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筑修复师x非遗缂丝传承人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雨水敲打着青瓦,顺着屋檐淌下,在天井的石板上溅开细碎的水花,也给这古老的宅院更添了几分湿冷与寂静。
阁楼内,一盏昏黄的落地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勉强驱散了窗外透进来的阴沉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特有的微涩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丝线的清香。
沈青梧正俯身在一架古朴的缂丝机前。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内衫,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天水碧色的、绣着暗纹的广袖外袍。宽大的衣袍也难掩他高高隆起的腹部,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衣料的褶皱轻轻起伏。
他的脸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薄汗,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疲惫,只剩下全然的专注。那双曾被誉为江南最会抚琴弄画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捻着五彩的蚕丝线,用一把小小的竹拨子,在绷紧的经线间穿梭、缂织。机杼上是一幅残破的宋代缂丝山水图,刚刚从这座正在修复的古建筑夹层中被发现,意义重大,却也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作为非遗缂丝技艺最年轻的传承人,沈青梧对这件文物倾注了全部心血。连日来,他不顾自己已近八个月的身孕,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扑在这修复工作上。
阁楼的木质楼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顾云深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放轻了动作走上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背带裤,裤脚沾着些许泥点和木屑,那是他作为古建筑修复师工作的痕迹。
一踏上阁楼,看到沈青梧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顾云深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紧了。他走上前,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压得低沉而温柔:“青梧,又忙了多久?该歇歇了。”
沈青梧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抬头,只轻声道:“快了,这片水纹接上就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弱。
顾云深绕到他身侧,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嘴唇,心中一阵揪紧。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沈青梧微凉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不行,”顾云深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带着无限的疼惜,“你答应过我,每隔一个时辰必须休息的。现在早就超时了。”
沈青梧这才慢慢抬起头,长睫颤动,露出一双略带倦意的、却依旧清亮如秋水的眼眸。他看着顾云深眼中的担忧,微微牵了牵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显得有些勉强:“云深,我没事。这缂丝不等人,多耽搁一天,它就多一分损毁的风险。”
“风险再大,也没有你和孩子重要。”顾云深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目光沉静而坚定,“你最近总是心悸,脸色也差,不能再这样透支自己了。听话,先起来,把莲子羹喝了,去床上躺一会儿。”
沈青梧看着他,知道拗不过,也确实感到一阵阵的疲惫感袭来,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亲的劳累,不安分地动了一下。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顾云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起身。沈青梧身子重,站起来时眼前微微有些发黑,下意识地扶住了顾云深的手臂。顾云深立刻紧张起来,手臂稳稳地托住他:“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就是起猛了有点晕。” 沈青梧缓了缓,轻轻摇头。
顾云深不再多言,半扶半抱着,将他安置在不远处那张铺着厚厚软垫和锦被的罗汉床上。这张床是顾云深特意搬到阁楼来的,就是为了方便沈青梧随时休息。床边的矮几上,还放着几本安胎的书和顾云深削好的水果。
沈青梧靠坐在柔软的靠枕上,身体的重量终于有了支撑,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下来。连日来的劳累如同潮水般涌上,让他只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阁楼外雨声不绝,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宁静。
顾云深端过那碗尚温的莲子羹,用小勺轻轻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沈青梧唇边:“张嘴,我喂你。放了些安神的百合,对你好。”
沈青梧原本想自己来,但看着顾云深温柔而坚持的眼神,便顺从地张开了口。清甜温润的羹汤滑入喉咙,熨帖着有些空乏的胃,也带来一丝暖意。顾云深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目光始终不离沈青梧的脸,细细观察着他的气色。
“今天感觉怎么样?宝宝乖不乖?” 顾云深一边喂,一边轻声问道。他的手在沈青梧吃完一口的间隙,会不自觉地轻轻抚上那隆起的腹部,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琉璃。
沈青梧咽下口中的莲子羹,感受着腹中偶尔传来的轻微胎动,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还好……就是最近好像动得比以前频繁了些,也更有力气了。” 他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担忧,“是不是我这几天太累,影响到他了?”
“别胡思乱想。” 顾云深放下碗,双手都覆上他的腹部,掌心隔着衣料传递着安稳的热度,“医生不是说了吗,后期胎动频繁是正常的。说明宝宝很健康,很有活力。” 他低下头,侧耳贴近沈青梧的肚子,仿佛在倾听里面的动静,声音放得更柔:“宝宝,乖一点,不要闹腾你爹爹,他很辛苦了,知道吗?”
腹中的小家伙似乎听懂了似的,轻轻地回应般,在顾云深耳边顶了一下。顾云深失笑,抬起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你看,他听得懂。”
沈青梧看着顾云深眼中的光芒,心中被一种温暖的情绪填满,连日的疲惫和忧虑似乎也淡去了几分。他伸出手,覆盖在顾云深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就在这片刻的温情脉脉中,沈青梧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动静!这一下来得毫无预兆,力道之大,让他瞬间闷哼出声,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唔!” 沈青梧下意识地弓起身子,双手紧紧护住腹部,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青梧?!” 顾云深脸色大变,立刻紧张地扶住他,“怎么了?是不是他又踢疼你了?”
沈青梧紧咬着下唇,试图忍耐,但心脏却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一阵阵强烈的心悸感攫住了他,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云深……我……心跳得好快……”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痛苦。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下坠般的紧缩感从小腹深处传来,迅速蔓延开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胎动,带着一种规律性和压迫感。
“肚子……肚子也好痛……” 沈青梧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顾云深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不是普通的胎动不适!他一边紧紧抱住沈青梧,试图给他支撑,一边急切地观察着他的状态。“宫缩?是宫缩吗?!” 他想起之前产检时医生交代过的注意事项,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是不是一阵一阵的疼?有规律吗?”
