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剑客x隐居医者
(一)
竹林深处,雾气氤氲。
细雨如丝,无声地穿过层叠的竹叶,落在湿润的草地和泥土上,晕开一片深沉的绿意。空气里满是雨水和青草的微凉气息,带着独有的静谧。
叶云曦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正跪坐在微湿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分拣着面前竹篮里的草药。雨丝沾湿了他鸦羽般的长发,几缕贴在清瘦苍白的脸颊旁,更衬得他眉眼清绝,有种近乎易碎的美感。只是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时不时抚上高高隆起腹部的手,泄露了几分不易。
腹中的孩子已近足月,身子愈发沉重,近来胎动也格外频繁有力,时常让他气息不稳。
不远处的竹下,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萧煜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肩宽背阔,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风尘仆仆,却难掩锐利迫人的气势。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叶云曦身上,盛满了担忧与挥之不去的温柔。
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肩头和束起的黑发,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守着,像一尊沉默而强大的守护神。
“云曦,” 萧煜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磁性,“雨好像大了些,要不先回去?这些草药不急在一时。”
叶云曦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光洁的下颌滑落,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无妨,就差一点了。这几味‘清露草’雨后采摘药性最佳,对你的旧伤有好处。” 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医者特有的执着。
萧煜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喘的气息,心中一紧,却也知道劝不动他。云曦看着温和,性子却韧得很,尤其是在医道和……关心他这件事上。
叶云曦低下头,继续专注地辨认、清理着草药根茎上的泥土。他将一株带着露水的草药放入另一个干净的小竹篓,正要伸手去拿下一株时——
腹中猛地一阵剧烈翻搅!
那力道来得猝不及防,远比平日任何一次胎动都要猛烈。
“唔……” 叶云曦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手下意识地撑向地面。
(二)
“云曦!”
几乎在叶云曦闷哼出声的同时,萧煜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掠至他身边。长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他摇晃欲坠的身体,将他半抱入怀。
“怎么了?是不是孩子踢得厉害了?” 萧煜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大手小心翼翼地覆上那高耸的腹部,试图安抚里面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同时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叶云曦的脸色。
叶云曦靠在萧煜坚实温暖的怀里,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他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没……没事,就是刚刚那一下,有点猛……” 他试图安抚萧煜,声音却有些虚弱发颤。
就在他刚刚向前倾倒、手掌撑地的那一瞬间,为了稳住身形,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一丛散落在湿泥地上的草药上。其中一株叶片边缘带着细微紫红、形状奇特的植物,被他的掌心碾过,破碎的汁液沾染了他的皮肤。
起初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痒感,他并未在意。可就在萧煜扶住他,那阵剧烈的胎动刚刚平息一些时,小腹深处却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不断收紧的坠痛!
这痛感与平日的胎动截然不同,更像是……像是……
叶云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撑地的那只手。
掌心沾染的草绿色汁液中,那一抹不起眼的紫红格外刺目。一股奇异的、带着些微麻痹感的灼热,正从掌心皮肤缓慢地蔓延开来。
“不对……” 叶云曦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是‘紫苏断肠’……我怎么会碰到它……”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草药,药性霸道,微量便可活血,过量或处理不当,却有催产、甚至动胎气的烈性!他采药时明明极其小心,避开了所有已知危险的区域和植物,这株怎么会混在这里?是刚才整理时不小心掉落出来的吗?
还未及细想,又一阵更为猛烈的紧缩感席卷了整个小腹,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狠狠攥紧!
“呃啊……” 叶云曦再也忍不住,痛呼出声,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萧煜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云曦!!” 萧煜见他神情剧变,又听到那声痛苦的低吟,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这绝不仅仅是胎动那么简单!
“哪里疼?告诉我!” 萧煜打横将他抱起,动作急切却又不敢有丝毫颠簸,生怕加重了他的痛苦。他看到了叶云曦掌心那不寻常的汁液颜色,再联想到他刚才脱口而出的药名,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是中毒?还是……要生了?!
