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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成个鬼亲之鬼道
迷蒙沙 2018-03-04

第二章·鬼道

(825年,端午)

靖安坊内多住家产不丰的官宦之家,大唐国风虽表面不拘小节,可内里依然讲究门楣,一个家族世代以进朝当官为梦想并不少见。但并不是每家都总能官运亨通,族运昌隆,有时候落魄,有时候寥落,都常有。因此不是每一个官宦都能住进那些辉煌的府邸,有的家族甚至曾为在长安寻觅一个落脚之地而苦苦挣扎多年。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冠婚之所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

时至今日韩滂依然能轻而易举背出他十二岁时,韩愈写给他堂叔韩昶的劝教诗歌,例如上边这首《示儿》,一开头就说出了韩愈从二十四岁考上进士开始,在长安如何艰苦奋斗,最终才争取到了靖安坊里的这一方宅邸。

“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

说着诗声一转,韩滂就溜溜背出了《符城南读书》的开头,诗歌中被规劝的主角——韩符转过头来狠狠刮了韩滂一眼。

“二侄儿!你就是仗着你没实体我打不着你是吧!?”

“十三叔父,州仇叔父!我这还帮着你写太学的功课,没有实体都用阴力帮你提笔临摹了,你还不许我背背诗歌来和缓和缓气氛么?”

“你以为我听不出你讽刺我功课不够用功么!?还特地分别用了耶耶当初写给阿兄和我的劝学诗,你呀就是皮痒!”

韩符字州仇,今年十九岁,他父亲韩愈生前文名在外,死前几年就已位居正四品下的兵部侍郎,更任过大唐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官国子祭酒,因此韩符十四岁跟随一家人回到长安,韩愈就把他带到供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学习的太学读书。愣是如此,对于这个家中幼子,韩家还是宠溺太过。这不,连回来没几天,早就尸骨寒透的韩滂,也得硬着头皮飘在半空给他在黑暗中誊抄功课么?

“州仇叔父,我早就没脸没皮了,你就别白生气了,我这话也就给你缅怀一下十八叔公,不然啊,明儿你还来找我抄书,我可就得着有之叔父背书去了!”

“你敢告诉阿兄!”韩符一听就扬起毛笔,结果墨水飞洒,差点就要沾到他自己的功课,甚至透过了韩滂的魂魄,就要沾到了韩滂的抄书,好在墨水停在了半空,最后又乖乖退回到了砚上。

“啊哟,潇潇谢谢你,不然我这抄的《礼记四篇》又得废了,州仇真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毛毛糙糙,潇潇都给你收拾残局几回了?”韩滂吓得都实体化握住了毛笔,拿起来就又往韩符那边靠,一人一鬼一下子又闹成一团。

正在给磨砚的潇潇翻白眼了半日,还是忍不住出声了:“我说你两再不赶紧,回头有之兄又得过来找州仇郎君了!你们就不能好好静坐半日,把这些功课抄完再玩耍么?”

韩符一听就笑了,凑在韩滂耳边不知耳语了什么,只见韩滂也笑了出来,两个人笑作一团,潇潇倒是不介意他们说她,反正他们能安定数刻,她就万幸了。

真的,从她入住韩府以来,渐渐认识了两家韩府十数人,那么多人里头,就韩符最喜欢最不忌讳跟他两只鬼待在一起,刚开始她还感激,到现在她就懂了,感情那都是韩符跟韩滂性子相近,狼狈为奸的情谊导致的。这一人一鬼凑在一起,从来没有安静片刻的,不是韩符吵着要听故事,就是韩滂闹着要看韩符恶作剧。

然而潇潇又给磨了不到五圈的墨,韩滂已经忍不住又飘过去吐槽韩符的遣词造句了,好在,他还使着法术帮韩符把罚抄的功课给抄着。

潇潇叹了口气,她已经是两间韩府里最后肯跟他们两待在一个房间里的存在了,现在可好,她也受不了了。来长安之前,潇潇真的没想过,她这么一个傻娘子也有受不来她的韩郎的一天。

“你们继续,我去找芦英嫂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说是帮忙,到底是潇潇都受不了他两。说着潇潇就带着血箫穿墙而过,沿着房子阴暗的走廊一路飘了去后院里。屋里两个家伙又在吵什么她是一点都不想搭理了。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盐梅已佐鼎,曲糵且传觞。事古人留迹,年深缕积长。当轩知槿茂,向水觉芦香。”林芦英一边唱着歌,一边给整理着粽子的材料,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了,家里头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身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侍女——梅香在忙里忙外打下手。

“小娘子,你也被小郎君给烦出来呵!”梅香是林芦英从雁门关带来的随嫁侍女,说话有点塞北口音,本人平时倒是大大咧咧的,好在做事心细,见了飘来荡去一个月的鬼魂,她终于练就了跟两个鬼魂相处已经跟普通人相处别无二致的态度。

“梅香,你就别打趣我了。反正我给他们留下的墨水够他们再抄一遍功课了。”潇潇焉答答地飘到芦英跟前,问道:“嫂嫂,给些事情我做吧,不然回头韩郎又把我拉回去,我可受不来。”

“啊哟,月前不还和小郎君如胶似漆嚒,是不是对门小叔父烦着你两不给你两打情骂俏,小娘子吃醋了?”

“梅香,莫打趣了,来,潇潇,帮我把这些都给搬到内厅帐幕里去,等下回来还有你要帮忙搬的呢。”芦英把东西搬给潇潇,笑得和善,“莫愁莫愁,小叔子这不是久未见亲戚,一时忘形么?”

“唉,我就盼着别转头东窗事发,韩大兄就又得凶韩郎了。”

“潇潇你在说小叔子罪有应得?”芦英说着就掩嘴笑了出来。

“嫂嫂你晓得,我可什么都没说。”潇潇撇撇嘴,抱着东西就飘走了。

“唉,小郎君也是的,跟着对门小叔父天天疯得紧,不是说回家中避祸么!?可小叔父自个儿就经常闯祸,看得人都心焦!”

“梅香,话不能乱说!就算小叔父真的闯祸,那也不是你我能说的!”芦英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有点打鼓,韩滂和韩符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虽不该,但是时候让家里人敲打敲打那两个天天打打闹闹的人。

林芦英说着敲打,不过实质上到底找谁敲打她都心里没底。十八叔婆太疼韩符了,更别提她心疼韩滂,而韩湘又……太凶了,回来一个月,韩滂每每都被韩湘骂道要躲到柱子里。即使如此,韩滂还不一样每天跟韩符打闹?告诉韩湘怕又是一场吵闹,可是韩湘一天到晚没几下在家里,再有威严也就是个风头火势,上宫里去了也就啥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林芦英都忍不住心里犯楞起来,当初想着让自己家中日子别那么无聊,冷不丁就领回来两只鬼,原以为生活会有点阴冷,结果不止不阴冷,家里不是两个男子在闹翻天就是自己良人在发火,自己反倒每天想怎么教小叔子。这不是自己自作自受呢?

林芦英叹了口气,见潇潇也飘了回来,她就起身擦擦手问道。

“潇潇啊,艾叶辟邪驱毒,你们能碰么?”

“嫂嫂你什么话啊,我,我虽有孽在身,艾叶还是可以碰的,我们也喜欢艾叶,烧了艾叶我们身侧倒能少些趋阴的虫子,我向来不喜欢,却是韩郎爱耍闹着抓......哎哟,刚才路过,见着州仇叔父撑着伞往后花园去了,该不是,该不是带着韩郎去抓虫子了吧?”

林芦英赶紧打断潇潇,安抚她道:“随他们去吧,良人不是骂过叔子,说自个儿都不着紧自己,到疼的时候别让人心疼他就是了。说句不好听,这些日子的事情,叔子不受点罪肯安生下来么?不说这个了,潇潇你能跟我一起乘车去看看裴炼师么?”

“啊?静言观?”

“是啊,昨儿让梅香上张手美家买了不少如意图,想着送些给裴炼师,多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顺便问问消息。我现在觉得吧,让叔子在家里头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如意图是唐朝一种印着如意图案的白色糕饼,而张手美家则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如意图店家,端午临近每每都是一盘刚出就一盘清空。林芦英有韩漓的路子,愣是弄到了一盘没给蒸过的原糕,这就匀出半盘打算给静言观送去。

潇潇因为知道林芦英所指的绝不是自己,居然这句有点赶人的话深有同感。

“那我替嫂嫂你拿如意图!麻烦梅香把我的牌位也给拿过来吧?”

“好的咧,小娘子!哎哟,本该俺去叫阿升那傻子,这下不顺路,要不小娘子去门口让他把车马备好?”

“就这么办吧,那潇潇你从廊下到门口候着,让升子备好车马,我去寝室把这两天给编的五色缕也给带过来!”

林芦英跟梅香一起离开了厨房,路过后花园果然看到一把青蓝点白的伞在韩湘家茂盛的花草里晃动,时不时还传来男子的嬉闹声,林芦英摇摇头,遥遥喊了几句说自己和潇潇要出去,让两个男子看家,只得来大概是韩滂一声好。

“不适俺说,叔子爷眼光贼辣,性子也贼野。要是叔子爷真活着,怕娘子这几年都没个安生日子。不过又想想,那么娘子熬这几年就能等到小娘子过来一起受罪了!”

林芦英只得回一个苦笑。人都死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韩湘府上仆人不多,这不是韩湘崇简,只是他早年就被过继到大叔公韩会门下,没几年却又丧父丧母,于是带着弟弟和妹妹一直在韩愈家中生活,直到三年前韩愈苦口婆心给他在对门买了一栋宅子,这才分开来住,韩湘当时除了成亲还要迎考,也就没有多买仆人,只从韩愈家中带走了两个相熟的男奴。因此家中除了林芦英从雁门关带来的梅香,也就剩一个叫窦十一的老苍头,一个叫韩升的高大男奴。这也就是为什么林芦英之前说京中生活颇有苦闷。

林芦英换了一身新装在梅香搀扶下上了车,她小心接过潇潇的牌位,韩升驾一声,车马就出发往坊门去了。

离端午已经不剩几日了,酷暑尚未杀到长安,湿热已经渐渐弥漫了地势低矮的长安城南侧,这个时候林芦英就多少感到了潇潇她们的好处,起码呆在他们身边阴冷足够抵御那烦人的湿热。

“州仇叔父性子跳脱,自打知道你们的事情后,日日上门找你们聊天。太学人多口杂,多得是消息又多得是嘴巴,要是州仇叔父不小心说漏嘴,就怕事情不好处理,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跟十八叔婆和良人谈谈前,去炼师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嫂嫂想得周到,虽韩郎该骂,可韩大兄骂人也真可怕。上次就把韩郎吓得躲在柱子里都一个时辰了。连州仇叔父都远远躲到了十八叔婆身后,看都不敢看韩大兄呢!”