沈青梧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抓着顾云深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又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心悸,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别怕,青梧,别怕!我在这里!” 顾云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慌乱。他紧紧抱着怀里几乎软倒的人,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心如刀绞,却也知道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 顾云深当机立断,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准备将沈青梧抱起来。阁楼外,雨声依旧,敲打在窗棂上,仿佛也带着焦灼的节奏。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打破了这雨中阁楼的宁静。
冰冷的汗珠顺着沈青梧的鬓角滑落,滴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又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他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吟,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攥着顾云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别怕,青梧,我在,深呼吸……试着慢慢呼吸……” 顾云深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强行压下的焦灼。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手臂穿过沈青梧的膝弯和背脊,用尽全身力气,却又无比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沈青梧比寻常男子本就清瘦,纵然怀着近八个月的身孕,体重也并不算太沉,可此刻在顾云深怀里,却仿佛是易碎的珍宝,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沈青梧虚弱地靠在顾云深坚实的胸膛上,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濡湿,黏在一起,微微颤抖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云深沉稳的心跳,以及抱着他的手臂那紧绷的肌肉线条,这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然而,身体内部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和心慌感,却像无形的巨手,紧紧攫住他,让他连喘息都觉得费力。
阁楼的木质楼梯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清晰。顾云深抱着沈青梧,每下一级台阶都异常谨慎,生怕一丝颠簸加剧了怀中人的痛苦。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目光紧紧锁定着脚下的阶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沈青梧紧闭着眼,眉头深锁,每一次宫缩都让他细细抽气,身体在本就小心翼翼的怀抱里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顾云深抱着他的手臂在用力,能听到他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下到一楼。这里是修复工程的临时工作区,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工具和木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屑和尘土味,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湿冷雨气。顾云深快步走到一张相对干净的长条工作台边,上面铺着防尘的厚帆布。他小心翼翼地将沈青梧放在帆布上,让他侧躺着,又迅速扯过一件还算干净的外套垫在他的头下。
“青梧,看着我,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到。” 顾云深一边飞快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略微有些不稳地按着号码,一边俯身看着沈青梧,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坚定。
电话很快接通了。“喂?急救中心吗?我在江南古镇三期修复工程现场,对,就是河边的那个老宅院群!这里有孕夫突发状况,怀孕近八个月,现在规律宫缩,伴有严重心悸,情况紧急,请立刻派救护车!” 他的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准确报出了地址和情况。
挂断电话,顾云深立刻蹲下身,握住沈青梧冰凉的手,不断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青梧,听我说,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很快就到。你试着放松,不要太用力,配合呼吸……”他看着沈青梧痛苦得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青梧艰难地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顾云深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庞。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破碎的呜咽。新一轮的宫缩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猛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撕裂开来,心跳更是如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云深……我……我不行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带着绝望的哭腔。
“别说傻话!” 顾云深厉声打断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绝对不会!听到了吗,青梧?!”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断用拇指摩挲着沈青梧的手背,一遍遍低声安抚着。
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临时遮盖的塑料布上,发出嘈杂的声响。远处隐隐传来了救护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撕破雨幕的急切,也带来了一线希望。顾云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雨幕,最终停在了老宅院的入口处。沉重的车门被推开,穿着蓝色制服的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脚步急促地冲进了工作区,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和衣角滴落。
为首的医生一眼就看到了侧躺在帆布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沈青梧,以及旁边紧紧守护着的顾云深。“就是他吗?情况怎么样?” 医生一边快速戴上听诊器,一边沉声问道,眼神锐利地扫过沈青梧。
“是!怀孕近八个月,大概半小时前开始规律宫缩,伴有严重心悸,他本身……心脏不太好。” 顾云深语速飞快地交代着关键信息,声音因极力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他起身让开位置,但目光始终牢牢锁在沈青梧身上,不敢有片刻离开。
另一名护士已经麻利地给沈青梧夹上了指尖血氧仪,并开始测量血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与沈青梧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血压偏低,心率快,血氧饱和度也在往下掉!” 护士报出数值,语气透着凝重。
医生听着心肺音,眉头越皱越紧。“准备吸氧!快!病人有早产和心衰风险!”
指令一下,急救人员立刻行动起来。透明的氧气面罩被轻轻扣在沈青梧口鼻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呜咽。顾云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沈青梧,却又怕打扰到急救,只能将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家属,一起上车!” 医生一边指挥着将沈青梧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一边对顾云深说道。
顾云深立刻点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担架旁。外面雨下得正急,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一名急救人员撑开伞想遮挡担架,顾云深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为沈青梧挡住风雨,直到他们将担架稳稳地送入救护车内。
救护车厢内空间狭小,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只剩下仪器单调的蜂鸣声、氧气流动的“嘶嘶”声,以及沈青梧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吸气声。
顾云深紧挨着担架边缘坐下,终于能再次握住沈青梧冰凉的手。他的手很冷,还在微微发抖。顾云深用双手包裹住,试图传递一些温度和力量。“青梧,听得到吗?我们去医院了,没事的,医生在……”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一遍遍地在沈青梧耳边重复着安抚的话语。
沈青梧似乎有些意识模糊,氧气面罩下的脸庞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只有在又一阵宫缩袭来时,他才会猛地蹙紧眉头,身体绷直,抓着顾云深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顾云深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青梧的手背,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沈青梧汗湿的额角,低声说:“我在,别怕,我陪着你……”
医生和护士在一旁忙碌着,监测着各项生命体征,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专业术语。车窗外,古镇的白墙黑瓦在雨中飞速倒退,车内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窒息。顾云深紧紧盯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波纹,每一秒都如同煎熬。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承受痛苦,却无法替他分担分毫。
救护车一路疾驰,鸣笛声在湿漉漉的江南小巷和公路上回荡,朝着未知的、却承载着所有希望的医院方向,疾速驶去。
救护车猛地一停,刺耳的刹车声宣告了目的地的抵达。车门被迅速拉开,一股带着消毒水和雨水混合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医院急诊通道明亮的灯光瞬间刺入眼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和器械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病人情况危急,孕32周左右,规律宫缩,心悸,血压低,血氧下降,疑有心衰迹象!” 随车的医生一边快速汇报,一边指挥着将担架平稳地移出车厢。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立刻接手,推着担架车飞快地向急诊抢救室冲去。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滚动,发出急促的声响。
顾云深紧随其后,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担架上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影。沈青梧似乎因为颠簸和外界的嘈杂而更加不安,眉头紧锁,即使在氧气面罩下,也能看到他急促起伏的胸口和因为疼痛而微微绷紧的身体。
“家属请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们需要立刻进行检查!” 一名护士拦住了试图跟进抢救室的顾云深,语气虽然急促但还算客气。
抢救室厚重的门在顾云深面前“砰”地关上,将他和沈青梧隔绝在两个世界。门上的玻璃窗被帘子遮挡着,他什么也看不见。
顾云深僵立在门外,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推开那扇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时却又顿住了。里面是专业的医生护士,他冲进去只会添乱。可是,青梧一个人在里面……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呼喊声、仪器的滴滴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这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放大,又好像离他很远。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钝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顾云深低着头,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手肘抵在膝盖上。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沈青梧痛苦的呻吟、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总是清澈如水、此刻却盛满了脆弱和恐惧的眼睛。他想起他们一起修复古建筑时的默契,想起沈青梧在缂丝机前专注而美丽的侧影,想起他得知怀孕时那又惊又喜、带着羞涩的表情……
悔恨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该让青梧那么劳累的,早就该强制他停下工作的。青梧的身体本就不好,心脏一直是他悬着心的一块大石,如今怀着身孕,更是雪上加霜。如果……如果青梧和孩子有任何万一……他不敢想下去,那种可能性如同最深的梦魇,让他浑身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刚才那位拦住他的护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子。“沈青梧的家属?”
顾云深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晃了一下才站稳,急切地迎上去:“是!我是!他怎么样了?青梧怎么样了?”
护士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神情,语气放缓了一些:“病人情况暂时稳住了,但还在危险期。初步诊断是过度劳累诱发的心悸加重,以及先兆早产。宫缩很频繁,胎心也有些不稳。而且他的心脏负荷确实很大,需要立刻转到妇产科和心内科重点监护。你先去把这些手续办一下,医生稍后会找你谈话。”
“好,好!” 顾云深接过单子,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他……他现在意识清醒吗?”
