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帮杀手x法籍华裔古董商
第一章追逐与避难
夜色如墨,细雨霏霏,将民国时期上海法租界的石板路浸润得湿滑反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狭窄的里弄深处,两道身影正仓皇奔逃。
前面的人影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丝绸衣裤,本应飘逸出尘,此刻却狼狈不堪。雨水和冷汗浸透了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显露出底下异常的曲线——那是一个高高隆起、已近足月的孕肚。他正是法籍华裔古董商,周慕云。他那张清俊绝伦、往日里带着几分疏离雅致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昳丽的眉眼间满是惊惧和难以承受的痛楚。他一手死死护着腹部,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沉重,呼吸急促而紊乱,几乎要支撑不住。
紧随其后,牢牢攥着他手腕的是叶九。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即使在亡命奔逃中,也透着一股利落肃杀的气息。他是青帮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此刻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却盛满了对周慕云的心疼与焦灼。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发丝黏在棱角分明的脸颊旁,更添了几分狠厉,但这狠厉却不是对着身边的人。
“慕云,再快一点!前面就是圣心教堂,到那里或许能暂时安全。”叶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却依旧稳定,试图安抚怀中几乎崩溃的爱人。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粗鲁的叫骂声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是冲着叶九来的仇家,还是觊觎周慕云身份财富的亡命徒,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逃脱。
周慕云咬紧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颠簸和恐惧,不安地躁动着,带来阵阵坠痛。他点了点头,用尽全力跟上叶九的步伐。
终于,前方一座巍峨的哥特式教堂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叶九熟悉地拉着周慕云,绕过正门,闪身进入教堂侧面一条隐蔽的小径,推开一扇厚重斑驳、几乎被常春藤掩盖的偏门。
门内是一条幽暗的走廊,通往教堂的地下区域。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隐约蜡烛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们暂时不敢闯进来。我们去地下室,那里更隐蔽。”叶九低声说道,扶着周慕云摇摇欲坠的身体,引他走向通往地下室的石阶。
石阶陡峭而狭窄,光线昏暗,仅能依稀视物。周慕云本就因怀孕而重心不稳,加上连番惊吓与奔逃,早已体力透支。雨水顺着他的裤腿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湿痕。
就在这时,外面似乎传来一声更近的呼喝,仿佛追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周慕云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加快脚步,脚下却被湿滑的石阶一带——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他身体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跌去。
“慕云!”叶九脸色骤变,猛地伸手去捞,却只抓住了他滑落的衣袖一角。
沉重的身体沿着陡峭的楼梯翻滚下去,腹部首当其冲地撞击在坚硬的台阶边缘。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地下通道里回荡,伴随着周慕云压抑不住的痛吟。
叶九心胆俱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周慕云蜷缩在楼梯底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双手本能地护住腹部,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恐惧。
“慕云!慕云!你怎么样?”叶九跪倒在他身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想要扶起他,却又怕加重他的伤势。
周慕云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感觉身下一片湿热,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叶九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周慕云雪白的裤腿之间,正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那鲜血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怵目惊心。
“血……流血了……”周慕云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哭腔。
叶九瞳孔猛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胎盘早剥!大出血!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临盆的孕夫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
第二章绝望的守护
叶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那刺目的猩红,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别怕,慕云,别怕……我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褪下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想要垫在周慕云身下,却又意识到这根本无济于事。血是从里面流出来的,止不住。
周慕云疼得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更痛苦的呻吟,但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滚落。“九……叶九……孩子……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破碎而微弱,充满了绝望。
“我知道,我知道。”叶九的声音哽咽了,他俯下身,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周慕云打横抱起。周慕云的身体轻得惊人,却又因为腹中的重量而显得如此沉甸甸。每一步,叶九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生怕任何一点颠簸都会加剧爱人的痛苦和危险。
他抱着周慕云,踉跄着离开了冰冷的石阶底部,向着地下室更深处走去。这里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一处被遗忘的旧祈祷室或储藏间,空气更加凝滞,光线也仅来自于高处狭小的气窗,勉强勾勒出几排蒙尘的旧长椅的轮廓。
叶九选了靠墙的一张长椅,将周慕云轻轻放下,让他斜靠在椅背上,自己则紧挨着他坐下,用身体支撑着他大半的重量。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叠起来想要塞到周慕云的身后,让他能靠得舒服一点。
但周慕云已经无力顾及这些。剧痛一阵阵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身下的温热液体一同流逝。他费力地抬起手,覆上自己高耸的腹部,那里曾是他所有希望的寄托,此刻却成了痛苦的根源。
鲜血浸透了他雪白的衣裤,在深色的木质长椅上晕染开大片深红,触目惊心。
“九……”周慕云的声音带着濒死的脆弱,泪眼朦胧地望着叶九,“我是不是……是不是要不行了……宝宝……”
