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医者x盲眼剑客
(一)
药谷深处,常年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将四周的青峰翠峦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谷中一眼灵泉,水质温润,更兼具疗伤祛毒之效,是寻常人难得一至的秘境。
此刻,泉水正轻柔地托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他着一身素白的长袍,领口袖口绣着淡雅的云纹,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惊人的孕肚轮廓,已是足月将产的模样。男子长发如墨,披散在水中,衬得一张绝世容颜愈发苍白,眉宇间虽带着几分倦色,望向上方的眼神却温柔似水。
他叫清晏,是这药谷的主人,一位避世的医者。
站在水中,小心翼翼地将清晏半抱在怀里的,是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他身形挺拔,即使闭目,也难掩其锐利迫人的气场,背上负着一柄古朴长剑,昭示着他的身份——剑客。一条黑色布带缚于眼前,说明他目不能视。
这盲眼剑客名叫墨宸。数月前,他身中奇毒,双目失明,一路寻访至此求医。清晏不仅医治他,更在这朝夕相处中,两人情愫暗生,珠胎暗结。
“阿晏,真的……还要继续吗?”墨宸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他的手轻轻覆在清晏高耸的腹部,能感受到那衣料下温暖的肌肤和腹中生命的偶尔胎动,更能察觉到清晏每一次呼吸间不易察觉的虚弱。
为了彻底清除墨宸眼部经络中的最后一点余毒,清晏已连续数日耗费心神,以自身内力配合泉水药性为他治疗。今日,便是最后一次。
清晏微微喘息,靠在墨宸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虚弱地笑了笑:“无妨,墨宸……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很快,你就能看见了……看见这山谷,看见我……也看见我们的孩子。”
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焦虑和母亲的坚持,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给予无声的支持。
墨宸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虽看不见,但听觉、触觉却异常敏锐。他能听到清晏略显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更能感知到对方内力运转时那近乎枯竭的虚弱感。
“可是你的身体……”墨宸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阿晏,我已经……我已经很满足了。就算不能完全复明,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不行。”清晏打断他,语气是难得的强硬,“这毒素一日不除,终是隐患。我既是医者,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何况……”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墨宸眼前的布带,“我想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家,亲眼……看看我。”
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期待。
墨宸沉默了。他知道清晏的固执,更明白这份固执背后深藏的情意。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稳一些,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好。”最终,他低低应了一声,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清晏的腹部轻轻摩挲,充满了无声的祈祷,“那你答应我,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停下,好吗?”
“嗯。”清晏轻轻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凝聚体内所剩不多的内力。
温热的泉水随着他内力的引导,开始以一种玄妙的方式缓缓流动,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带着淡淡的药香,一丝丝、一缕缕地,朝着墨宸的双眼汇聚而去。
清晏的面色愈发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孕晚期的身体本就负担沉重,强行催动内力更是雪上加霜。他感到丹田处传来阵阵空虚的刺痛,腹中的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艰难,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但他不能停,这是最后关头,一旦中断,前功尽弃不说,毒素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他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丝内力也毫无保留地催动起来,尽数灌注到墨宸的眼部经络之中……
(二)
随着清晏最后一丝内力的注入,墨宸只觉双眼传来一阵久违的温热刺痛,仿佛有什么冰封许久的东西正在缓缓消融。那是一种带着希望的痛楚,他甚至能感觉到眼前缚着的黑布,似乎不再是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隐隐约约,有微弱的光感正在渗透进来。
“阿晏……”墨宸下意识地低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应。
怀中的身体骤然一软,若不是他一直小心托扶着,清晏几乎要滑入水中。墨宸心中猛地一紧,立刻感觉到不对劲。
清晏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像是刚被捞出水的鱼,带着痛苦的抽气声。他紧紧抓着墨宸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阿晏?阿晏!你怎么了?”墨宸慌了神,尽管眼前依旧模糊,但他能清晰地“听”到清晏压抑的痛哼,能“感觉”到他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清晏死死咬着下唇,试图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但剧烈的腹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不是寻常的胎动,而是尖锐的、下坠的、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脱感,仿佛生命力正随着那耗尽的内力一同流逝。
“唔……”一声短促的闷哼终究还是溢出了唇角。清晏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肌肤上。他能感觉到,腹中的孩子正在猛烈地向下冲击,那股力量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猝不及防。
糟了……是反噬……动了胎气……要生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清晏脑海中。他还未足月,又刚刚耗尽了所有力气,此时生产,凶险万分!
