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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国皇子x江南琴师
currypiggie 2025-05-10

敌国皇子x江南琴师

(一)

暮色四合,秦淮河上水光潋滟,晚风轻拂,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潮意。

一艘装饰雅致的画舫,正缓缓行驶在宽阔的河面上,远离了岸边的喧嚣与灯火,只余下水波荡漾的轻响和偶尔掠过的晚归水鸟的鸣叫。画舫内部布置得极为舒适,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与主人不俗的品味。

船舱内,一盏剔透玲珑的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沈清弦斜倚在铺着厚软锦垫的榻上,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广袖轻袍,衣料轻薄,隐隐透出内里素净的中衣。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在清瘦的脸颊旁,更显得他肤色苍白,眉眼精致绝伦,带着一种病中初愈般的脆弱美感。

他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上。那弧度已十分明显,将原本宽松的衣袍撑得满满当当。他的双手,骨节分明,此刻正轻柔地覆在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动静,苍白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眸底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倦怠。他本就底子薄,身子骨弱,这近九月的孕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坐在他身侧的男子,萧煜,则是一身玄黑绣暗金云纹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气质沉稳。他自称是游历江南的富商,但眉宇间的英气和偶尔流露出的锐利眼神,却绝非普通商贾所有。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沈清弦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与专注。

萧煜也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沈清弦的手背上,一同感受着那腹中生命的脉动。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仿佛能传递源源不断的力量和安心。

“今日可觉得累?”萧煜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担忧,“若是不适,定要告诉我。”

沈清弦轻轻摇了摇头,将身体更深地偎进萧煜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感受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气息。“还好,”他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气弱,“宝宝今日很乖,没有闹腾。”

他是名动江南的第一琴师沈清弦,指下曾流淌出无数动人心弦的清越乐章。可如今,他甘愿舍弃那些浮名,只求能安稳地守着腹中的孩子,和身边这个给予他无限温柔与庇护的男人。

舱角,一张古朴的七弦琴静静安放,琴弦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和水汽的清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温馨而宁谧。

萧煜凝视着沈清弦略显疲惫却满足的睡颜,眼神愈发柔和。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爱人能靠得更稳些,又伸手将旁边一张薄薄的锦被拉过来,仔细地盖在沈清弦身上,连同那孕育着他们希望的腹部也一并护好。

画舫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水声潺潺,灯影摇曳。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静好,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岁月静好,相守无忧。

然而,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变,即将打破这份脆弱的安宁。

(二)

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夜色渐深,水面上的雾气似乎也浓重了些。原本平稳行驶的画舫,忽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足以惊醒浅眠中的沈清弦。他微蹙着眉,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肚子,身体的不适让他比常人更加敏感。

萧煜几乎在同一时间警觉起来。他常年行走在外,经历过不少风浪,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他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着船外的动静。除了水声,似乎隐约传来一些杂乱的声响,像是远处有人在呼喊,还有……兵刃碰撞的清脆声?

“怎么了?”沈清弦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

萧煜拍了拍他的手背,试图安抚,但眼神却锐利地扫向窗外。“没什么,许是别的船只经过。”他嘴上说着,但握着沈清弦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他从不离身的短匕。

然而,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不再是隐约的声响,而是无比清晰的呼喝、惨叫,以及船桨急促划破水面的声音。有几艘小而快的船只,如同黑夜中的鬼魅,正迅速朝着他们这艘画舫包抄而来。

“是水匪!” 船头传来船夫惊慌失措的大喊。

几乎是话音刚落,猛烈的撞击发生了!

“砰——!”

一声巨响,画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船舱内的物件噼里啪啦地摔落在地,那盏琉璃灯也承受不住震荡,“哐当”一声砸碎在甲板上,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清弦!” 萧煜反应极快,在画舫被撞击的瞬间,他已用自己的身体将沈清弦牢牢护在怀里,挡住了可能飞溅过来的碎片。

尽管有萧煜的保护,但那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还是让沈清弦闷哼了一声。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从小腹深处传来,迅速蔓延开来。

“呃……” 沈清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一下子浸湿了额发。他双手死死地捂住肚子,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剧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清弦!你怎么了?!” 萧煜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借着微光,看到沈清弦痛苦的神情,以及他紧抓着自己衣襟、指节泛白的手,顿时心急如焚。

“肚子……肚子好痛……” 沈清弦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带着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恐惧,“煜……我好像……要……”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又一阵更剧烈的绞痛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浸湿了衣袍。

早产!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萧煜心头。他看着沈清弦痛苦不堪的样子,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瞬间席卷了他。

外面的喊杀声、撞击声仍在继续,画舫还在摇晃,水匪显然已经登船。

但此刻,萧煜的眼中只有怀里这个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爱人,以及他腹中那个尚未足月、却可能要提前降临的孩子。

(三)

“清弦!清弦!撑住!” 萧煜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一手紧紧搂着沈清弦不断下滑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探向沈清弦的身下。指尖触及之处,一片濡湿温热,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不是羊水,是血!

萧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见红了,加上这剧烈的腹痛……这绝不是好兆头!清弦的身子本就虚弱,若是此刻强行生产,还在这兵荒马乱、没有任何准备的船上……后果不堪设想!

“别怕,清弦,别怕,有我在……” 萧煜的声音嘶哑,他将沈清弦抱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沈清弦汗湿的额头,一遍遍地低语安抚,尽管他自己的心也乱如麻。

沈清弦痛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他只能用力抓着萧煜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他苍白干裂的唇间溢出,每一次腹部的收缩都让他全身痉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更添寒意。他能感觉到生命力在随着身下的温热一点点流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煜……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用尽力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中满是泪水和哀求。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相信我!” 萧煜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他不能让清弦和孩子出事,绝不能!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巨响,船舱那扇本就不甚结实的木门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木屑纷飞。外面水匪的叫嚣声清晰可闻:

“里面肯定有肥羊!撞开!”
“动作快点!别让官兵追上来了!”

危机已迫在眉睫!

萧煜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温情被凛冽的杀意取代。他迅速扫视了一眼狭小的船舱,这里无处可躲,唯一的选择,就是死守!

