是忍心的。那一刻我早就不是什么仙胎转生,我就是韩湘而已,一个想要倾尽全力,颠覆天下也要救回自己幼弟的傻人。叔婆他们都说我与你兄弟情深,在你墓前站到晕了过去,我却知道,是你的死让我真正懂得做人的滋味。那么苦,那么无法接受,那么......想要逃离。三清在我下凡前与我说,不懂人间情,谈何渡世人?渡化不是高高在上的评语,不是不切实际的劝说,而是实打实明白之后才能做到的境界。但是在你面前,我就知道,我做不到......我只想看你安康一生,看你好好长大,长得比我还高,生儿育女,能站在我面前,对我叫一声‘大兄’。你说啊,我这样做人,能回到做神仙的心境么?”

韩湘几乎全身都压向了韩滂,紧紧将韩滂抱在自己怀里,韩滂靠在韩湘胸膛,说不出话,不知到底是不敢说话,还是不忍说话。

“我一直不敢看你的命数,我觉得每看一次都是一次折磨,折磨得我想要去死。所以我才放任了你在袁州四年......可是你真忍心,四年了都不来看我一眼。有些时候,梦回惊醒,我梦不到你,我就想,是鬼差勤快,大帝起意,让你早早就投胎转世了?不然,不然你怎么连你的大兄都不会找一找,寻一寻,你小时候,明明那么怕自己一个人睡,你怎么可能舍得连大兄的梦都不入一次呢?也许我该去冥府找你,起码看看你的命本,投胎转世有没有好一些......可是我怕见到你,我怕你知道真相,怨我,恨我,而我根本连我自己不怨恨都做不到,如何开解你?”

“大兄,我.....对不起,是我玩心太重,太不惜家人心情了。我没有怨恨过你,真的没有,我自己都这么没心没肺,我怎么,我怎么会怨恨你呢?再说,本就是我再三请求你,说叔公被贬,我们应该同叔公一起去,度患难。你还多次以你要考功名,我也身子不好推搪过,是我不听,是我执着。我怎么会怨恨你呢?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不想再看见,你失望的样子,我不想再看见,往日坚毅的大兄,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我不想再让你们伤心,因为,因为我知道,我始终是一个鬼魂,我始终,始终要去冥府。”

韩湘终于放开了韩滂,过了关外重山,月光遍地,韩滂终于看清自己的大兄,通红的脸色上泪痕斑斑,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崩溃的情绪,而是渐渐恢复起平日对待韩滂的——怒气一分,严厉五分,还有四分为兄之尊。

“是的,你始终要去冥府的。”

韩湘抹去一脸泪痕,冷冰冰的说。

“我是真怨过,你该去冥府的。我甚至想过能查到你的转生,哪怕再看那么一眼。但我也暗自庆幸过,你当鬼魂,寻到自己的真爱,勉强算活着,还活得那么自在,洒脱,这不就是我当初,最想看到的吗?”

韩湘又摸摸韩滂的头,看着韩滂在月色下有点青白的脸,十分的慈爱,十分的愉快。

“看来我真的喝醉了,醉在一时,醉在此刻,那就这样吧。命数有定,那就这一刻肆意妄为,又有何妨呢?”韩湘在韩滂头上落下一吻,韩滂只觉得热乎乎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脸红了。“下马吧,地方到了!”

 

青皮獠牙的夜叉在倾翻棺木的主墓室大开杀戒,主墓室里还有一地凌乱不堪的人体残骸。吴挺所带人马不多,但都是些青壮年,按照吴挺的出身极有可能都受过军事训练,愣是这样,他们还是被吓得步伐混乱。

夜叉不惧刀剑,扑向一个就紧紧撕咬住,甚至后背被人用铁锤锤得血肉模糊也不松口。

吴挺被吓的紧贴着一面墙,然后墙体轮转,林芦英的刀就驾到他脖子上了。

“这是素羽遇害前,和我在雁门宝器店一起买的,说是主母要的朱钗,形制可特别了,我死也不会忘掉!”