“肚子……疼……” 叶云曦蜷缩在萧煜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牙关紧咬,努力忍耐着那阵阵袭来的剧痛,“好像……好像是宫缩……”
雨丝还在不知疲倦地落下,打湿了两人。竹林里只剩下叶云曦压抑的喘息和萧煜急促的心跳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的腹痛。
(三)
“宫缩?!” 萧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脑中嗡的一声。他不是医者,但也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眼下这个离足月尚有几日、又意外沾染了烈性草药的情况下!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抱着叶云曦的手臂收得更紧,却又极力控制着力道,避免压迫到他脆弱的腹部。
“别怕,云曦,别怕,我们马上回去!” 萧煜的声音因极度的忧虑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镇定有力,“我这就带你回去,稳婆……对,我马上去请稳婆!”
他抱着叶云曦,转身便要往他们隐居的小竹屋疾步走去。脚下湿滑的泥土和散落的草药几乎让他踉跄,但他下盘极稳,硬是没让怀里的人感受到一丝颠簸。
“等等……萧煜……” 叶云曦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他强忍着又一波席卷而来的剧痛,勉力抬起头,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紫苏断肠’……药性烈,入血快……怕是……等不及……”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药草,试图在模糊的视线和阵阵袭来的痛楚中辨认出什么能够缓解的药物,却只看到一片狼藉。刚才那一撑,不仅沾染了毒草,还打翻了半篮辛苦采来的草药,混入了泥水之中。
“那怎么办?云曦,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萧煜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宁愿此刻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看到云曦承受这样的折磨。他的目光落在叶云曦微微蜷缩的身体和他紧紧护住的腹部,还有那月白衣衫下摆处,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刺目的血红——那是刚才跪坐或倾倒时沾染的泥土,还是……
萧煜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先……先回去……” 叶云曦咬着下唇,唇瓣已失了血色,“屋里……屋里有备用的‘安神香’和……和一些保胎的药……快……”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持久。叶云曦再也支撑不住,痛苦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额头死死抵在萧煜的肩窝,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云曦!” 萧煜心胆俱裂,再顾不得其他,抱紧怀中几乎要痛晕过去的人,用上了轻功,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疾速穿梭在雨幕笼罩的竹林之中。
雨水劈头盖脸地打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打湿了叶云曦苍白如纸的脸。竹叶的沙沙声,雨水的淅沥声,以及叶云曦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令人心悸的网,紧紧攫住了萧煜的心。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他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客,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却无法替怀中的人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撑住,云曦,一定要撑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萧煜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破碎,他一遍遍地低语,像是在安慰怀里的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竹屋已遥遥在望,但那段平日里只需几步便能走完的路,此刻却显得如此漫长而煎熬。
(四)
“砰”的一声,竹屋简陋的门被萧煜用脚带着内力撞开。他甚至顾不上去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几个大步便冲到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叶云曦放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榻上。
“药……药在哪里?” 萧煜急促地问,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屋内。他们的住处陈设简单,除了床榻桌椅,便是靠墙的几个药柜和堆放的书籍医典。
叶云曦痛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蜷缩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指节泛白,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弓起。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痛苦而绷紧的清瘦身形和那格外醒目的孕肚。
“左……左边第二个柜子……第三层……”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碎的痛吟,“‘安神香’……还有……红褐色……小瓷瓶……”
萧煜几乎是扑到药柜前,一把拉开柜门。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目光飞快地在瓶瓶罐罐和层叠的药包间搜寻。平日里被叶云曦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药柜,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迷宫。
找到了!一个贴着“安神香”标签的木盒,还有一个小巧的红褐色瓷瓶,上面没有标签。
他一手抓起香盒和瓷瓶,另一只手摸索着火折子,冲回床边。
“是这个吗?云曦,你看!” 他将瓷瓶递到叶云曦眼前。
叶云曦勉强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虚弱地点了点头。
萧煜不再犹豫,迅速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安神香,一股清淡却带着安抚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他又手忙脚乱地倒出瓷瓶里的药丸——只有两颗深棕色的药丸,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怎么……怎么用?” 萧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对医术的一窍不通。
“水……温水……” 叶云曦的声音细若蚊蚋,又一阵剧烈的宫缩让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腹部,却在触碰到衣衫时,指尖传来一片湿濡黏腻的触感。
不是汗水,也不是雨水。
他猛地低头,只见月白色的亵裤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见红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劈中了叶云曦,也让一直紧盯着他的萧煜瞬间面无人色。
“血……云曦,你流血了!” 萧煜的声音彻底失控,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怎么办?这药……水!对,水!”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里面的水却是凉的。他立刻运气于掌心,内力流转间,冰凉的茶水迅速变得温热。他倒了一杯,端着水杯和药丸,再次冲回床边。
“云曦,快,把药吃了!” 他半扶起叶云曦虚软的身体,小心地将药丸送到他唇边,又将水杯凑近。
叶云曦强忍着剧痛和晕眩,艰难地张开嘴,将两颗药丸吞了下去,又喝了几口温水。药丸带着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他无力地靠回萧煜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依然因疼痛而不住颤抖。
安神香的烟雾缭绕,药丸也已服下,但那阵阵袭来的宫缩似乎并没有立刻减缓的迹象。腹部的坠痛依旧尖锐而固执,每一次收缩都仿佛要将他撕裂。
萧煜紧紧抱着他,感受着怀中人不断传来的颤抖和压抑的痛吟,一颗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煎熬。他看着叶云曦苍白如金纸的脸庞,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看着那衣衫上不断扩大的血迹,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将他彻底淹没。
药吃了,香点了,可云曦的痛苦没有减轻,反而见了红……这分明是早产的迹象!而且是因那该死的毒草引发的!