“墨宸……我……”清晏想告诉他,但剧痛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墨宸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虽然不懂医理,但也知道清晏此刻的状态绝不正常。他小心地调整姿势,将清晏更紧地抱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些安慰。
“别怕,阿晏,我在这里。”墨宸的声音急促而慌乱,他努力保持镇定,但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就在这时,墨宸眼前那模糊的光感似乎又清晰了一些。他仿佛能隐约看到怀中人苍白的面容轮廓,看到他痛苦地蹙起的眉头,看到他紧咬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视力正在恢复!
这个认知本该让他欣喜若狂,但此刻,伴随着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的,却是怀中爱人痛苦不堪的模样,以及那高耸腹部下,衣袍被染上的一抹淡淡的、在水中漾开的殷红……
墨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晏!”他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绝望。
他快要看见了,可他即将看到的,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景象——他心爱的人,因为救他,正在他怀中痛苦挣扎,面临着生死难料的早产!
(三)
模糊的光影渐渐凝聚成形。
墨宸先是看到了轮廓,柔和的、依偎在他怀中的轮廓。然后是颜色——素白的衣袍,墨色的长发,还有……那刺目的、在清澈泉水中缓缓弥散开来的猩红。
如同蒙尘的镜子被瞬间擦亮,又像是黑暗的幕布被骤然撕开,清晰的景象如潮水般涌入墨宸的脑海。
他看见了!
他终于看见了清晏的脸。那张无数次在他脑海中勾勒、在他指尖下描摹的脸庞,比他想象中还要清绝,还要动人。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搭在眼睑上,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挺秀的鼻梁上覆着一层薄汗;原本红润的唇瓣此刻毫无血色,被主人死死咬住,甚至渗出了血丝。
他还看见了清晏紧抓着他手臂的手,指骨凸显,用力到指尖泛白,传递着无声的剧痛。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他清楚地看到了清晏身下,那洁白的衣袍正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那红色在碧绿温润的泉水中蜿蜒扩散,像一朵绝望而凄厉的花。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终于从清晏喉间冲出,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自己高耸的腹部,仿佛要承受不住那剧烈的坠痛。
“阿晏!阿晏!”墨宸彻底慌了,眼中刚刚恢复的光明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无边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亲眼看到了!看到了清晏正在承受的痛苦,看到了那象征着危险的血色!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恢复视力,如果不是清晏为了他而耗尽心力……
巨大的愧疚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墨宸。他是一个剑客,习惯了掌控局面,习惯了用手中的剑解决一切困难。可现在,面对怀中因为自己而陷入险境的爱人,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他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法分担清晏丝毫的痛苦,甚至连最基本的医理都一窍不通。
“对不起……阿晏……对不起……”墨宸的声音哽咽着,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刚刚复明的眼中滑落,滴在清晏苍白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眼泪,却是为这样惨痛的场景而流。
清晏在剧痛的间隙,艰难地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对上了墨宸那双终于恢复了神采、却盛满了痛苦和泪水的眸子。
他看到了……墨宸终于看见他了。
一丝微弱的、掺杂着苦涩的笑意浮现在清晏唇边。他想说些什么,想安慰他,想告诉他不要自责,但新一轮的剧痛再次袭来,瞬间将他所有的话语都碾碎在喉咙里。
“唔……墨宸……孩子……孩子要出来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透支、内力的反噬、加上早产的剧痛,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墨宸闻言,如遭雷击。
他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混乱。不行!他不能慌!阿晏还需要他!孩子也需要他!