吴挺快六十岁了,当过诸曹参军,经历过战场,愣是这样,他还是被林芦英的话吓得面色青白,张口无言。

“你是不是知道党兄其实是无辜的!?一切的凶手都是你的妻子刘氏,也就是现在一墙之隔的,夜叉!?”林芦英的怒气已经无法控制了,刀就在吴挺已经怂拉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嫂嫂!”潇潇赶紧拉住林芦英,才发现林芦英已经哭了出来,握刀的手紧紧地,扒拉也扒拉不开。

真相有些时候比你想象的更残酷,当然,也比你能想象的,更离奇。

“汤汤,汤汤她.....我在会稽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如水般婉柔的女子。”

林芦英一听就更气了“你骗谁,我们郡上谁不知道,你吴参军府上夫人最是狠辣。”

“真的!我娶了她数年,夫妻谐和,是去到雁门几年后,她不知怎的渐渐变得旷烈,也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甚至,甚至生啖奴仆的肌血。乃至于,乃至于生吃狐兔,连骨头都不剩......那时我才觉得奇怪。那天,那天县吏向我献鹿,我就灵机一动,让人挂在中庭,留了门人在外匿藏,然后假装出去。夜半忽归一看,一看,中庭里她散发袒臂,目眦尽裂,状貌顿异,站在庭中,左手执鹿,右手拔其脾而食之。门人搀扶我出去寻人来战,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她已经化作夜叉,杀食奴仆数人了。她向东逃去,我们追之不及.......”

“所以说,你知道素羽死在你妻子手中,而你还要冤枉党兄!只因为他跟素羽有私情!?”

“我,我没法子啊!当年,当年振武军乱刚平,节度使不许雁门有乱,总不能将夜叉食人外逃说出去吧!?”

“那党兄就活该为了你们的仕途而死吗!?”林芦英就要砍向吴挺,被潇潇拉住了。

“嫂嫂,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凭什么他这种人还活的好好的,党兄却要被砍头挂尸城门,直到被鸟雀吞食殆尽!?”

“嫂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潇潇怒了,一声之下,阴风将林芦英弹开,刀也被弹开来到潇潇手上,林芦英伏在地上不停哭泣。潇潇站在那里,不忍,还是走近林芦英,安抚她。

“吴老,我就问你,可认得这个瓷偶?”

这是一个已经被打碎的狐狸瓷偶,只剩一半,但是尤能看出,这个偶器非常精致可爱,那张笑眯眯的狐狸脸,非常让人想要发笑,疼爱。

“这,这是我在雁门收到的器店的礼品?我记得送了好几箱来,那时候我们军队从属很流行这些瓷器玩意?”

“手法虽然生涩了一点,但是我没认错的话。这是月前我遇到的,飞天道的狐妖,涂山君梦的手笔。现在瓷器已经被打破了,可我从瓷器中还是嗅到了狐毒,他把狐毒混进了瓷土中,若我没猜错,你的夫人,并不是自愿变回夜叉的。她是水属夜叉,应该也很辛苦才适应关外生活,为了更好适应关外生活,她可能需要一些法器加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看来,她想要借涂山之力压制自己的皮相,反而被涂山利用,让她变回原形,从此不得恢复。直到如今,从刚刚我在墓室捡到的碎片数量来看,她还迷信着这些法器能让她恢复,到现在还坚持用此行法吧......”

林芦英一听就楞了,她没有直接跟飞天道接触过,更别说涂山君梦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多年前的痛苦经历,竟然是和飞天道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他要加害刘氏!?”

“对啊,为什么他要加害我妻子?!”

 

拾壹

夜风越来越强劲,关外的夜晚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来的猛烈而壮观。

韩滂不禁想,就像大兄说得,如果他不是意外要当野鬼,管闲事,练了几年,单单在长安成长的韩滂,站在夜晚的关外草原上,搞不好真的风一吹就晕过去了。

韩滂搓搓自己的脸,关外风强且如刀烈,韩湘喝了烈酒,还带了膏药,他让韩滂出来之前,还挖了一大把膏药,狠狠地涂在了韩滂露出的脸蛋和手上,搓地韩滂都要哇哇叫起来。

“你受得了,枫生人的躯干可不一定受得了,昨晚我已经帮你的假人涂了三四层漆了,不过还是怕你受不来,涂了再走吧!”