叶九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伸出手,覆在周慕云抚摸着肚子的手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那圆滚滚的弧度,仿佛想通过这样的接触,传递一丝力量和安慰。他看着周慕云因痛苦而扭曲、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看着他眼角不断滑落的泪珠,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周慕云的手,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感受着彼此冰冷的皮肤和颤抖的呼吸。
“不会的,慕云,你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叶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与其说是在安慰周慕云,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可他比谁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失血如此严重……希望是何其渺茫。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墙壁上方悬挂的一个金属十字架上,又瞥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那窗口描绘着圣母玛利亚慈悲的面容。在这象征着救赎与希望的地方,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他这个杀人如麻、从不信鬼神的青帮杀手,第一次在心底发出无声的祈求,祈求任何他曾嗤之以鼻的神明,能垂怜他怀中这个脆弱而美好的人。
周慕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他靠在叶九的怀里,感受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和温暖,剧痛似乎也麻木了一些。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叶九的脸颊。
“叶九……如果……如果只能保一个……保孩子……”
叶九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用力摇头,将周慕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不……不!我要你,我只要你!慕云,撑下去,求你……撑下去……”
教堂地下室里,只剩下两人绝望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声,以及那不断蔓延开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猩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而残忍。
第三章弥留之际的微光
叶九的泪水滴落在周慕云冰冷的脸颊上,又顺着那完美的轮廓滑落,混入他自己的泪痕中。他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他,驱散那死亡的寒意。
“不……慕云,你听我说,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叶九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试图用语言编织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
周慕云的睫毛颤抖着,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叶九的脸,但眼皮却重若千斤。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慢,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只抚摸着叶九脸颊的手无力地滑落,若不是叶九及时握住,恐怕就要垂落在地。
“冷……”周慕云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微弱的气音。
叶九的心一沉,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慌乱地将自己的外套裹得更紧,又将周慕云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不停地哈着热气,试图温暖他冰凉的指尖。可这一切都像是徒劳。
他低头看着周慕云的腹部,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曾带给他无限的期待与喜悦,如今却像是一个残酷的计时器,倒数着爱人生命的终点。他的手依旧轻轻覆在那里,能感受到偶尔微弱的胎动,那小生命似乎也在挣扎,感知着外界的绝望。
“对不起……对不起……”叶九的声音充满了自责。是他把周慕云带入了这危险的境地,是他没能保护好他。如果不是为了他,周慕云本该在法租界那雅致的公寓里,安稳地等待孩子的降生,而不是在这阴冷潮湿、充满绝望的地下室里流尽生命。
墙上的十字架冰冷地矗立着,远处彩色玻璃窗上圣母的面容在微光中显得悲悯而遥远。叶九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他是杀手,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可他现在却连止住爱人身上的血都做不到。他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周慕云的平安,可命运却如此残酷,连交易的机会都不给他。
周慕云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声音模糊不清,像是梦呓。有时是叶九的名字,有时是一些法语的片段,有时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幻象,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笑意。
叶九的心被这微弱的笑意刺得更痛。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周慕云的唇边,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塞纳河……春天……”周慕云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一丝向往,“……你说……带我……回家……”
叶九瞬间哽咽。那是他曾对周慕云许下的承诺。等到一切风波平息,就带他离开上海这片是非之地,回到他出生的法国,在塞纳河畔定居,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可现在,这个承诺似乎永远无法兑现了。
“会的,慕云,我们会的……”叶九紧紧抱着他,泪水无声地淌下,“等你好起来,我们就走,马上就走……去看塞纳河的春天,一定很美……”
他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祈求。他知道周慕云可能已经听不清了,但他还是不停地说着,像是要用这些未来的幻影,将爱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光线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缓慢移动。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生命力的消散。周慕云身下的血迹范围不再明显扩大,不是因为止住了血,而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干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的玉石,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叶九绝望地看着怀中渐渐失去生息的爱人,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寸寸崩塌。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十字架,眼神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疯狂与绝望。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要如此残忍?