他小心翼翼地将沈清弦调整了一个更安全的姿势,让他靠在舱壁的软垫上,尽量减少颠簸带来的冲击,又快速将那床锦被裹得更紧些,希望能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支撑。

“清弦,忍一忍,我很快回来。” 萧煜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不舍、以及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坚定。他没有去拿墙边挂着的装饰用长剑,而是反手抽出了腰间那柄看似不起眼的短匕。匕首在微光下闪过一道寒芒,映照出他此刻冰冷肃杀的面容。

他不是什么温和的江南富商,他是北境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是习惯了生死搏杀的皇子。为了守护身后最重要的人,他不介意让这秦淮河,再多染上几分血色。

“砰!” 又是一声巨响,舱门被撞得裂开了一条缝隙。

萧煜深吸一口气,握紧匕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了那摇摇欲坠的门板。他的全部感官都调动起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血战。而他身后,是他的爱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拼死守护的一切。

(四)

“轰——!”

伴随着刺耳的木材碎裂声,本就摇摇欲坠的舱门彻底被撞开!两个手持砍刀、面目狰狞的水匪狞笑着闯了进来,浑浊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舱内,瞬间就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虽然痛苦蜷缩、却依旧难掩绝世容光的沈清弦身上。

“嗬!果然藏着个极品!”

“老大运气真好!这个带回去……”

他们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迎面扑来!

萧煜动了。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滞。他就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猛兽,所有的温情脉脉在此刻尽数化为凛冽的杀机。第一个水匪只觉眼前一花,喉咙处传来一阵冰凉的剧痛,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在精致的地毯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第二个水匪被同伴的骤然死亡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挥刀砍向萧煜。然而,萧煜的身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诡谲刁钻。他身形一矮,轻易避开了势大力沉的一刀,同时手腕翻转,那柄淬了寒光的短匕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误地刺入了水匪持刀的手腕!

“啊——!” 惨叫声终于响起,水匪吃痛松手,砍刀“哐当”落地。但他还来不及做出下一个反应,萧煜的匕首已经再次划过,这一次,目标是他的咽喉。又是一声沉闷的倒地声,船舱内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两个凶神恶煞的水匪已变成冰冷的尸体。萧煜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袍上沾染了几点暗红的血迹,他握着匕首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冰冷,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两只碍事的虫子。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并未让他有丝毫放松。外面的厮杀声依旧激烈,画舫的晃动也并未停止。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身后传来的,沈清弦越发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唔……啊……痛……”

萧煜猛地转身,几步冲回沈清弦身边,单膝跪下。他扔掉手中滴血的匕首,用尚算干净的袖子擦了擦手,才敢去碰触沈清弦汗津津的脸颊。

“清弦!清弦!看着我!” 萧煜的声音急促而慌乱,全然不复方才的冷酷镇定。

沈清弦艰难地睁开眼,眼睫上沾满了冷汗和泪水,视线有些涣散。他看着萧煜,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小腹,那里的疼痛一波紧似一波,仿佛要将他撕裂。身下的濡湿感也越来越重,带着不祥的黏腻。

萧煜低头看去,借着从破损舱门透进来的月光,他清楚地看到,沈清弦月白色的袍子下摆,那片深色的湿痕正在不断扩大,颜色也从最初的淡红变得越来越深……

“不……不……” 萧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失血太多了!这样下去,别说孩子,连清弦也……

他颤抖着伸手去探沈清弦的脉搏,脉象微弱而急促,显示着主人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撑住!清弦!你一定要撑住!” 萧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从未如此害怕过。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可以浴血奋战,但他无法承受失去怀中这个人的可能。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渐渐平息了一些,但画舫依旧在水面上不受控制地漂荡,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了,冰冷的河水甚至开始从破损的船舷漫灌进来。

此地绝不能再待下去!必须立刻离开,找大夫!

萧煜迅速做出决断。他一把将沈清弦打横抱起,尽可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高隆的腹部,避免任何可能的颠簸和挤压。沈清弦痛得几乎昏厥,只能无力地将头靠在萧煜的颈窝,发出细微的呜咽。

“别怕,我带你走,我们去找大夫,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萧煜一边低声安慰,一边抱着他,踉跄着冲向那破损的舱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外面混乱的甲板,寻找着一线生机。

夜色深沉,水波荡漾,危机四伏。他们的命运,悬于一线。

(五)

萧煜抱着沈清弦冲出船舱,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河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甲板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水匪的,也有船夫的。仅存的几个船夫还在和剩下的两三个水匪进行着殊死搏斗,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画舫的倾斜越来越严重,冰冷的河水已经漫过了半个甲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每一次晃动都让沈清弦闷哼出声,脸色也愈发惨白。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残存水匪的注意。一个满脸横肉的水匪看到萧煜怀中那个价值连城的“美人”,又见他似乎并无武器(匕首已扔),眼中凶光一闪,狞笑着挥刀扑了过来!

“留下他!”

萧煜眼神一厉,抱着沈清弦的身体猛地向旁边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砍向他后背的一刀。他脚下不停,借着闪避的惯性,右腿如同鞭子般迅猛地扫出,狠狠踢在水匪的膝盖侧面!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水匪凄厉的惨叫,他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正好摔进不断涌上来的河水里,挣扎着呛咳起来。

萧煜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他看到了!在画舫侧后方不远处,系着一艘之前水匪用来登船的小舢板!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但通往那里的路线上,还有一个水匪正和船夫缠斗。

“清弦,抱紧我!” 萧煜低吼一声,脚下发力,抱着怀中几乎失去意识的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那水匪听到动静,刚一回头,就看到一道携着雷霆之势的身影逼近。他下意识地举刀格挡,却被萧煜用肩膀狠狠一撞!巨大的力量让水匪踉跄后退,撞在船舷上。萧煜没有停顿,抱着沈清弦从他身边疾冲而过,同时空着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水匪的后颈,猛地向船舷外的冰冷河水按去!