韩湘还让韩滂自己把一些漏风的地方也涂上以防万一,韩滂刚涂了下小腿,韩湘就站起来,向四个方向,射出了四支箭。

“大兄,你这干嘛?你这不就剩下一支箭了吗?”

“你以为我为何只带五支箭,就因为我只能用五支......我还盼着用不上呢。”

神仙说话,莫名其妙。

韩滂想着,就把膏药塞回给韩湘,又蹦又跳跑过去了,他还不确定地点,鬼差说的只是个大概范围,毕竟鬼魂离体后,也是能自我游荡的。

顶风行走了一段路,把半人高的荒草都看迷眼了,韩滂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晃了晃眼。

韩滂搓搓眼,定睛一看,是韩湘这两日在家里头亲手制作的箭的尾羽。

韩湘亲自调制颜料,把原本洁白的羽毛染成了亮眼的蓝色,韩滂还好奇了半天,一蓝色怎么能这么亮眼?韩湘竟然和他说,用二鬼的秽物研磨出来的。韩滂顿时就捂住了嘴巴。

韩滂惊奇走过去,发现箭簇已经深深插在了一座略为拱起的土座上。

晚上的草原草高风大,视线不好,人的感觉都钝化了,还真难看出这里竟然有一个高出平地不少的土座。

韩滂拔出箭簇,刚一拔出,轰隆一声,土座裂开了一条大缝。

大兄的箭是这么用的!?

韩滂没来得及吐槽,血腥味就扑面而来,浓的他都要后退了,结果他才后退一步,一只伏地比人还高的狐狸怪物就冲了出来。

“涂山君梦!”

杀鸟飞舞,伤口未愈的涂山君梦还是无法化作人形,可想必他这些日子躲在关外食人甚至尝试各种旁门邪道,因此韩滂丝毫不敢大意。先是坐着杀鸟一阵观察,摸索出涂山君梦的实力底线韩滂还是足够应付的,韩滂顿时就右手化出一根长长的虚妄的黑边,骑着杀鸟就上去和涂山君梦一番缠斗。

涂山君梦实力强了,然而心性却被邪术影响,非常火爆易怒,韩滂时隐时现和机动灵活足够惹火他胡乱行动。虽然花了不短的时间,但是韩滂终于将他缠到有所力歇,韩滂浅笑,举手三只杀鸟化作一黑弓,将韩湘的羽箭就射了出去。

轻轻的动作,羽箭的势头却是韩滂无法想象的强大,如果羽箭射中了,毫无疑问,涂山君梦必死无疑。

问题就在于,羽箭被挡下了,或者说,被一剑硬生生砍断了一般,虽然也射到涂山君梦身上,可是涂山只是向天惨叫一声,黑血流出,并没让涂山失去行动能力。

“曾飞飞!?”韩滂吓得跳下杀鸟,一连退了数里。

“此箭阴力极盛,如何是你这等修为能射出的?”

理性讨论,的确跟我没多大关系,换做是你射你也一样能搞出来。韩滂吞吞口水,不敢说话,只是戒备着。

“说起来,你不是鬼魂吗?如何拥有实体了?”

“......这草原风真大啊!”韩滂只能这么说了。

“是啊,风这么大,飞天道之主还站得如此笔直,真不愧绿林高手。”不知什么时候,韩湘已经蹲在了韩滂身边,面无表情的说。

“大兄!?”韩滂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改口道:“我,我是说,侄子......啊,不对,所以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他来了就赶紧过来了。”韩湘紧紧盯着前方,看着曾飞飞将涂山君梦护在身后。

“汝是何人?”

