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飞虎队x爱国化学天才
金陵的冬日,寒意彻骨。
江风裹挟着雪沫子,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人脸上生疼。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着大块大块的浮冰,随着水流缓缓移动、碰撞,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碎裂声。码头上空旷无人,只有几排高高低低堆叠的货箱,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像是这铅灰色世界里沉默的巨兽。
楚骁收紧了揽着沈疏影的手臂,将自己带着体温的厚实军大衣裹得更严实了些,试图将怀中人完全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沈疏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许是冻的,许是身体本就虚弱。他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另一只手轻轻护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隔着厚厚的衣物,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属于新生命的重量。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严寒与父亲的紧张,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冷吗?”楚骁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沈疏影微凉的额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要不再坚持一下,接应的人应该快到了。”
沈疏影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虚:“还好……我不冷。”他抬眼望向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箱,眼神里有担忧,也有着某种属于化学家特有的执着,“东西都在里面吗?可别出什么岔子。”
“放心,”楚骁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动静,“都安排好了。这些磺胺,是你冒着多少风险才弄回来的,我不会让它们出事的。”
这些不起眼的货箱里,装着的不仅仅是普通的货物,而是沈疏影这位归国的化学天才,利用自己的知识和人脉,从海外辗转弄回来的救命药——磺胺。在缺医少药的战时,这批药品足以拯救无数前线战士的生命。也正因如此,这次的转运才格外小心,甚至需要楚骁这位船运大亨亲自坐镇。
只是,他不该让沈疏影跟着一起来的。看着爱人因怀孕而愈发显得单薄的身形,和那因长期劳心费神而掩不住的倦色,楚骁心中充满了懊悔和心疼。可沈疏影坚持要亲眼看着这批药安全交接,他拗不过,只能将人牢牢护在自己身边。
一阵更猛烈的江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迷了人眼。沈疏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体微微晃了晃,下意识地抓紧了楚骁的衣袖。
“疏影!”楚骁立刻扶稳了他,眉头皱得死紧,“看吧,我就说你不该来!这里风大,地又滑……”
“我没事……”沈疏影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轻轻喘了口气,缓解着方才一瞬间的心悸。他知道楚骁担心他,但他看着那些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箱子,低声道,“这是我们说好的。而且……我不放心。”
楚骁无奈,只能将他搂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他低头,看着沈疏影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微颤的睫毛,心中一片柔软,却也悬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码头上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冰裂声。时间在严寒中仿佛凝固了,每一分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而充满未知。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危险正在悄然靠近。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码头的寂静,伴随着几声凶狠的呵斥,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温存和紧张的等待。
“站住!不许动!”
“这边!快围起来!”
声音是从码头的入口方向传来的,伴随着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毒蛇般在雪地上扫来扫去。几道穿着黑色制服的身影快速逼近,行动间透着训练有素的冷酷。
楚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几乎是本能地将沈疏影完全护在身后,右手已经悄然摸向了腰间。他认得那些制服——是汪伪政府的特务,或者是日本人豢养的走狗。他们果然还是嗅到了风声!
“趴下!”楚骁低喝一声,试图将沈疏影按倒,寻找掩护。
然而,变故发生得太快。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人数不少,行动迅速。几声枪响突兀地在空旷的码头上炸开,子弹呼啸着擦过空气,打在旁边的货箱上,迸溅出木屑和雪花。
混乱中,不知是谁撞到了堆叠的货箱,也或许是枪弹的冲击力,最上方几个沉重的木箱失去了平衡,轰然向他们这边倒塌下来!
“小心!”楚骁瞳孔骤缩,猛地将沈疏影往旁边一推。
“哐当——哗啦!”