“稳婆……我现在就去!” 萧煜猛地站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慌乱,“最近的镇子……骑马也要一个时辰……云曦,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不能失去他,绝不能!
(五)
“不……不要走!”
就在萧煜转身欲冲出门外的一刹那,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萧煜猛地回头,对上叶云曦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
“云曦?”
“别……别去……” 叶云曦的声音微弱却急促,他一边忍受着新一轮更加剧烈的宫缩,一边用力摇头,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被褥上,“来不及了……一个时辰……太久了……”
他的气息紊乱,每一次开口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红褐色的保胎药丸似乎并未起到预期的效果,或者说,“紫苏断肠”的药性太过霸道,已经压过了药力。腹部的坠痛感越来越强,越来越密,几乎没有间歇。身下的湿意也越来越明显,那血色似乎在一点点蔓延。
作为医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危险。早产,加上催产药物的刺激,出血,宫缩剧烈……任何一步都可能走向无法挽回的境地。萧煜这一去一来,至少两个时辰,他怕自己……怕孩子……都撑不到那个时候。
“可是……” 萧煜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模样,看着那刺目的血迹,心急如焚,“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留下来能做什么?!”
他是个剑客,他的手习惯握剑杀敌,而不是……而不是接生!他甚至连基本的医理都不懂!留下来,眼睁睁看着云曦受苦,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听我说……萧煜……” 叶云曦抓着他衣角的手收得更紧,仿佛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凝聚起一丝精神,直视着萧煜慌乱无措的眼睛,“你……你不能走……我需要你……在这里……”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叶云曦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细密的冷汗从额角不断滚落。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可抗拒地向下坠去……
“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痛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
这声痛苦的呼喊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煜的心上。他看着叶云曦瞬间惨白失色的脸,看着他紧抓着自己衣角、指节几乎要捏碎的手,看着他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血红……
萧煜脑中一片空白,去请稳婆的念头瞬间被击得粉碎。
来不及了。
云曦说得对,真的来不及了。
他不能离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云曦一个人!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在这里,守着他。
“好……我不走!我不走!” 萧煜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握住叶云曦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云曦,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说,我都听你的!”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恐惧和担忧依旧浓重,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无法求援,那他就是云曦此刻唯一的依靠!
叶云曦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丝。剧痛依旧在撕扯着他的身体,但知道萧煜不会离开,他心中那份最深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些许。
他艰难地喘息着,努力在宫缩的间隙积攒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口:“水……热水……干净的布……剪刀……要……要煮沸消毒……”
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萧煜立刻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依旧紧握着叶云曦,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他红着眼睛,重重点头:“好!热水,布,剪刀!我马上去准备!”