“噗通!” 水花四溅。

萧煜看也不看落水者的挣扎,径直冲到舢板旁。他一手维持着抱住沈清弦的姿势,另一只手飞快地解开系在画舫栏杆上的绳索。

“呃……煜……” 沈清弦微弱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萧煜沾血的侧脸上,气若游丝,“冷……好冷……”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仅是因为失血和疼痛,更是因为浸湿的衣袍和夜风带来的寒意。

“马上就好,清弦,马上就暖和了。” 萧煜心如刀割,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缓。他小心翼翼地将沈清弦放进狭窄的舢板里,尽量让他躺平,然后自己也迅速跳了进去。

他顾不上寻找船桨,直接用手当作桨,奋力划动,推动着小小的舢板脱离正在缓缓下沉的画舫。

身后,画舫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呻吟声和最后几声绝望的呼喊,逐渐被黑暗的河水吞噬。水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杂物和几圈不断扩大的涟漪。

舢板在夜色中的秦淮河上漂流,四周一片死寂,只剩下水波拍打船舷的声音。月光惨淡地洒在水面上,也照亮了沈清弦苍白如雪的脸庞。

萧煜跪坐在他身边,脱下自己尚算干燥的外袍,紧紧裹在沈清弦身上,试图给他一点温暖。他看着沈清弦紧闭的双眼,微弱的呼吸,以及身下不断渗出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猩红,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清弦……撑下去……求你……”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沈清弦冰冷的颈窝,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绸缎上。

他从未如此无助过。他是权倾一方的皇子,是沙场上的不败将军,可面对此刻命悬一线的爱人,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

必须尽快找到大夫!靠岸!

萧煜猛地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看到远处岸边隐约的灯火,那是最近的城镇。他咬紧牙关,双手探入冰冷的河水中,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地朝着那微弱的光明划去。

小小的舢板,承载着两个人的生命和未卜的未来,在沉沉的夜幕下,艰难地破开水波,驶向那渺茫的希望。

(六)

冰冷的河水刺骨,每一次划水都像是用钝刀刮过肌肤。萧煜早已感觉不到双臂的酸痛,只剩下一种机械的麻木。他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志力在支撑,双眼死死盯着远处岸边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那是黑夜瀚海中唯一的灯塔。

舢板行进得异常缓慢,尤其是在他仅凭双手划水的情况下。夜风带着水汽,吹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寒意浸入骨髓,但他不敢停歇片刻。怀中的沈清弦身体越来越冷,呼吸也越发微弱,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针一样扎在萧煜心上。

“清弦……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他不断地低声呼唤,与其说是安慰沈清弦,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驱散心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

沈清弦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萧煜坚毅的下颌线上。他想开口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痛得他弓起了身体,额头上瞬间又布满了冷汗。

“别动!清弦,别用力!” 萧煜焦急地喊道,连忙调整姿势,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更稳固地支撑住他,减少晃动带来的痛苦。他能感觉到裹在沈清弦身上的外袍,那片湿濡的范围还在缓慢扩大,血腥味也愈发浓重。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萧煜咬碎了牙,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疯狂地划水。他的手掌早已被粗糙的船舷和冰冷的河水磨得通红,甚至渗出了血丝,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在漫长的煎熬后,那岸边的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能看到模糊的房屋轮廓,甚至能听到隐约的犬吠声。

是镇子!他们到了!

舢板磕磕绊绊地撞上了河岸边的泥滩,发出沉闷的声响。萧煜几乎是立刻跳入了齐膝深的冰冷河水中,水花四溅。他顾不得刺骨的寒冷,小心翼翼地将沈清弦从舢板上抱起,用尽最后的气力,踉跄着冲上河岸。

这是一个寂静的小镇,大部分人家早已熄灯沉睡。萧煜抱着沈清弦,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吹过,带来萧瑟的寒意。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怀中的人更是气息奄奄。

“来人!救命!有没有大夫?!” 萧煜朝着漆黑的房屋大声呼喊,声音嘶哑而急切,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他的呼喊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起初只有几声犬吠回应。萧煜的心一点点下沉,但他没有放弃,继续更大声地呼喊,甚至开始用力拍打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院门。

“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的……我的夫人!他快不行了!” 在这危急关头,他下意识地用了“夫人”这个称谓,只想尽快得到帮助。

终于,一扇窗户后面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片刻后,院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睡眼惺忪的老者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这个浑身湿透、抱着一个昏迷不醒之人的陌生男子。

“你……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

“老丈!求您行行好!” 萧煜看到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急切而恳求,“我夫人难产,失血过多,急需大夫!求您指点,镇上哪里有大夫?或者稳婆也行!”

老者看到沈清弦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以及萧煜衣袍和沈清弦下摆明显的血迹,吓了一跳,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忍心,指了指街道的另一头。

“往……往东头走,第三家,挂着个小灯笼的就是张大夫家……不过他年纪大了,这么晚了不一定……”

话音未落,萧煜已经道了声“多谢”,抱着沈清弦,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老者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的脚步踉跄,呼吸粗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不敢慢,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他必须在死神带走他心爱之人前,找到那一线生机。那盏在夜色中摇曳的小小灯笼,此刻成了他全部的希望。

(七)

东头第三家,果然挂着一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小灯笼,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地方,以及那块写着“张氏医馆”的陈旧木牌。

萧煜几乎是扑过去的,“砰砰砰”地用力拍打着那扇并不厚实的木门,声音急促而带着绝望:“张大夫!张大夫!救命!求您开门!救命啊!”

他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凄厉。怀中的沈清弦又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玉,让萧煜的心脏一阵紧缩。

门内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即是脚步声,以及拨动门闩的“嘎吱”声。门被打开了,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老者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油灯,皱着眉头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

“何事如此喧哗……” 张大夫的话在看清萧煜和他怀中之人的瞬间顿住了。

他行医数十年,见过的急症危症不少,只一眼,便看出萧煜怀中那人情况极其不妙。那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下浓重的青影,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浸透衣袍的暗红血迹。

“大夫!求您救救他!” 萧煜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膝盖一软,竟抱着沈清弦直直地跪了下去,“他是……他要生了,可是流了好多血……求您救救他!无论什么代价!”

张大夫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让开:“快!快进来!别跪着了!”

他虽然震惊于一个男子怀孕且状况如此凶险,但医者的本能让他立刻将这些疑问抛诸脑后。救人要紧!

萧煜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抱着沈清弦,跟着张大夫快步走进屋内。医馆内部陈设简单,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张大夫指了指里间的一张诊床:“快,把他放上去,轻一点!”

萧煜依言,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沈清弦安置在床上。他刚一松手,就看到沈清弦身下的床单迅速被染红了一片,那刺目的红色让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张大夫放下油灯,快步上前,手指搭上沈清弦的手腕,凝神诊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片刻后,他又撩开盖在沈清弦身上的外袍和湿透的衣物,查看他腹部和下身的情况。

“……糟了!” 张大夫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沉重,“胎位不正,失血过多,气若游丝……这……这太凶险了!”