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木箱碎裂,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白色的小药瓶和药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他们费尽心力运来的磺胺!一些药瓶碎裂,珍贵的药粉混入了肮脏的积雪中。
沈疏影被楚骁推得踉跄了几步,险险避开了砸落的重物。但那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腹部传来一阵剧烈而尖锐的绞痛,让他瞬间弯下了腰,冷汗涔涔而下。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他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楚骁刚刚避开倒塌的货箱,正要举枪还击,听到沈疏影的痛呼,心脏猛地一沉。他急忙回身,只见沈疏影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
“疏影!你怎么了?!”楚骁的声音都变了调,瞬间的慌乱几乎让他忘了身处的险境。他冲到沈疏影身边,半跪下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当楚骁的手触碰到沈疏影紧绷的腹部,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时,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早产!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动荡,竟然引发了疏影的早产!
看着沈疏影痛苦的神情,看着他身下那件蓝色长衫下摆处,渐渐洇开的一小片不祥的血色,楚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
四周枪声、喊叫声依旧,敌人正在逼近,珍贵的药品散落一地,而他最爱的人,却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即将临盆。寒风卷着雪沫,吹打在两人身上,也吹散了楚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
“疏影!疏影,看着我!” 楚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看着沈疏影痛苦得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带着毛领的厚重军大衣,不顾一切地裹在沈疏影身上,试图给他一丝温暖和遮蔽。刺骨的寒风立刻穿透了他身上剩下的军装,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人痛苦的喘息和那越来越明显的血迹上。
“楚骁……疼……” 沈疏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呻吟。他紧紧抓着楚骁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剧烈的宫缩一阵阵袭来,每一次都像是要将他的身体撕裂。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坠,那感觉既陌生又恐惧。
“我知道,我知道疼……别怕,有我在……” 楚骁的声音嘶哑,他想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一手紧紧抱着沈疏影,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腰间的配枪,警惕地望向逼近的敌人。
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打在他们身旁的雪地里,激起一片雪尘。敌人显然不打算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楚先生,沈先生,束手就擒吧!你们跑不掉的!” 一个阴冷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得意。
楚骁眼神一厉,抱着沈疏影的手臂收得更紧。跑?现在这种情况,疏影怎么可能跑得动!他必须想办法,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散落的磺胺药瓶在雪地里闪着微光,触目惊心。那些倾倒的货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或许可以暂时提供一点掩护。更远处,是冰封的江面,泛着绝望的冷光。
不能留在这里!特务们很快就会合围,到时候他们插翅难飞,疏影和孩子……他不敢想下去。
“疏影,再撑一下,我带你走!” 楚骁咬紧牙关,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冒险,必须在敌人合围之前,利用这片混乱突围。
他一手将沈疏影更紧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另一只手举枪朝着敌人大致的方向连开几枪,逼迫对方暂时停下脚步。
“啊——!” 沈疏影又是一声痛苦的低呼,腹部的坠痛感越来越强烈,他能感觉到身下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混合着血腥气。
“别怕,疏影,别怕……” 楚骁的声音近乎哽咽,他半抱着、半拖着沈疏影,艰难地向着那些倾倒的货箱挪动。雪地湿滑,沈疏影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子弹依旧在耳边呼啸,楚骁只能凭借着本能和经验,利用货箱的间隙躲避。他的背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但他此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安危。
终于,他们挪到了几只倒塌的大木箱后面,暂时形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风港。楚骁迅速将沈疏影安置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让他靠坐在一个木箱上。他撕下自己军装衬衫的一角,想要帮沈疏影擦去额头的冷汗,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沈疏影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比雪还要白,嘴唇因为疼痛而失去了血色。他看着楚骁焦急担忧的脸庞,看着他沾染了硝烟和寒霜的眉眼,虚弱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楚骁的脸颊。
“楚骁……孩子……”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持。
“我知道,我知道……” 楚骁握住他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孩子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相信我,疏影!”