“别怕,阿晏,别怕!”墨宸的声音依旧颤抖,但眼神却多了一丝决绝。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用手臂稳稳地托住清晏的背和腿弯,感受着怀中人逐渐沉下去的体重和微弱的呼吸,心如刀绞。
“撑住!我带你出去!撑住!”
他抱着清晏,用尽毕生最轻柔、最稳妥的力道,一步一步地、艰难地从温热却染血的泉水中走向岸边。水波荡漾,在他身后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那抹令人心悸的红色。
四周是朦胧的雾气,是寂静的山谷,是他们原本以为的世外桃源。可此刻,这片宁静却显得如此残酷,没有任何人能来帮助他们。
墨宸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清晏,踉跄着踏上岸边的青石。他的视线刚刚恢复,世界对他而言既清晰又陌生,但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怀中人的脸上,充满了痛惜、悔恨和不顾一切的决心。
他必须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四)
岸边的青石冰冷而粗糙,与泉水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墨宸抱着清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视线贪婪而痛苦地描摹着清晏的脸。汗水沿着清晏的鬓角滑落,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留下湿痕。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和……或许是墨宸自己的泪水。
“阿晏,再撑一下,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家了……”墨宸低声呢喃着,与其说是安慰清晏,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抱着清晏,快步朝着不远处掩映在竹林后的那间简朴木屋走去。那是他们在这药谷中的家,一个他从未“看见”过,却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地方。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雅致,处处透着清晏的用心。一张木床铺着干净的被褥,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未完成的医书和几味晾晒的草药。墨宸小心翼翼地将清晏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清晏的白袍已经被血水和泉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令人心惊的腹部轮廓,也清晰地显示着那不断蔓延的血迹。墨宸看着那片红色,只觉得眼睛被深深刺痛。
他笨拙地想要解开清晏湿透的衣带,想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却又怕动作太大弄疼他。他的手颤抖着,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握惯了重剑的手,有一天会因为害怕伤害一个人而抖得如此厉害。
“水……墨宸……水……” 清晏在昏沉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水!好,我给你拿水!” 墨宸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他扶起清晏的头,小心地将杯沿凑到他唇边。
清晏凭着本能喝了几口,湿润了干渴的喉咙,意识也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清晰的、写满了焦虑和疼惜的脸。
“墨宸……”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对方的脸颊,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墨宸立刻握住他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我在,阿晏,我在这里。”他能感觉到清晏指尖的微弱颤抖,和他手心中不正常的湿冷。
“别……别怕……”清晏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医书……床头……有……有备用的……药……”
他想告诉墨宸该怎么做,该用什么药来止血安胎,但剧烈的宫缩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清晏的身体瞬间绷紧,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深深陷入墨宸的手背,留下几道血痕,但他自己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啊……!”这一次,痛苦再也无法压抑,化作一声凄厉的呻吟。
墨宸眼睁睁看着清晏痛苦地蜷缩起来,看着他腹部那惊心动魄的起伏,看着他身下的被褥迅速被新的血迹染红。
他猛地转头看向床头,那里确实放着几卷竹简和一些瓶瓶罐罐。可是他不懂!那些复杂的药名,那些深奥的医理,他一窍不通!他甚至分不清哪个瓶子是止血的,哪个是安胎的!
从未有过的绝望感攫住了墨宸。他恢复了视力,能看清世间万物,能看清爱人痛苦的模样,却唯独看不懂那些能救他的东西!