萧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抓住张大夫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大夫!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您救救他!一定要救他!”

张大夫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男子通红的眼眶和绝望的神情,心中也是一叹。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况,尤其是在这简陋的条件下。

“公子,恕老朽直言,” 张大夫沉声道,“你……你爱人这情况,九死一生。失血太多,身子太虚,强行生产,大人孩子都可能保不住。若要施针止血,稳住胎气,或许能拖延片刻,但……也只是拖延,最终还是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萧煜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保不住……怎么会保不住?!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和他走到一起,他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

“不……不可能!” 萧煜猛地摇头,眼神中充满了不信和疯狂,“大夫!我求您!先保大人!一定要保住他!孩子……孩子我们可以以后再有,但他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有事!”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他无法想象没有沈清弦的世界。

张大夫被他眼中那股近乎毁灭般的执念震慑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老朽明白了!我会尽力先保住大人的性命!但是……你也需有心理准备,老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说着,他不再迟疑,立刻转身走向药柜,开始飞快地拣选药材,准备施针和熬制止血安胎的急救汤药。

“我需要热水!大量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布!” 张大夫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萧煜立刻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万千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我去烧水!布在哪里?”

他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清弦还需要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烧水,也是在为挽救他的生命出一份力。

萧煜冲到后院,找到水井和灶台,笨拙却迅速地点火、打水、烧水。冰冷的井水、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焦灼而坚定的脸庞。

而里屋内,灯火摇曳,张大夫正屏气凝神,将一根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沈清弦身上几处关键的穴位,试图用这古老而精妙的医术,与无情的死神争夺那微弱的生机。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和紧张的施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凶险和沉重的煎熬。

(八)

后院的灶膛里,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萧煜沾满污泥和血迹的脸庞。他从未做过这些粗活,此刻却动作麻利得惊人,劈柴、添火、打水,仿佛不知疲倦。冰冷的井水一次次泼在他的手上、身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

每一息的等待都如同炼狱。他竖着耳朵,捕捉着里屋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偶尔听到沈清弦压抑不住的痛吟,或是张大夫沉声的吩咐,他的心就揪紧一次,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位素昧平生的老者身上,以及……沈清弦自身那微弱却坚韧的求生意志。

里屋内,灯火下,张大夫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银针在他枯瘦却稳定的指间翻飞,精准地刺入、捻转。他必须极其小心,既要止住凶猛的出血,又要尽量护住胎气,避免刺激宫缩,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其考验医者的功力。

沈清弦躺在床上,眉头紧蹙,即使在半昏迷中,身体也因剧痛而不时抽搐。他的呼吸时断时续,脸色白得像透明的宣纸,只有唇间偶尔溢出的微弱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张大夫施针完毕,又立刻转身去处理刚刚拣选好的药材。他将几味具有强力止血、补气固脱功效的药材快速捣碎,用刚烧开的热水冲泡,滤渣取汁,得到一碗颜色深褐、气味浓烈的汤药。

“公子!水好了吗?快端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布进来!” 张大夫扬声道。

“来了!” 萧煜几乎是立刻端着一个木盆冲了进来,盆里是温度适中的热水,旁边还放着几块从医馆里找到的、还算干净的棉布。

张大夫接过布,用温水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清弦额头和脸颊的冷汗,又简单清理了一下他身下的血污,尽可能地保持洁净,减少感染的风险。

随后,他端起那碗浓稠的汤药,对萧煜道:“扶他起来一点,小心些,把这药喂下去。”

萧煜连忙上前,单膝跪在床边,用手臂轻轻垫在沈清弦的颈后,将他虚弱的身体稍微抬起,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牵动了沈清弦的痛处,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微微颤抖。

“清弦,乖,张嘴,把药喝了就好了……” 萧煜柔声哄着,声音里充满了疼惜和鼓励。

张大夫用一个小巧的汤匙,舀起药汁,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喂进沈清弦的嘴里。沈清弦的吞咽本能似乎还在,但非常困难,大部分药汁都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流了下来,浸湿了萧煜的衣襟。

萧煜顾不上这些,只是一遍遍地轻抚着沈清弦的胸口,帮他顺气,希望他能多咽下一点救命的药汁。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清弦脸上,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一碗药,喂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勉强下去小半。

张大夫放下药碗,再次为沈清弦诊脉。这一次,他的眉头虽然依旧紧锁,但似乎比刚才稍微舒展了一些。

“……脉象……稍微稳住了一点点。” 张大夫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出血好像也……慢了一些。但还是太弱了,远远没有脱离危险。”

这一点点的“好转”,对萧煜来说,却像是穿透无边黑暗的一缕微光。他的心稍微松动了一丝,但立刻又被更大的担忧攫住。

“那……接下来呢?大夫?” 萧煜哑声问道。

“接下来,只能等。” 张大夫叹了口气,“等药力发挥作用,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关。现在最怕的就是再次大出血,或者……动了胎气,强行发动……那样的话,神仙难救。”

等待。又是等待。

萧煜默默地坐回床边,握住沈清弦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他不敢合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清弦,观察着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细微的颤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偶尔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鸡鸣,提醒着黎明或许并不遥远,但对于屋内的三人来说,这等待的每一刻都无比漫长,充满了煎熬。

张大夫也没有离开,他守在一旁,不时检查沈清弦的情况,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萧煜就这样守着,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祈求上苍垂怜,祈求命运仁慈,让他怀中这个比他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能够挺过这最黑暗、最凶险的一夜。

(九)

夜,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声更漏的滴答,每一次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像重锤敲在萧煜紧绷的神经上。他维持着半跪在床边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望妻石,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紧握着沈清弦的手,那只曾经在琴弦上流淌出绝世乐章的手,此刻冰冷而无力,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不敢用力,生怕捏碎了这脆弱的生命,却又不敢松开,仿佛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随风而去。

外袍早已被沈清弦身下不断渗出的血迹染透,冰冷潮湿地贴在萧煜的膝盖上,但他毫不在意。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底那蚀骨的恐惧。

他是北曜国的二皇子,潜伏江南,本是为了搅动风云,探查虚实,为将来的大业铺路。他习惯了权谋算计,习惯了沙场铁血,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个江南琴师乱了心神,甚至……不惜一切。