“大理寺主簿韩湘,受命假大理寺司直,到雁门核实重犯涂山君梦是否在此。飞天道之主,莫不是你太招摇让人知道了通报给京师?”

大狐狸顿时龇牙咧嘴,似乎就要冲上来,曾飞飞一抬手,大狐狸还是被压制回去了。

“汝是这鬼魂的亲属?在大理寺做事?那汝当知,曾飞飞欲行之事,无人可阻!”

“曾老这话就不对了,那月前西市那阵仗算什么?”

曾飞飞一听就怒了,怒目圆瞪,青筋尽显,握剑的手咯咯作响,

“竖子,可知汝之言辞,当使汝丧命!汝可知我是何人?”

“错了,曾老,是你不知,我是何人!”

韩湘举手,一挥下,顿时大地震动,土崩地裂。

大兄你还叫这不是用了仙术!?韩滂都惊讶得要叫出来了。

 

拾贰

当反应过来,曾飞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独柱之上,四周都是十丈见底的崩裂土地,别说他身后的涂山君梦长号一声,已经跌入不见底的大坑之中,发出阵阵惨叫。

“你,你是谁!?”

“不早说了吗?曾老年纪大了,想必记忆不好了。”韩湘用弓箭支撑站起了身子,风停了,或者说,韩湘站着的十里地,呼啸的西风停止了,配上月色,和韩湘不悲不喜的面目,尤其让人心惊胆战:“我乃大唐大理寺主簿,韩湘。月前被你属下涂山君梦以毒箭射杀的韩符之侄!”

韩滂在韩湘身后冒冒头。

“没错,要不是他心狠手辣不放过我们,我们才没兴致追你们来呢!”

“你说错了,不是我们追他们,是曾老,也追着涂山君呢!毕竟‘人匠’已失,‘偶匠’再失,这飞天道的生意可怎么做下去?”

韩滂张大嘴巴:“哦,原来你也不是想救大狐狸嘛!”

“所以说,曾老,你还非要保你身后的,那只大狐狸吗?”

曾飞飞的脸色难看极了。

“看来曾老还不打算放弃?那我就只好继续......”说着韩湘又抬起了一只手。

手刚一放下,曾飞飞刚拿起剑准备自卫,不想来的竟然是,铺天盖地的一股猛烈洪水。

洪水过后,曾飞飞已经被冲到半里开外的地方,刚刚的洪水已然消失,只剩下曾飞飞衣服上的水可以证明刚才在这个草原发生过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曾飞飞不可置信,这不是幻术,可是即使是法术,如此强烈的洪水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只能说,这个草原,已经满布韩湘的准备。

他的猜测到底对还是不对呢?

曾飞飞还有时间考虑这种事情吗?

韩湘已经拔出了自己箭筒中的第五支箭,放在弓上了。

韩滂有点意外,按说第四支箭尚未发动,为何韩湘要拔出第五支箭?

不过如此一来曾飞飞更动摇了,他站了起来,满含着仇恨的眼神,不甘的转过身去。

“等等,曾老,我说了送你了吗?”

韩滂赶紧说:“大兄,你还不放他走做什么?”

“你若不来,我们定然不究,但今日你既来了,又坏我一支箭,更有旧怨,你之心性会不追究?我可不信,若要我信,还请曾老签了这东西。”

韩湘从箭筒里抽出一张牛皮,一扔,迎风就飞到了曾飞飞面前。

曾飞飞一看,顿时怒目圆瞪。

“你要我向韦行规认输,立誓不再在大唐为盗?”

“毕竟大理寺做事,为了向你报复,韦武师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总得来说还算是为国着想的高门府邸,不能向他动手,就向绿林动手,这是官府一向作风不是吗?”

“你......少得寸进尺!?”

“哎哟,有话说的好,落井不下石,不贪小便宜,都是好人所为,不过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当好人,所以当然落井下石,图尽便宜。”

韩滂已经无言以对了,只能在自己兄长身后看着兄长举起了弓箭,瞄准曾飞飞。

曾飞飞一咬牙,竟然咬破手指签下了血字。

牛皮飞回了韩湘这边,韩滂赶紧跳起抓住,认真一看,果然签好了,再一看,曾飞飞已经不在了,韩湘也放下了弓箭。

“大兄,我多口问句,第四支箭呢?”