他猛地站起身,看了一眼床上痛苦不堪的爱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坚定,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向简陋的厨房。
竹屋内,安神香的烟雾缭绕,雨声淅沥。一场没有任何准备、发生在隐居竹林深处的艰难生产,就这样在惊惧和剧痛中,仓促地拉开了序幕。
(六)
厨房里传来一阵叮当乱响。
萧煜从未觉得这小小的灶台如此陌生而复杂。他用最快的速度引燃了灶膛里的干柴,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他舀水倒入锅中,动作急促得几乎将水洒出来。
等待水烧开的每一息都如同煎熬。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目光不停地瞟向内室的方向,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叶云曦压抑的痛吟,每一声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热水……干净的布……剪刀……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角落一个干净的木盆上,又拉开一个柜子,里面是他们平时换洗的素色衣物。他毫不犹豫地抽_出几件叶云曦的白色里衣——那是云曦最贴身的衣物,柔软干净。他拿起旁边切菜用的刀,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转而找到一把寻常的剪刀。
水终于开始翻滚,冒出腾腾热气。萧煜将剪刀扔进沸水里,又用干净的木棍夹起,让它在滚水中反复烫煮。他又找来几块干净的棉布,虽然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云曦说了要干净的布,他便尽可能多地准备。
他将煮好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又用最大的木盆盛满了滚烫的热水,再兑上些许凉水,试了试温度,感觉温热适手,这才端起盆,拿着布和剪刀,快步走回内室。
内室的光线有些昏暗,安神香的烟雾缭绕不散,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只这一会儿工夫,床榻上的景象已经让萧煜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
叶云曦蜷缩得更紧了,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被咬出了血痕,额发完全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他似乎已经痛到极致,连呻吟都变得微弱断续,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昭示着他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
而最让萧煜恐惧的是,那片染红亵裤的血迹,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颜色也更加鲜艳刺目。
“云曦!我回来了!水……水和东西都拿来了!” 萧煜将东西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声音因为看到这一幕而再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跪在床边,伸手想要触摸叶云曦的脸,却又怕惊扰了他。
叶云曦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看向他。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布……垫在……身下……”
“好,好!” 萧煜连忙拿起干净的布。他笨拙地、却又极其轻柔地想要将布垫在叶云曦身下。这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异常艰难,因为叶云曦痛得根本无法配合,身体僵硬地蜷缩着。
“云曦,放松一点,放松……没事的,我在……” 萧煜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尽管他自己的心早已乱成一团麻。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叶云曦的腰和腿,终于勉强将几层干净的布垫好。
刚做完这些,叶云曦的身体又一次猛地绷紧,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而凄厉的痛呼,双手死死攥住了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萧煜……我……我好像……要……要用力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恐惧,“我……我控制不住……”
腹中那股强大的下坠感已经到了顶点,身体的本能正在催促他用力,将腹中的胎儿娩出。可是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就要独自面对这最凶险的一关。
萧煜看着他痛苦无助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跟着碎裂开来。他紧紧握住叶云曦汗湿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彼此同样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云曦,别怕……跟着感觉走……用力……如果身体让你用力,那就用力……” 萧煜的声音嘶哑,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是错,他只知道,此刻他不能让云曦感到孤单和绝望,“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一步都不会离开!”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竹叶被风雨吹打,发出沙沙的声响,与屋内叶云曦痛苦的喘息和萧煜慌乱却坚定的安抚声交织在一起,在这远离人烟的竹林深处,奏响了一曲惊心动魄的生命序章。
(七)
叶云曦再也无法思考,身体的本能彻底接管了一切。随着又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剧痛袭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向下推挤的力量迫使他拱起身子,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混合着痛苦与用力的声音。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像是身体要从内部被生生劈开。毒草的效力与早产的宫缩叠加在一起,狂暴而密集,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意识在剧痛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一能抓住的,是萧煜紧握着他的手,以及那一声声嘶哑却坚定的呼唤。
“云曦……云曦……我在……” 萧煜半跪在床边,一手紧握着叶云曦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他看着叶云曦痛苦到扭曲的脸庞,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脖颈青筋,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道除了这样无力的安抚还能做什么。
他想替他痛,想替他承受这一切,可他不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守着,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云曦,他不是一个人。
“啊——!” 叶云曦再次用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抓着萧煜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正在向下移动,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胀痛和压迫感。
“慢……慢一点……云曦,试着……试着喘口气……” 萧煜慌乱地模仿着他以前偶然听过的一些关于生产的只言片语,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吸气……呼气……”
叶云曦哪里还能控制呼吸,剧痛和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用力都耗尽了他本就虚弱的体力。他感觉身下的布巾很快就被湿透了,温热的液体不断流出,混杂着血腥气,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和恐惧。
“萧煜……我好怕……” 在一次宫缩的短暂间隙,叶云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和虚弱,眼神涣散地望着上方昏暗的屋顶,“我……我会不会……”
“不会!” 萧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冰凉汗湿的脸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云曦!也相信你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叶云曦之前教他的一些基础医理,虽然大部分都忘了,但此刻他必须做点什么。他看到叶云曦的亵裤已经被血和羊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阻碍着生产。
“云曦,我……我帮你把裤子脱掉,好不好?这样……这样可能会好一些。” 萧煜的声音有些艰涩。
叶云曦此刻已经痛到麻木,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
萧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和不适。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轻柔地褪去叶云曦被浸湿的亵裤。当看到那里的景象时,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片狼藉的血污中,他似乎……似乎看到了婴儿乌黑的胎发!