“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情绪不太稳定,你等下可以进去看一眼,但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也需要立刻转科。” 护士交代完,又匆匆返回了抢救室。
顾云深拿着那几张薄薄的、却仿佛有千斤重的单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青梧还在危险期,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去办手续,必须去听医生怎么说,必须守着他。他转过身,朝着缴费窗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踉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要去为他挚爱的人,扫清一切障碍。
顾云深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所有手续,缴费单据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纸张的边缘。他几乎是一路跑回抢救室门口,心跳因为奔跑和极度的焦虑而剧烈搏动着,撞击着胸腔。
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医生,应该是妇产科的。医生看到焦急等待的顾云深,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专业的脸。
“你是沈青梧的爱人?” 医生问道。
“是,医生,我是顾云深。” 顾云深立刻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青梧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看了看手里的记录,沉声道:“情况不容乐观。孕周还不足,宫缩非常规律且强烈,宫口已经有轻微开大的迹象,这是典型的先兆早产。更棘手的是他的心脏问题,这次劳累引发的心悸非常严重,心功能明显受到影响,继续妊娠对他本身来说风险极高。”
顾云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冰窖。“风险极高……是什么意思?” 他艰涩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意思是,他的心脏可能无法承受接下来孕期的负荷,更别说分娩的压力了。心衰的风险很大,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医生的话语冷静而残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顾云深的心上。“我们初步的建议是,在稳定住他目前的心脏状况和抑制宫缩后,尽快评估,可能需要提前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 顾云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要放弃孩子?”
“这是为了保住大人的安全,目前来看,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医生语气平静,但眼神中带着一丝理解,“当然,我们会尽力尝试保胎,用药抑制宫缩,促进胎儿肺部成熟,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病人的心脏能够承受。我们会立刻组织心内科会诊,制定详细方案。你作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可能需要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
艰难的抉择……这几个字像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顾云深的心脏。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怎么选?一个是他的挚爱,是他生命的光;另一个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青梧拼了半条命孕育的希望。
顾云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
医生看着他的反应,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你先冷静一下。病人现在需要转到VIP病房进行密切监护,我们会尽全力救治。你可以先去看看他,安抚一下他的情绪,但别说太多刺激他的话,尤其是关于孩子……”
顾云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他推开抢救室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水味。沈青梧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他依旧戴着氧气面罩,脸色比之前似乎好了一些,但仍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安稳。
顾云深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蹲下身。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抚摸沈青梧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怕惊扰了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苍白的唇、清瘦的下颌、以及微微隆起的腹部。
就在这时,沈青梧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带着刚从混沌中醒来的朦胧,但当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顾云深时,眼中瞬间涌上水汽,变得湿漉漉的。
“云深……” 他虚弱地开口,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闷闷的,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恐惧。
“我在,青梧,我在这里。” 顾云深立刻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凉,但比之前似乎多了些力气。顾云深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声音哽咽,“别怕,没事的,医生说情况稳住了,你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不敢提孩子,不敢提任何可能刺激到他的事情。
沈青梧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强装镇定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哽咽着,抓着顾云深的手收紧了,“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顾云深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抬起头,对上沈青梧充满期盼和恐惧的眼神,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该怎么告诉他?告诉他孩子可能保不住?告诉他为了他的安全,可能要放弃这个他们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他只能紧紧握着沈青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会没事的,青梧,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苍白的安慰,到底是在说给沈青梧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和心内科的医生走了进来,准备进行会诊和转运。顾云深知道,他必须暂时离开,但他看着沈青梧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依赖,心如刀绞。
转运的过程迅速而安静。沈青梧被小心地移到更加舒适的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也随之转移。VIP病房在住院部的顶层,远离了楼下的喧嚣,显得格外静谧,只有仪器规律的蜂鸣声和氧气流动的微弱声音,如同时间的滴答,敲打在顾云深紧绷的神经上。
房间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的城市轮廓。但这舒适的环境,却丝毫无法缓解顾云深内心的焦虑。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沈青梧。
沈青梧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药物的作用让他暂时摆脱了剧烈宫缩的折磨,但身体的虚弱和心脏的负担却显而易见。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时而蹙起,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仿佛在梦中也在经历着痛苦。他脸上的氧气面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时聚时散。
顾云深就这么守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脆弱跳动的曲线,看着血氧饱和度那个在临界值附近徘徊的数字,每一次波动都让他的心悬到嗓子眼。他不敢合眼,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
护士定时进来检查、记录、更换药液,动作轻柔,尽量不发出声音。偶尔会有医生过来查看情况,低声交流几句,然后匆匆离开。每一次有医护人员进来,顾云深都会立刻站起来,眼神里充满询问,但得到的往往只是“情况暂时稳定,继续观察”这样不痛不痒的回答。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那个“艰难的抉择”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撕扯着他的理智和情感。他看向沈青梧苍白的面容,想起他得知怀孕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他对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说话时的温柔。那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是青梧冒着巨大的风险想要带来的新生命。放弃孩子,对青梧来说该是多么残忍的打击?他会崩溃的。
可如果不放弃……医生的话语犹在耳边:“心衰的风险很大,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他无法想象失去沈青梧的世界。那个清冷如月、却又温润如玉的人,早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连他都保不住,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两种选择,都意味着剜心剔骨的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压抑的心情。江南的烟雨,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冰冷。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遍布荆棘的绝路。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水……”
顾云深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床边。沈青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微微偏着头看着他,眼神依旧虚弱,但比之前清明了一些。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
“要喝水?” 顾云深立刻俯下身,柔声问道。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小心翼翼地沾湿了棉签,轻轻润湿着沈青梧干裂的嘴唇。因为戴着氧气面罩,暂时还不能直接饮水。
冰凉湿润的触感让沈青梧舒服了一些,他微微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顾云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你……一直没睡吗?”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很虚弱。
顾云深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不困。你好点了吗?还难受吗?”
沈青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了自己的腹部。虽然隔着被子,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那里的沉重。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去抚摸,却又因为虚弱而抬不起来。
“宝宝……” 他再次轻声唤道,眼中充满了担忧和脆弱的期盼,“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再次精准地刺中了顾云深的心脏。他看着沈青梧眼中那仅存的光亮,看着他对这个小生命的牵挂,喉咙瞬间哽住。他知道,他不能再瞒下去了,无论多么残忍,青梧有权知道真相,他们需要一起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沈青梧的手,指尖冰凉。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青梧,你听我说……医生刚才……刚才找我谈话了……”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顾云深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挣扎,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顾云深看着沈青梧眼中那一点点凝聚起来的光芒,又因为他接下来的话而可能瞬间熄灭,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医生说……你这次情况很危险,主要是心脏……负荷太大了。他们担心……担心你撑不住后面的孕期,还有分娩……”
沈青梧静静地听着,抓着顾云深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氧气面罩下的呼吸似乎也变得急促了一些。
“所以……他们建议……” 顾云深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他不敢去看沈青梧的眼睛,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他们建议……为了你的安全……可能……可能需要提前……结束……”
“结束什么?” 沈青梧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打断了顾云深未尽的话语。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水光迅速弥漫开来,“结束妊娠?是吗?他们要我……放弃孩子?”