林芦英回忆了下七天前韩符和韩滂打闹,弄破了韩湘从书画铺淘回来,正在着手修复的湘江飞鹤图,韩湘回来就怒不可遏,当场就点火把辛苦淘来,修复了已经一月有余的画给烧了,林芦英劝都劝不住,韩符搬来卢氏才好说好歹让韩湘没再骂韩滂,弄得韩符整整三天没敢再过府。

韩湘平日里绝对不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林芦英甚至很长时间一直觉得自己夫君是个看起来死心眼,实际上颇为疏离人世的人。在林芦英看来,韩湘看起来是一个只会用心做一件事,甚至做到疯魔的人,例如成亲之前,她就听京城来的女眷说,说韩湘考科举都考疯了,她过门第一年,韩湘还在考试,就连怕她无聊带她在长安游玩,韩湘都随身带着一箱子书,一抽空就翻出来看。那时候林芦英几乎都以为自己是不是被初见时候的体贴友好给骗了,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书呆子官迷。好在一年后韩湘总算登了进士,在韩愈的帮助下,当年就给派去当江西从事,林芦英跟着过去半年,韩湘总算不痴迷于考科举了,林芦英也才见识到她夫君的另一面。

在外人看来,韩湘容易认死理,好在说不上不会变通,就多少有点心窍不明,人情练达上总是差了点灵活,活脱脱就是一个读书读得都有点傻的普通士子。然林芦英总觉得,自己夫君对很多事情不是不懂,而是宁可被说傻都不愿为伍,他不肯迁就别人,与其说是耿直,不如说是一种打心底的清高。即使待人接物都算和善,但在她这个妻子面前,还是没能掩盖住他那份心底的骄傲,乃至于是对世俗的爱理不理。

“良人他平日里说不上好脾气,却是真的甚少动怒,这个月见过良人怒气的样子,已经比我成亲以来都多了!良人以前真的不这样的,叔婆与我说啊,那是因为良人和叔子兄弟情深。说良人打小是个聪明伶俐,待人接物进退有度,不动声色的孩子,说就连父亲葬礼上,都没哭得忘形,一直都在照顾才满月的叔子……但叔子的丧礼上,良人就呆站了一天一夜,一声不吭,粒米不进,下葬了都还站在墓地上,站到自己晕过去,被人扛了回来。想想,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动情的夫君呢,要不是小叔子,怕是我连动怒的夫君都难得一见。”

生活磨人,幼年就丧父丧母,寄人篱下的韩湘,早早就习得用假面具隔开自己和尘世,在假面具之下,那个真实的韩湘到底藏到了哪里,兴许连韩湘自己都不知道了吧?韩滂的再次出现,才终于把这个日久天长带在韩湘身上,乃至于都快融为一体的面具,给裂了开来,露出一个可能早就连韩湘都不记得的自己。

“……还真说不准,韩郎还跟我哭诉说大兄以前不这样,对自己可体贴,虽然功课严格了一点,也会拿竹条伺侯,可是还真不是如今这般,站着眼神就像要把韩郎拉到泰山府君面前的意思!”

“所以啊,我们能少让夫君动怒,就尽量少吧!毕竟,我看你把叔子从柱子里头拉出来也满费力的。”

“韩郎死活要躲承重柱里,我说韩郎真是心思太多了,弄得我怕一个不小心弄倒了柱子怎么办?”

一人一鬼说着就笑了起来。

到了静言观,裴炼师笑着接下了林芦英的艾叶和如意图饼。

林芦英注意到隐藏在自己身后,在韩升打着的伞下没有显形的潇潇压在了自己右肩上,情不自禁向右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束胸黑纱点雪襦裙的女子,站在了静言观的主殿之侧,相貌甚是娇艳,却带上了三分阴沉,正无言的看着这边。

“哦,那是借宿老媪观上的三娘子。乃江南西道圭峰宗密禅师引荐来长安,据宗密禅师荐说,三娘子身有奇能,老媪族孙特地让她暂居观上,说是,说是给保老媪贱命一条。”

“炼师什么话!”林芦英赶紧打断,然后低声道:“这么说莫不是,莫不是三娘子见着了潇潇,怀疑......”

“没事,老媪这就给三娘子引见潇小娘子!”

一番解释引见后,裴玄静居然就让三娘子和潇潇商谈对飞天道的情报。林芦英初听就觉得不对,但是见到裴玄静的眼色,林芦英也就笑着让潇潇和三娘子在侧厅待着了。

“炼师,是有什么话要对芦英说么?”客厅门一关,林芦英就问道。

“差不多吧,老媪看潇小娘子待你也颇为尊重,想来如今你们也算是小娘子的长辈了,这事还是先与你们说的为好。”

“回纥神像之事,老媪查到了一点眉目了。乃当年叶公主遣使团入长安所带的贡品之一,如果老媪信息无误,潇小娘子母家应是东眷韦氏鹛城公房。”

林芦英眉头一皱,京兆东眷韦氏鹛城公房?那岂不就是林芦英姑子韩漓婆家河东张氏的连襟之一,曾经权倾西川的前西川节度使韦臯家么?

“想必,芦英你已经想到了,没错,就是‘在蜀二十一年,和南诏,拒吐蕃。数出师,凡破吐蕃四十八万,禽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千五百,斩首五万余级,获牛羊二十五万,收器械六百三十万,其功烈为西南剧’,韦皋节度使的韦家。”

“可是,我听姑子说过,韦家自从西川节度使去世,就从西川回到了京城定居,算来有二十多年,姑子也经常和他们走亲戚,可没听说过,有哪个娘子全家失踪,下落不明。”

“这就是为何老媪只愿先与你说的原因了。老媪找到了一些西川旧人,听说了一些韦节度使故事。记得老媪刚说的吗?贞元二年,叶公主遣使团入唐,途径西川,韦节度使就派人一路护送到京,并在使团拜见官家之后,求得使团中的一名乐女。这名乐女,名为玉箫。”

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风流往事,更像是一个才子笔下起承转合的姻缘传奇。

故事的开始远比裴玄静说的久远,那是韦皋尚在年少,还是一个穷苦书生时候的。韦皋认识了一个江夏姜使君,为其所喜,因而特邀韦皋至江夏家中,教导其儿荆宝。又遣一侍女玉箫到别馆侍奉,才子佳人,如同所有戏文传奇一般,日久生情。然两年后韦皋叔父一纸家书,让韦皋回乡备考,离去之日,荆宝携玉箫在岸上送行。

临行依依,却不得言,韦皋言于玉箫:“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归娶玉箫。”又留玉箫玉指环一枚,并留诗一首。可惜韦君一别五年,毫无音讯,玉箫唯静祷于鹦鹉洲。逾二年,至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于是绝食而亡。

姜家悯其操行,也把那枚玉环戴在玉箫中指之上,用以陪葬。

再后来,韦皋镇蜀,平冤抚民,竟然再遇姜荆宝受冤入狱,为其平反之余,才知玉箫为自己守节至死,深感念之,乃诗一首“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名《留赠玉环诗》。又说韦皋为玉箫广修佛像,广结善缘,真心打动了一个祖山道士,他为韦皋招来玉箫之魂,玉箫魂乃言:“承仆射写经造像之力,旬日便当托生。却后十三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

十三年后,叶公主遣团入唐,途径西川,大唐领队卢八座乃韦皋旧部,特为韦皋安排了一场回纥的演出,韦皋就是在宴会上遇见了尚未及破瓜之年的回纥乐女玉箫——她的左手中指上,有一个肉环,粗看如同玉环扳指一般。

接下来,就是遣人护送入京,求得圣上赐人,卢八座带着玉箫回到了西川,来到了韦府。

前世姻缘,后世再续,仙人有踪,佛心求续,才子佳人,传奇如此。

可是生活不是传奇,并不是停下笔墨,就结局如是。林芦英想到,她的姑子韩漓婆家姑婆张赢空乃是韦皋发妻,当初韦皋虽然不被岳父张延赏看好,可是一直深得岳母苗娑萝的赏识,因此才得以娶得张家之女,从而发迹。张家与韦家素来交好,连带着林芦英异常熟悉居住在京兆尹中的韦家大小,可是林芦英还是没听过这么一个人,无论是玉箫,还是下落不明的韦家之女。想必,就是故事的后续了。

“炼师,芦英斗胆猜测,是韦节度使故后,韦家举家回迁京兆尹,留下了那位乐女玉箫?”

“可不是嘛,赏赐之女,恩宠再盛,一日主丧,便只得落花随人。据闻,玉箫后来生得一女,恩宠太过,有点得意忘形,那时其实张氏早已故去,玉箫一时起了正室之心,就为韦节度使的子女所不容。毕竟官宦人家,再怎么着,也不会允许一个乐女成为正室,韦节度使一故去,他们就连夜把玉箫母女,送往了一家夫家。一骑夜车,谁知道这背后是多少风流,多少心酸,又是多少无法回首的往事。”

林芦英立刻内心一紧。

“一车送去?没有纳彩问礼,没有迎亲昏礼?这韦家上下,就对这玉箫如此深恶痛绝吗?在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姐妹啊!?”

“我问了不少旧人,也只知道他们被一车送走,乃至送往何处,都一时难有头绪。”

林芦英站在那里,久久不说话。

裴玄静和她说,这事她就告诉林芦英到这里,她当然还会继续查下去,就是潇潇曾有杀孽,至今尤煞性难除,她尚不懂这代表着什么还好,若是她懂,那就怕刺激到她。所以今日所说之事,就由林芦英决定如何告诉潇潇了。

林芦英回去路上略有叹气,潇潇却只当是林芦英在担心飞天道的事情。因为潇潇跟三娘子交流消息,发现飞天道上还真有一只紫狐,而这些日子,飞天道也真的就要来京城。

“为了一场交易,京城多得是飞天道要结交的旁门左道。虽首领与三大门人俱到阵容太吓人,可这是事实,也正因如此,裴大理寺卿才应承了宗密禅师对我的推荐,让我来到这里。”

三娘子为人略显阴沉,总似有万般算计,但是她这么说了,潇潇也就信了,毕竟,双方也无甚利益纠葛,且在保护裴玄静上,反倒还是一致的。

潇潇这么想着,也就安慰起林芦英来,林芦英只是强装笑容,便不再言语。

车尘滚滚,一路又往靖安坊回。

 

当晚林芦英就趁着晚餐时候给韩湘讲了这事。鬼魂是不需要进食的,供香与其说是给他们进食,不如说是给了他们一个制造出能为阳间所显所触的“魂体”的介质,所以他们一般不参与家中的晚餐。

韩湘吃了一口猪肉羹,吞了下去,不慌不忙开口道:“那就说给小娘子知道呗。不然还能怎么办?”

是呀,除了告知还能怎么办?可是林芦英还是怜惜长得可爱的潇潇啊!她拖着音拉着韩湘的袖子,这下韩湘不吃她的撒娇,抽回了袖子,从自己饭桌上的煮猪头上夹了一块猪面肉,伴着胡麻饭继续吃。

“良人,你就不能想想,潇潇要是受不了可怎么办?”

“没了娘家不还有爹家嘛!她又没说非认哪些人不可,不就是母亲曾经被恶劣对待么?人都死了哪能计较得来那么多啊!听她说,她爹不还对她娘挺好的么?这不无心插柳,反而让她娘逃出生天也说不定。”

“良人,”林芦英的脸有点黑了,“你是不是觉得潇潇就是勾引小叔子的讨厌鬼,你是不是还讨厌潇潇?”

韩湘夹起了碟子里的一大片小蒜煮芸菜,拌了拌剩下的猪肉羹都吃下去了。

“老实说,从听话角度来讲,我肯定喜欢她多于我现在只会跟着十三叔闹的弟弟。”

说着韩湘就放下碗筷,朝着外头就是一声:“韩滂,带着你相好过来!”

林芦英勉为其难给两只鬼讲了一下今日在玄言观的听闻。

说完连林芦英都觉得略阴风阵阵。

两人一鬼都看着潇潇,潇潇一声不吭,只是双眼直直看着地面不知道哪块地砖。

“潇潇.......”韩滂刚想出声。

“劳嫂嫂费心瞒我了。”潇潇打断道,仰着头看着七分担忧三分恐惧的林芦英,有点羞涩,有点不知所措,旁人都听得出来,她在压抑着什么。

毕竟是曾经被父母当做掌上明珠养大的孩子,毕竟是养在深闺中的富贵娘子,女道、女德、昏礼、昏俗她还是懂的,甚至早就见多了豪华盛大的昏礼,乃至于早早被教导了昏礼的每一个繁琐流程。她当然知道一袭黑车就送往新郎家中的婚礼代表着什么,她知道这是多大的一个侮辱,更知道这背后代表的可能是曾经多可怕的过往。

可是她也明白,林芦英一路都瞒着她,怕的就是她会因此产生心绪异动,毁了多年德行,也害了重视她的人,这得不偿失,她傻,她笨,她愚不可及,可是她还是想要珍惜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即使成为了鬼魂,她已经受到世间太多的关爱,她不该辜负他们。

“潇潇,没事的。韩大兄说得对,我不认母系便是了,想来他们也乐得不见我,嫌我晦气......”

韩滂刚想辩驳几句,韩湘却让林芦英带潇潇去花园走走。

“有些话你们两个女的才能互相理解,也算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反正想得开想不开,总归是你自己要想的事情,你们看着吧!”