孩子……孩子真的要出来了!
这个发现让萧煜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狂喜的情绪同时击中。
“云曦!我看到了!我看到孩子的头了!”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再……再加把劲!就快了!云曦!”
听到萧煜的话,叶云曦仿佛也受到了一丝鼓舞,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点光芒。他咬紧牙关,积攒起所剩无几的力气,配合着下一次剧烈的宫缩,再次发力。
“呃啊——!”
这一次的用力似乎格外有效,伴随着叶云曦一声长长的、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痛呼,萧煜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娩出。
他下意识地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接住……
雨还在下,敲打着竹屋,也敲打着屋内两人紧绷的心弦。生命即将降临,而危机,却并未解除。
(八)
“云曦!用力!再一下……就一下!” 萧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他看着那小小的、被血污和羊水覆盖的头颅,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颤抖,既渴望触碰,又害怕伤到这脆弱的新生命。
叶云曦听到了萧煜带着哭腔的鼓励,也感受到了身体内部那最后的、无法抗拒的推力。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希望都凝聚在这一刻,猛地向下一沉——
“啊——!!!”
一声几乎耗尽生命的长吟过后,他感觉身体猛地一松,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撕心裂肺的胀痛骤然减轻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致的虚脱感,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乎在同时,萧煜感到自己颤抖的手心一沉,一个温热、滑腻、无比柔软的小小身体,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他的掌中。
他呆住了。
怀中的婴儿那么小,那么软,浑身覆盖着黏腻的胎脂和血污,皮肤皱巴巴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紫红色。小小的四肢蜷缩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哭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萧煜僵硬地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这就是……他和云曦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哭?
一股比刚才看着叶云曦受苦时更深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云曦……他……他怎么……” 萧煜的声音干涩发颤,他扭头看向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叶云曦,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不能慌!
萧煜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云曦还在危险中,孩子……孩子也需要他!
他记起以前听人说过,刚出生的婴儿需要清理口鼻的秽物才能呼吸。他笨拙地将婴儿侧抱,用自己干净的衣袖(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婴儿小小的口鼻。
还是没有反应。
萧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顾不得其他,按照本能,将婴儿倒提起来(动作却不敢太重),轻轻拍打着婴儿小小的背脊。
一下,两下……
就在萧煜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哇——!!”
一声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啼哭,猛地划破了竹屋内的死寂!
那哭声像是天籁,瞬间击中了萧煜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哭了!孩子哭了!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连忙将婴儿重新抱回怀里,用旁边的温水和干净的布,胡乱却轻柔地擦拭着婴儿身上的血污。
小家伙似乎哭累了,也或许是感受到了温暖的包裹,渐渐止住了哭声,只剩下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萧煜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那紧闭着的眼睛和微微翕动的小嘴,一颗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柔情填满。
这是他的孩子……他和云曦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想将孩子抱给叶云曦看,却在看到叶云曦的状态时,心中的喜悦瞬间被浇熄大半。
叶云曦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脸色没有丝毫好转。他身下的血迹似乎还在缓慢地蔓延,而那连接着婴儿和母体的、泛着蓝白色的脐带,还搭在那里。
剪刀!