“阿晏!告诉我!是哪个?哪个药?”墨宸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抓着清晏的手,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点指示。
但清晏已经再次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只能发出无意识的、破碎的呻吟。他的身体本能地用力,腹中的生命在奋力地想要冲破束缚,来到这个世界。
血腥味和药草味混合在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墨宸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爱人,看着那些他完全不认识的药瓶,再看看自己沾满清晏鲜血的手。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就算他什么都不懂,就算可能会做错……他也必须尝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墨宸,是那个曾经在万军丛中也能保持冷静的剑客。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药瓶,试图从清晏平日的习惯和那些模糊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一点线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次清晏的痛呼,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墨宸的心上。他知道,他和清晏,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
(五)
墨宸的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强迫自己深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床头那些瓶罐和竹简。
“药……药……”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拂过冰凉的陶罐。清晏平日里整理东西极为有序,这些一定是常用的急救药品!可是,哪一个才是?
就在这时,清晏又一次从剧痛的浪潮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他看到墨宸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药瓶间乱转,眼中是濒临崩溃的绝望。
“白……白玉瓶……止血……”清晏的声音细若蚊蚋,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参……参片……含……含着……提气……”
白玉瓶!参片!
墨宸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在一堆瓶罐中找到了那个触手生凉、质地温润的白玉小瓶,还有旁边木盒里切好的、散发着淡淡甘甜气息的参片。
他手忙脚乱地倒出几片参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清晏的口中,又拧开白玉瓶的塞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他不知道该用多少,只能凭着感觉倒了一些药粉在干净的布上,颤抖着想要按在清晏流血的地方。
“不……不是那里……”清晏艰难地摇头,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内……内服……”
内服?墨宸一愣,连忙又取了水,将药粉化开,笨拙地喂给清晏。药汁苦涩,清晏呛咳了几声,大部分还是咽了下去。
口中的参片化开一丝微弱的暖意,腹中的药力也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出血的速度好像减缓了一点,但这并没有减轻那如同要将他撕裂的宫缩剧痛。
“啊——!”又一阵猛烈的收缩袭来,清晏感觉自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吞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孩子正在往下移动,但产道却因为他身体的虚弱和早产的缘故,并未完全打开,每一次宫缩都带来难以想象的阻碍和疼痛。
这样下去不行……孩子会被困住……他也会因为力竭和失血而……
身为医者,清晏比谁都清楚自己此刻的状况有多危险。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支撑不住这样漫长而艰难的产程。必须……必须尽快让孩子出来!
“墨宸……”清晏喘息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抓住墨宸的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听我说……听我说……”
墨宸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生怕漏掉一个字。“阿晏,你说!我听着!”
“银……银针……消毒……按……按我说的穴位……”清晏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虚弱,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催……催产……快……”
他要用针灸强行催动宫缩,加速产程!这无疑是饮鸩止渴,会急剧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甚至可能导致大出血!
墨宸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清晏的意图。
“不!阿晏!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他失声喊道,眼中满是惊恐和拒绝。他宁愿自己永远看不见,也不要清晏冒这样的风险!
“没……没时间了……”清晏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着墨宸,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孩子……救孩子……”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又昏了过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墨宸呆住了。
“救孩子……”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看着清晏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色,再感受到他腹部那顽强跳动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脉动。
他该怎么办?
是遵从清晏的意愿,用他自己教的方法,冒着失去他的巨大风险去救孩子?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一同陷入绝境?
墨宸的视线落在一旁针灸包里的银针上,那些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他想起了清晏为他施针时的专注和温柔,想起了那些银针是如何一点点驱散他眼中的黑暗。
而现在,他却要用这些针,去加速他爱人的生命消耗。
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银针,按照记忆中清晏断断续续的指示,和自己曾经感受过的位置,笨拙地点燃艾绒消毒。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细长的银针。每一次落针,都仿佛是刺在自己的心上。
“阿晏……对不起……”他哽咽着,泪水滴落在清晏的手臂上,“撑住……求你……一定要撑住……”
随着几枚银针刺入特定的穴位,清晏原本因为虚弱而有些减缓的宫缩骤然变得强烈而密集起来!
“唔——呃啊——!”
清晏猛地从昏迷中被剧痛惊醒,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指节捏得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下腹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感,仿佛整个人都要被从中劈开!