“嗯.....有些别的事情,只能用它了。”韩湘如是说。

韩滂明白问不出什么了,转头又听见了涂山君梦的嚎叫。

“不过这下我懂了,大兄你选择不杀曾飞飞,就是因为要用箭来杀它的吧?”

“这是我怕会生变所以多准备的一支。按说它的威力不如前面四支的百分之一。”

“什么!?差这么远吗!?结果你就能做四支!?结果你真的只是吓曾飞飞的!?”

“没办法,别人修为的时间我都拿去念书了。更何况别人修为一辈子都未必炼出一支,我们这次能用四支就该谢谢天时地利了。”

“那我去杀了涂山......”

“愣子!”韩湘一把拍在韩滂头上“若是让你染上杀孽,我还不如一开始别让你来,宁可让他们永远逍遥法外。”

“那......”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做了万全准备,就算用光了弓箭,也一样。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齐了。”

随着声音起伏,月光照耀的地方,仿佛有什么正在聚集,正在升起,正在奔来。

韩滂的眼睛情不自禁瞪大了,对于惯常用杀鸟来攻击、飞行乃至于传信的韩滂来说,别太熟悉了——人死后,会有黑鸟从遗体飞出,称之为“杀”——那只巨大的杀鸟,奔腾飞来,落在了涂山君梦的头上。

一声惨叫传来,是涂山君梦的惨叫。

“是,被涂山君梦残害的人们杀鸟?”

“嗯,这些日子,我翻遍了大理寺库存的案子,我想大概有案卷的,都被我找到了吧。”

“大兄,带头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党郊,和素羽?”

“你看到了?”

“其实,我是有点可怜涂山君梦的......然而再怎么样,他都不应该为害他人。甚至连救过他的林老丈的女儿都害。他既然不考虑别人,就别指望别人可怜他吧.......”

“可不是嘛。不过,就是这样,看来还是不能杀死涂山君梦。”韩湘说着,抬头,只见一只更为狰狞的杀鸟,正由南飞来。

“咦?那只杀鸟,似乎,似乎不是人所化的!?”

“嗯,是夜叉。”

涂山君梦终于是死了。

月下西山,已过子时,偌大的地洞中,杀鸟的黑色散尽,只剩下一只狐狸的尸体,瞪着双眼,不知在指望着什么。

韩滂看着,撇撇嘴,推了一把土下去,给他掩埋了,想了想,还是拿了块石头,刻了几个字,扔了下去。

“你还为他记名?”

“再怎么着,他都来过世间一遭不是吗?”

韩湘笑着,笑得慈爱无比,又摸摸韩滂的头。

“我的傻弟弟,你就是这样,才让人想要疼惜!”

韩滂念想大兄果然酒还是没醒,扭过头看见杀鸟消失在南边,就奇怪了。

“这杀鸟要去做什么?”

“怨气散尽,再去见一见最后想见的人,就该去冥府了。”

韩滂心有戚然,韩湘却只是拉他上马。

“老胡估么还在城外旅店等我们呢,我们回去吧,明日再差人来看,会有人确认涂山君梦已死的了。”

“大兄,我......我知道的,我一定会去冥府的。所以,所以你别担心我,也别,别太想我。我,我来世,还要,还要做你弟弟。”

“我可不要你这样的弟弟。我只要你一生愉快,就够了。”

拾叁

潇潇肯定没想过带着林芦英直面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夜叉。

然而事情从来都不是跟人想的一样。

机关窍门他们都记牢了,可是还有吴挺那般好运气撞开了机关,又跑了出去的。

天知道他脑子哪里坏掉又想要跑出去。

一身鲜血的夜叉身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布,甚至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可是她已经杀伤了吴挺带来的七个门人,她正在地上撕咬着一个人,那个人还有气,看到夜叉捧起肠子生食的样子,吴挺还是吓到腿软地上了。

夜叉一下就要向他冲来,吴挺手脚并用又爬回进机关里头,没来得及关门,夜叉就破墙而入,潇潇不得不挡在林芦英面前,直面夜叉了。

“无论她是不是还有意识,我都不能让她伤害嫂嫂!”