萧煜猛地想起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做。他将哭过之后安静下来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叶云曦身边相对干净的地方,用柔软的布裹好,然后拿起那把已经冷却、但在沸水中煮过的剪刀。
他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记得云曦说过要先用线扎紧两端再剪断,可是线呢?他慌乱地四处张望,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线。
就在这时,床上的叶云曦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微微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萧煜手中的剪刀和那脐带上,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柜子……第二格……有……干净丝线……”
萧煜如蒙大赦,立刻冲到药柜边,找到了那卷白色丝线。他按照记忆中模糊的印象,笨拙地在靠近婴儿一端和远离婴儿的一端分别用丝线紧紧打结,然后拿起剪刀,对准中间的位置。
冰冷的金属贴近那脆弱的连接,萧煜的手抖得厉害,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伤到孩子或是……或是云曦。他闭了闭眼,一咬牙,“咔嚓”一声,剪断了那条生命的纽带。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要虚脱在地。
他看着裹在布巾里、呼吸平稳的婴儿,又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血色不断流失的叶云曦,巨大的喜悦和深沉的恐惧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孩子平安降生了,可云曦……云曦的难关,似乎才刚刚开始。
(九)
剪断脐带的那一刻,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尘埃落定。
萧煜的目光从那小小的、包裹在布巾里的婴孩身上移开,落回到叶云曦身上时,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叶云曦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生气的灰白。他的嘴唇干裂,微微张开,每一次呼吸都浅得几乎看不见起伏。身下的血迹并没有因为胎儿的娩出而停止,反而像是失去了阻碍一般,浸染的范围更大了,那刺目的鲜红不断提醒着萧煜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云曦……云曦!” 萧煜丢下剪刀,扑到床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慌,“你怎么样?你看看我!你醒醒!”
他轻轻拍打着叶云曦冰凉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但叶云曦只是睫毛微颤,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止血!必须止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萧煜脑中炸响。他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知道这样流血下去意味着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屋内飞快地扫视,试图找到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
药柜!云曦一定有准备止血的药!
他再次冲到药柜前,胡乱地翻找着。瓶瓶罐罐,药包纸笺,上面大多写着他看不懂的药名。他急得满头大汗,双眼赤红。
“是哪个?云曦,告诉我,止血的药是哪个?” 他几乎是在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床榻上,叶云曦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指向药柜的某个方向,嘴唇微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白……白芷……三七……研末……外敷……”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但萧煜却听得清清楚楚。
“白芷!三七!” 他立刻找到了两个分别贴着标签的药包,抖着手倒出里面的药材——一些干燥的根茎和块状物。
研末?怎么研?
他看到了旁边放着的一个捣药用的石臼。他顾不得许多,将两种药材一股脑倒进去,拿起石杵便开始发疯似的猛捣。坚硬的药材在石臼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粉末飞扬。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甚至顾不上去管粉末是否足够细腻,只是将捣好的药末一股脑倒在一块干净的布上,端着冲回床边。
“云曦,药来了!我给你敷上!” 他说着,便要掀开盖在叶云曦下身的薄被。
“不……不是那里……” 叶云曦的声音更加微弱,几乎细不可闻,“是……是宫……宫口……”
萧煜的动作猛地僵住。他一个从未接触过这些的大男人,此刻却要……
但只是迟疑了一瞬,看到叶云曦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所有的犹豫和不适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有什么比云曦的命更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掀开薄被的一角。触目所及的血污让他心头发紧,但他强迫自己忽略,按照叶云曦断续的指示,将带着药末的布小心翼翼地按压在出血最严重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再次紧紧握住叶云曦冰凉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他体内,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和生机。
“云曦,撑住……药敷上了,血会止住的……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一遍遍地低语,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自我安慰。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萧煜分出一丝心神,用空着的手轻轻拍了拍婴儿的襁褓。
一个是他拼尽全力想要留住的爱人,一个是他刚刚亲手接引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但竹屋内的气氛却依旧凝重得让人窒息。药末敷上了,内力也渡入了,可叶云曦的状况似乎并没有立刻好转。他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吓人。
萧煜的心像是悬在万丈悬崖之上,摇摇欲坠。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不知道这些简陋的急救措施是否足够挽回云曦的生命。他只能死死地握着那只越来越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脉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呐喊:
云曦,求你,不要离开我……
(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竹屋内静得可怕,只剩下萧煜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怀中小小婴孩偶尔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哼唧。雨声彻底停了,天色似乎也亮了一些,透过竹窗,可以看到外面湿漉漉的绿意,带着雨后的清新,但这丝毫无法缓解屋内的沉重与压抑。
萧煜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床边,一手紧握着叶云曦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掌心贴在他的丹田附近,持续不断地将自己温厚的内力渡入他体内。他能感觉到叶云曦的身体像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深渊,他的内力输进去,便如泥牛入海,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的生机,却无法驱散那致命的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叶云曦的脸上。那张曾经清绝出尘、带着温润笑意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毫无血色的苍白和深深的倦怠。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覆盖了眼底所有的神采,只有偶尔因为体内残存的痛楚或寒冷而引发的微弱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敷上的药末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萧煜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被一角查看,那骇人的鲜红似乎没有再继续扩大蔓延。但这微小的进展远不足以让他安心,叶云曦失去的血太多了,身体太虚弱了,就像一盏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残烛。
“呜……”
一声细弱的、带着委屈的哭声打断了萧煜的专注。他低下头,看到裹在布巾里的小家伙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小嘴瘪着,似乎是饿了,或是冷了。
萧煜的心猛地一揪。他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刚刚降临世界、同样需要他照顾的小生命。
他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叶云曦,又看看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儿,一时间手足无措。他该怎么办?云曦需要他的内力维持生机,可孩子也需要温暖和……食物?