顾云深的心被他这直白而绝望的问话狠狠刺痛,他抬起头,对上沈青梧含泪的、破碎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青梧……医生说……这是目前最能保证你安全的办法……”
“保证我安全?” 沈青梧重复着这几个字,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氧气面罩的边缘,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身上的管线和虚弱的身体限制住,只能徒劳地在床上微微挪动。
“别动!青梧,你别激动!” 顾云深立刻按住他,生怕他情绪激动引发更严重的心悸,“你听我说,医生只是说可能,他们还在会诊,还在想办法!我们还有希望,还有时间的!”
“希望?时间?” 沈青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近乎崩溃,“他们让你选,是不是?让你在我……和孩子之间选?!”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顾云深,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那个残忍的答案。
顾云深无法回答。他怎么能说出那个“是”字?他怎么能承认,他可能,不,是必须,选择沈青梧?他看着沈青梧痛苦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说:“青梧,你最重要,你明白吗?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在此刻听来,却像是宣判了孩子的死刑。
沈青梧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尽管没什么力气,但那抗拒的意味却无比清晰。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身体因为激动和悲伤而微微颤抖。“不……不行……”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他是我们的孩子……云深……他还在动……我能感觉到他……他那么努力地想活下来……我们怎么能……怎么能放弃他……”
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艰难地覆上自己的小腹,隔着薄薄的被子,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存在。那是他和顾云深的骨肉,是他用尽心力孕育的希望,是他清冷生命中炽热的期盼。要他亲手扼杀这份期盼,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 顾云深看着他护着肚子的动作,看着他脸上混合着绝望和母性光辉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撕裂成了两半。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握住沈青梧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青梧……” 顾云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尽的痛楚,“我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能……”
“可是……他也是你的孩子啊……”沈青梧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声音破碎,“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病房里只剩下沈青梧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以及仪器冰冷的、规律的蜂鸣。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上,仿佛也在为这无解的困境和即将到来的、无论如何选择都注定痛苦的结局而哀鸣。
顾云深看着床上蜷缩着、无声哭泣的爱人,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无力。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为了沈青梧,他别无选择。可这个选择所带来的痛苦,却需要他们两个人共同承担,而沈青梧所要承受的,远比他更多。他慢慢地、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坚定地握住了沈青梧冰凉的手腕,任凭他微微挣扎,也没有放开。
“青梧,”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听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沈青梧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了枕头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
病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沈青梧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尖,反复刺在顾云深的心上。他背对着顾云深,侧躺着,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的伤害和内心的痛苦。枕头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在浅色的布料上格外刺眼。
顾云深就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沈青梧的手腕,不肯松开。他能感觉到沈青梧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每一次抽泣都带动着瘦削的肩膀耸动。他什么也做不了,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这样守着,用自己的体温,用这执拗的、不肯放开的姿态,告诉他,他还在,他不会离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后被推开。心内科的主任和妇产科的医生一起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也带来了无法回避的现实。
为首的心内科主任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但眼神锐利的老者。他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又走到床边,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沈青梧的状态。沈青梧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哭声顿了一下,身体僵硬地绷紧了。
“病人情绪很不稳定,这对他的心脏负担更重。” 心内科主任低声对旁边的妇产科医生说道,眉头微蹙。
妇产科医生点了点头,看向顾云深:“顾先生,我们刚才进行了紧急会诊。情况确实不乐观。沈先生的心脏代偿能力已经接近极限,继续妊娠,心衰的可能性非常高。我们权衡了利弊,为了最大程度保证沈先生的生命安全,我们还是建议尽快终止妊娠。”
顾云深缓缓站起身,脸色灰败,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同意。” 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沙哑,却没有任何犹豫。他不能拿沈青梧的命去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听到这三个字,原本背对着他们的沈青梧身体猛地一颤,啜泣声戛然而止。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泪水模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顾云深,里面充满了绝望、痛苦,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控诉。
顾云深的心像是被这眼神狠狠撕裂,但他强迫自己迎上沈青梧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们需要您签一下手术同意书。” 护士递过来一份文件和一支笔。
顾云深接过笔,指尖冰冷,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文件,上面“终止妊娠手术”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在那需要家属签字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顾云深。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血痕。
沈青梧看着他落笔,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那份决定孩子命运的文件,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凄厉的笑。他不再哭了,也不再看顾云深,只是那么安静地躺着,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虚弱的躯壳。
医生们低声交代了几句手术前的准备事项和风险,顾云深一一应下,声音麻木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等到医生护士都离开,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和沈青梧,以及那个刚刚被无情宣判了结局的小生命。
顾云深慢慢走到床边,重新坐下。他看着沈青梧那了无生气的侧脸,伸出手,想要抚摸他汗湿的头发,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触碰,对沈青梧来说都可能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青梧……”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沈青梧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伤。
顾云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做出了选择,一个他认为必须做出的选择,为了保护他的爱人。可这个选择,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了他们之间。他不知道,这场风暴过后,他和青梧,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窗外,雨似乎停了,但天空依旧阴霾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就像他们此刻的处境,暂时度过了最紧急的危机,却陷入了更深沉的、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实质。顾云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目光胶着在沈青梧紧闭的眼睑和苍白的侧脸上。他签下的名字仿佛还带着墨水的余温,却已经在他和沈青梧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界限。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悲伤和绝望,连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沈青梧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沉入了一个外人无法触及的、隔绝的世界。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胸口极细微的起伏,证明他还醒着,还在承受着这无声的凌迟。
顾云深的心像是被泡在苦涩的冰水里,又冷又痛。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徒劳的安慰,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更深地刺伤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沈青梧的身体突然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他原本蜷缩的姿势似乎更紧了一些,眉头痛苦地蹙起,细密的冷汗再次从他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顾云深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青梧?” 他试探着低唤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紧张地观察着他。
沈青梧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痛苦的闷哼从他喉间逸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了顾云深的心上。
几乎是同时,床头的监护仪器突然发出了一连串急促的警报声!心率曲线剧烈地波动,血压和血氧的数值也开始不稳地跳动。
“青梧!你怎么了?!” 顾云深脸色大变,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看到沈青梧原本覆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又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沈青梧再也无法压抑,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张被拉满的弓。他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惊恐,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痛……云深……好痛……” 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承受的痛楚。
不是之前那种隐隐的心悸和宫缩,这次的疼痛来得更加猛烈、更加原始,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下坠感和撕裂感!
顾云深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看着沈青梧痛苦扭曲的脸,看着监护仪上疯狂闪烁的警报,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手术……是……是要生了?!
“医生!快来人!医生!” 顾云深几乎是嘶吼着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同时冲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对着走廊大喊:“快来人!这里出事了!快!”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在安静的楼层里显得格外突兀。
几乎是立刻,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刚才离开的医生和护士们听到呼叫和警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回来。
“怎么回事?!” 为首的妇产科医生冲到床边,看到沈青梧的状态,脸色骤变。她迅速检查了一下,又看了眼监护仪,“不好!宫缩频率和强度都上来了!胎心也开始下降了!”