就在这时,周慕云的手指忽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勾住了叶九的小指。
叶九浑身一震,猛地低头。
周慕云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涣散的瞳孔似乎努力地聚焦,最终落在了叶九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叶九从那口型和眼神中,读懂了他最后的话语。
那似乎是——
“活下去……”
然后,那双曾盛满星辰与温柔的眼眸,彻底失去了光彩,缓缓闭合。那微弱的呼吸,也终于停止了。
世界,瞬间死寂。
第四章绝望中的挣扎
叶九抱着周慕云冰冷的身躯,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之冻结。世界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色绝望。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空洞的眼神望着怀中那张静止了的、美得令人心碎的脸。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他胸腔里那颗空洞的心脏在徒劳地、沉重地跳动着。
就在这时,地下室入口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一个穿着黑色修女服、戴着白色头巾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马灯。那是一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修女,面容清癯,眼神带着常年祈祷的平静,但当马灯的光芒照亮长椅上的景象时,那平静瞬间被惊愕打破。
她看到了蜷缩在男人怀里的“青年”,看到了他身下和长椅上大片的、已经开始凝固的血迹,更看到了那异常隆起的腹部。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浓重的血腥味也清晰可闻。修女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叶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被打扰的戾气。但在看到对方是位修女,且只有一人时,那戾气又迅速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他已经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修女提着马灯,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快速扫视着现场,目光最终落在周慕云苍白如雪的脸上。出于职责和怜悯,她还是走上前,想要确认这个不幸的灵魂是否还有救赎的可能。
她俯下身,将手指探向周慕云颈侧的动脉。叶九没有阻止,只是麻木地看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还有脉搏!”修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虽然极其微弱,但确实还在跳动!她又快速检查了一下他的呼吸,几乎察觉不到,但胸口似乎还有极其极其细微的起伏。
叶九混沌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周慕云的脸,颤抖的手也覆上他的胸口。真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是死了!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叶九,让他几乎眩晕。他还活着,可是……情况依然危急万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得如同死去的周慕云,身体忽然猛地一弓!一声压抑了许久、混合着极致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撕裂而出。他的眉头痛苦地紧锁,原本无力的双手也骤然攥紧,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
“呃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叶九和修女都吓了一跳。
“他……他这是怎么了?”叶九慌乱地看向修女,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后的巨大恐慌。
修女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她看着周慕云痛苦扭动的身体,以及那不断收紧、变得硬邦邦的腹部,一个难以置信却又唯一的解释浮现在她脑海。
“主啊,怜悯……”她低声祈祷了一句,然后看向叶九,声音艰涩,“他……他好像要生了。”
“生?!”叶九如遭雷击,完全懵了。他知道慕云怀孕,但他以为……以为刚才的摔倒和出血已经……
又一阵更剧烈的宫缩袭来,周慕云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冷汗瞬间又浸透了他鬓角的发丝。他半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里充满了无助的痛苦,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本能地抓紧了叶九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疼……好疼……叶九……”他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
胎盘早剥引发的大出血本就危及生命,现在,在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生产的剧痛又叠加而来。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在将他本就脆弱的生命推向更深的深渊。这不再是迎接新生的喜悦,而是一场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漫长折磨。
修女迅速回过神来,多年的信仰和职责让她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不解。“快,把他放平一些,但头部垫高。我去拿些干净的布和热水,如果能找到的话。”她说着,转身匆匆向地下室更里面的储藏区域走去,脚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急促。
叶九这才如梦初醒,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周慕云的姿势,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支撑着他,让他能稍微舒服一点。他看着周慕云在剧痛中扭曲的、苍白绝美的脸,听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因为那一丝微弱的生命迹象而燃起了一线绝望的希望。
“慕云,撑住!撑住!修女去找东西了,你会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他紧紧握着周慕云的手,一遍遍地低语,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想表现出坚定。
地下室阴冷的光线下,一场异常艰难而痛苦的产程,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就此拉开了序幕。每一秒,都是与死神的搏斗。
第五章与死神角力
修女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亚麻布和一小盆微温的水。地下室条件简陋,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她又点燃了几支祭坛上撤下来的半截蜡烛,安置在长椅附近,昏黄跳跃的烛光驱散了些许阴冷,却也让周慕云苍白的脸和身下怵目的血迹显得更加清晰。
叶九遵照修女的指示,尽可能地帮助周慕云调整到一个稍微利于生产的姿势,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周慕云失血过多,虚弱得连抬起头都困难,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都让他几近昏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蜷缩。
“水……给我水……”在一次宫缩的间隙,周慕云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哀求道,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修女赶紧用干净的布蘸了些温水,小心地湿润着他的嘴唇。叶九则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冰冷的、几乎没有生气的皮肤。
“慕云,我在,我在这里。”叶九的声音沙哑而哽咽,他不知道除了重复这句话,还能做些什么。他看着周慕云承受着非人的痛苦,每一次痛苦的呻吟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他的心。他宁愿替他承受这一切,可他不能。
“用力……孩子要出来了,你需要用力……”修女在一旁轻声指导着,尽管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对于一个失血如此严重的人来说,“用力”是多么危险而困难的要求。每一次用力,都可能加剧出血,都可能耗尽他最后一点生命力。
周慕云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剧痛袭来时,他会本能地绷紧身体,发出痛苦的呜咽,但那与其说是主动用力,不如说是身体在极端痛苦下的痉挛。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时而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
“九……叶九……”他偶尔会抓住叶九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和无助的依赖,“我好怕……”
“别怕,慕云,别怕……”叶九只能一遍遍地安抚,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冷的手,用自己的声音呼唤他,“看着我,慕云,看着我!为了孩子,也为了我,撑下去!”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水中缓慢流逝。地下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水味和蜡烛燃烧的气味。修女不断地更换着被血浸透的布块,脸色越来越沉重。她知道,这样下去,即使孩子能顺利产下,母亲也……
又一次剧烈的宫缩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而持久。周慕云发出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猛地弓起,然后骤然瘫软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慕云!慕云!”叶九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地摇晃着他,但怀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昏过去了!”叶九惊恐地看向修女。
修女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她快速检查了一下周慕云的情况,又看了看下方。“孩子……孩子的头好像快要出来了,不能停!”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先生,你必须帮他!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引导他用力,现在……现在只能靠本能和奇迹了!”