伪装的商人身份,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为了带清弦离开这危机四伏之地,他暴露了武功,杀了人,如今又带着重伤的爱人闯入这偏僻小镇的医馆,将自己置于完全陌生的境地。若是被人察觉他北曜皇子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他自身难保,恐怕还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更会将清弦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这些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如果清弦不在了,那身份、大业、天下,又与他何干?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病弱、温柔,却有着惊人韧性的江南男子,早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冰冷算计的人生里,唯一的光和暖。为了这束光,他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目标。

“唔……”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打断了萧煜纷乱的思绪。他猛地低下头,只见沈清弦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想要睁开眼睛。

“清弦?清弦!你醒了吗?” 萧煜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连忙凑近了些。

沈清弦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朦胧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萧煜焦急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模糊的气音。

“别说话,清弦,别费力气。” 萧煜连忙道,用指腹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你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

沈清弦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还不太清醒,但当他的视线触及自己依旧高高隆起的小腹时,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慌乱。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摸,却被萧煜轻轻按住了。

“孩子……孩子……” 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孩子还在,清弦,孩子还在。” 萧煜连忙安抚,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毕竟孩子是造成清弦如此危险的根源之一,但此刻,他只能顺着他的意,“张大夫已经给你用了药,止住血了,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听到孩子还在,沈清弦眼中的惊恐似乎稍稍褪去了一些,但随即又被剧烈的痛楚和虚弱所淹没。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无力地靠在萧煜怀里,细密的冷汗再次布满额头。

张大夫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上前,再次为沈清弦诊脉。片刻后,他松了口气,对萧煜道:“意识能短暂恢复,是好事,说明元气还没完全耗尽。但切记,不能让他情绪激动,更不能让他用力。”

萧煜连连点头,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稍微落下了一点点,但依旧沉重。清弦醒了,这是一个好迹象,但他的状况依然危险。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最黑暗的时刻似乎即将过去,但黎明前的等待,往往最为难熬。

萧煜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沈清弦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同时用空着的手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蘸了些温水,仔细地擦去他脸上新渗出的汗珠。他的动作轻柔无比,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怀中这一个人。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他们能否平安离开这里,不知道他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但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守着他,寸步不离,直到他真正脱离危险,直到晨曦的光芒,真正驱散这笼罩着他们的死亡阴影。

(十)

天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熹微的晨光。

小镇苏醒了。远处传来鸡鸣犬吠,间或有早起人家的开门声、担水声,细碎的声响逐渐汇聚,打破了长夜的死寂。这些属于寻常人家的、充满生机的声音,此刻却让萧煜的心弦绷得更紧。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夜未眠,铁打的身子也感到阵阵疲惫袭来,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但他不敢放松,更不敢离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细不可闻的呻吟。

沈清弦的情况似乎没有再恶化,但也谈不上好转。他依旧昏睡着,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偶尔会因为腹中的隐痛而蹙紧眉头,身体也时而微微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

萧煜不敢去深想那些潜藏的危险——他的身份一旦暴露,会引来怎样的风波;北曜的计划会受到何种影响;甚至,他能不能带着清弦活着离开这里。这些在过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考量,此刻都被怀中这人的安危压得无足轻重。

张大夫也熬了一夜,此刻正打着哈欠,重新为沈清弦检查。他仔细地观察着沈清弦的脸色、呼吸,又一次诊脉,这一次,他的手指在沈清弦腕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

萧煜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老大夫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良久,张大夫才缓缓收回手,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谨慎的松弛。

“……脉象比昨夜……又强了一线。”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出血基本止住了。体温也还好,没有发热的迹象。算是……暂时稳住了。”

“暂时稳住了……” 萧煜重复着这几个字,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些许,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瞬间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身体晃了晃。

“公子!” 张大夫连忙扶了他一把,“你一夜未睡,又受了寒,也该休息一下。这里有我看着,你……”

“不。” 萧煜立刻打断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坚定地落在沈清弦身上,“我不走。他还没醒,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张大夫看着他眼底深沉的眷恋和执拗,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他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心之所系,重于一切。

“那……至少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吧。” 张大夫指了指旁边桌上不知何时放着的一碗热粥和一杯热水,“这是我让老婆子准备的。你这样熬着,他也需要你照顾。”

萧煜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喉咙也干得发痛。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但他并没有立刻去吃东西,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软布蘸了些温水,轻轻润湿了沈清弦干裂的嘴唇。做完这些,他才端起那杯热水,大口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身体的僵冷。

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清弦还需要他。他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他快速地将粥喝了大半,胃里有了暖意,精神也稍稍恢复了一些。

就在这时,沈清弦的睫毛又一次颤动起来,这一次,比之前那次似乎更有力一些。他缓缓睁开眼睛,迷蒙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近在咫尺的萧煜脸上。

“煜……” 他发出了清晰的、虽然依旧虚弱的呼唤。

“我在,清弦,我在这里。” 萧煜立刻放下碗,俯下身,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感觉好些了吗?”

沈清弦看着他,眼中慢慢恢复了些神采,也看到了他眼底浓重的血丝和疲惫,以及他身上尚未干透、沾着血污的衣衫。他似乎想起了昨夜的惊魂,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随即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想要去触摸萧煜的脸颊。

萧煜连忙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没事,清弦,我很好。你怎么样?还疼吗?”

沈清弦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连回答的力气都还很虚弱。他的视线再次不由自主地移向自己的腹部,这一次,眼中除了担忧,似乎还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孩子……” 他低声呢喃。

“孩子也很好,很坚强,像你一样。” 萧煜柔声安慰,尽管他知道,这个孩子此刻仍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张大夫说,你暂时稳住了,只要好好休养……”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不少人正朝着医馆这边走来,还伴随着几声急促的询问。

“听说昨晚有人在这里救治?”
“是江上遇袭的那艘画舫上的人吗?”
“官府的人也来了!”