他完全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该怎么喂养。云曦之前似乎准备了一些东西,但他当时并未留意。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带着一种脆弱的、让人心碎的坚持。萧煜不能再忽视他了。
他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收回为叶云曦输送内力的手,改为用双手环抱住那个小小的襁褓,将婴儿紧紧贴在自己胸口,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不哭,不哭……爹爹在……” 萧煜笨拙地拍抚着婴儿的后背,声音沙哑而干涩。这是他第一次自称为“爹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初为人父的奇异悸动,更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和安抚,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但依旧不安地在他怀里蹭着,小嘴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萧煜抱着孩子,再次将目光投向叶云曦。他看到叶云曦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婴儿的哭声惊扰,又像是在无意识中感受到了什么。
“云曦?” 萧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凑近了些,轻声呼唤。
叶云曦没有回应,但萧煜却捕捉到,他那原本几乎停止扇动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反应,如同在漆黑的绝望中投下的一缕微光,让萧煜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没有放弃!云曦还在努力!
一股力量重新注入萧煜疲惫不堪的身体。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撑住,为了云曦,也为了这个刚刚来到他们身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孩子。
他抱着孩子,重新握住叶云曦的手,虽然不能再持续输送内力,但掌心相贴的温暖,或许能给他一些力量。他低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叶云曦耳边低语:
“云曦,听到没有?孩子在哭呢……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快醒醒,好不好?求你了……”
窗外,天光渐亮,驱散了浓雾。竹叶上的雨珠在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竹屋内,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守着一个生死未卜的爱人,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在绝望与希望的边缘,艰难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十一)
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药草味和雨后泥土的湿气,交织成一种沉重而奇异的味道。
萧煜跪坐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叶云曦的脸。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叶云曦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彻底消失。他紧握着他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但似乎……没有再继续冷下去。脉搏也依然微弱,却好像稳定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欲散。
是错觉吗?还是他渡入的内力和敷上的药真的起效了?
怀里的小家伙在短暂的安静后,又开始不安地蠕动,发出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哼唧声。这一次,哭声里带着明显的焦躁和需求。
饿了。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萧煜脑海。他不能再只顾着云曦,这个小生命也同样需要他。
他记得云曦身体不适后,似乎说过,以防万一,在厨房的瓦罐里备了些晒干处理过的羊乳粉,说是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可以兑温水给孩子应急。当时萧煜听了只觉得心惊,不愿去想那“万一”,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他看了看床上依旧昏睡的叶云曦,又看了看怀里哭闹不休的婴儿,心中天人交战。离开片刻,去准备奶水,会不会……
可不喂,孩子又能撑多久?