“潇潇,量力而行,我记得逃跑的暗道!”

潇潇吹动血箫,风刃一刀刀刮向夜叉,夜叉发出骇人的声音,跟无形的刀刃作战,却坚持不懈将战斗一点点拉进潇潇她们。

潇潇厌恶的看一眼向她们爬来的吴挺。

林芦英怒气冲冲质问吴挺:“时到今日,你才想到要杀了你的夜叉妻子!?”

“我,我退仕了,日子一闲,这些往事就再也藏不住了,尤其是汤汤,我总做噩梦,梦到当时的场景。我知道,不杀了她,我不能安眠,所以我花重金一路查探。知道了她是水属夜叉,从雁门一路,水草最丰的威宁极有可能成为她藏身之所,所以我......”

“你有空为自己求得心安,却压根儿不想那些为了你的仕途被牺牲的人!”

“我,我也是被害者啊!汤汤都被害成这样了!”

林芦英一脚踢过去,将吴挺踢到地上。

潇潇血箫长鸣一声,林芦英识得暗号,抓紧抱起潇潇转身拐进了一个羊肠小道中。

吴挺追了上去,却被癫狂的夜叉抓住了一只脚。

“汤汤,汤汤是我啊,别杀我,别杀我!?”

羊肠小道非常狭窄,潇潇化作鬼体,林芦英抱着她的衣物和玩偶出了来,至于一盘秽物,倒在小道中就别在意了,回去还是有备用的。

“嫂嫂,吴挺他们......”

“别想了,这事情,我们是管不了了......”

林芦英低下头,潇潇也没话可说了。

突然,一面墙应声而倒,竟然是夜叉拆墙而来,她的右手还拉着被她咬破喉咙,血流不止的吴挺的脚。

“嫂嫂退下!”

“潇潇!”

“本来我还觉得你可怜的,有意放你一马,可是你已到了有生人气息都非吃不可的地步,就别怪我要除掉你了!”

“刘汤汤!你醒醒啊!”林芦英不在乎夜叉的生死,她在乎的只是潇潇不能为她造杀孽。

然而吴挺都叫不醒的刘汤汤,林芦英的几声呼唤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潇潇升起杀意的时候,潇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后退,一下子把林芦英压倒在地。一支带着蓝色羽毛的箭不知从何处而来,径直插入夜叉体内,直穿其身,将夜叉往后穿在了墙上。

夜叉忽然吐出一口黑血。

夜叉抬头,浑浊的眼睛却好像有了五分清明。

“挺郎.....”不再是骇人的嘶鸣,而是沙哑到似乎随时都要裂开喉咙的声音,看着地上尤然挣扎,喉咙的伤口不听冒出血泡的吴挺,夜叉伸出了站满了鲜血与污秽的利爪,“不.....我.....是我.....杀......不......挺郎!”

夜叉硬是拖着身子把箭从墙上扣了下来,然后一步步走近吴挺,跪在地上,抱起了吴挺的头,像是想要替他止血,发现根本无法阻止,而自己尚有吃他血肉冲动的时候,夜叉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似哭似怒的嚎叫,可任她如何嚎叫,却是连眼泪都没能留下来。

吴挺的眼睛终于黯淡下去了。

夜叉终于低下了头,她看着自己胸口穿体的羽箭,看着那亮眼的让人惊讶的蓝色羽毛,她伸手,狠心将箭簇拔出,然后狠狠的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夜叉倒下了,倒下的最后一刻,她看向了潇潇和林芦英,嘴唇扇动,潇潇读懂了。

“你是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是涂山君梦!是一只叫涂山君梦的狐狸!他害了你,害了素羽,害了很多很多的人!”林芦英叫道,仿佛将所有的压力与悲伤都叫喊出来了。

夜叉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传递出什么了。

潇潇忽然向后望去,她觉得,有什么飞走了......