但是韩湘把韩滂留下了,韩滂有点惶恐了,毕竟,这些日子,他对七年多没见的兄长,没说陌生,倒真是感觉到兄长长大后威严许多,也可怕许多,想他曾在袁州作威作福,在这个对自己不能打也打不过的兄长面前,却时不时只能被吓得躲进柱子里头去。

“大兄......”

“说吧,你跟州仇叔父,是不是和韦家扯上什么纠葛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

“废话,刚刚一说到韦家,你就差点说漏嘴的样子,你以为我没看到吗?我没记错的话,韦节度使的重长孙,好像跟州仇叔父是太学同学?”

“大兄好记性!”韩湘一个眼刀子,就把韩滂刚想要趁乱拍马屁的劲头压下去了。“是这样,州仇叔父也帮我打听了些事情,他说,其实跟飞天道渊源最深的,是韦家。韦家对飞天道的消息已经关注了十多年,说起飞天道的一举一动,韦家甚至比大理寺都清楚。”

“这我有听说,裴大理卿多次去韦家说情,却也说不动韦家人。是和飞天道有私仇?”

“这个嘛,反正听州仇叔父说,韦家那小子是个大嘴巴,所以......”

“所以,州仇叔父听到他透出来的风声,就想把他请来家里,让你从旁协助探出更多?”

“大兄英明!”

“少来!你也不怕被发现!而且万一把州仇叔父也扯进你的破事里头怎么办!?”

“然无论我做不做,州仇叔父都去韦家过夜,明天一起去对门十八叔婆家花园赏牡丹了啊!”被韩湘一吼,韩滂就顿时缩成一团在半空中飘着了。

韩湘都懒得看他一眼了,啧了一声,挽起双手,说道:“那你看小娘子现在像能见韦家人的样子吗?”

“所以我刚刚不没说嘛!”

“我跟你说,瞒着绝对是要让事情暴露的开端!”

“但是你也说了,万一潇潇忍不住内心的煞气,一个不小心对韦家公子......”

韩湘冷眼看着韩滂,冷得连没体温的韩滂都觉如坠冰窟,“这不就是你的存在意义吗?”

屋外花园正是星空朗朗的时候。五月的长安夜空,已经能够看到闪烁的明星,闷热的地气也开始渐渐升高夜晚的温度,林芦英坐在潇潇身边,感受却是越来越透骨的阴冷。没法子,林芦英开口道:“潇潇,不若,不若你听我说些别的事儿?”

潇潇赶紧殷勤道:“嫂嫂请讲。”

“没什么,就是闲话解闷罢了。”

林芦英清清嗓门,装作若无其事地讲起自己的闺房岁月。

雁门关近边疆,百里草原不见一屋,民风淳朴,作风彪悍。林芦英的父亲林景玄祖籍长安,因善行猎侨居雁门,为郡太守所喜,于是入衙门为将。其妻辛氏是太原辛氏的雁门支脉,祖上在高宗年间是大名鼎鼎的铸造名门大风堂,因此辛氏对刀剑武器也颇有研究,与林景玄算是喜好颇同。林芦英自己可谓是在马背上,弓刀间长大。

潇潇听到都愣了。

“看不出来吧,很多人都如是道,说我在此顺婆相夫,每日操持家中大小事务,有时候数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走,哪里看得出是雁门那地儿养出,会骑马会相剑的野婆子?”感觉到阴冷一点点褪去,林芦英也轻松起来,身体也不再拘谨。“不过这也不算改变,我虽然在雁门时常与父亲驱马狩猎,也经常跟着父母出入军营,可是我过去的性子和现在也相去不远,能安静,也不怕独处,向来女工家务也学着操持,甚至学了一些胡人的烹饪方式。”

“但是想来,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我也许不会嫁来京城。”

事情说来有点复杂,雁门多军官,蓄奴成风,雁门参军府上有一婢女素羽,比林芦英大两岁,因为林家经常出入关系,与林芦英相熟。素羽与一将士党郊相恋,但因素羽奴籍之故,久未得果。而素羽也为了党郊名声着想,从未声张,只与林芦英说过,林芦英也多为他两牵线搭桥。

约莫芦英十五岁的时候,江南来了一个诸曹参军吴挺,其妻残暴,参军府上奴隶多受其害。党郊见到素羽担惊受怕的样子,下定决心要将她赎出为妻。不想其事未果,参军府上发生一件惨案,包括素羽在内数个奴仆被杀惨死府上,而吴挺之妻也失踪了。案件非常轰动,郡上人人自危,乃至于惊动了当时的节度使裴度,节度使亲自下令彻查。

可结局出乎林芦英的预料,党郊因当晚私自出入参军府上,被说与素羽私通,被吴挺之妻撞破,吴妻虐待奴婢出了名,因此吴妻虐杀素羽这个理由百姓都是信。然而以此衍生出的说法,林芦英就断断不能接受——军中人士竟说党郊因为愤怒杀了吴妻,又为了掩盖罪证杀了在场的其他奴仆,并且把吴妻尸体掩埋——杀奴与杀良,其罪在唐律中颇有差别,尤其是党郊是军人,只是杀奴的话,尚能以军情紧急一说掩盖过去,但是杀了良民就不行了。

但是无论林芦英如何无法接受,最后党郊还是被判有罪,在雁门郡西市以军法处刑被斩示众。林芦英始终不信党郊会如此行事,她不顾父母阻扰为其多方奔走,党郊亲系零落,蒙冤入狱更是无人照料,最后还是林芦英这个未及出闺,只与他有数面之缘的少女,在刑前为他亲手送上最后一口饭菜。

“案情不清,可是素羽死状可怖,加之竟然发生在参军府上,州官为了安定民心,就牺牲了党兄。如此还不足堵上悠悠众口,尤其是我的。因此,我也受到了惩罚。”

不知从何时期,也不知因何起,怀疑在流言面前已经没有意义了。在雁门郡内,传说起了林芦英与党郊相好,私定终生,乃至于曾多次流产的恶毒之言。林家多次辟谣都没用,久而久之,明明闺中佳龄,林芦英却无人问津。

“我以为我不在意,不过在看到父母唉声叹气的模样时,方晓得我不得不在意。父母并不是因我嫁不去而心焦,他们是希望我能找到一处好人家,否则在室绝户,一身钱财的孤女是多么艰难。我耶耶是如此说服我的,党兄生前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娘子之恩,党郊深铭,望汝珍重,莫再苦求’。可是我听不进去啊,直到耶耶语重深长再与我说,党兄既铭记我的恩惠,他会希望恩人再因他之事而一生坎坷么?如此,我才含泪答应不再深究了......只是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我对不起党兄。”

“耶耶毕竟是疼惜我的,他坚决不让我嫁予雁门那些编排我的人,可名声已坏,如何得了?耶耶偏不将就,为了我还回到京城,多方寻亲,四年前,在清河宋城城南的旅店,耶耶意外遇到了十八叔公,然后,我就遇到了良人。”

“我那时还是个藏不住话的娘子,初见一避过长辈的耳目,就忍不住对良人道出了实情。你猜猜良人怎么与我说的?”看到林芦英笑得甜蜜的模样,潇潇笑了一下,只是低头不语。

“良人说‘为友雪冤,娘子高义,得妻如此,湘之幸也’,我就忍不住了,说他真的不信郡上的流言?良人就对我说,我与娘子结亲,娘子待我不薄,便是一家亲幸,与旁人何干,与世言何干?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常听老人说,女子之幸,莫过于寻得一珍惜自己的夫君。我不以为然,女子之命,注定就只为男子所主么?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有夫如此,起码,是一个能让你安心,并且倾心以待的存在。”

故事到此,算是结束,潇潇也已经一扫方才的阴霾,似乎正沉浸在林芦英故事的美好结局中,毕竟是闺中少女,这种故事还是特别容易打动她们的。

“嫂嫂幸甚,韩君大兄可是疼爱嫂嫂至极!”

“那在你看来,你耶耶可疼爱你娘亲么?”

“当然,我家从不缺衣少食,娘亲要什么,耶耶总不会超过七天就给娘亲置办到了!”

林芦英看到潇潇雀跃证明自己父亲对家庭的爱护和对母亲的疼惜,林芦英知道接下来的话,能说清楚了:“潇潇,你想过么,你母亲是在韦家待得快乐,还是在你家待得舒心?”

潇潇一下子呆住了。

“当然是我家。”

“既然如此,韦家便应与你母亲再无干戈了。不正如良人说与我那般,我的事情再与世言无关,你的母亲自然也与待她恶毒的家庭无关了?”

许久,潇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的,母亲不提,我们自然再与韦家无干了。”

林芦英看着潇潇多少还是有点纠结的脸庞,只是笑着想,还是需要些时间,不过已经好多了。可是她没想到,她们一起回到厅堂,韩湘又扔下一个大炸弹。

韩滂局促地讲了下明日韦家子弟会去对门韩府,韩符说了能从中得到消息,所以需要两个鬼魂协助。

林芦英赶紧看了眼潇潇,果然潇潇表情又有点阴郁了。

“韩郎,我就不去了。”

“没事,潇潇你不来,我也可以的。”

“等一下。”韩湘忽然杀出,一句话惹得林芦英跟韩滂都提心吊胆了,只见韩湘走到潇潇跟前,蹲了下来平视潇潇:“宋娘子,韩湘这里不是在为任何人说话。可是我觉得娘子该去见一趟。娘子袁州四年,遇事无数,肯定对人对事有自己的一番看法。这些日子你们总是说着裴炼师那事你们有责任,那么明日追踪飞天道之事不依然是你们责任吗?至于见了韦家让你高兴与否,或者能否改变你的认知,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但是不见,也不是个解决办法。”

一路以来,韩湘少有跟潇潇直接接触,如今这般直接言语更是少有。潇潇显得有点局促了,林芦英和韩滂开腔想让潇潇别去,潇潇一看一人一鬼对她维护的样子,绞着袖子就点头说去了。

寝前,林芦英忍不住又说韩湘几句,韩湘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解释道:“芦英,你还不懂吗?按照大理寺的情报,他们两个要牵扯到飞天道这件事情,是不可能不跟韦家打交道的,迟早都要见,不如早早适应去见。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也许见了,反而解开心结了?”

林芦英就奇怪了:“这飞天道,跟韦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说起来啊,那是比你的故事还精彩得多的故事了......”

第二日,午后少许,暑气慢升,马蹄声就在韩府门前响起。鲜衣怒马的太学少年打闹着进了韩府,没多久仆人就往韩符房间送去消暑解读的梅子汤。

韩符瞄了瞄梁上,开始专注于给韦成师挖坑了。

“成师,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这个人,你就告诉我一声,你们家是不是找到了飞天道的踪迹?”

韦成师撇撇嘴,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事?”

“实际上,是我家有个亲戚来投奔,说不小心招惹了飞天道,过来避祸了。”

韦成师顿时就惊讶了,“招惹飞天道?那可不是小事了,要知道,飞天道是这十数年间我大唐赫赫有名的盗贼团伙。而且,他们做的远不止偷盗这么简单。”

“还牵扯神怪之事。”

韩符故意压低声音说,煞有介事一般,顿时,韦成师就认真起来了,放下了杯子。

“州仇,你真有亲戚惹上了飞天道?”

“你来我往,我这也是为亲戚打算,不然我何苦招惹这种江湖上的是非!”

“你先说,不然,不然我对你不知深浅.......”

韩符刚想再开口讨价还价,脖子忽然一凉。韩符顿时了然,就袖袖手,清声道:“就两个词,紫狐,瓷偶。”

韦成师顿时一拍茶案,“涂山君梦!”

“我那表哥,打江淮来的,从小痴迷于求仙问道,老家读书没几年就周游天下去了,不想半月前忽然投宿我家,只与我大兄说,招惹了道上是非,我纠缠了他半日,才告诉我,说是破了飞天道瓷偶骗钱之术,还把一只紫狐揍个半死,临末了才知道竟然是飞天道的人。”

“打得好!”韦成师拍手称快道:“你是不知道,我是不能不知道,这个飞天道,在江湖上被称天下第一盗,就是因为他们无恶不作,无他们不杀之人,无他们不害之人,无他们不盗之物,无他们不祸之事,只要别人有钱,只要他们愿意,别说大唐皇帝,就是地方节度,他们也不放在眼里,且他们多方经营,总让官员对他们有所忌惮。你那位表兄所为,可谓是大快人心!”