他狠了狠心,将叶云曦的手小心地放回被子里,又将婴儿用柔软的布巾裹得更紧了些,放在床榻内侧相对安全的位置,紧挨着叶云曦的身体。或许母亲的气息能让小家伙稍微安心一点。
“等我,都等我……马上回来。” 他低声对两个他最重要的人说,然后站起身,踉跄地走向厨房。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麻木僵硬,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极度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在厨房的角落,他果然找到了那个标记着“乳粉”的瓦罐。他又重新烧了些热水,按照记忆中云曦模糊提过的比例,用温水将乳白色的粉末小心地调开。没有奶瓶,他找了一把干净的小勺子,又撕了一小块最柔软的干净棉布。
回到内室,婴儿的哭声已经带上了嘶哑。萧煜心中一痛,连忙将孩子抱起,靠在自己臂弯里。他先试着用小勺子喂,但婴儿太小,根本无法配合,奶水大多都流了出来。他又试着用干净棉布沾湿了奶水,小心地凑到婴儿嘴边。
这一次,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食物的气息,小嘴本能地开始吮吸起来。虽然笨拙,但确实喝下去了一些。
萧煜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他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用棉布沾着温热的奶水喂着怀中的小生命。婴儿吮吸的力道很小,却带着顽强的生命力,让萧煜疲惫的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酸涩。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喂着孩子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动静。他猛地转头看向床榻——
叶云曦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而且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明显!甚至,他那干裂的嘴唇也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云曦!” 萧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差点失手打翻手中的小碗。
他迅速将喝了些奶水、似乎安静下来的婴儿重新放回叶云曦身边,然后扑回床边,再次握住叶云曦的手。
“云曦!你醒了吗?你看看我!” 他急切地呼唤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一次,叶云曦似乎真的听到了。他眼皮下的眼珠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中,让他不适地蹙了蹙眉。视线无法聚焦,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光影,以及一个熟悉而焦急的轮廓。
“萧……煜……”
一个几乎细不可闻、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叶云曦干裂的唇间溢出。
虽然微弱,但这确实是他的声音!
萧煜瞬间红了眼眶,巨大的喜悦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紧紧握着叶云曦的手,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在!云曦,我在这里!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他俯下身,将脸埋在叶云曦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两人冰凉的皮肤。
他还活着。
他的云曦,还活着。
这就够了。无论接下来还要面对多少困难,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十二)
叶云曦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他能听到萧煜哽咽的声音,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冰冷的皮肤上,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切的担忧,透过紧握的手和颤抖的身体,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想回应,想安抚他,但身体却像是不属于自己一般,沉重得无法动弹。眼皮重若千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酸痛和虚弱。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烟,刚刚那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水……” 他又一次艰难地翕动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
“水!对,水!” 萧煜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动作却依旧轻柔地扶着叶云曦的后颈,将温水凑到他唇边。
叶云曦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甘洌的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带来了一丝微薄的力气。他的视线终于能勉强聚焦,看清了眼前萧煜憔悴不堪的脸。
一夜未眠,他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平日里那个英挺锐利的剑客,此刻看起来疲惫而狼狈,眼中却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后怕。
“萧煜……” 叶云曦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清晰了一些,“辛苦……你了……”
萧煜摇摇头,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声音沙哑:“说什么傻话。你没事就好,你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叶云曦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自己身侧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小小的身体动了动,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咂嘴声。
“孩子……”
“在这里,他很好。” 萧煜连忙将襁褓抱起来一点,送到叶云曦眼前,“是个男孩,很健康,就是小了点,早产了些日子。你看,他刚刚还喝了奶。”
叶云曦的目光落在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那紧闭的眼睛,微微扇动的鼻翼,还有那无意识吮吸的小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瞬间涌上心头。那是他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孩子,是他和萧煜血脉的延续。经历了那样的凶险和痛苦,这个小生命顽强地来到了世间。
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初为人父的柔软。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柔软的脸颊。
“像……你……” 他虚弱地笑了笑,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萧煜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只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他也笑了,眼中却再次泛起泪光:“是吗?我觉得更像你,这么……好看。”
简单的几句对话,耗尽了叶云曦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萧煜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吗?”
叶云曦微微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累……没力气……” 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依旧空荡荡的,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虽然最危险的出血似乎止住了,但身体的亏空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回来的。
“睡吧,云曦,睡一会儿就好了。” 萧煜连忙道,小心翼翼地帮他掖好被角,“我守着你和孩子,哪里也不去。”
他将婴儿重新放在叶云曦身边,自己则依旧守在床沿。看着叶云曦再次沉沉睡去,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脸色也似乎恢复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色,萧煜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落下了一点。
风波暂时平息,但危机并未完全解除。云曦的身体还需要时间恢复,早产的婴儿也需要精心照料。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萧煜看着床榻上沉睡的一大一小,那是他此生最珍视的两个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和疲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多艰难,他都会守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下去。
竹林深处,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在沉睡的爱人和新生的婴孩身上,也照亮了他自己布满血丝却无比坚毅的眼眸。一切,都将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