拾肆

墓室里,已经只剩下林芦英这个活人了,面对这这个冰冷血腥恐怖的墓室,林芦英却感觉不到恐惧,心中只剩下一片无法言说的落寞。

“咦?”林芦英吃惊的发现,一片狼藉之中,她看到什么透明的物体:“是张毅先生?”

潇潇一扭头,果然张毅的魂魄就站在这里。之前,就是张毅告诉他们,一只母夜叉来到他的陵墓,占领此处,作为她的窝点,将人带到这里吃掉,他为此烦恼许久。

“张先生,你这是,想要谢谢我们?”

“张老,你这是做什么?”潇潇看见张毅的表情,很是意外,“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那夜叉也不是我们杀死的,无功不受禄,如何能受张老你的礼?!”

林芦英算是明白了,但是看来潇潇的解释张毅并不接受。

潇潇自说自话了半天,林芦英忍不住了,越过一地尸体,走向棺木。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

“推来打去不是我的风格,既然张老非给我们不可,那我们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起码不是无功不受禄了不是吗?”说着,林芦英就将原本被夜叉倾翻的棺木正了过来,然后开始收拾张毅的遗骨。

潇潇了然,也飘到别的地方,找来一些绳子钉子,将原本摇摇欲破的棺木捆好,钉好。

她们还将尸体都拖到墓室以外的地方。

忙活半天,这个墓室总算有点墓室的样子了。

潇潇不知打哪找来些粘合物,一人一鬼一块一块把墓碑砌得可以看清。放好在墓室里。

一卷书,一支箫,不知何时放在了闭合的棺木上。

“《李尚手札》?这箫的质地和颜色.....这是紫玉?竟然能用紫玉成箫?张老这实在是太昂贵了,我们为你做的再多,也不值这些啊!”

张毅虚妄的脸只是笑了笑,就消失了。

林芦英看看紫玉箫,又看看古书,叹了口气。

“我们回头想想办法,帮张老把这些恶心的尸体都清走吧!”

“嗯。嫂嫂,这紫玉箫看起来还好新净,莫不是张老的魂魄一直用仅有的阴力保护着?”

“是啊,潇潇你想吹一下么?”

“我有血箫就够了......要是一不留神污染了紫玉箫,可不是暴敛天物?”

“怎么会?”到最后,还是林芦英擦擦紫玉箫,试吹了一下。

潇潇惊讶的发现,跟随着林芦英的箫声,那些尸体都浮起来,飘向了吴挺他们挖的盗洞。

“这乃神物啊!”

林芦英赶紧翻阅那本古书,似乎是汉朝一个名士李尚的创作心得,包括奇门遁甲,乐谱乐理,无所不有。看来张毅就是从这本古书上,学到了这些奇门遁甲与制作乐器的手段。

尸体都清理好了,林芦英拉着潇潇又回到了她们来时的墓道,刚出墓,潇潇忽有所感,拉着林芦英往后看了一眼,林芦英惊呆了。

林芦英看见党郊拉着素羽,站在了墓门前,笑着向她点头示意。

林芦英想要跑过去,被潇潇拉住了。

“嫂嫂,这大概是,大概是那两位的,最后一程了,他们魂魄已经被带走,去往冥府了。”

“......他们,安息了是吗?”

“嗯,也许吧。”

是夜,天色尚未明。

拾伍

韩湘带着韩滂在辛氏回归前一天来到了威宁。

韩湘带来了涂山君梦在朔州城外被发现尸体的消息,大理寺和司天监共同发布的。

韩滂大嘴巴承担了向林芦英和潇潇解释来龙去脉的工作,听完故事后,林芦英大悟:难怪那时候觉得那支箭那么眼熟,原来是耶耶手作!