韩符一看他激动兴奋的样子,都不由得冷静下来,泼他冷水了:“按你说,我表兄才更该心惊胆战啊,好了,你也冷静下来,我都给你透底了,你总不什么都不说吧?”

“你知道我家和飞天道的因缘?”

“略知一二,听闻是你祖父,韦行规和飞天道的首领有一战之仇。”

“当初我祖曾移居汝州,路遇一僧,为其所引,受其所托,与僧人之子——当时尚是少年的飞天道首领——曾飞飞——一决胜负,若我祖得胜,飞飞就不出道为害,若我祖无法阻止,飞飞就要出山了。两人在屋内战了一天一夜,不分胜负。其僧乃道,我祖也不能阻止少年,那么少年为贼之事就不能阻止了。少年就消失不见,后来他成立了飞天道,为祸一方。此事为我祖耿耿于怀心中多年,因此我家三十多年来,一直追踪关注飞天道之事。遇到能帮助的受害者都帮助一下,甚至我们家门客也多与飞天道有交手。只是飞天道早已不只是盗贼那么简单,他们首领野心颇大,拉拢了各路妖魔鬼怪加入他们,因此其事难知乃其所为,更因此其行神秘难测,难以捕捉,三十几年来,即使我们动用了各种途径,也就是摸清了他们组织的底细,虽然也有几次和他们组织擦肩而过,可是我祖父一直想和那首领再来一战,弥补当年自己武艺不精,纵少为祸的愿望,也就一直不能实现了。”

韩符觉察到韦成师的脸色,低声道:“等等,你们这么说,意思是,对这次很有信心?”

“我们斥候来报,此番飞天道首领与三大门人均将亲临京城,会见一个重要人物,谈拢一件大生意。我们祖父为此已经疏通各种关系,此番京城必有一战!”

韩符倒抽一口冷气,“我,我就别问那人物是谁了?”

“没事,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我家只知道,该是恩怨了结的时候了。”韦成师说着将汤水一喝而尽,他想了想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

韩符神色凝重,道:“如果飞天道真的如你所说那般穷凶极恶,那么我表兄之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我表兄也说了,他不便露面,可是必要关头,如果你们需要帮助,他愿意相助一臂之力,因此希望能得你家关于飞天道的消息.......”

“这我就爱莫能助了。”韦成师说:“祖父一直认为这乃他之过错,他不让任何人干涉,甚至是我祖父师父张芬将军,也没能劝说我祖父放下此事。因此我家真正掌握这块消息的,是我祖父,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要真到其时,估计我祖父只愿独自一人前往和飞天道首领决战的现场。”

“因此,才更应有备无患啊,成师,我这也是为我家表兄求你。”

韦成师正在为难,忽然一阵凉风,自己竟然脱口而出就答应了。

“莫,莫不是你家那表兄,行了什么妖术!?”

“成师你这什么话!?”韩符一脸严肃,拉过韦成师肩膀就说:“反正我没害你之心,你也没坏我之意,我们何妨相助嘛!?”

韦成师深叹自己大意,也生气韩符挖坑给自己跳,可惜木已成舟,而他家里也的确一直忧心他祖父的武断行为,最终还是接受了事实。

“事已至此,我也就告诉你吧,据可靠线报,飞天道,首领和三大门人,五日前已经来到长安了!但是何处落脚,这点我就不得而知了。”

梁上的韩滂和潇潇大惊,五日前?那么涂山君梦,是否真的会携飞天道之威寻仇来呢?

 

将韩滂说成是一个江淮族中亲戚,是韩湘的主意。韩滂起初是不懂为什么的。

芦英一听就懂,给两鬼讲解道:“二位可晓得这长安城内,最博览群书,无所不知的段家公子?”

两鬼一脸茫然。

“十八叔公曾将我家院后那奇美无比的牡丹,归功于一个从江淮来京仕读,却一心修道的族叔。段公子将此事已经传开了,我们就将错就错,反正其实也没有这号人。”

“啊?十八叔公不信神鬼,怎么莫名给这个公子编了这么一个段子?”

韩湘瞪了韩滂一眼。

“有一个虚构的人,他有一个虚构但为人所知的故事,那么你怎么编排他都不过分都不过火,根本不会存在破绽,这不就足够了吗?追究十八叔公的心思是你我该做的事情吗?”

韩滂缩了缩头,灰溜溜飘走了。

林芦英看向韩湘,说起来她也跟韩湘问过这个问题,可是韩湘也不知道是没心追究还是有意隐瞒,林芦英也问过卢氏,得到的答案就是故事传开了卢氏才知道这回事。

“我们家后院的牡丹一向天姿国色,退之为人拘谨,家中事务也多插手,他总让后辈读书期间也在后院做农活锻炼身体,虽然子嗣不丰,但是好歹都有几人,又有各地投靠的亲戚各自住几天,你问确定是谁,我也真就不知道了。”卢氏又像想起什么“不过说起来,湘子小时候也总围在牡丹那花圈里,说到牡丹的戏法,他还点墨在牡丹上写字,给过我祝寿呢!”

这个答案让林芦英顿时觉得在自己夫君口中是绝对探不出答案的。但是又是什么事情让自己夫君和十八叔公弄出这么一号人物呢?

林芦英心里头就在打鼓,而且看来,韩湘乐于看这个“韩愈族侄”的故事越传越玄。

只能从其他地方得到答案了吗?林芦英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在韩宅呆得太无聊了,越来越像那些人前人后嚼舌头,喜欢各种奇门八卦的婆娘。

“如果十八叔公说的那位,就是韩大兄,那么会不会是,韩大兄不想让人知道,他还研究过奇门遁甲?”潇潇听完芦英的心里话如此评价。

韩滂连连称是,毕竟十八叔公不敬鬼神,如果韩湘真能做到如此巧术,被误会成通晓术法的可能太高了,而韩湘一心求功名,韩愈也希望他考去功名,那么一起编一个故事,将牡丹之术的事情糊弄过去,就可以说通了。韩湘想要进一步奇妙化那个以他为原型的存在,当然也说得通了。

“说不通的大概就是,我真不觉得十八叔公是会凑这种热闹的人!而且我大兄莫名研究种牡丹做什么?就为了给叔婆祝寿?”

虽然韩滂他们想太多,不过说到底,韩湘的提议与他们是百利无一害,事情就像韩湘说得那样,在传言上加上传言,不会让传言得到证实,反而也能让他们的说法更没破绽,因为大多数人没时间去研究传言的真假,而传言能够佐证“他”掺和到飞天道的事情中去的可能。

这不,韦成师就上当了。当晚韩家就聚集一堂,谈论这件事情。

“我觉得挺好的,韦成师的祖父作为节度使之子,当年二话不说就放下节度使的位子,大大方方就跑去周游天下,是因为什么?不就是他们两兄弟都出了名的一条筋,道义头上挂,江湖武功痴!一个以弹丸之术闻名,一个以剑术奇丽称著,他们针对了飞天道三十年,那就是必然得有一个结果,我们可以乐见其成!”韩湘如是说,韩愈的长子,韩府现在名义上的当家人韩昶听得连连称道。

韩符撇了撇嘴,似乎有点不满,但是他也知道眼下不能表露出什么惹事的心思,终究是没说话,卢氏就招呼韩符过来,慈爱的拍拍小儿子的手。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让韦家跟那什子盗贼了了他们的恩仇,我们家二十三郎,也刚好脱身。”

韩滂抓紧拉着潇潇就卖乖请安退下了。

韩湘临走时候偷瞄了韩符一眼。

“十三叔父,侄儿刚刚在厅堂上讲的,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当然听清了!”韩符点头如捣药,慌张得跟个被抓包的小偷似的。

韩湘临末也跟韩滂说了,十三叔父向来不安生,你得看着他,不是跟他胡混!

韩滂只是眯着眼,还能怎么不安生?

是夜,韩滂跟潇潇飘上了房顶,二鬼自从来到长安后,特别喜欢上房顶看风景。往前是在公主府上如此,现今来到韩府避祸,不敢待太久,可是月色清明时候,还是忍不住飘出来,吸吸月亮的阴气,看着长安坊城的灯火璀璨,谈天说地。可是今晚韩滂和潇潇无心谈天了,他们是“气”与“意”的存在,他们感觉到了杀气和煞意,忽远忽近,声音听得不甚清明,然而绝对是一场高手之战,双方你来我往之间,让徜大的长安城无数妖魔鬼怪,都在他们的杀意下,俯首戒备。

两鬼就这样趴在房顶,注视着常人耳目无法看清的远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一场怎么样的战斗。

第二日中午,韩湘遣了一向跟随他上朝的老窦回来报信说公事不归。芦英打开老窦交来的信纸一看“昨夜,韦成规与盗首城中大战,不分高下,事惊宫中,韦家执意,官家不究,京将大乱,吾需留守宫中,望汝携滂潇守家,望一家安康。亦托汝报信十八叔婆。夫留。”

韩滂和潇潇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等杀气也是武林甲等高手的水平,说着韦家祖父都快六十高龄,没想到还这么厉害!城将大乱,莫不是武林那些好事的人都冲着这等难得高手对决,跑来长安看热闹!?”

潇潇似乎对韩滂提到的武林之人没什么好感。又或者,是对韦家的恶意一起冒了上来。

“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爱无事生非,不事生产的流民!”

“哈哈,潇潇你在袁州欺负他们还不够吗?”

“那他们在袁州给我们留的烂摊子还不够吗?”

“我讨厌狐狸,你讨厌武林乱民。唉,我们袁州四年过得真苦啊!”韩滂说着就和芦英说房子的防卫就交给他们,有他们在,飞天道来了也决不让他们轻易离开。

“不不,叔子,还是让他们轻易离开吧!或者说,根本别来吧!”

韩湘府邸这也就算安全了,可是韩愈老宅似乎就没这么顺利了。卢氏一听就急了,原来韩符遣人回来说,要跟韦成师去西市逛逛再回,如有必要,还可能在韦宅留宿。卢氏原本不许,可是二人已出太学,奴仆叫出去几个,都没能找到人,眼下都已黄昏,再过不久就是关闭坊门的时辰。想着卢氏都捶足顿胸,甚至忧心。

韩滂这才心焦起来。

“这莫不就是大兄说的要紧盯叔父之故!?”韩滂心里暗想,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缓声安慰卢氏,又提出魂体不受坊门之限,他可以派出杀鸟寻找韩符。

等到从韩宅退下,潇潇才敢出声:“韩郎,长安城那么大,你的杀鸟没试过搜寻这么大的范围吧?”

“总得安慰安慰叔婆啊,唉,总之尽人事,我让杀鸟到西市转一圈,哪怕寻到一些地缚灵,问问路也好。”

韩滂在一边聚精会神以控制杀鸟,潇潇就在一边为他守阵。

林芦让仆人也都聚集来厅堂,就在一屏之外手持长棍或者农具,席地休息,她绕过两屏屏风,来到潇潇和韩滂所在厅堂正中。

“嫂嫂。”

“潇潇。”芦英拖了个坐垫坐到潇潇身旁,多日来的相处,芦英都习惯和两鬼共处一室,乃至于亲密无间。“你说,叔子能找到叔父么?”

“不确定,但总归要试试,不然乱派人出去,若是坊门关了,可就惨了。”

“唉,潇潇啊,嫂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当问不当问?”

“嫂嫂问我韦家?嫂嫂你信不过我?”

“潇潇,我太明白冤仇的魔力了。就算你真有什么心,我也不怪你,所以你与我说说罢?”

“嫂嫂,我,我从无害人之意。我的确曾经为我母亲可能的经历而愤怒,可是,可是,可是韦成师,他也就是个叔父相仿年纪的公子哥,我也真是厌恶江湖人士,但是我也承认,他们当中的真正侠客,那气度,那侠义,都让我钦佩。而韦成师言谈间,确实也有那种,兴许是家风所致的,信义天下,重义轻生,为民所忧,为民所怒,为民所杀。”

林芦英有点意外了,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潇潇,我原本以为你心中尚有愤懑,眼下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你不仅不怒,甚至还欣赏每一个人的优点,而不是记挂着他们可能拥有的污点。”

潇潇有点困窘了:“嫂嫂,你说,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是不是,若是他们当初真的待我母亲恶毒,我现在还如此,岂不,岂不是......”