“快!准备!可能是情绪刺激导致急性早产!” 心内科主任也立刻反应过来,沉声下令,“联系产房和新生儿科!马上准备紧急分娩!”
原本计划中的终止妊娠手术瞬间被抛在了脑后。情况急转直下,一场突如其来的、高风险的早产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护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推来了急救车和分娩所需的器械。病房里瞬间变得忙乱而紧张。
“顾先生,请您先出去一下,我们要立刻进行处理!” 一名护士试图将还处于震惊和慌乱中的顾云深引开。
“不!我不走!” 顾云深猛地挣开她的手,目光死死锁在床上痛苦呻吟的沈青梧身上,“我要陪着他!”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沈青梧在剧痛的间隙,似乎听到了顾深的声音,他艰难地转过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顾云深立刻冲上前,紧紧握住他伸出的、冰冷汗湿的手。“青梧!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俯下身,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带着无穷的坚定。
窗外,不知何时,乌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线微弱的光芒透了出来,但病房内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这个他们曾试图放弃的孩子,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到来。
病房瞬间变成了临时的产房,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医生和护士们围绕在床边,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各种指令和仪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顾云深被“允许”留在了床头,紧紧握着沈青梧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至少表面上要看起来镇定,他不能让青梧更害怕。
沈青梧的状态很不好。剧烈的宫缩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每一次都让他痛苦地蜷缩,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额头和脖颈全是冷汗,浸湿了枕头和衣领。因为心脏的负担,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即使戴着氧气面罩,也能看到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用力!沈先生,跟着宫缩用力!” 妇产科医生在一旁指导着,声音沉稳却带着急切,“深呼吸,对,往下用力!”
沈青梧紧紧抓着顾云深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努力地按照医生的指示去做,但身体的虚弱和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集中力量。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心悸的加剧,监护仪上的警报声时断时续,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不行,他心率太快了!血压在掉!” 心内科主任一直密切关注着监护仪,语气凝重,“这样下去心脏会受不了的!”
“胎心也越来越慢了!” 另一名监测胎心的护士也急声报告。
时间变得无比煎熬。每一秒钟,对沈青梧、对孩子、对顾云深来说,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顾云深看着沈青梧因为痛苦和缺氧而渐渐涣散的眼神,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汗湿的额角,在他耳边低声鼓励:“青梧,再坚持一下,就快了,为了孩子,也为了我,坚持住……我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早已通红,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不能哭,他要给青梧力量。
沈青梧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疲惫,还有一丝微弱的依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身体猛地向下一沉,用尽全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啊——!”
伴随着这声痛呼,是一阵更加急促的仪器警报声,以及医生们瞬间紧张起来的呼喊。
“出来了!孩子出来了!”
“快!脐带!准备!”
“新生儿科!接手!”
混乱中,顾云深只看到一团小小的、带着血污的身体被迅速抱起,然后被飞快地送到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新生儿科医生手中。他甚至没看清孩子的样子,只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啼哭,若有若无,几乎要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音里。
“孩子怎么样?!” 顾云深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嘶哑。
“早产儿,情况不太好,需要立刻进保温箱抢救!” 新生儿科医生头也不回地抱着孩子匆匆离开,身影消失在门口。
而此时,顾云深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到了床上。
“病人血压还在掉!心率紊乱!准备除颤!” 心内科主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
顾云深猛地转回头,看到沈青梧在生下孩子后,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软软地倒在床上,脸色灰败,眼睛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了危险的波形,发出刺耳的、持续不断的警报声!
“青梧!” 顾云深只觉得眼前一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冷到了脚底。他扑到床边,想要抓住沈青梧的手,却被护士一把拉开。
“先生!请让开!我们要进行抢救!”
电击除颤的仪器被迅速推了过来,医生撕开沈青梧胸前的衣服,贴上电极片。
“充电!200焦!”
“离开!”
“放!”
随着一声指令,沈青梧瘦弱的身体猛地向上弹了一下,然后重重落下。
顾云深的心脏像是被这电流狠狠击中,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眼睁睁看着医生们围在床边,进行着紧张的心肺复苏和药物注射,看着沈青梧毫无生气的脸庞,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
他刚刚,是不是,做错了选择?如果……如果他坚持终止妊娠……青梧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生死一线的抢救?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他刚刚为之痛苦抉择的大门,以另一种更加惨烈的方式,向他和他的爱人,轰然关闭,又留下一线生死未卜的缝隙。
抢救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急促的指令、以及心肺复苏按压时胸骨发出的沉闷声响。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顾云深被护士拦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张被白色床单和忙碌身影包围的病床。他能看到沈青梧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以及那因为心肺复苏按压而微微起伏的、却毫无自主意识的胸膛。
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的一切嘈杂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眼前那残酷的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吞噬。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
“继续按压!”
“再准备一次除颤!”
医生们的声音冷静而专业,但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凝重透露出情况的危急。每一次除颤,沈青梧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弹起,然后重重落下,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布偶,任人摆布。而每一次落下,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云深的心上,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他不能倒下,青梧还在里面,他还在等着他……可是,他真的还能等到吗?
“心电图……有变化了!” 一名年轻医生紧盯着监护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屏幕上。那条原本混乱危险的曲线,开始逐渐呈现出微弱但规律的窦性心律。虽然依旧很慢,很不稳定,但至少,不再是致命的心室颤动。
“自主心跳恢复了!” 心内科主任松了一口气,但神情依旧严肃,“血压还是很低,继续用升压药维持!密切监视!”