然而,话音未落,又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沈疏影痛苦地弓起了身体,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楚骁的心脏也随之揪紧,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在这冰天雪地、四面楚歌的码头上,他们的孩子,恐怕真的要提前降临了。
外面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包围圈正在缩小。寒风呜咽,如同绝境中的哀歌。楚骁看着怀中痛苦挣扎的爱人,又看了看那些散落在雪地里、他们拼死也要保护的药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必须保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搜!他们跑不远!肯定就在这附近!” 敌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军靴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一步步逼近他们藏身的角落。手电筒的光柱在货箱的缝隙间晃动,随时可能照到他们身上。
楚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将沈疏影搂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任何可能暴露他们的缝隙。寒冷已经侵入骨髓,但他此刻只感觉到一种滚烫的焦灼。
“呃……啊……楚骁……” 沈疏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紊乱,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在他身体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死死抓着楚骁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突然,他感觉到身下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本就沾染了血迹的裤子和楚骁垫在他身下的大衣。
“疏影!” 楚骁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低头一看,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那片湿痕迅速扩大,带着不同于血液的、羊水的特殊气味。
——羊水破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楚骁心头。这意味着生产已经迫在眉睫,孩子随时可能出来!在这样冰冷肮脏、危机四伏的环境下生产,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在那边!”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穿透货箱的缝隙,直直照在他们身上!
暴露了!
楚骁瞳孔猛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沈疏影的头按向自己的胸膛,同时举枪朝着光柱来源的方向猛烈射击!
“砰!砰!砰!”
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伴随着一声惨叫和手电筒落地的声音,外面的动静暂时停滞了一下。
但楚骁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听到了更多人围拢过来的脚步声,还有子弹上膛的咔哒声。
“楚骁……我不行了……孩子……孩子要出来了……” 沈疏影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小生命正在往下挤,那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生理力量让他恐慌。
楚骁的心像是被刀剜一样疼。他看着沈疏影汗湿的鬓角,苍白颤抖的嘴唇,还有那双盛满了痛苦和哀求的眼睛,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能让疏影和孩子死在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近在咫尺、散落在雪地里的磺胺药瓶。那是救命的药,本该送到前线去……但现在……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疏影,听我说,” 楚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现在,你要用力,像我教你呼吸那样……对,吸气……呼气……”
他一边安抚着沈疏影,一边快速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敌人已经形成包围,从正面突围几乎不可能。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
他看向不远处的江面,那些漂浮的巨大浮冰。
“楚骁……你要做什么?” 沈疏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决绝,虚弱地抓紧了他。
“我们要离开这里。” 楚骁的声音异常坚定。他俯身,用尽可能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沈疏影的姿势,试图让他稍微舒服一点,也便于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他快速捡起身边几个还算完好的磺胺药瓶,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将自己的配枪递到沈疏影稍微能动弹的手边。
“拿着,如果……如果有人靠近,不要犹豫。” 楚骁的声音艰涩,但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疏影看着那冰冷的枪,又看看楚骁决绝的侧脸,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混合着汗水,在苍白的脸上留下湿痕。
楚骁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小心地将痛苦不堪的沈疏影打横抱起,沈疏影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抱着一个即将临盆的成年男子,尤其是在这湿滑的雪地上,每一步都重如千钧。楚骁咬紧牙关,肌肉贲张,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们要跑!开火!” 外面的敌人终于反应过来,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
子弹如同冰雹般追着他们的身影,打在身后的货箱和雪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楚骁只能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战场上练就的本能, zig-zag 式地向前冲,用自己的后背承受着最大的风险。
他的目标,是码头边缘,是那片冰冷刺骨、却可能藏着一线生机的冰封江面。他不知道跳上浮冰是否能活下来,但他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寒风更烈,卷起漫天风雪,模糊了视线,也像是要将他们吞噬。怀中,沈疏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的颤抖却越来越剧烈。楚骁能感觉到,那小小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挣扎着要来到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他抱着他的爱人,抱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冲向了那片茫茫的、泛着绝望冷光的江面。
码头的边缘近在眼前,那是一道陡峭的、覆着冰雪的斜坡,直接通往黑黢黢的江水和漂浮的冰块。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子弹破空时的尖啸。楚骁的肺像是在燃烧,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沈疏影在他怀里痛苦地蜷缩着,微弱的呻吟几乎被呼啸的江风吞没。
“抓紧我,疏影!” 楚骁低吼一声,脚下猛地发力,带着两人冲下了斜坡。
惯性带着他们滑向江边,冰冷的江水几乎就在脚下。楚骁的军靴踩碎了岸边的薄冰,溅起冰冷的泥水。他目光急切地在江面上搜寻,寻找着一块足够大、看起来相对稳固的浮冰。
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如同小丘般的浮冰缓缓漂流靠近。它的边缘因为碰撞而显得崎岖不平,但面积足够承载两个人。
没有时间犹豫了!