墨宸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他看到清晏的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看到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看到更多的血从他身下涌出……
“阿晏!”他扑过去,紧紧抱住清晏不断挣扎的身体,感受着那份极致的痛苦和脆弱。
“快……快出来了……”清晏在剧痛的间隙,用尽最后一丝神智嘶喊道,“按……按住我……肚子……”
墨宸下意识地将手放在清晏高耸的腹部上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坚硬的轮廓和里面生命的奋力搏动。按照清晏的指示,他在下一次宫缩到来时,配合着向下施加压力。
“啊啊啊——!”
清晏发出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绝望,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释放。
伴随着这声哭喊,一股温热的洪流涌出,紧接着,一个沾满了血污和粘液的、小小的身体,终于滑出了母体。
“哇——!哇——!”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啼哭,骤然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天籁,降临在这间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木屋里。
孩子……出来了!
墨宸浑身一震,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那个躺在清晏腿间、浑身皱巴巴、奋力啼哭的小生命。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清晏。
只见清晏在孩子出来的那一刻,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头无力地歪向一旁,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雪,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他身下的血流,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六)
婴儿的啼哭声并不洪亮,带着初生儿特有的脆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木屋内的沉沉死气。
墨宸僵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生命,蜷缩在血泊之中,奋力地挥动着细小的手臂,发出昭示存在的哭喊。那是他的孩子……他和清晏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心脏,是狂喜,是震撼,是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
但这份复杂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清晏。
床上的人安静得可怕。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此刻的他,面无血色,唇呈青紫,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汗珠和泪水,一动不动。最让墨宸心胆俱裂的是,清晏身下的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转瞬间便染透了更大片的被褥,甚至有向床下蔓延的趋势!
大出血!
墨宸脑中警铃大作!他虽然不懂医,但也知道产后大出血意味着什么!
“阿晏!阿晏!”他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探向清晏的颈侧。
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不!阿晏!”墨宸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不能失去他!他才刚刚看见他,他们才刚刚有了孩子!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像是无助的呼唤,又像是对这残酷现实的控诉。
墨宸看了一眼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又看向气息奄奄的清晏,心被撕扯成两半。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救人!必须先救阿晏!
他想起清晏之前说的止血药,疯了一般再次抓起那个白玉瓶,也顾不上计量,将剩余的药粉一股脑地倒向清晏流血的地方,希望能起到一点作用。他又想起清晏教过的一些简单的急救手法,笨拙地按压着清晏腹部的某些位置,试图减缓出血。
可是血流依旧不止,仿佛要将清晏身体里最后一滴生命都带走。
“内力……对了,内力!”墨宸忽然想起,清晏之前是用内力为他疗伤的。虽然他是剑客,内力霸道,与清晏的温和截然不同,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贴在清晏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自己的内力渡过去,希望能像清晏为他祛毒时那样,产生一点效果,哪怕只是稍微稳住一点也好。
然而,他的内力刚猛,甫一接触到清晏虚弱不堪的经脉,就像是滚油泼入冷水,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清晏原本就微弱的呼吸猛地一窒,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承受了更大的伤害。
不行!这样会害了他!
墨宸惊骇之下,连忙收回内力,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看着自己这双救不了人、反而可能伤人的手,绝望再次席卷而来。
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生命一点点流逝吗?
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细微的、可怜的呜咽。墨宸分神看了一眼,孩子小小的脸蛋冻得有些发紫,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寻找母亲的温暖。
他连忙扯过旁边干净柔软的布料,笨拙地将孩子包裹起来,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小小的婴儿在他怀中动了动,似乎感受到了热源,哭声停了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呼吸。
墨宸一手抱着初生的、脆弱的孩子,一手紧紧握着清晏冰冷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几乎要消失的脉动。
“阿晏……阿晏你醒醒……看看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他很像你……阿晏……求你……别丢下我们……”
温热的泪水不断从他刚刚复明的眼中涌出,滴落在清晏毫无血色的手背上,晕开一片湿痕。
他看见了光明,看见了挚爱,看见了新生的希望,却也同时看见了死亡的阴影,看见了最深的绝望。
他不知道那些药有没有用,不知道清晏能不能撑过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只能这样抱着他们父子,用自己的体温和泪水,一遍遍地、徒劳地呼唤着那个他用失明换来、却可能马上就要失去的人。
木屋内,只剩下婴儿细微的呼吸声,和他自己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七)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气息的木屋里。每一息,都像是对墨宸的凌迟。
他抱着怀中温软弱小的婴儿,感受着那细微的呼吸和心跳,这是他和清晏血脉的延续,是鲜活的生命。可另一边,他紧握着的清晏的手,却越来越冰冷,那微弱的脉搏几乎细不可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不……不能这样……”墨宸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不能放弃!绝不能!