抢救的节奏稍稍放缓了一些,但紧张的气氛并未解除。医生们继续进行着药物支持和生命体征监测,不敢有丝毫松懈。
顾云深的心像是坐过山车一样,从绝望的谷底被猛地拉起,却又悬在半空中,不敢彻底放下。他看到沈青梧的睫毛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青梧……”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抢救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沈青梧的生命体征相对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非常危险,但总算是暂时脱离了死亡线。
“情况暂时控制住了,但病人状况依然很危重,需要立刻转入ICU进行严密监护。” 心内科主任摘下沾着汗水的口罩,走到顾云深面前,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庆幸,“他很顽强,求生意志很强。”
顾云深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旁边的护士扶了他一把。他看着医生,嘴唇颤抖着,想说声谢谢,却只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悲喜交加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 他猛地想起那个被匆匆抱走的小生命,急切地问道。
提到孩子,妇产科医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和担忧:“孩子是极低体重早产儿,出生时有窒息,评分很低,已经被送进NICU抢救了。情况……也不容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抢救的顾云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这个消息狠狠击中。一个在ICU生死未卜,一个在NICU命悬一线。他的爱人,他的孩子,都在与死神搏斗。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
护士们开始准备将沈青梧转运到ICU。顾云深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沈青梧的身体,看着他依旧苍白虚弱、毫无意识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我能……我能去看看孩子吗?” 他哑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NICU有严格的探视规定,现在恐怕不行。等孩子情况稳定一些,护士会通知你的。” 护士回答道,语气带着安抚,但也透着规定不可违逆的意味。
顾云深点了点头,不再强求。他知道,现在他哪里都不能去,他必须守着沈青梧。
沈青梧被推出了病房,送往那扇象征着生命最后防线的ICU大门。顾云深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他看着那扇冰冷的门缓缓关闭,将他和沈青梧再次隔绝在两个世界。
他靠在ICU门外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孤寂和无助。
他抬起手,捂住了脸,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指缝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恐惧、自责和绝望,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这空旷冰冷的走廊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他的爱人和孩子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他只知道,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ICU门外的走廊,长而寂静,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载着顾云深无处安放的绝望。他依旧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偶尔有护士推着仪器车或药品架匆匆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又迅速消失,只留下更加深沉的死寂。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是在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他不敢去看紧闭的ICU大门,那后面是他生死未卜的爱人;他也不敢去想另一层楼NICU里那个同样在与死神抗争的小生命。他的心被撕扯成两半,每一半都在流血。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那独特的、清冷刺鼻的气味。这味道,曾几何时,在他第一次踏入沈青梧那间位于古宅深处、堆满了古老缂丝机和各色丝线的工作室时,也曾闻到过,但那时,是混合着阳光下尘埃的味道,以及桑蚕丝特有的、淡淡的清香。
那也是一个江南的雨季,不过是初春,细雨绵绵,带着料峭的寒意。顾云深负责的古建筑修复工程进入了内部清理阶段,在一处即将拆除的、看似不起眼的厢房夹层里,他们意外发现了一批保存尚可的丝织品,其中就有几件残破但精美绝伦的缂丝。为了妥善处理这些珍贵的文物,项目组特意请来了市里最负盛名的缂丝修复专家——沈青梧。
顾云深第一次见到沈青梧,就是在那个光线昏暗、尘土飞扬的临时库房里。他记得,那人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长衫,身形清瘦,安静地站在一堆杂乱的木料和砖石旁,低头仔细查看一件刚出土的、几乎褪色成土黄的缂丝残片。他的手指纤长白皙,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摸一件活物。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刚好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透明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像是一幅不染尘埃的水墨画,与周围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顾云深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沈青梧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那是一双怎样清澈而沉静的眼睛,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中的残片上,仿佛那上面有整个世界。
顾云深走上前,看着那双灵巧的手用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污渍,低声问:“情况怎么样?”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清冷悦耳、却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说:“……很脆弱,但……还有救。”
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和那份对文物的极致专注与珍视,让顾云深记住了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单薄的年轻人。
“先生?先生?” 一名护士的声音将顾云深从回忆中拉回。他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是不是……是不是青梧他……”
“不是不是,” 护士连忙摆手,语气放缓,“ICU那边暂时没有特殊情况,医生让我来告诉您,沈先生的血压比刚才稍微稳定了一些,但人还没醒,还需要严密观察。您……要不要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或者喝点水?” 她看着顾云深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
“不……不用了,我在这里等。” 顾云深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他怎么可能离开?他必须守在这里,守在离青梧最近的地方。
护士没再坚持,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走廊再次恢复寂静。顾云深靠着墙壁,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他不敢睡,也不想睡。他怕一闭上眼,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更怕梦境会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子粗糙的布料,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紧握沈青梧的手时,对方冰凉汗湿的触感。那双手,总是那么巧,能织出世间最繁复精美的图案,也能抚平他心中偶尔的烦躁。
后来接触多了,顾云深才知道,沈青梧不仅技艺精湛,身体也确实如他看起来那般孱弱。心脏的老毛病,让他不能过度劳累,可偏偏修复古缂丝又是极其耗费心神眼力的精细活。
顾云深经常在深夜巡查修复现场时,看到沈青梧工作室的灯还亮着。他会忍不住走进去,看到那人依旧俯在缂丝机前,神情专注,脸色却愈发苍白。有时,他会端一杯温热的牛奶或者一碗清淡的粥过去,放在他手边。沈青梧起初会有些局促和疏离,但渐渐地,也习惯了他的“打扰”。
他记得有一个晚上,雨下得特别大,电闪雷鸣。他照例去查看,发现沈青梧伏在缂丝机上,似乎睡着了。走近一看,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额头烫得惊人。顾云深吓坏了,也顾不上什么守不守礼,直接将他打横抱起,送回了项目组安排的临时宿舍。
那一晚,顾云深守了他一夜。看着他在病中蹙紧的眉头,听着他偶尔无意识的呓语,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他小心翼翼地用温水帮他擦拭额头和手心,看着他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样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保护这个人。
第二天清晨,沈青梧醒来,看到守在床边的顾云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无措。顾云深只是笑了笑,递给他一杯温水:“感觉怎么样?昨晚吓坏我了。”
沈青梧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顾云深温热的手指,微微一颤,迅速收了回去。他低下头,轻声道:“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 顾云深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中一片柔软,“以后别那么拼了,身体要紧。”
沈青梧没有说话,只是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窗外的雨停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顾云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麻烦……” 顾云深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青梧总是那么客气,那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给别人带来负担。可他不知道,他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甜蜜的“负担”。
他想起后来,他们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靠近,如何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何在古老的屋檐下,在寂静的月光中,笨拙而真诚地交付彼此的心意。想起他们得知怀孕消息时的震惊、喜悦和随之而来的担忧。青梧当时也是害怕的,怕自己的身体撑不住,怕孩子会不健康。是他,顾云深,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他会照顾好他们,他会保护好他们母子……
保护……
顾云深痛苦地闭上眼睛,指甲更深地嵌入掌心。他承诺过的保护,如今却变成了眼睁睁看着爱人和孩子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无力。如果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他当初还会不会……
不,他还是会的。即使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爱上沈青梧,还是会想要那个孩子。只是,他会更小心,更谨慎,绝不让青梧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只能坐在这里,在这冰冷的走廊里,一边用温暖的回忆抵抗着刺骨的恐惧,一边等待着那扇决定他们命运的大门,再次开启。
等待,是时间最漫长的酷刑。ICU的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口,吞噬了顾云深的希望,又迟迟不肯吐露任何消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一会儿担心沈青梧会不会再次出现危急状况,一会儿又忧虑着NICU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心被反复拉扯,痛楚难当。
他试图再次沉浸到回忆中去汲取力量,但那些甜蜜的片段,此刻却像淬了毒的糖,甜到了极致,也痛到了极致。他想起沈青梧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腹中胎动时,脸上那满足而温柔的浅笑;想起他们一起为未出世的孩子挑选小小的衣物和摇篮,为名字争论不休,眼底却都是对未来的憧憬……那些画面越是美好,对比眼下的现实就越是残忍。
那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周末午后,阳光暖洋洋地洒满了他们的小院。顾云深正在院子里修整着一架旧的葡萄藤架,沈青梧则搬了把藤椅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早期教育的书,看得认真。那时他怀孕刚满五个月,小腹已经明显隆起,穿着宽松柔软的棉布长衫,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宁静而温柔的光晕。
顾云深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头看他,正好对上沈青梧抬起的目光。他放下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想,宝宝以后会像谁多一点?”