“抓紧!” 楚骁再次嘶吼,用尽最后的力气,瞄准那块浮冰,纵身一跃!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冰面湿滑,距离不近,而且他还抱着一个沉重且痛苦不堪的人。
失重感传来,风声在耳边呼啸。楚骁将沈疏影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落地的冲击。
“嘭!”
一声闷响,他们重重地落在了浮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楚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脚下的浮冰似乎晃动了一下,边缘有碎冰落入黑色的江水中。
但,他们暂时安全了。至少,暂时脱离了岸上敌人的直接火力范围。
楚骁顾不上查看自己的情况,立刻半跪下来,检查怀里的沈疏影。
“疏影?疏影!”
沈疏影已经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青紫,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更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即将到来的生产阵痛。他身下的军大衣已经被羊水和鲜血浸透,冰冷地贴在他身上。
楚骁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缓慢流淌的冰河,以及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他们就像是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孤舟,漂浮在绝望的冰海上。寒风如同刀割,浮冰之下是足以瞬间冻僵人体的刺骨江水。
岸上传来了敌人的叫骂声,但枪声稀疏了许多。显然,敌人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决绝地跳上浮冰,一时间不敢轻易追击。
但这短暂的安全感,却被沈疏影一声更加凄厉的痛呼打破。
“啊——!!”
沈疏影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抓住楚骁的胳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用力。那是一种原始的、无法抗拒的本能力量。
“孩子……孩子要出来了……楚骁……救救……救救他……” 沈疏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哀求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
楚骁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高耸的腹部那剧烈的起伏,再看看周围这冰天雪地的绝境,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绝望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不是医生,更不是接生婆。他甚至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他只有一双手,一颗快要碎裂的心,和口袋里那几瓶冰冷的磺胺。
但他不能放弃。为了疏影,为了这个即将降临的孩子,他必须做点什么。
楚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沈疏影放平,让他尽可能地躺在稍微干燥一点的军大衣上。他解开沈疏影被浸湿的长衫下摆,刺眼的血色和凌乱的布料下,他甚至不敢细看。
“疏影,听我说,看着我……呼吸,像我们练习的那样……对……用力……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楚骁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他笨拙地模仿着之前从书上看来的、模糊的助产知识,试图引导沈疏影。
他脱下自己贴身的、还算干燥的衬衫内衬,撕成布条,又拿出那些磺胺药瓶。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这几乎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准备。
浮冰在缓慢地漂流,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冰块碰撞的咔嚓声,以及沈疏影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痛苦呻吟。
在这片冰冷的、危机四伏的江面上,在这块漂浮的、脆弱的浮冰之上,一个新生命,即将在绝境中,艰难地挣扎着降临。而楚骁,这个铁骨铮铮的军人,此刻却只能用颤抖的双手,迎接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无助的一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像是在以一种酷刑般的速度缓慢流逝。浮冰随着水流无声地漂移,四周是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沈疏影压抑不住的痛呼和粗重急促的喘息,以及楚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用力,疏影……再用力一点……” 楚骁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他半跪在沈疏影身边,一手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另一只手徒劳地想要帮他擦去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却只能抹开一片冰凉的湿腻。
他看着沈疏影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紧咬的下唇渗出血丝,看着他高耸的腹部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每一次收缩都让他的身体绷紧如弓。楚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助,即使在枪林弹雨中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啊——!” 沈疏影又是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呼喊,这一次,他身体猛地向上一挺,脖颈后仰,露出了脆弱而绝望的弧度。
楚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借着灰白色的天光,他看到了!在那片被血和羊水浸染的凌乱衣物间,他看到了一个湿漉漉、带着血污的小小头颅!