潇潇比较恶心了,那么漂亮的蓝色竟然是他们的秽物染出来的。

韩滂则是总算算明白了,第四支箭不仅仅是想救她两,还是要将夜叉魂魄带往代州,给涂山君梦最后一击。

林芦英又说起她们的墓中奇遇,说最后看见党兄与素羽,希望他们转世能幸福,然后又拿出了紫玉箫,展示给韩滂看。

韩湘走过来,看着紫玉箫就笑了出来。

“我这千年没白等,张毅你的手艺进步太神速了!”

“哈?”

韩湘表示,在他转世为韩湘之前的一生,他就是那本古书的作者——李尚。

“等下,大兄,这个李尚,汉武时人,淮南人士.....莫不是淮南王的‘八公’,世称‘八仙’之一的李尚。”.

“是呀,就是我,特地留下这本书和那块紫玉,就在等现在!”韩湘几乎都要把紫玉箫拿到脸边蹭蹭了。

林芦英不得不眯起眼:“良人,这一切莫不是你,算计好的?”

“芦英,别人可以不信我,你别不信我好吗?退一万步,就算我是真的算计,也是千算万算,人算努力比得过天算,才终于算出来的,例如若不是你们进了张毅墓,别个是万不可能让张毅把紫玉箫交出来的。”

林芦英还是表示很怀疑,甚至从自己的遭遇开始怀疑起。

“要是我日常就能如此万能,我为何不救我自己的弟弟。”

韩滂觉得触雷区了,赶紧上前劝架。不过这根本不算吵架,林芦英看韩滂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过分了,低身就给韩湘道歉。韩湘扶起林芦英,有点哀伤道:“我知道,现在的你很难信我,信我没有算计,信我不是故意的。那我就只求你们信我一点,只要我能,我就绝不会伤害你们,让你们置身险境。”

林芦英眼珠一转,道:“良人这话其实也没错,毕竟,都是我们自己决定走进危险的。”

“所以以后就别了......”

“不过这不就代表良人以后也有方法让我们安全出险境么?!”

“......这一点都不好笑。”韩湘表示。

韩湘坐在榻上,给两鬼一人吹奏了古书上的一曲。

此曲绝是天上有,人间谈何得一闻。

一曲终了,韩滂也从美丽的音色中惊醒。

“大兄,我刚才好像在你的曲子里看见,看见曾飞飞正在骑骆驼横穿沙漠,他是要去敦煌!?莫不是你的牛皮有什么玄机!?”

“我也看到了!”潇潇赶紧附和。

“差不多,我出城前跟人许诺,家中满瓮的阴鬼融秽全卖给它,才弄到的这个牛皮,曾飞飞签字后,说不能在大唐为恶,就是不能在大唐为恶。不过他要去敦煌,呵呵,倒是个死心不息的主。”

韩滂第一个就拍马屁了,说大兄怎能如此神机妙算。说出口又记起韩湘毕竟是个神仙,这马屁拍得不是位置。

“良人,我就不懂了,何不直接了结曾飞飞这个祸害,这一纸牛皮,也不见得能让韦家老翁的病情好转啊!”

“这种事情啊,尽人事听天命,而且曾飞飞前往敦煌,还有他的造化。好了,芦英别气别气,反正我们也干涉不到,我给你们说个命数。曾飞飞会死,不是现在,是不久的将来,十五年左右,二十年最多,让人想不到的是,是覆姬杀的。”

“咦咦咦!?”

“也没什好奇怪的,覆姬本就是阴风岭出来的人,在那里势力肯定比落难枭雄曾飞飞强,曾飞飞又脾气坏,还丝毫不意识到自己老了,自己失势,这种劲头会跟地头蛇发生龌蹉导致双方为敌,多好理解不是?覆姬在忠心,曾飞飞还不是她唯一的首领呢!覆姬在阴风岭也有自己的使命。”

“良人,我还是很好奇,曾飞飞的命,要在敦煌做什么?”

“芦英,你记住这个名字,张议潮。到时候你就知道曾飞飞为何命要去敦煌。”

说完,韩湘就再也不说了,举起紫玉箫,又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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