他再次看向那些药瓶,视线扫过每一个标签,试图从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清晏是医者,他一定准备了应对各种情况的药物!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深棕色的粗陶罐上。这个罐子放在最里面,毫不起眼,但他记得清晏有一次处理深度伤口时,用过里面的东西。那种粉末带着一股奇异的土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止血效果似乎极好。
虽然不知道是否适用于产后大出血,但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死马当活马医!
墨宸将熟睡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晏身边相对干净的地方,用被褥围好。然后他抓起那个陶罐,拔开塞子,将里面深褐色的药粉一股脑地、厚厚地敷在清晏流血最严重的地方。他甚至用手掌按压住,希望能物理性地阻止血液流出。
做完这一切,他又重新握住清晏的手,将自己的内力调整到最柔和的状态,不是试图灌输,而是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清晏的丹田和小腹位置,用自己温热的掌心,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机,同时高度集中精神,感知着清晏身体内部的变化。
他不敢再贸然输入内力,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希望能稍微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希望能唤醒他体内残存的一点点求生本能。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身旁的寒冷和不安,发出了几声细弱的哼唧。墨宸分出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包裹着婴儿的布料,声音嘶哑地低语:“乖……爹爹在……你阿娘……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几个时辰。
墨宸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忽然,他按在清晏小腹上的手掌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应。不是内力的波动,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肌肉本能的收缩?
他猛地低头看去。
清晏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也还是青紫色,但……但那不断向外涌出的血流,似乎……似乎真的变缓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而是变成了缓慢的渗出。
是药粉起作用了?还是他掌心的温度和微弱的内力刺激起了效果?
墨宸不敢确定,但这个微小的变化,却像是一束光,骤然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阿晏?”他试探着低唤,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阿晏……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回应。清晏依旧沉睡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但墨宸的心中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只要血能止住,只要能撑下去,就有机会!清晏是医者,他的身体或许比常人更有韧性,他一定能挺过去!
他不敢移动,继续保持着按压的姿势,继续用自己的体温和微弱的内力温暖着清晏,同时密切关注着出血的情况。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清晏的脸,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变化——哪怕只是睫毛轻颤一下,或是呼吸稍微加深一点。
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安静了下来,偎依在母亲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墨宸一手护着濒死的爱人,一手守着初生的孩子,在这孤绝的药谷深处,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和爱,对抗着冰冷的死神。
他不知道这场拔河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他只知道,他不能放手,一步也不能退。
他要守着他们,直到清晏醒来,或者……直到最后一刻。
(八)
夜色悄然降临,将药谷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之中。木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映照着床上床下两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
墨宸不知道自己保持那个按压的姿势多久了,只觉得手臂早已酸麻僵硬,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固执地守在那里,全部心神都系在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身上。
怀里的婴儿睡得很沉,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似乎在母亲身边找到了些微的安全感。墨宸偶尔会低头看看他,用指腹轻轻碰触孩子柔软的脸颊。他需要清理,需要喂养,但墨宸不敢离开清晏,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只能用最轻柔的方式,用温水沾湿布巾,极其笨拙地擦拭掉孩子身上部分明显的血污,再用干净柔软的旧衣将他重新包裹好。
看着孩子下意识地做出吮吸的动作,墨宸的心又是一阵刺痛。孩子饿了,可他……他到哪里去给他找奶水?清晏昏迷不醒,这谷中又只有他们三人。
他只能将孩子抱得更紧些,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些安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墨宸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泪水的冲刷而变得干涩刺痛,但他强迫自己睁大,不敢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他一遍遍地探着清晏的脉搏,那跳动依旧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蛛丝,但似乎……没有再继续微弱下去。他用手背贴着清晏的额头,那冰冷的温度让他心悸,却又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种死气的僵冷,仿佛深处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最让他稍感慰藉的是,身下的血迹虽然依旧刺目,但似乎真的没有再大面积蔓延开来。那深褐色的药粉混合着血液,凝结成深色的硬痂,看起来触目惊心,却也像是暂时堵住了那个不断流失生命的缺口。
“阿晏……”墨宸俯下身,嘴唇几乎贴着清晏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听得见吗?血……好像止住了……你撑住了,对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又化开一点参片水,用指尖沾了,轻轻点在清晏干裂的唇上。这一次,他似乎看到清晏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吞咽动作。
墨宸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是他的错觉吗?还是……阿晏真的在凭着本能求生?