孩子!他们的孩子真的要出来了!
巨大的冲击让楚骁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爱人的担忧让他瞬间回神。
“看到了!我看到头了!疏影!再加把劲!就快出来了!” 楚骁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破了音,他尽可能地用双手护住那个小小的头颅,动作笨拙却带着无比的小心翼翼。
沈疏影似乎也从楚骁的声音里汲取到了一丝力量,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配合着那股无法抗拒的向下力量,发出了最后一声绵长而痛苦的嘶喊。
伴随着一阵滑腻的触感,一个小小的、浑身沾满了血污和粘液的身体,终于完整地脱离了母体,落入了楚骁早已准备好的、颤抖的臂弯里。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楚骁僵硬地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还带着母体温热的婴儿,大脑一片空白。孩子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因寒冷而略显青紫的颜色,一动不动,也没有哭声。
恐慌瞬间攫住了楚骁的心脏。
“怎么……怎么不哭?”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记起书上似乎说过,新生儿出来要哭才行。他慌忙将孩子小心地倒提起来一点点(尽管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轻轻拍打着婴儿湿滑的背部。
“哭啊……快哭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楚骁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哇——!!”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这片冰冷的死寂!
婴儿的小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张开小嘴,发出了属于生命的第一个抗议。
楚骁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之前的冷汗和江风带来的湿气,在他布满硝烟和疲惫的脸上肆意流淌。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平,用之前撕好的、相对干净的衬衫内衬布条,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婴儿口鼻处的粘液,确保他能够呼吸。
“疏影……疏影你看……他哭了……我们的孩子……” 楚骁哽咽着,声音破碎,他转向沈疏影,想与他分享这一刻的狂喜与后怕。
沈疏影已经彻底脱力,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军大衣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微微侧过头,努力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看向楚骁怀中那个小小的、正在啼哭的婴儿,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温柔的笑容。
“活……着……” 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疏影!!” 楚骁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觉到那微弱但还算平稳的气息,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又立刻悬了起来。
他迅速行动起来。他知道,现在还远没到安全的时候。孩子需要保暖,疏影也急需照顾。
他用布条笨拙但仔细地擦拭着婴儿身上的血污,然后用自己撕下的所有相对干燥的内衬衣物,将婴儿一层层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通红的脸蛋。接着,他解开自己的军装外衣,将包裹好的婴儿小心地贴身放在自己的胸膛前,用体温为这个脆弱的新生命取暖。
然后是脐带。他没有剪刀,更不敢用那把沾染过硝烟和血污的军刀。他只能用干净的布条,在靠近婴儿肚脐和靠近沈疏影身体的两端,紧紧地打上死结,暂时阻止血液流通。
做完这一切,楚骁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和彻骨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只穿着单薄的军装衬衫,暴露在零度以下的江风中,浑身都在发抖。
他看着怀中安静下来、只发出微弱哼唧声的婴儿,又看看身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沈疏影,再看看四周茫茫无际、缓缓漂流的浮冰和黑沉沉的江水,心中充满了后怕和茫然。
他们活下来了,孩子也降生了。
但是,接下来呢?
在这片冰封的绝境中,他们又能撑多久?接应的人还能找到他们吗?岸上的敌人是否还在搜寻?