顾云深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覆上他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偶尔传来的轻微胎动。“像你,” 他看着沈青梧的眼睛,认真地说,“像你一样好看,一样有才华,一样……善良。”
沈青梧的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你这么夸人的。我觉得……还是像你比较好,身体健康,性格也开朗些。”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怕……怕他像我,身体不好……”
顾云深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语气坚定:“不会的。我会把他养得壮壮的,像我一样皮实。而且,有我在,我会保护好你们,绝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也不会让你再那么辛苦。”
沈青梧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和力量,心中的不安似乎也消散了许多。他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阳光洒在他们相依的剪影上,岁月静好。
“保护好你们……” 顾云深低声呢喃着自己曾经的誓言,只觉得胸口闷痛得厉害,仿佛有巨石压着,让他喘不过气。他食言了。他没有保护好他们。青梧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孩子也在NICU里挣扎求生。是他,把他们带到了这危险的境地。
就在他被自责和悔恨淹没时,ICU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名护士走了出来,看到顾云深,径直向他走来。
顾云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护士,是不是……”
“顾先生,” 护士的表情看起来比之前轻松了一些,“沈先生的情况相对稳定下来了,生命体征平稳,意识……好像也恢复了一些。医生说,您可以进去看他一会儿,但时间不能太长,而且要注意,尽量不要让他情绪激动。”
这个消息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瞬间照亮了顾云深灰暗的世界。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醒了?青梧醒了?”
“嗯,虽然还很虚弱,但确实有意识了。” 护士点了点头,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容,“您跟我来吧,记得穿上隔离衣,戴好口罩和帽子。”
顾云深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跟着护士,迅速穿戴好隔离装备,心脏因为期待和紧张而狂跳不止。终于……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
推开那扇厚重的门,ICU内部的景象映入眼帘。各种精密的仪器环绕着病床,发出规律的蜂鸣声。沈青梧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依旧戴着呼吸面罩,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完全覆盖口鼻的样式,而是换成了鼻导管吸氧。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但比起之前毫无生气的样子,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正微微睁开着,虽然眼神还有些涣散,带着大病初愈的迷茫和疲惫,但确实是睁开的。
顾云深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隔着一层薄薄的隔离衣,他能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他俯下身,尽可能地靠近沈青梧,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青梧……你醒了?”
沈青梧的目光缓慢地移动,最终聚焦在顾云深的脸上。他似乎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顾云深立刻凑得更近,才勉强听清了那两个字:“……孩……子……”
即使在意识如此模糊、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那个孩子。
顾云深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痛楚和酸涩瞬间涌上眼眶。他强忍着泪意,握住沈青梧露在被子外面的、依旧冰凉的手,柔声道:“孩子……孩子在保温箱里,有医生护士照顾着,会没事的,你放心……” 他不敢说孩子情况也不好,怕刺激到他。
沈青梧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只是眼神固执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因为太过虚弱,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青梧?” 顾云深轻唤了一声,看到他胸口平稳但微弱的起伏,知道他只是又睡过去了。
他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他沉睡的脸庞。虽然只是短暂的清醒,虽然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孩子,让顾云深心中五味杂陈,但看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他还在自己身边,这已经足够了。这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护士在一旁提醒时间到了。顾云深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沈青梧,才轻轻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ICU。
脱下隔离衣,外面走廊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他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青梧和孩子都还需要闯过很多难关,但他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点点。
至少,青梧醒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靠在墙上,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拿出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一个号码。他需要找人来帮忙处理一些事情,也需要找个人……分担一下这沉重的压力。他不能一个人扛着了。
顾云深看着手机屏幕上“周明宇”三个字,指尖悬停了片刻,终究还是按下了通话键。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依旧激荡的情绪,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周明宇是他大学时期的室友,也是现在修复工程项目组的副手,更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兄弟”的朋友。这些年,无论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还是生活中有什么烦心事,周明宇总能给他最实际的帮助和最可靠的支持。现在,他能想到的、可以托付的人,也只有他了。
电话很快被接通,传来周明宇略带调侃的声音:“哟,顾大忙人,终于想起兄弟我了?我还以为你陪着你家那位沈老师,早就忘了项目组还有一堆事等着你拍板呢。”
顾云深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声音沙哑得厉害:“明宇……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的周明宇明显愣了一下,语气立刻严肃起来:“医院?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 顾云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痛楚,“是青梧……他……他早产了,情况很不好,大人和孩子……都在抢救。” 他尽量简短地叙述着,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顾云深甚至能听到周明宇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周明宇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难以置信的颤抖:“……早产?怎么会……他不是还有一个月吗?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顾云深报了医院的名字和所在的楼层,补充道:“青梧刚从抢救室出来,转到ICU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在观察。孩子……在NICU,情况也不乐观。”
“……好,我知道了。” 周明宇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紧绷,“项目组这边你别担心,我先顶着。你……你照顾好沈老师,也……也照顾好自己。”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顾云深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明宇过来帮忙,他至少能稍微松口气,不用在医院和项目工地之间两头跑了。而且,有个人说说话,也许……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并不知道,此刻电话另一端的周明宇,正紧紧攥着手机,脸色苍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耳机里顾云深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早产”、“抢救”、“情况不好”……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搅得他心神俱裂。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的一摞图纸,哗啦啦散落一地。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脚步踉跄地冲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有同事跟他打招呼,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冲向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他失魂落魄、眼底布满血丝的脸。
沈青梧……那个清冷如月,却又温润如玉的人;那个总是在缂丝机前专注而美丽的人;那个他默默放在心底,爱慕了许久,却因为知道对方心有所属而从未宣之于口的人……他怎么会出事?怎么会?!
周明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青梧,是在几天前,顾云深带着他来项目组这边取一份资料。那时沈青梧穿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长衫,腹部高高隆起,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眉眼间带着一种即将为人父的柔和光芒。他还笑着和自己打了招呼,声音温润动听。
怎么会突然就……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周明宇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大楼,钻进了自己的车里。他发动引擎,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好几次才将车钥匙插进锁孔。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猛地踩下油门,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光影。周明宇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紧盯着前方,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青梧的种种画面——他低头修复缂丝时专注的侧脸,他偶尔抬头时清澈的眼眸,他被顾云深逗笑时嘴角那一抹浅浅的弧度……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后怕攫住了他。他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他知道顾云深爱沈青梧,沈青梧也爱顾云深,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选择默默退到朋友的位置,守护着这份他无法拥有的美好。可是,当得知沈青梧身处险境,那种深藏心底的爱意和担忧,还是如同失控的洪水一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只希望……只希望老天爷能眷顾那个善良而脆弱的人,让他平安无事。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朝着那承载着他所有担忧和祈祷的目的地,飞速驶去。
周明宇几乎是一路狂奔到ICU所在的楼层。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周身散发着浓重的绝望气息。
“云深!” 周明宇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手搭上他冰凉的肩膀。
顾云深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看到是周明宇,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周明宇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紧。他想问沈青梧怎么样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拍了拍顾云深的肩膀:“我来了。项目组那边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
顾云深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能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心焦如焚却强自镇定。走廊里只有灯光惨白地照着,偶尔有仪器运转的低鸣从门缝里漏出来,更添了几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护士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安抚的微笑。“请问是沈青梧先生的家属,顾先生吗?”