他不敢确定,但这个微小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动作,却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早已濒临崩溃的精神。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支撑他继续下去!
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稳,将清晏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婴儿身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看着清晏苍白沉睡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绝美的轮廓柔和得让人心碎。他想起了他们初遇时的情景,想起了清晏为他疗伤时的温柔专注,想起了他得知有孕时的羞涩与喜悦……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不能失去他。这个念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我会等你,阿晏。”墨宸低声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无论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你醒来。你和孩子,我都会守着。”
窗外,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落在墨宸坚毅的侧脸上,也落在清晏毫无生气的睡颜上。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正顽强地试图驱散黑暗。
(九)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驱散了浓重的夜色。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在木屋的地板上,也映亮了墨宸熬得通红的双眼。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身体早已僵硬得如同石块,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然而,他的精神却始终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清晏的脸,仔细观察着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感受着他手腕处那细若游丝的脉搏。
似乎……真的稳定下来了。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没有再往下掉,反而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规律性。清晏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吓人,但那骇人的青紫色已经褪去了一些,嘴唇恢复了一点点极淡的粉色。身下的血迹已经完全凝固,没有再出现新的湿痕。
墨宸的心稍微松动了一丝丝,但依旧高悬着。这点微弱的好转,太过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偎依在清晏身边的婴儿醒了。
起初只是几声委屈的哼唧,很快就变成了响亮的、充满需求的啼哭。小家伙饿了,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唔哇——哇——!”
哭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瞬间揪紧了墨宸的心。
“乖……乖宝宝……不哭……”墨宸连忙俯身,笨拙地将婴儿抱起来,轻轻摇晃着。他学着记忆中清晏偶尔哼唱的曲调,低声哼唱起来,试图安抚这个小生命。
可饥饿是无法用摇晃和歌声驱散的。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小脸涨得通红,小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甚至开始啃咬墨宸的衣襟。
墨宸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着。他知道孩子饿了,可他能怎么办?清晏还在昏迷,他去哪里找奶水?
他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清晏做事一向周全,他既然知道自己有孕,又身为医者,会不会……会不会提前准备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尾的一个小木箱上。那个箱子他之前没太注意,上面似乎贴着一张纸条。
墨宸小心翼翼地将哭闹的婴儿暂时放在床上清晏臂弯旁边的空位,快步走到箱子前。纸条上的字迹清秀,正是清晏的手笔,写着“婴孩备用”四个字。
墨宸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放着一些小巧的、用柔软布料缝制的婴儿衣物,还有几个密封的小陶罐。他拿起一个陶罐,拔开塞子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带着腥气的奶味,似乎是……羊奶粉?旁边还有一个小册子,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如何调配、喂食。
清晏……他果然都准备好了!甚至考虑到了自己可能无法亲自哺乳的情况!