萧煜的脸色瞬间一变,握着沈清弦的手猛地收紧。

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十一)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脚步声杂沓,还夹杂着官差特有的呵斥和询问声。萧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握着沈清弦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昨夜动静太大,画舫倾覆,死了人,官府不可能不介入调查。他们能找到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麻烦的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浑身湿透未干,衣衫沾满血污,形容狼狈,身边还躺着一个重伤昏迷(在外人看来)的“男妻”,这无论如何都太引人注目了。更不用说,他那张脸,虽然在江南一带应该无人识得他北曜二皇子的身份,但万一……万一有见过他伪装商人画像的,或者有更敏锐、更见多识广的官员,察觉出他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气质……

暴露的风险太大了!一旦他的身份被识破,在这南朝腹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沈清弦往自己身后又揽了揽,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之策。

张大夫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他看了一眼床上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的沈清弦,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气势凛然、明显不是普通人的年轻男子,心中暗暗叫苦。他只是个乡野大夫,只想治病救人,可不想卷入什么官非是非。

沈清弦虽然虚弱,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外面的嘈杂和萧煜骤然紧绷的身体,都让他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费力地抬起眼,看向萧煜紧绷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担忧。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萧煜的衣袖,无声地传递着他的不安。

“别怕。” 萧煜低下头,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强自镇定地安抚了一句,但紧抿的唇线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咚咚咚!”

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屋内短暂的凝滞。

“开门!官府查案!”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大夫脸色一白,求助似的看向萧煜。

萧煜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出了决断。他不能出面,他的气质和口音都可能引起怀疑。他对着张大夫,用眼神示意,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去应门,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寻常水匪,家眷受伤。”

张大夫会意,虽然心中忐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定了定神,这才拉开了医馆的门。

门口站着两名身穿官服的差役,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镇民。为首的差役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屋内,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沈清弦,以及守在床边的萧煜。

“老丈,昨夜可有两个男子,浑身湿透地来你这里求医?” 为首的差役沉声问道,目光在萧煜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

萧煜立刻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与官差的直接对视,同时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投向沈清弦的视线,只留下一个苍白虚弱的侧影给外面的人。

张大夫定了定神,按照萧煜刚才的示意,躬身答道:“回禀官爷,正是。昨夜后半夜,这位公子抱着他……呃……夫人前来求医。据说是乘船时遇到了水匪,船只被撞,夫人受惊动了胎气,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

他刻意模糊了性别,用了“夫人”和“动了胎气”这样更能被常人理解的说辞,希望能蒙混过关。

“哦?遇到水匪?” 差役皱了皱眉,目光再次投向萧煜,“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可看清了水匪的模样?”

萧煜依旧低着头,用一种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回道:“小人……姓萧,行商路过此地……昨夜天黑浪急,只顾着保护内人,并未看清水匪样貌,只知人多势众,十分凶悍。” 他的声音刻意模仿了江南口音,虽然略显生硬,但在极度疲惫和惊吓的状态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行商?” 差役上下打量着萧煜,虽然他衣着狼狈,但那身料子和隐约的气度,似乎又不像普通的行脚商人。不过,他怀中那“夫人”确实病得不轻,脸色白得吓人,不似作伪。

“船上可还有其他人?画舫在何处倾覆?” 另一个差役追问道。

萧煜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继续低声道:“船家……似乎都已遇难……画舫……应该就在下游不远处沉没了……小人侥幸带着内人找到一艘小舢板,才得以逃生……”

他说得含糊其辞,将一切都推给了混乱和惊吓。

为首的差役沉吟片刻,似乎并未发现太大的疑点,毕竟秦淮河上水匪劫掠时有发生,死伤也属寻常。他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沈清弦,又看了看一脸疲惫悲痛的萧煜,以及旁边战战兢兢的老大夫,似乎暂时打消了疑虑。

“罢了,既然人伤得这么重,你们也受了惊吓,就先好生休养吧。” 差役挥了挥手,“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待你夫人情况好转,我们还会再来详细问话。你们这几日,不得擅自离开此镇,听候传唤!”

“是,是,小人明白,一定配合官爷。” 萧煜连忙应道,语气恭敬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差役又交代了张大夫几句,让他好生照料伤者,若有异动及时上报,这才带着人转身离开。看热闹的镇民也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医馆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萧煜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一松,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眼神中充满了凝重。

暂时过关了。

但只是暂时。他们还被困在这个小镇,官府还会再来。而且,清弦的身体……真的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他回过头,看向沈清弦。沈清弦也正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安心,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忧虑。他轻轻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身份……”

萧煜握紧了他的手,眼神坚定:“别担心,有我在。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危机,远未解除。他们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十二)

接下来的两天,医馆内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平静。

萧煜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清弦床边,喂药、擦身、低声安抚,悉心照料着他每一个细微的需求。他强迫自己冷静,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深深埋藏起来,只在沈清弦偶尔清醒时,露出温柔而令人安心的笑容。

沈清弦的状况确实如张大夫所说,暂时稳住了。出血没有再发生,意识也比最初清醒了许多,甚至能在萧煜的搀扶下,勉强靠坐片刻。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暂时的安宁,胎动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着,这曾一度让萧煜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奇迹真的会发生,清弦能撑到足月,孩子能平安降生。

然而,这脆弱的希望,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碎。

沈清弦的身体底子实在太薄了。近九个月的孕期本就耗尽了他的精气,再加上那夜的惊吓、颠簸和大量失血,对他本就羸弱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尽管出血止住了,但他的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支撑腹中胎儿的继续生长。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即使醒着,也常常精神萎靡,脸色苍白依旧,呼吸浅促,稍微活动一下便冷汗涔涔,心悸不已。他甚至开始再次出现轻微的腹痛和下坠感,虽然不似那夜般凶险,却像是不祥的预兆,时时刻刻提醒着潜在的危机。

张大夫每日数次诊脉,眉头却从未真正舒展过。他看着沈清弦日益虚弱下去,看着他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缓慢衰竭,心中早已有了判断。

这天傍晚,在又一次仔细诊脉后,张大夫将萧煜叫到了外间,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萧公子,” 张大夫的声音低沉而艰难,“有些话,老朽不得不说了。”

萧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大夫请讲。”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令……令夫人的身体,” 张大夫斟酌着用词,“已经撑不住了。那夜的损伤太大,他本就……体弱,如今已是油尽灯枯的边缘。腹中的胎儿虽然暂时无碍,但继续留在母体,只会不断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机。再这样下去……恐怕……”

张大夫没有说完,但萧煜已经明白了。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阵阵发黑。

“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 他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嘶哑地追问,“不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吗?用药!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可以!”