“我的傻潇潇,我夸你呢!”林芦英安慰道:“能够注意到别人的优点,怎么会是坏事,这从来不是坏事!再说,就算是真,就算子承父孽,眼下韦成师都是孙子辈,都是你外甥了,你难道还能跟后辈计较?不管他们是怎么样的人,爱恨都是你自己的事!更何况你又不是非认他们不可,你母亲早出阁了,就和他们再无关系,你母亲都未曾计较,你单纯是为了母亲打抱不平才要计较,如此说来,兴许不计较还是你母亲所愿呢!”

“嫂嫂,谢谢你。”潇潇低头,有三分释然,三分泪意,林芦英觉得如果潇潇还活着,她老早就哭了,甚至抱着林芦英哭了。“这两日,我自己也胡思乱想了很多,可是昨夜是韦家大战,今日又是叔父有祸,我都不敢与韩郎说。我还得谢谢嫂嫂让我说出来。”

“我也有私心。”林芦英说:“那就是我希望你和叔子都好好的,无论飞天道会不会打到来我们家,无论你和韦家还是和别的什么富贵家族有关系。我就希望你和叔子,得偿所愿,终成眷属,开开心心。且若有万一,总比你带着忧虑上战场来得好。”

潇潇刚要再次谢谢林芦英,忽然就感觉到韩滂的杀鸟回来和韩滂魂体融合了。

“不好了!”韩滂说:“我看见韦家的人在西市搜寻,说,说是飞天道首领昨夜逃离战场,今日韦成师的车驾就在西市被人绑走,现在一车数人不知所踪!”

这话他们三人是万不想卢氏知道的,所以他们先找到了韩昶。

“州仇一般出去只骑马,几次跟韦成师出去玩,都是坐韦成师车驾的!”

“还有可能,绑架的人一时分不清两个年龄相仿的太学生,所以索性两个一起绑走!”韩滂提出自己的看法。

“叔父!叔子!都确认十三叔父是被绑走了,就别分析了,赶紧想办法吧!”林芦英急得都要原地转圈了。

“要不,我现在赶过去韦家?”韩昶提议。

“韦家高傲,连官家都对他们在长安城乱串寻私仇,五叔父你去了他们也不会向你透露事情的啊!?”林芦英立马反应过来,觉得甚不妥。

“这可是我家的人!是我的弟弟!”韩昶都忍不住叫出来了。

“不,我觉得韩叔父应该去!”潇潇道,她看向韩滂:“不用韦家说,我和韩郎可是什么地儿都拦不住的鬼魂,只要他把我们带到韦家,我们就能得到他们的情报,从而先出手,找到飞天道,甚至找到十三叔父!”

“对!别人有情报,不会说与我们,那就我们自己去找!”韩滂应和道。

可是林芦英慌了,一下子两鬼与当家人都要走,她能不慌吗?

“没时间了!侄媳,你赶去厅堂和凤奴解释,然后一起安抚一下母亲!二十三郎!你和宋娘子的牌位在哪,我们立刻出发!”

一人两鬼就这么风风火火走了,剩下林芦英一脸懵逼。

五叔父,这种事情你让我如何与叔母解释啊!?芦英越想越苦恼,都要跪下了。就在此时韩昶之妻——樊凤奴进来了,看见林芦英满脸愁容赶紧问怎么一回事。

“......我......”

韩昶一路快马,终于赶在坊门关闭前进了韦府所在的胜业坊。

韦府有愧,没有怠慢韩昶,但始终对他三缄其口,韩昶的紧张与焦急也让他没露出破绽,最后被软禁在客房里头的时候,韩昶终于是掏出了怀里的灵牌与香烛。

灵牌摆正,香烛点燃,缕缕烟丝飘然而上,绰绰有影,时远时近。

“叔父,我们去了!”韩昶拉着潇潇显形就迫不及待说道。

“二十三郎!”韩昶叫住他们“一路小心,若有紧急,自保为上!”

韩滂看着韩昶的忧虑的神色,知道他担心的不止生死不明的幼弟,还有他这个早已不属阳间小侄子。

“叔父!我们一定会带着十三叔父,安全回来的!”

说罢,两鬼就随之白烟散之无形了。

“说什么安然,已为鬼身,还谈何安然啊!”韩昶黯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韩滂下葬的那一天,他们一家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埋入尘土的那一刻。韩昶回神,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想着,心头更是一紧。

说刺探,在袁州处理过大大小小各种事件的韩滂和潇潇自然是老手了,即使来到京城,他们依然得心应手。眼下虽然事情紧急,但他们依然胆大心细,注意分寸,小心没被发现。

韩滂让韩昶在房内燃的是“显形香”,此香须有人注神为其念经祷告,鬼魂自身不需太多耗费魂力,既能做到为鬼魂固魂一方又显形的作用,只是祷告者反而需要集中精神,如此被软禁的韩昶刚好适合这个角色。韩滂和潇潇还各自带了一个小锦囊,里头装入了刚才掉下的香灰,如此他们就能远离韩昶一段时间,直到香灰为他们固魂的力量都耗尽为止。

韦府广大,人员众多,事情紧急,到处都是为了各种事情奔走的仆人与武者,两鬼左穿右串,上躲下寻,问南寻西,才终于赶在韦家私兵正要上马出发的时候,把自己的魂器和香囊扔进了一个兵士系在马背上的藏匿袋中。

“盗匪凶暴,然郎君有难,辛苦各位了!”

“除暴安良,我等习武之愿,又承家主恩德,今日为报,何足挂齿!”

接着,便是喝酒与扔杯的声音。

“韩郎,他们这是,践行酒?”潇潇声音带着三分冷颤,大有被这种莫名的悲壮给惊吓的意思,又或者,潇潇更加担心还不知在何处的韩符的安危了。

“潇潇,别想那么多,等下他们跑得差不多,我们就乘杀鸟先去,一定要比他们先混入飞天道的藏匿之地。”

“嗯!”

唐朝开国宵禁极为深严,曾号称“不避权贵,权贵皆惧”,可是安史之乱以来,唐朝国力渐弱,虽有先帝宪宗中兴之举,但最终命丧阉人,如是讽刺,更加深世人“人生苦短,多得行乐”的心思,继而阉人当权,渐有纲纪松弛之象,今朝官家年少好玩,就曾因热爱猎狐而创造出“打夜狐”一词,乃至于导致京城十日无狐,一狐十金的笑话。如今面对曾经权倾川蜀,却是避权回京,拥武人为私兵的没落韦家,官家竟然不予置否,不予追究,甚至还让韦家买通上下,得到了宵禁穿越坊门的权利。如此不可谓是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好在韩滂现在无心追忆他的十八叔公,因此也无心评价此事,他反而期待着,这些人走得更快些!

马是百里不休的好马,当意识到驱马之人减低速度,韩滂就拉着潇潇一下子显形上天了。

“哪来的一阵风沙!?”“肃静!隐秘!快要到飞天道的贼窝了!不可大意!”

韩滂伸手就幻化出一只巨大的杀鸟,两鬼就伏在杀鸟上,鬼魂能飘,但是飘不是“飞”,要上天,要隐蔽,那还是用杀鸟更方便。

巨大的杀鸟藏在夜色中,绕着那些开始分散行动的武者一圈又一圈,韩滂终于找到了家兵们的目标——西市一间名为“覆黄”的旅店。

旅店处在西市偏僻少人的一隅,远离西市最繁华的正道,店的装修也甚是平凡,甚至有点破旧,灯火不璀,一看就如其名“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一样,是贫农贱民也能常来的地方。

韩滂他们刚进入就发现店里有符咒造成的结界,有些他们不能轻易潜入。一般以贫贱为客人的店里会有如此高深的术法么?毫无疑问,两鬼来对了地方了。韩滂他们毕竟不是新手了,很快他们就寻到了死角,潜入了店中的地下——此店竟然有非常深邃不知通往何方的地道!韩滂想着在长安城造出此般据点,飞天道一定在此扎根多年,这难道也是为何韦家放弃川蜀权力落根长安的因由?越想越觉得飞天道与韦家渊源太深。忽然,潇潇拍拍韩滂。

“韩郎,你不觉得,此中奴仆,尽是丑奴,怪相么?”

韩滂听出了潇潇话语中的厌恶,顿时想起一些在袁州的经历。

“潇潇,你觉得这是芦子关卢家的手笔?你确定?”

“不确定,但我不喜这里!”

“潇潇,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卢家有人在这里,真的有‘人匠’参与此中的话,人匠行法偏阴且邪,他的房间就不能设防我们这种鬼魂的符咒了!”

潇潇登时明了,吹出一阵阴风,阴风所能触碰到的大房,不消一时她就找到了。

此房深入地下,下了四五个楼梯,七拐八拐才到,与地面的落魄和隧道的阴冷不一样,这房间满是豪华饰物与佳肴,就是华帐掩映中,桌面摆放着让人寒心的不知名的银器,还有一瓮闻若香酒的液体,让曾经遇过“人匠”二鬼知道,这里的确就是“人匠”的居所。

门被敲响,两鬼赶紧躲到了天花板上。

房间主人带着酒气从床上推开衣衫不整的女性,打发她去开门。

进来的是三个侍女,她们细心地铺开了一张波斯地毯,一个华服女性娉婷而入,瞥了一眼吓跪在地的女性,看着帐幕之后估计同样衣衫不整的房间主人。

“原来是覆娘子,原谅卢某酒醉未醒,就不起身相迎了。”那是一把充满不屑和自满的男声,他口中的“覆娘子“”必然就是指华服女客。

“你平日乱为就罢了,现今首领亲令,定要看管好那一车贵客。你还敢在这里纵酒享乐?”覆姬开口冷冽,如同她的白的发青的皮肤一样,虽然迷人,却让人不寒而栗。

“覆娘子这什么话!?我卢修为首领经营长安据点多年,可从未出错,你凭何责问我?”

“方才扫来一阵阴风!此乃魂魄所为!涂山月前不正是被两鬼所败吗?”

“覆娘子!你可是阴风入骨的白骨精,你在哪里没有阴风啊!?再说了,涂山那三脚猫功夫,专精幻术,他会失败不是自然的吗?此处是我经营的据点,里里外外都是我负责的,多年来别说被发现了,连个小偷都没有!我看覆娘子就不用替我瞎操心了!”

“你!”覆姬似乎被气到了,冷哼一声,一摆衣袖“首领传话,让我上城助阵,你既然对自己的据点如此自满,那我也不用久留了!请!”

“呵呵,覆娘子不似涂山,不贪图长安的贵客金多,不乱抢我生意,我自然乐得相送!”

看着覆姬离开,门重重关上,两鬼在天花板上相视一笑。看来飞天道的却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但是飞天道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涂山的行为明显是越界捞钱,同僚不但不可怜他的遭遇,还直接乐得他被打击。如此反倒是帮了两鬼,毕竟,这样这位“卢修”店主,就真的没对他们有什么防备。

这不,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忽然冲出华帐,将还伏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女子压在了身下。

“那个白骨精好生扫兴,我得好好发泄跟她相处的怒气才是!”

“哎哟,匠君何苦怒气呢~竟然要为了一排枯骨劳累奴家~”

“你这骚婆娘还敢顶嘴!还叫什么......‘匠君’?”

“芦子关世代化人肉体、折人筋骨、修人为奴,为幽界称‘人匠’,不叫‘匠君’,那当唤君为何啊!”被韩滂附身的侍女,笑嘻嘻的说,然后抬手就扯住了卢修的命根子,狠狠一抓,卢修刚要叫出来,就被一张长被捂住了头。

卢修被扔向床,被子像被什么驱使着一样,没几下把他整个人连嘴巴都绑的紧紧的。

韩滂附身侍女,整整衣物,对镜梳了下头发,然后打开那瓮香酒,用勺子叨了一把放到漂亮的瓷杯中。

卢修眼都瞪大了。

“匠君,不会不知道这是何物吧?这可是匠君家传融肉之酒,闻此香味,匠君酿了好几年了吧!”韩滂拿着酒杯就要凑近卢修,卢修死命往床里缩。

韩滂一把扯过卢修的被子,把杯子就递到他眼前。

“带我去找韦家郎君,否则,这次被融的,就是修人无数的匠君你了!”