墨宸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这个总是默默付出、体贴入微的人,即使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别人。
他不敢耽搁,按照册子上的说明,用温水小心翼翼地调配了少量羊奶。他没有奶瓶,只能找来一个小巧的勺子,将婴儿抱在怀里,尝试着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这个过程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婴儿太小,吞咽还不熟练,大部分奶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弄得满下巴都是。墨宸笨手笨脚,生怕呛到孩子,喂得小心翼翼,额头上都急出了汗。
好在婴儿是真的饿了,即使困难,也还是努力地吮吸吞咽着。一点点温热的奶水下肚,哭声渐渐止歇,小家伙砸吧着嘴,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眼皮也开始耷拉下来。
看着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墨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将孩子重新放回清晏身边,然后转过身,想再去探探清晏的情况。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动静。
他猛地回头!
只见床上,清晏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十)
墨宸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清晏的脸,生怕刚才那一下只是自己因为极度疲惫和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油灯早已熄灭,晨光透过窗户,清晰地勾勒出清晏苍白而精致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覆着,一动不动。
难道……真的是错觉?
就在墨宸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
那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再次颤动了!
这一次,比刚才更明显一些。甚至,伴随着这颤动,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从清晏干裂的唇间逸出。
不是幻觉!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席卷了墨宸!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但又怕惊扰到床上虚弱的人。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这一次,是喜悦和感激的泪。
“阿晏……”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凑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浓的哽咽,“阿晏……你醒了吗?”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碰触清晏的脸颊。那肌肤依旧冰凉,却不像之前那样毫无生气。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熟悉的碰触,清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那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眼的晨光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许久,五脏六腑都透着寒意和尖锐的痛楚,尤其是小腹和身下,更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意识像是破碎的琉璃,一点点艰难地拼凑起来。
他记得……泉水……墨宸的眼睛……失控的内力……剧痛……还有……孩子……
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混沌的脑海,让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看清周围。
“别动!阿晏,别动!”墨宸立刻按住他,声音急切而温柔,“你刚醒,身体还很虚弱!”
清晏的视线终于缓缓聚焦,落在了眼前那张放大的、写满了狂喜、担忧和憔悴的脸上。是墨宸……他正担忧地看着自己,那双曾经被黑暗笼罩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模样,明亮而深邃。
他看见了……墨宸真的看见了。
一丝微弱的、欣慰的笑意浮现在清晏苍白的唇角,却牵动了伤口和虚弱的身体,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
“墨……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阿晏,我在这里!”墨宸连忙应声,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清晏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墨宸的肩膀,落在了自己身边那个小小的、被布包裹着的婴儿身上。
孩子……他的孩子……还活着!
那双刚刚恢复一丝神采的眼眸里,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庆幸,更多的则是无法言喻的温柔和爱意。
“孩……子……”他用尽力气,吐出这两个字。
“他很好,阿晏,我们的孩子很好。”墨宸立刻明白了他的担忧,连忙将熟睡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凑到清晏眼前,“你看,他很健康,刚才还喝了奶。他像你,很漂亮。”
清晏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婴儿熟睡的小脸上,那皱巴巴的五官,细密的胎发,还有那一起一伏的小小胸膛……这是他拼尽性命换来的生命。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没入鬓发。是喜悦的泪,也是后怕的泪。
他活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
“太好了……”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即,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眼皮重若千斤,他又一次陷入了昏睡。
但这一次,他的呼吸明显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
墨宸看着他再次沉睡过去,却没有了之前的恐慌。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了。清晏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和求生本能,还有那些他提前准备的药物,硬生生从鬼门关挣扎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回清晏身边,然后俯身,在清晏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视的吻。
“睡吧,阿晏。”他低声呢喃,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的温柔,“等你醒来,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分开了。”
晨光越发明亮,驱散了屋内的阴霾。虽然前路依旧艰难,清晏的身体还需要漫长的调养,但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墨宸守在床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他会照顾好他们,用尽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