张大夫苦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这不是药石能解决的问题。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个孩子了。强行维系下去,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萧煜的心脏,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明明已经暂时稳住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那……那怎么办?” 萧煜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哀求,“大夫,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哪怕……哪怕提前把孩子……”

“提前引产?” 张大夫打断了他,神色更加凝重,“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住催产的药力和生产的风险!那无异于直接催命!而且,孩子月份虽足,但经此一劫,本就先天不足,就算强行取出,也未必……”

未必能活。

后面的话,张大夫没忍心说出口。

萧煜彻底僵住了。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泡影。现实残酷得让他无法承受。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个问题,在沈清弦身体尚能支撑时,或许还有一丝挣扎的余地。但现在,张大夫的话已经明确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强行保孩子,结果只会是两个都失去。

唯一的选择,似乎只剩下……放弃孩子,全力保住沈清弦。

可那是他们的孩子啊!是清弦拼尽全力孕育了近九个月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他们曾经共同期盼的未来……

萧煜只觉得心如刀绞,眼前浮现出沈清弦温柔抚摸腹部的样子,浮现出他们一起想象孩子未来的画面……巨大的痛苦和不甘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骨处瞬间一片血肉模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张大夫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中也充满了同情和无奈。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萧公子,事已至此,需尽快做决断。若要保住大人,或许……需要用些虎狼之药,行非常之法……但这,终究是对胎儿有损……”

这委婉的说法,萧煜懂了。所谓的“虎狼之药”,所谓的“非常之法”,就是要用药物,终止妊娠,牺牲掉腹中的胎儿,来换取沈清弦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一个无比残忍,却又唯一可行的选择。

萧煜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他靠着柱子,身体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

他是北曜皇子,杀伐决断,从未有过如此软弱无助的时刻。可面对这个抉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许久,他才抬起头,通红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痛楚,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保他。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清弦。孩子……我们……不要了。”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剜心剔骨般的疼痛。

张大夫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准备药物。

萧煜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木柱,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即将亲手扼杀自己和爱人期盼已久的孩子。而这个伤痛,恐怕会伴随他和清弦一生。

但他别无选择。

只要清弦能活下来。

只要他还能陪在清弦身边。

这就够了。哪怕未来要背负沉重的枷锁,哪怕心中永远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十三)

萧煜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心中的惊涛骇浪稍稍平息,才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扶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依旧通红,充满了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他必须告诉清弦。这个决定太残忍,他不能瞒着他。哪怕会让他伤心欲绝,他也必须让他知道,这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然后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沈清弦并没有睡着。他侧躺在床上,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灰白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萧煜。

当他的视线触及萧煜通红的眼眶和那明显强作镇定的神情时,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冰雪聪明,心思细腻,尤其在病中,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他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沉重和悲伤。

“煜……” 沈清弦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的身体……”

萧煜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尖的微颤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些准备好的、委婉的话语,此刻竟如此难以启齿。

看着萧煜欲言又止、充满痛苦的神情,沈清弦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猛地抓紧了萧煜的手,眼神变得急切而恐慌:“是不是孩子?孩子怎么了?!”

他最担心的,始终是腹中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萧煜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属于母亲的担忧和爱意,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别过头,不敢去看沈清弦的眼睛,声音艰涩无比:“清弦……对不起……大夫说……你的身体……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 沈清弦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萧煜连忙轻轻拍抚他的后背,等他稍稍平复,才狠下心,艰难地说道:“大夫说……若要保住你……孩子……孩子不能留……”

“不——!!”

如同晴天霹雳,沈清弦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猛地挣脱萧煜的手,双手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腹部,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不!我不信!你们不能这么做!” 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充满了绝望和抗拒,“他是我的孩子!他还在动!他还活着!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他苍白的脸颊滚落。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无法接受要牺牲掉自己孕育了近九个月的孩子来换取自己的生命。那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清弦!你冷静点!听我说!” 萧煜急忙按住他激动得想要挣扎起身的身体,心疼如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的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你和孩子都会……”

“我不管!” 沈清弦用力推开他,情绪彻底失控,“我不要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宁愿死!我也要保住他!他是无辜的!你们不能伤害他!不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呼吸急促,脸色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阵地,眼中充满了决绝和母性的疯狂。

“清弦!你听话!” 萧煜又急又怕,试图强制让他冷静下来,但沈清弦的抗拒异常激烈。

就在这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挣扎中,沈清弦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豆大的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额发。他猛地弓起了身体,双手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小腹。

“呃……啊……痛……”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从中撕裂!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自身下涌出,迅速浸湿了床单。

不是血!是羊水!

萧煜和恰好端着准备好的药物走进来的张大夫同时脸色大变!

“糟了!情绪激动,引动胎气!这是……这是要生了!” 张大夫失声叫道,手中的药碗差点掉在地上。

萧煜也彻底懵了,看着沈清弦痛苦蜷缩的身体,感受着他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湿痕,以及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的宫缩阵痛,他知道,最坏的情况,以一种他们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提前降临了!

沈清弦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变故,意识再次陷入模糊,但他仍旧死死护着腹部,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孩子……我的孩子……别碰他……”

这突如其来的早产,将他们逼入了绝境。没有准备,没有退路,沈清弦虚弱至极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场凶险万分的生产!

萧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爱人,听着他微弱却坚决的呓语,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感再次将他吞噬。

他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他。

命运,似乎从未打算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

(十四)

“快!热水!剪刀!干净的布!越多越好!” 张大夫最先反应过来,多年的行医经验让他本能地开始下达指令,尽管他的声音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沉重。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羊水已破,宫缩发动,这场早产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以沈清弦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强行经历这场生产,无异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萧煜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看着沈清弦在剧痛中蜷缩颤抖,听着他无意识地哀求着保护孩子,只觉得心脏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冲到床边,想要抓住沈清弦的手,却发现对方因为剧痛而紧攥着床单,指节青白,根本无力回应。

“清弦!清弦!看着我!” 萧煜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别怕!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然而,沈清弦的意识已经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将他吞噬的痛楚。他紧咬着下唇,硬生生咬出了血,却依旧无法抑制那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而凄厉的呻吟。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是要将他本就脆弱的生命彻底碾碎。

“公子!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张大夫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接生所需的东西,一边急促地对萧煜道,“快!帮我把他扶起来一点,垫高后背!这样或许能让他好受一些,也……也方便用力……”

尽管张大夫自己也清楚,以沈清弦现在的状态,“用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萧煜猛地惊醒,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绝望和恐惧。对,他不能慌,清弦还需要他!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张大夫的指示,找来枕头和被褥,小心翼翼地垫在沈清弦的身后,将他调整成一个半坐卧的姿势。

这个过程中,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让沈清弦痛得倒吸冷气,身体不住地颤抖。萧煜看着他惨白如纸、汗如雨下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一遍遍地用温热的布巾为他擦拭,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安慰,尽管他知道这些可能都徒劳无功。

“参片!快!找找有没有年份足一点的参片!” 张大夫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翻找着药柜,“给他含一片在嘴里,吊住那口气!”