 

    当旭日已经离开地平线的时候,覆姬抱着曾飞飞从长安城的城墙一跃而下,迅速地潜入了环城的密林里,覆姬尽量护住曾飞飞,不牵扯到他的伤口。

“黄金枕呢!?”

“首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问你话呢!”曾飞飞怒道,覆姬一时哑然,轻声应道:“我留了一个骨奴,将黄金枕与《清夜游西园图》送去给鬼君了,这应该能缓他的怒气......”

“我都伤成这样了!他还想要什么!?”曾飞飞矫健的双腿都受伤了,只能靠着覆姬搀扶,一步一刺骨之疼,曾飞飞并不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他的面容渐渐变得更加狰狞:“韦家不可能将我们逼到这一步......是谁在背后相助他们!?”

“涂山说的二鬼......”

“不,不是他们,那种莽撞的少年少女做不出这种计谋,他们顶多是被人请来做......”

一辆马车忽然在他们面前停下,崔少玄穿着道袍掀开了小窗窗帘。

“久违了,飞天道之主。”

“崔少玄!?卢陲!?”覆姬立刻护在曾飞飞身前。

“你们!是你们和韦家联合了?不对,是你们给韦家通风报信的!?”

“用得了卢家的家传秘技来日进万金,就该想到会被卢家找上门来,常言道,天道好轮回,飞天道之主不会不知吧?”卢陲牵着马,很是淡然。

“你们要带走卢修尽管带走!”覆姬抢先一步说,“但伤首领一根毫毛,别怪我不客气!”

“白虎岭上白骨夫人的教诲可真不一般,这妖精的情谊连人都比不上。不劳费心,我们不为你们而来,卢修已抓,至于处置方法,想必眼下二位不会追究了吧!至于眼下,我夫妻过来不过受人之托,送二位一句,这千年来鬼君只有一个,如月之明,菏泽万鬼,幽界万鬼千年公认,两位莫要为人误导。”崔少玄如是说。

“呵呵,二位如此为这‘幽界明月’筹谋,是为恩还是为利?”

“误会了,这话不是鬼君要传,我们根本没见到鬼君。是桥三娘子要我们传达飞天道之主你的。”卢修说完,就转手缰绳,准备启程:“话已送到,人我带走,二位请了!”

“假仁假义,你们将奴仆还原之术,不也是修人?!两夫妻来我这里耀武扬威,还摆出那婆娘压我?我呸,当年她汴州做的事情谁人不知!?眼下投靠鬼君,还当自己是什么清清白白的正道人士么?”曾飞飞这一夜过得窝囊,枭雄一世,无法无天惯了,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气,忍不住就骂了出口。

“是的,我卢家罪孽深重,还得用家传之术救被修之人,我两夫妻也是假仁假义,来到这里,也故意没告诉曾飞飞你,我已经截住你们的人,东西不会送到假君手中。你们跟假君的仇,可结下了。二位,自当珍重。”卢陲冷哼一声,策马便走。

日进万金的人奴买卖因为卢修不在已经告吹,入长安城本要做的大生意没做成还被冤陷害要得罪金主。覆姬看着曾飞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着他们到底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明明一夜之前,他们还是大唐赫赫有名,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薄面的“大唐第一盗”!?

而一夜之前,或者说,入夜之后,韩滂刚绑了卢修,走在“覆黄”旅店阴深可怖的地道之中,一路往困住韦成师与韩符所在之处去。

卢修当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逃跑的机会,好在韩滂和潇潇也不是吃素的,韩滂挟持卢修,潇潇就虚影在附近侦查,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个守卫,而潇潇也探得卢修所说的地方是否有诈。

卢修带他们到一个宽广的房间,里边放着各种杂物甚至有被迷昏被困的活人,还有一条地道横越整个房间,两边相通,路中插着火把照明,道路不知延伸向何处。

潇潇确定韦成师和韩符都被困在一辆车厢内,同行的奴仆都跟他们被迷昏睡在里头,韩滂附身在女子身上瞥了一眼卢修。

“匠君还是待奴家真诚的嘛~那奴家也不为难匠君了!”说着就从后边打昏了卢修,然后把卢修拖进了一个明显是用来关四肢健全的奴隶的矮窄笼子里,关于捆绑奴隶四肢的结绳方法,韩滂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当然不会忘记,一定要把卢修的嘴巴堵上,让这个将人活活改造成残障的“人匠”,也尝尝叫天不应叫地不闻,只能一步步走向为奴为鱼肉的绝望。

“看来韦成师所言不虚,连芦子关卢家都寻来,这个飞天道做的生意可不一般狠毒!”

“先别管这个了!韩郎,这车子有阵法,我飞不进去,里头还熏着迷香呢!你能打开幕帘么?”潇潇围着焦急道。

“潇潇你这是心急则乱!看我的!”韩滂附身女子,可是化体杀鸟依然轻松,巨大的杀鸟在空旷的房间扇动双翼,竟然带动起狂风,一下子就把那个车厢吹到。

吵杂之后,人群四手八脚地爬出了车厢。

“这里是哪里?娘子你.......”韦成师看着女子暴露得就差一览无遗的服装就傻眼了,红着脸要别开脸。

“奴家是韩郎君遣来救助各位的!”

“韩.....哦,哦,江淮表兄!”韩符看着女子挤眉弄眼的样子,潇潇吹过一把阴风绕过他的脖子,顿时了然。

韩滂抓紧就要一群人赶紧逃,韦成师却道这里若真是地下深处,地道如迷宫般的所在,就凭韩滂一个“女子”真能护他们一群人周全吗?韩滂一听就说不出话来了,韦成师转念一想,看到了房间里还有马栓在一旁,看着贯穿房间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从何处来的隧道,说:“早闻门客调查到飞天道在城内有大型的转运场所,如果没猜错就是这里。既有老马也有通道,老马识途,定然能将我们带到另一个地点——怎么说,那也比呆在这里强!”

“可外头已有韦府家兵!”

“如何联系上他们还成个问题呢!我祖父早说过了,在他立誓要击败曾飞飞的时候,他就决心六亲不认也要除恶!如果我祖父来了,他是根本不会顾及我的,这也是我们韦家人的责任,从我祖父没能阻止曾飞飞出山那天起,就注定了。但是州仇不一样,他不是我们韦家人,我不能让州仇陪我一起落难!想来韩君也不能让州仇遭罪!”

韦成师说得毫无犹豫,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本来不喜韦家,憎恶江湖习气的潇潇都为之震动,宁死也愿承责,不就死只因不愿累及友人,江湖义气固然草莽,却也是人之真善信。

说罢,韦家家仆就开始扫掉车厢的迷香,一人牵马到隧道中。

“有风从此来,地面倾斜,往这方去,起码也是比较靠近地面了!”韩滂也不含糊,遣潇潇暗自侦查一下,如是虚应道。

一声怒喝,老马奔蹄,车如风行。

车马行急,车厢里韩滂递给了韩符两个葫芦,韩符看见瓶子上的字迹,大惊,赶紧撕去。

“此行凶险未卜,我当护长辈周全,但怕万一,叔父千万见机行事!”

“阿滂......”

车驾上传来更加急切的驱马声,韩滂隐约辨识出,远方有杂音。

“有人在前边!我们得冲过去!”韦成师不是询问,只是单纯的陈述。韩滂心下疑虑,但见潇潇穿壁入厢,一脸愁容。

“韩郎,是涂山君梦!”

韩滂抓紧韩符的手,一个眼神,转身就跳车。

“娘子!?”韦成师没能拦住,反而被韩符拦住自己了,“让他去!他跟你一样,一定要送我出去!”

杀鸟无法承载活人,韩滂在隧道中滚了好几滚才勉强起身,车子已经离他远去,涂山君梦原想带人去追,却见这数日卢修亲近的妓女滚下车来,一脸愕然,刚走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杀鸟从黑暗中飞出,攻向涂山君梦。

“是你!?”涂山君梦大怒,起手就毁掉那如烟如幻却杀伤力惊人的杀鸟,其他部下可就没那么强,好几个人都斗不过一只杀鸟的纠缠。

“啊哟,涂山先生看来这几日过得不好啊,这人形不也没月前所见的俊秀了?”韩滂抹去女子嘴角的鲜血,疼痛感并不强烈,可是身子明显不能自如动作,这副躯体也不能久待了,反正现在要打架了,总也不能害得人家身子都伤痕累累吧?韩滂登时一个手印,犹如燕子般敏捷迅猛的小型杀鸟如雾如网飞出,顿时布满这段隧道,韩滂也离体飞起。

涂山君梦急于一雪前耻,二话不说就散布出漫天的瓷线。

韩滂冷笑一声,手上快速结印,这可是韩滂为了涂山君梦,每天晚上苦练了近一个月。

“黑巫,怨念,毒物,阴力。怨网乃结!”

声音既出,黑暗中顿时衍生出了一种更加黑暗更加浓稠的东西,一下子就阻挡住了涂山君梦的瓷线,没两下,就把涂山君梦给困在其中了,任涂山君梦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开。

韩滂甩甩手,隧道上掉下来几块石头,将还醒着的对手全部砸晕了,韩滂看了眼晕过去的涂山君梦,暗自道声,也算你逼我的。从那个被过身的妓女怀中掏出一小瓶黑狗血,淋在了涂山君梦头上。这样,涂山君梦就算醒来了,也没办法再用法术了。

另一边,韩滂舍身相护的马车总算到达了地面——或者说接近地面的——不知被设在何处的一间伪装的粮铺,满地的谷子让马儿差点打滑。好在马儿最终还是停下来了——他们总算没有那么惨一头冲进了韦行规和曾飞飞的决斗现场。

韩符眼都不眨看着眼前满天乱飞的弹丸和剑光,惊讶地连自己的危险都忘掉了。他老早听说年近六旬的韦行规是大唐最出名的弹丸高手张芬的闭门徒弟,他也多次在韦府见过韦行规,甚至昨天韦成师还在给他讲韦行规的江湖故事,可是他还是没法想象现在的场景——两个都年过四十的人,步伐轻健,杂物、高墙、横梁,行若平地,出手刹那电光火石,剑丸相交之间,韩符十九岁一个健壮男子的眼神居然才跟得上他们十个动作中的一个。

这就是真正的武林高手!韩符想,一阵阴风却把他拉回了现实。

“叔父,我们得冲过去!外头就是韦府的私兵了!”

“可是潇潇,你看,他两打得堪比百人混战的架势,我们怎么过去?成师都不敢轻举妄动!”韩符刚说着,车子忽然一动,韩符就看到潇潇被什么打出了车厢,只剩下潇潇系在脖子上的血箫,因为没有跟着幻化所以硬是堵在了车厢墙角。

潇潇本应将自己的固魂之物先抽出来的,然而这是结界再组,将她轰出车厢,而且车马正在朝着决斗现场飞奔,潇潇不可能坐看韩符被不知名的力量带走,于是潇潇强忍着结界的斥力,硬是让自己的血箫拉着自己前行,还做着无用功妄想用血箫将车子拉回。

血箫忽被移动,拉到了车窗位置,一下子,血箫就离开了车厢,潇潇大惊。

韩符只是伸出一只手,手上,是韩滂交代他的瓶子。明显,韩符肯定知道固魂之物对两鬼的意义,他不能坐看潇潇为了自己甚至毁掉固魂之物,他想让潇潇离开,让她别担心。

即使韩符如此安抚,潇潇不可能不担心,无论如何,潇潇追了过去,然后看到了一排排枯骨,从仓库的四面八方爬出来,爬向马车。

“覆姬!?白骨夫人!?白骨精!?”

潇潇不再犹豫,吹响血箫,声波碎裂了所有枯骨,除了一副持剑的枯骨,不仅没有被声波吓退,反而在黑暗中,仿佛图案上色一样,慢慢长出了血肉,穿上了华服。

“你,是之前打败涂山的那对鬼侣?是韦家请你们来助阵的!?还是别人想要扳倒我们?”覆姬声音极为冷酷,她举起奇特细长泛着寒光的长剑,直指车厢道,马车在覆姬身后停下了,在她不远处,曾飞飞和韦行规还在血战。

“放了他们!”