叶九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修女那句“不能停”。他看着周慕云毫无生气的脸,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孤勇。他俯下身,紧紧抱住周慕云的上半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
“慕云!听我说!用力!为了我们的孩子,用力啊!求你了,慕云!醒醒!用力!”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急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知道周慕云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他只能这样做。他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在下一次宫缩来临时本能的绷紧,将自己的力量和意志,绝望地传递过去。
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个男人紧紧相拥的身影,一个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一个在绝望中奋力守护。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中擂鼓般的跳动声,以及对那渺茫奇迹的无声祈祷。
第六章新生的啼哭与最后的微光
时间仿佛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浸透着绝望的粘稠。叶九的呼唤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执念。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嗓子已经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修女跪在长椅末端,神情肃穆而专注,双手做好了接引的准备。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烛光下,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既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即将见证这在死亡阴影下挣扎而出的生命。
就在叶九感觉自己的意志也要随着周慕云一同沉沦时,怀中昏迷的人身体再次猛烈地绷紧,幅度甚至超过了之前任何一次有意识的挣扎。这似乎是生命在耗尽前最后的、无意识的搏动。
“出来了!快出来了!”修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惊喜。
叶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着周慕云苍白如纸的脸,又忍不住向下瞥了一眼。在昏暗的烛光和斑驳的血色中,一个小小的、覆盖着胎脂和血污的头颅,艰难地、缓慢地显露出来。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修女低声鼓励着,仿佛在对那个无意识的身体,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仿佛是听到了冥冥中的召唤,周慕云的身体又是一阵无意识的收缩。
伴随着一阵滑腻的响动,一个完整的、小小的身体终于脱离了母体,落入了修女早已准备好的布巾中。
那一瞬间,整个地下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没有期待中的啼哭,只有叶九粗重的喘息和修女压抑的呼吸声。
叶九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死了吗?孩子……也死了吗?
修女迅速而熟练地清理着婴儿口鼻中的粘液,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就在叶九几乎要崩溃的时候——
“哇——!哇啊——!”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顽强生命力的啼哭,骤然划破了地下室的死寂!
那声音,如同穿透层层阴霾的第一缕阳光,瞬间击中了叶九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修女手中的那个小小的、正在奋力哭喊的生命。
活着!孩子是活着的!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叶九,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夹杂着一丝复杂而微弱的喜悦。他和慕云的孩子……活下来了。
修女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迅速用干净的布将婴儿包裹起来,防止他失温。“是个男孩,先生,是个健康的男孩。”
然而,这新生的喜悦是如此短暂,残酷的现实瞬间又将叶九拉回深渊。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周慕云。生产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呈现出青紫色。胸口的起伏几乎完全停止了,颈侧的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随时可能断绝。
婴儿的啼哭声似乎触动了什么。周慕云紧闭的眼睑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一直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万分之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笑意,短暂地掠过他毫无血色的嘴角,然后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滴清泪,不知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湿发中。
“慕云……”叶九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他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最后一丝生气正在飞速流逝。
修女将包裹好的婴儿放在相对干净的长椅一角,让他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然后立刻转回身,再次探向周慕云的脉搏。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沉重,对着叶九,极其缓慢地、沉痛地摇了摇头。
油尽灯枯。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那是新生的呐喊,是对世界的宣告。但这哭声,在此刻的叶九听来,却像是为他怀中逐渐冰冷的爱人奏响的哀歌。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着周慕云冰冷的额头,泪水无声地滴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彻底淹没了他。
地下室里,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着新生的啼哭,垂死的寂静,和一个男人无声破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