萧煜立刻冲过去帮忙翻找。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几片色泽深黄、纹理清晰的老山参片。他取过一片,小心地放入沈清弦口中。

沈清弦似乎本能地感受到了那股微弱的甘苦之气,含混地唔了一声,但紧蹙的眉头并未有丝毫舒展。

生产的过程,艰难得超乎想象。

沈清弦根本没有力气去配合。他的身体因为长期的虚弱和失血,早已不堪重负。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对他生命极限的挑战,耗尽他仅存的微薄气力。他时而陷入昏迷,时而又被剧痛惊醒,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反复拉扯。

萧煜跪在床边,紧紧握着他一只汗湿冰冷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希望能给他一丝支撑。但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眼睁睁看着爱人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剩下沈清弦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吟,张大夫偶尔低声的指示,以及萧煜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看到……看到头了!” 忽然,张大夫带着一丝紧张和急促的声音响起。

萧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沈清弦,只见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原本涣散的眼神中竟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是求生的本能,更是……属于母亲,想要见到孩子的本能!

“清弦……再……再用一点力……” 萧煜的声音哽咽,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着沈清弦汗湿的额头,“为了孩子……也为了我……求你……”

沈清弦似乎听懂了,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嘶喊,身体猛地向上挺了一下,随即彻底脱力,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

“出来了!出来了!” 张大夫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般的啼哭,一个浑身沾满血污、异常瘦小的婴儿,终于降临到了这个世上。

然而,婴儿的啼哭声是如此孱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而床上,沈清弦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胸口几乎没有了起伏,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萧煜的目光在那个弱小的婴儿和气息奄奄的爱人之间飞快地转动,心脏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初为人父的微茫喜悦,另一半,则是即将失去挚爱的、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个孩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清弦身上。

“清弦!清弦!” 他疯狂地摇晃着沈清弦,声音凄厉,“你醒醒!看看孩子!你看看他啊!”

张大夫迅速处理好婴儿的脐带,用布包裹起来,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毫无反应的沈清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也开始发抖。

“不……不好……产后大出血!!” 他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只见原本已经有所减缓的出血,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再次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床单,颜色是那样刺目,带着死亡的气息。

刚刚经历生产的沈清弦,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萧煜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沈清弦迅速失去生机的脸庞,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血液寸寸冰封。

不……

不——!!! 

(十五)

“止血!快止血!” 张大夫的声音尖锐而颤抖,他用尽了毕生所学,施针、按压穴位、甚至不顾一切地将珍藏的顶级止血药粉往伤口上撒,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源。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沈清弦的身体已经像一个破了洞的、干涸的袋子,再也留不住任何东西。那鲜红的颜色不断蔓延,刺痛着萧煜的眼睛,也宣告着一个残忍的结局。

“清弦!清弦!你醒醒!你看看我!” 萧煜彻底崩溃了,他抱着沈清弦冰冷的身躯,疯狂地摇晃着,试图唤醒他沉睡的灵魂。他将自己的内力不顾一切地、汹涌地渡入沈清弦体内,哪怕明知这可能是饮鸩止渴,他也无法停止。他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那微弱的、几乎被血腥味掩盖的婴儿啼哭声,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萧煜甚至没有看那孩子一眼,他所有的世界,都凝聚在怀中这个正在迅速流逝的生命上。

就在萧煜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怀中的人,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双紧闭了许久的、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艰难地扇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沈清弦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或痛苦,而是异常的清澈、平静,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温柔,仿佛洗尽了尘世所有的苦楚。这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他的目光越过萧煜的肩膀,似乎看到了被张大夫用布包裹着、放在一旁的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弯,勾勒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虚弱却满足的笑容。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回,落在了萧煜悲痛欲绝的脸上。

“煜……”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了萧煜耳中。

萧煜猛地止住了摇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焰:“清弦!你醒了!你没事了!对不对?!”

沈清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冰冷的手,颤巍巍地、想要抚摸萧煜的脸颊。

萧煜连忙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消散的温度。“我在……我在这里……” 他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别……哭……” 沈清弦用气声说道,眼神温柔得像一汪即将干涸的清泉,“我们……的孩子……好好……待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但依旧努力地看着萧煜。

“遇见你……我不……后悔……”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命尽头挤出来的,“只是……不能……陪你了……”

“不!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 萧煜语无伦次地喊着,试图抓住那正在流逝的生命。

沈清弦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开始黯淡。他看着萧煜,似乎想再多看一眼,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入灵魂。

“……忘了我……好好……活……”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空气中,他贴在萧煜脸颊上的手,无力地滑落。那双曾经清澈温柔的眼睛,缓缓闭上,如同落幕的星辰,再也没有睁开。

他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萧煜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还残留着沈清弦最后一点冰冷的触感。他呆呆地看着怀中人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庞,大脑一片空白。

“清弦……?” 他试探地、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清弦……别睡了……醒醒……”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开始颤抖。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旁边那个孱弱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了几声更加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啼哭。

萧煜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又猛地放大。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悲号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响彻了整个医馆,甚至传到了寂静的街道上,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破碎。

他紧紧抱住沈清弦渐渐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发出绝望的哀鸣。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沈清弦的发丝和衣襟。

他的世界,崩塌了。

那个温柔的、病弱的,却用生命为他孕育了孩子的江南琴师;那个让他放弃了所有算计和伪装,只想倾心守护的人;那个他生命中唯一的光……熄灭了。

短暂的希望,如同最绚烂的烟火,在他眼前绽放,然后迅速陨落,只留下满目疮痍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赢得了天下又如何?他实现了抱负又怎样?

没有了他,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只剩下怀中这具冰冷的躯体,和耳边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属于他们孩子的啼哭声,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这残酷的、无法挽回的失去。

绝望,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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