“这车支架混入了我的骨灰,整个结界别说是你们有些道行的鬼魂,连有些道行的活人都走不出来。没我,你别想救得了他们!?说,是谁招来你们的!?”

潇潇当然知道什么都不能说,但是现实就是她也解不开那个结界,更别说救人了,眼见覆姬的剑已经刺进去车厢中,越刺越深,潇潇急得都就要疯掉了,就要直接老实说的时候,车子忽然发生了异动。

“嘶嘶”仿佛什么被溶解的声音传来,覆姬原本青白的脸色纠结起来。

两个瓶子被韩符从窗口里扔出来,差点砸到覆姬,覆姬一手打开,竟见自己的人皮被溶解了一个洞。

“人匠的药酒!?”

没错,因为骨灰融入支架材料中,黑狗血一时也无法完全作用,但是韩符把韩滂给的溶人肉体的药酒也用上,那就刚好能破解覆姬的结界了。

“驾!”韦成师一马当先冲出车厢再执缰绳,马车一路向前,不管不顾头上的惊世大战。

覆姬反应过来了,而潇潇也已经冲了上来。

覆姬的剑挥了过来,潇潇双手结印,用两手四指一下子夹住了覆姬的剑转向另一边。

覆姬举掌拍来,潇潇咬着血箫就是一声长鸣,箫声刺耳,化作一刃,随着潇潇的箫声起伏与覆姬鏖战起来。

覆姬大叫道:“首领!韦行规的孙子就在车前!”

仓库里又爬出了几个枯骨,一步一步爬向车厢,仓库中飞舞的剑光也开始向车厢移动。

潇潇想赶过去,可覆姬一剑又刺了过来。

从隧道刮来的风越来越强,强大的风,巨大的鸟,漆黑的鸟,那是韩滂倾力召唤的杀鸟。

“潇潇!”韩滂一声大喝,巨大的杀鸟顿时化作漫天成群只有巴掌大的杀鸟,冲向了仓库各处。潇潇急催箫声,杀鸟就被加上强大的风刃,一下让覆姬的剑难以招架。

潇潇抓紧驱动两只杀鸟为韩滂垫脚,韩滂借机以更快的速度飞到了车厢之上。

武术与法术其实一脉同宗,因此武术高强的人,只要不被迷惑心智,往往轻易就能破解别人的法术。韩滂自知肯定比不上曾飞飞这天下第一盗的功夫,眼下也没时间给他们做局打破曾飞飞的心理防线,可曾飞飞还没冲到来车马之前!韦行规也不会放过曾飞飞!他们还是能把韩符救出去!

韩滂双手抓住两只杀鸟,一下子化作两根黑鞭,鞭子挥舞创造出了一个空间,将所有挡路的都一扫而光。又有四只杀鸟冲来,附身车轮上,一下子,车马速度猛增。

看见这个阵势,曾飞飞俯冲的脚步稍微一滞,顿时就被韦行规给追上了,双丸齐发,又将曾飞飞锁死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韦行规,你我无怨无仇,不过三十年前我父亲意外遇到你,何苦如此苦苦相迫!?”

“三十年前,我技不如人,你从此出道为害世间,你就是我的责任!你就是我三十年来从不懈怠不停苦练功夫的最大原因!因此今日,我必将你绳之于法,弥补我三十年来的遗憾!”

曾飞飞一怒,手上剑挥得更快了。

韦行规即将六十了,身手早已不如当年矫健,他之所以如此执着这次一定要与曾飞飞来个了结,也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年龄不再允许自己有第二次机会。幸甚,三十年来他除了苦练功夫,也了解到时光不待,有些身手年岁到了就必然要消失,因此他与同样习武的兄长研究了很多方法来补缺自己身手不再的问题。

正正因此,“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在他眼里能有一瞬间的破绽。或者说,怒而忘形,身手迅疾,非常容易就能展露出一个破绽,也许很短,但是对于三十年来不停补足速度问题的韦行规来说,足够了!

韦行规没从腰间再拿出铁丸,而是转手从手腕的护腕中探出了一把短刃。

弹指之间,曾飞飞的剑插入了韦行规的左腋窝,韦行规的肢体移动,肌肉竟然绞住了刀剑,短刃却以不能阻挡的力道,冲入了曾飞飞的左胸。

一把细长的长剑飞来,硬生生把就要没入曾飞飞胸膛的短刃折断,短刃尚在曾飞飞体内的部分就不足冲向曾飞飞的心脏。

“啊!?”意识到功亏一篑的韦行规吐出一口血,和曾飞飞一起跌落地上,掉到了一堆粮食中。

不是潇潇没有拦住覆姬,潇潇她全心全意做的是要护住韩符一行,自从韩滂冲了过去,她开始还是很认真拖住覆姬的。然覆姬剑术高超,度过最初的慌乱后,覆姬剑术慢慢成型回来,两人顿时就成势均力敌之阵势。

曾飞飞暴怒前一声怒喝,覆姬顿时走神,被潇潇的风刃所伤,她硬是无视了,奋力将自己的长剑飞出,任由潇潇的风刃将自己的皮囊割开,一下子,人皮掉到了地上,只剩下一排枯骨站在潇潇面前。

“咕噜咕噜!”覆姬的白骨猛地变形,潇潇第一次对付白骨精,稍微被吓得退了一步,一辆白骨组成的马和车厢从土里一下子冒了出来,再覆姬操控下冲向了曾飞飞和韦行规掉落的地方。

“糟了!”潇潇意识到覆姬这是要逃,也终于意识到这里就是为了覆姬而设的战斗场所,埋下了无数枯骨可供她不断使用,可已经来不及了,覆姬操控长剑扛起曾飞飞落到了马车上,顷刻马车就踏空而上,竟然从仓库顶冲破一个大洞,腾空而去。

潇潇看愣了一下,转头赶紧飘上去,看见韦行规没法动弹,还躺在货物上吐血,潇潇赶紧吹动血箫,轻轻浮起韦行规放到仓库的一辆运载用的车上,阴力再催,推着车就到了外头。

外面韦府的私兵本在焦急等待家主和盗贼决斗的结果,忽见阴风大作,冲出来一辆马车,再定睛一看,不是敌人,是自己家的孙少爷!围了过去,四手八脚把人都从车里抱下来。还没消停呢,就见一辆骨车破房顶而去,再来,一辆载着自己家家主的推车就伴着一阵阴风出来了,可是谁还计较那么多呢?众人赶紧就把家主抱下来治疗。

潇潇和韩滂终于可以在夜空中再遇了。

“潇潇,你没事吧?”

“我才想说呢,韩郎你没事吧?叔叔呢?”

“没事,我们都没事!”韩滂说着就抱住了潇潇,在怀里好好安抚了。 

潇潇和韩滂都是魂体,没有实体,没有体温,可是他们依然可以触碰彼此,感受到彼此的波动,潇潇闭着眼睛,心情总算安定下来了。这一夜,真的太长了......

 

肆之外、鬼·仙

回去韦府的路上,韩滂和潇潇就飘在韩符和韦成师的车顶。

韦行规受伤不重,但有内伤,因此还是抓紧转移回府中。韦成师和韩符就自己骑马回去。听着马背上两人不时的笑语声,韩滂和潇潇相视一笑。

“我今晚对韦家真的改观不少。”

“因为韦成师?还是真的老当益壮的韦行规?”

“不知道,不过......”潇潇话还没完,倏忽之间,潇潇一把推开韩滂,一支漆黑如夜的倒钩箭穿过两鬼的缝隙,竟然是直直刺向了韩符。

“十三叔父!?”韩滂惊叫,潇潇已经奔向了韩符,韩滂却在原地后望,东方已白,吱牙咧嘴的紫狐,身上还带着黑狗血的黑色,脖子上还挂着骇人的骷髅,它背后的火焰暗淡了不小,即使如此,它眼中炽热燃烧的恨火和怨毒从未消退过,在房顶,它架上了一把半人高的弓弩,弓弩精巧,哪怕它无法化作人形,依然可以拉动射出。

“‘韩郎’是吧?”韩滂远远都仿佛听见它在如此低吟,带着疯狂的恨意,带着扭曲的痛快,带着嚣张的炫耀,之后,转身就跑。

韩滂疯了似的要冲向紫狐,身后却传来潇潇的惊叫。

“狐!狐毒!韩郎!箭上有毒!”

旭日已升,东方吐白,坊门早已大开,一骑快马无视坊兵的拦阻,径直冲向靖安坊颇有名气的韩愈居所,尚未到门外马厩,韩湘就飞身下马,差点要被马鞍给勒住。

未入正堂,便是一声“州仇!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卢氏哭得声音都要哑了。

韦家当然没对韩符的伤势不管,可即使是军队威望甚高,拥有最佳急诊军医的韦家,也对毒素束手无策,坊门一开,私医还是向韩昶道歉,韩昶决定把尚存一息的弟弟带回家中。

韩湘看着满堂飞白,看着家人痛苦的神色,看到了飘白中,潇潇和韩滂惨白透明的脸色。

“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叔父的吗!?”

“湘子!”韩昶走了过来,满脸泪痕却已经没有再哭了“你别怪阿滂他们了,他们尽了全力去救州仇了,只是,只是州仇命薄,也怪他贪玩......”

“不,是我的错。”韩滂说,低声,喑哑,仿佛在哭,可鬼哭不出来:“是我害了十三叔父的,涂山君梦就是为了报复我才射向叔父的,是我的错!”

“二十三郎!你的自责救不回州仇,你就别再给我们添乱了!还有湘子你也是!母亲说过了,她不想再失去一次任何人,包括二十三郎你!”韩昶说着,眼泪又忍不住要流出来了。

韩湘只能递给韩昶手帕,颇为为难的看着韩滂,终于出口一句:“生死有命,你明白。”

韩滂不可能接受这个说法,潇潇抓住要飘走的韩滂。

“阿滂你要干什么!?”

“一息尚存,就还有救。我要去找仙丹灵药,天涯海角...总之,总之我不能让叔父死!”

这么说着,韩滂跟潇潇猛地一转头。

“鬼差!?怎么这么快!?”

“长安城人多所以人手多?也差太远了吧!?袁州等到头七都不一定有鬼差来索魂,都是魂魄自己离体的!”

两人赶紧冲向韩符被安置的中堂,果然看见若隐若现的黑白无常制服和一个鬼差上司。

潇潇和韩滂一人抓了一把香灰就扔向鬼差一行。

韩家都被忽然显形的鬼差一行给吓住了。

“各位鬼差!我叔父尚存一息,没死透,再给我点时间,我能找人救死复生!”韩滂冲出来,魂体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给鬼差叩头了,潇潇赶紧也跟着叩头。

原本被吓坏的韩家人意识到什么意思了,一些女眷也跪了下来连哭带叫给鬼差叩头。

“肃静!”黑白无常一声怒喝,阴风大作,关门闭窗,顷刻间整个房子就黑压压一片。

“生死有命,岂容你等造次!?观你等乃是孤魂野鬼凭借外物之力固魂,本就是我们生死簿上应收之存在,竟然还斗胆要干涉他人生死!?”

“行了,”一个上司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打断了黑无常的怒喝,“嗯,外道的阴阳石,血箫,少年男女,你们是袁州那对假名山神行善积德的鬼魂?我看过你们的功德簿,积德不少,行善颇多,虽有孽在身,也真的是一心修为。你们在袁州事情看多做多,难道还不清楚,这天下最不能改的,就是鬼差的生死簿。阎王要谁三更死,无人得留再五更!”

“可是.......”

“我念你们年少,功德修行不易,的确难为忍受家属惨死。命不可违,你们再不退下,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鬼差态度顿时就坚决起来了,女眷有的已经吓得抱成一团,潇潇也很是焦急抓住了韩滂的衣角,但是韩滂怎么能让?他怎么可以让?

韩湘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前头让韩滂起来让开。

“大兄!”