顾云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的期待:“是!我是!是不是……”
“我是新生儿科的护士,” 护士语速平稳,“过来跟您说一下宝宝的情况。经过抢救,宝宝的呼吸和循环暂时稳定下来了,虽然还需要呼吸机辅助,各项指标也还需要严密监测,但比起刚出生时,情况算是稍微好转了一些。医生说,孩子很顽强。”
这个消息,像是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了顾云深心中厚重的阴霾。虽然孩子依然危险,但至少……稳定下来了,还在努力地活着。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差点再次涌出来,这次却是因为一丝微弱的欣慰。“好……好……谢谢你,护士,谢谢……” 他语无伦次地道谢。
周明宇也松了一口气,伸手用力按了按顾云深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然而,这短暂的、脆弱的希望,甚至还没来得及在顾云深心中扎根,就被更加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几乎就在NICU护士话音刚落的同时,ICU紧闭的大门内,突然再次爆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走廊里短暂的平静!
紧接着,ICU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医生脸色铁青地冲了出来,看到顾云深,语气急促得如同连珠炮:“顾先生!病人突发急性心衰!心率下降!血压急剧降低!我们正在全力抢救!”
“什……什么?!” 顾云深刚刚放下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落差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怎么会……刚才不是还说稳定了吗?!
周明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医生,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心衰?!怎么会突然……”
“病人的心脏基础太差,这次早产和之前的抢救对他的负荷太大了!刚才情绪稍微平复,但可能只是暂时的!快!让开!” 医生没时间多解释,又匆匆转身冲回了ICU,身后跟着几名推着急救设备、神色凝重的护士。
那扇刚刚带来一丝希望的大门,再次在顾云深面前轰然关闭,将他和他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青梧……” 顾云深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挣脱周明宇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冰冷的门板,“开门!让我进去!青梧!!”
他的理智在瞬间崩溃,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不能再失去他了!绝对不能!
“云深!你冷静点!” 周明宇从后面死死抱住他,阻止他继续捶门,“你进去也帮不上忙!医生在里面!他们会救他的!你冷静点!”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几近疯狂的顾云深,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万箭穿心般疼痛,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稳住顾云深,不能让他也垮掉。
顾云深像疯了一样挣扎着,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口中反复念叨着沈青梧的名字,声音破碎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最终耗尽了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周明宇的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是我害了他……是我……如果我不让他去修复那个缂丝……如果我早点让他停下……如果我当初坚持终止妊娠……他就不会……”
周明宇紧紧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听着他充满自责和悔恨的话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裂开来。他想安慰他,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可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感受着这个一直坚强的男人此刻的脆弱和崩溃。
ICU门内,隐约传来更加密集的仪器警报声和医生护士忙碌急促的呼喊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敲打在门外两个同样心碎的男人心上。
这一次,沈青梧还能挺过来吗?那个如同江南烟雨般清冷脆弱,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坚韧的人,还能再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世界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只能在这无尽的黑暗和煎熬中,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宣判。
ICU门内,是一场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惨烈拉锯。每一次电击,每一次药物注射,每一次胸外按压,都像是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太多回响。监护仪上的曲线顽固地趋于平缓,警报声从尖锐急促渐渐变得低沉而稀疏,像是在为一个即将熄灭的生命敲响丧钟。
医生们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紧张凝重,逐渐染上了无力和沉痛。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沈青梧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再也无法支撑这脆弱的生命之光。
顾云深和周明宇几乎是麻木地听着门内渐渐平息的动静。那种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恐惧。顾云深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烧穿。周明宇站在他身后,手掌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却传递不出任何温度,他自己的心也早已沉入冰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奇迹,或者说,是生命最后的回光,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降临了。
原本趋于平直的心电图,突然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恢复了一丝极其缓慢的波动。警报声停止了。监护仪上原本惨不忍睹的数字,也奇迹般地回升了一些,虽然依旧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但不再是直线下降。
病床上的沈青梧,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病态的红晕。他紧闭的眼睑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涣散,而是异常的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他微微转动目光,准确地落在了ICU门口的方向,仿佛知道顾云深就在那里等着他。
主治医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沈青梧眼中那异常明亮的光芒,心中了然。这是……回光返照。他走到沈青梧身边,俯下身,轻声问道:“沈先生,感觉怎么样?”
沈青梧的目光从门口收回,看向医生,虚弱地、却异常清晰地说:“……我想……见见云深。”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医生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对旁边的护士说:“去叫顾先生进来吧,动作快点。”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护士匆匆打开门,对早已等得心力交瘁的顾云深说:“顾先生,沈先生想见您,您快进来!”
顾云深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踉跄着冲进ICU,周明宇紧随其后,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只是远远地、悲伤地望着。
顾云深快步走到床边,当他看到沈青梧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和那双异常清澈平静的眼睛时,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但他强迫自己压下恐惧,俯下身,握住沈青梧的手。他的手,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青梧……” 顾云深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你……你好点了吗?”
沈青梧看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眷恋。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抚上了顾云深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凉,带着汗湿,却让顾云深浑身一颤。
“云深……” 沈青梧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顾云深的耳中,“别难过……”
顾云深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落在沈青梧冰凉的手背上。“我不难过,青梧,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沈青梧只是温柔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释然的微笑。“对不起……不能……陪你和孩子……走下去了……”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中的光芒也开始渐渐黯淡。
“不!不会的!青梧!你别说傻话!” 顾云深慌乱地摇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你看着我!看着我!我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还要一起修复好多古建筑,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好好……带着孩子……活下去……” 沈青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着,抚摸着顾云深脸颊的手指渐渐失去了力气,开始向下滑落,“我爱你……一直……”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如同星辰陨落。那只抚摸着顾云深脸颊的手无力地垂落,被顾云深下意识地紧紧抓住。
几乎是同时,旁边一直保持着微弱波动的监护仪器,发出了一声绵长而刺耳的——
“嘀——————”
那条代表着心跳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绝望的直线。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顾云深僵在那里,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紧紧握着沈青梧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脸颊上还残留着他最后抚摸的触感。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一同抽离。
周围的医生护士都沉默了,低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
门口的周明宇再也无法抑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深才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条刺目的直线,又看向沈青梧那张恢复了极致苍白、却带着一丝奇异安详的面容。
“青……梧……” 他发出一声如同呜咽般的、破碎的呼唤,然后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沈青梧冰冷的手心中,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恸哭。
窗外,夜色深沉。那线刚刚透出的微光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了这间病房,也吞噬了那个失去了此生挚爱的人,所有残存的希望。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