“你多狠心还要让叔婆再失去你吗!?”韩湘说得冷静极了,冷静之中,却又仿佛有什么不能抑制的情绪在流动。也许他没哭,没有忘形,但他的悲伤,不比任何人少。

韩湘一言惊醒了还伏在韩符身上哭的卢氏,卢氏抬起头,擦擦眼泪,几乎是爬向鬼差。

“鬼差,鬼差,我有,我有,我夫君留给我一张纸条,乃神仙之物,可救死扶伤,可上天入地!”卢氏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卷长书,慌忙递给鬼差。

鬼差一接就知道,不过是普通纸张,刚想说什么,卢氏就自作主张打开了卷轴,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段话,一看就是临死前臂力不足时候所写:

“威粹骨蕝国左卷帘将军冲和子绝笔”。

鬼差摇头,收起卷轴,却见卢氏坚持要他拿着,不得不肃然起威,正要把卷轴收起扔回给卢氏,却见一只手阻止了他。

“叔婆,这,这既然是叔公绝笔,你何能如此......”

“州仇都要死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鬼差,你听我说,当初我夫君被贬潮州,求雨雨到,求雪雪成,以纸驱鳄,牵马过山,他都和我说了,是因天庭为他降下一位神仙,他让我用得上的时候就摆出这张遗书,说神仙会出手相助!所以鬼差,请你放过我儿吧!”

卢氏一脸渴望,都要叩头了,韩湘赶紧扶住卢氏。

鬼差却不为所动。

“此乃平常白纸,夫人节哀,莫阻我等公事。”

“鬼王等等!”韩湘猛道。

韩滂潇潇二鬼登时大惊。

鬼王乃黑白无常直属上司,取其“鬼中之王”的意思,位不高但权重,只要是鬼魂有错,鬼王甚至可以假酆都大帝之名,不问上司自行裁判。二鬼袁州称霸多年,都没能见过当世鬼王一面。没想到眼前这个面目可以说有三分俊秀的胡子鬼差老哥,就是现任鬼王。

韩湘不知从哪里抽出一个卷轴。

“此乃我遍历西市乐书,研究再现的《若水古曲》,鬼王曾为我唐才子,一看就知真假。酆都大帝生前乃是上古帝喾,其乐事造诣深厚,据闻大帝也多次诉说自己对其叔父——颛顼帝的古乐之怀念。此书不敢说十分,韩湘以性命担保,定然也复原了八分颛顼帝早年在若水所创的乐曲!”

一番话下来,全屋都安静了。

韩滂瞪大了眼睛,潇潇都捂住了自己嘴巴。

这是明晃晃要贿赂吗!?

“大胆!你以为能行贿吗!?”黑白无常先怒起来。

“吴耻!夏作!退下!”鬼王让黑白无常退下,拱手道:“礼重,大帝肯定喜欢。问题在于,我钟馗不作此事,生死有命,簿上真章,即便我等今日不取他魂魄,他也活不过今日。”

“我本就没求鬼王不取我叔父魂魄!”韩湘说,很是认真“我要的就是,在他断气前,你不能取他魂魄!”

“那也不过一刻之事。郎君何苦!”

“鬼王此言差矣,我叔婆不说了吗?神仙救命,救死复生不在话下,更何况一息尚存。”

“那只是一张人间白纸。”

韩湘居然笑了出来。

“鬼王有所不知,那是叔公留下的暗号,因为那个渡他的神仙,为了渡他,应承了一个不该许诺的条件。”韩湘这么一说,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何却开始心惊起来“本以为,叔公已死,此诺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曾想,叔公留了这么一手。”

鬼王心下暗惊,不自觉退后两步。卢氏也仿佛心有所感,脱开韩湘的搀扶,一点点退到了儿媳樊氏的身旁,整个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站立的韩湘身上,看着他俊朗的脸上带着三分苦涩的笑容,虽然低着头却站的笔直,回手而立,漆黑的双眸在黑暗中让人捉摸不透。

门窗又被打开了,没有人动过,也没有风吹过。

晨曦再次照射入房屋之中,让久待黑暗中的韩家人都晃了晃眼,当晨光刚好照到韩湘的鞋尖上的时候,温暖的清风拂面,白羽腾飞,一时间,如梦如幻,不似人间。

那是仙人,一定是仙人!哪怕面容与韩湘无异,但那厚重却又轻巧的鹤毛羽衣,但那不是人间所有的瞳孔,但那不可能出现在凡人身上的如画如幻的完美身姿,分明就是个神仙。

神仙拖着一头拖地长发,发尾发白,头上却仍是一片漆黑,举手投足间,一把细如缝衣针,长却比一人还高,弯成鹤型,挂着一流苏的圆灯笼的长灯就到他手上。

“仙师!?”鬼王惊叫。

“湘江野鹤,哪敢自承?总之,鬼王请了!”

换手,依然是那卷古乐谱。

鬼王钟馗心下一沉,脸色凝重,最终还是接过。

韩家上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卢氏和林芦英,一个完全僵直,一个已经吓得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至于两鬼,他们对力量最敏感了,所以他们知道眼前之人的确就是一个神仙,已经惊讶到一动不动。

韩湘——神仙见钟馗接过了乐谱,嘴角微微带笑,抓着长灯杆就转过身来,双瞳通透,不似人间之物,无情无欲,韩愈绝笔就飘在他手上,对着卢氏道:“容我再问一次,叔婆,这是我答应叔公的一次法术,却也是我能为叔公使出的最后一次法术,你确定要用在复活州仇身上么?”

“什么,什么意思?!”开口的不是卢氏,是吓傻跌坐地上的林芦英。

“我非修道人,乃是仙胎来。天庭指我度曾经的左卷帘将军冲和子再次悟道,三清命我品人间七情六欲过人世一生;天庭之命让我可再用仙术,师父之令却是我终为凡人;韩湘无道术,不修道,缺修为,只是一介凡人,我今日所用,尽是我前世仙胎带来的神力仙术,前提就是,天时地利,或者,我度叔公之求。”神仙说得坦然,依然无悲无喜,韩滂也认不出这就是自己兄长,他们的态度已经完全像在对待一个神仙,包括韩湘自己也一定是。

两道命令,两种身份,虽然同一张脸,同一个躯壳,却已然两个存在。韩湘终归要走红尘路,而他灵魂本质依然是仙胎神位,“韩湘”只是他在人间的一个实体存在,他能是韩湘,可是“韩湘”也许永远不是神仙......而神仙的仙术,也就只能存在于天时地利的特定时机,或者是他渡化韩愈的时刻。

“所以说......夫君所遇的所有奇迹,都是你做的!?”

“准确来说,我最初为你养出的寿礼牡丹与仙术无关,不过后来那句诗我的确是用了些小手段。我说过,渡化叔公是我下凡转生的目的之一,为此我能动用各种术法,也正因此我答应了叔公为他再使一次术法。但往后,你们就无法再请我施法了,应该说,即使我想用,我也无法为你们使出术法,枉论改命数这等事情。”

“要!”卢氏反应过来扑了过去,刚抓住神仙的衣角,那看似用鹤毛织造的羽衣一摸上去竟然全是松动的鹤毛,手感极佳,却没有任何针线缝制的感觉。

神仙一手抓住卢氏,扶起了她。

“既然如此,便如此罢。”神仙是道,放下手,卷轴无火自燃,没有灰烬落下,硬是在半空燃烧殆尽,无痕无踪,却仿佛化作什么施加在了神仙身上,让他破除了什么枷锁。

来到床前,长杆横放,神仙闭目,朱唇轻动,一声道:“六度,祥云顶礼吟清诗!”

一朵七彩祥云顿时笼罩住韩符的躯体,鬼王钟馗低头一看,生死簿上的字迹已经在模糊。

“鹤童!”神仙叫道,一只人高的仙鹤从窗户飞入堂内,嘴上叼着一颗丹药,“躯体已补,狐毒要清。现有起死灵丹一颗,谢钟离权道友所炼!”

脱手,长杆尤然飘在半空横放,双手闭合数转将仿佛将仙丹碾碎,然后双掌平放,对着那朵祥云轻慢划开,祥云就随之散去,再观韩符,已经是脸色红润,恍然若生。

“鹤儿!”又一只仙鹤飞入,嘴上叼着一个小葫芦,“肉体已生,但怕魂离,现有续魂胶一瓶,谢李玄道友所炼!”

取瓶,拔开,倒下,星光点点,尤见虚幻的魂体也已归位。

“九度,雪山渔樵点醒迷!”

神仙合掌,礼成,术成,韩符一口气咳了出来,卢氏一干人即可围了上去,潇潇也飘了前去,果然韩符气息如常,已是活人了。

“生死簿上无名,我等自当退下。”鬼王钟馗对着神仙——韩湘说。

神仙无机质一般通透无纹的眼眸看着钟馗,微微点头,恍如画像一般美妙精细,连发丝的晃动,都更像算计好的角度,而不是自然所成。

“此卷仙师既赠,我也就大胆收下。还有一事,既然仙师尚要留守人间,钟馗敢请,仙师助我这一阵。”

神仙只微微下瞧,并无动作。

“钟馗,你已是鬼身,又是鬼王,人间有些事,你不可能再理。”

“仙师下凡历情欲苦海,人情百态,难道还不懂,人心就是有放不下,就是有渡不过,就是有堪不破?”

“那命数,可是连天庭都堪不破。”

“师叔!钟馗敢请!”鬼王钟馗都跪下了,甚至不惜搬出自己生前是张果老徒弟的事情。

“人间,人道,人情。我有无能为力之因,我只能说,东市杜家店,我也就能助他到此。”

“钟馗替我之继任,谢过师叔!”

“免了,你老早不是‘鬼师’了。再说我那是贿赂了大帝放行,也得再贿赂你一次,好让鬼王也放行不是?”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顷刻间,鬼差一行如烟云褪去。

韩滂忍不住出来戳戳韩湘的羽衣。 

“大兄真的是神仙转世?”

谁知神仙扭头就伸出手,竟然掐住了韩滂双颊。

“没·错,我现在是神仙,我之后也依然能这·么·做!甚至用棍子将你家法处置!我保证你就算是鬼魂也一样能感受到人体的痛苦!”

韩滂被神仙忽然展露出的人类表情给吓住了,加上许久没经历过被人掐脸颊的疼,一下子都叫出声了。

“二十三郎!”

“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让你天天在家里家外惹是生非!还不安生好好跑去投胎做什么多情种!”神仙那冷清无情无欲的面孔仿佛被换下,眼前穿着羽衣仙风道骨的男子已经不是刚才那个神仙了,根本就是穿着羽衣的韩湘,满满对自己弟弟的怒火与恨其不争气。

韩家上下肯定想要劝架,可眼下韩湘可不是韩湘,而是仙家!一行人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说也不是,叫也不是。

“仙师别怪韩郎!”潇潇扑了过去愣是抱住了韩湘双腿,虽然她全全摸不到双腿,只感觉到一堆羽毛在手上。

“对,对,仙师,不,夫君,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总之,放开小叔子,叔子他真的不是有心的!”林芦英思路混乱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道。

韩湘终于是狠狠放开了韩滂,瞧了一眼林芦英,似有话要说,又似说不出口,最后只道:“慈母多败儿!迟早又惹什么大事!到时我看你还怎么护着他!”

说着,韩湘忽然身子一动,赶紧用灯杆承住身体。

“仙师!?你这是怎么了!?”

“不早说了吗?韩湘永远是一介凡人,我这次能显形完全是因为刚刚那一纸遗书,看来现在时间到了......扶着我.....”

说着,人已倒下,一身羽毛褪去,还是那个肉体凡胎的韩湘,刚才的仙鹤与羽毛都消失不见,若不是韩符已活,完全不可想象刚刚韩湘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芦英在韩湘倒下前抱住了他,看着沉沉睡去的夫君,想到刚才的事情,心绪万千,不知如何是好。

“芦英,记得帮我请假,就说我伤心过度......吓晕过去.....”说着,韩湘真晕过去了。

一屋子顿时只剩下完全无意识的韩符的呼吸声。

“现在是.....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说出去我们家有鬼有神仙?这也太玄乎了吧?”

“啊咧,这么说那个‘江淮从侄’,就是叔公为了隐瞒大兄身份捏造的了?” 

是日,长安却仿佛依然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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