楚骁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将昏迷的沈疏影揽得更近些,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为他们挡住寒风。他抬起头,望向远处依稀可见、却遥不可及的城市灯火,眼中充满了血丝,也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焰。
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他们活下去。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死寂中缓慢流淌。浮冰载着他们,如同命运的扁舟,在黑沉沉的江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移。江风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凛冽,卷起冰屑,打在楚骁裸露的皮肤上,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
楚骁将沈疏影和怀中的婴儿紧紧拥在自己身前,形成一个渺小却坚固的屏障。他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努力温暖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婴儿依偎在他的胸膛,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心跳和温度,微弱的啼哭渐渐平息,变成了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发出一两声满足的轻哼。这微弱的生命迹象,是此刻支撑楚骁的唯一光芒。
但他更担心的是沈疏影。他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探沈疏影的额头和颈侧,触手冰凉,只有鼻息间微弱的气流证明他尚在人世。沈疏影的脸色白得像雪,嘴唇毫无血色,眼睫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身下的军大衣早已被血水和羊水浸透,冰冷地贴着他的身体,不断吸走他本就微弱的体温。楚骁知道,失血和寒冷是最大的敌人,任何一个都足以致命。
他尝试着将沈疏影的位置调整得更靠近自己一些,用自己身体覆盖住他更多部位,但效果甚微。寒冷无孔不入,从冰面、从江风、从湿透的衣物,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生命力。
楚骁自己的身体也早已达到了极限。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正在退去,刺骨的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他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肌肉因为寒冷和之前的剧烈运动而酸痛僵硬。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被撕扯过的衬衫,暴露在零下的严寒中,体温正在快速流失。他知道,如果自己先倒下,那么他们三个谁也活不了。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断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试图产生一点热量。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也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生机。
江面上除了他们这块孤独的浮冰,就只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冰块在碰撞、漂流。远处的岸边,之前特务们活动的地方已经恢复了平静,不知道是放弃了搜寻,还是在更隐蔽的地方监视着江面。更远处,金陵城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模糊而遥远,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鬼火,带来不了丝毫暖意。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一点点漫过楚骁的心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他是翱翔蓝天的飞虎队员,是叱咤江海的船运大亨,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在惊涛骇浪中力挽狂澜。可现在,他却只能困在这块小小的浮冰上,听天由命。
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又看看身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爱人。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涌起,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绝望。他不能放弃。为了疏影,为了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他必须坚持下去。
他记起了口袋里的磺胺。他掏出一瓶,冰冷的玻璃瓶身几乎要冻在他的手指上。这是疏影冒着生命危险弄回来的救命药,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讽刺的是,现在他们自己却身处绝境,而这药对眼下的状况似乎毫无帮助。他小心地将药瓶放回口袋,保存好。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让这些药品丢失。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似乎变得更加阴沉了。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小的雪沫,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浮冰上,也覆盖在他们身上。
“疏影……醒醒……不要睡……” 楚骁轻轻拍打着沈疏影冰冷的脸颊,声音嘶哑而急切。他害怕沈疏影就这样在昏迷中失去生命。
沈疏影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但终究没能睁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就在楚骁的心不断下沉时,他怀里的婴儿忽然动了动,发出了几声不满的哼唧,似乎是被冻醒了。楚骁连忙收紧手臂,将孩子往自己怀里又按了按,用下巴轻轻蹭着包裹婴儿的布料,试图传递更多温暖。
婴儿的动静似乎也刺激到了沈疏影。他微弱地皱了皱眉,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迷茫而虚弱地看向楚骁。
“楚……骁……”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
“我在!疏影,我在这里!” 楚骁的心猛地一跳,激动地应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沈疏影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楚骁胸前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有茫然,有担忧,还有一丝微弱的、为人父的温柔。
“孩子……”
“他还好,睡着了。” 楚骁连忙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沈疏影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看着楚骁,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虚弱地说:“冷……”
这一声“冷”,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楚骁的心里。他知道,沈疏影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
楚骁咬了咬牙,将婴儿更加小心地固定在胸前,然后尝试着将自己身体的热量更多地传递给沈疏影。他紧紧地抱着他,将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不断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力将他从寒冷的深渊中拉回来。
“撑住,疏影,一定要撑住……接应我们的人一定会找到我们的……一定会……”
他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沈疏影,还是在安慰自己。
雪越下越大,将他们的身影渐渐覆盖。浮冰依旧在缓缓漂流,驶向未知的、茫茫的前方。希望渺茫,但只要还有一丝呼吸,楚骁就不会放弃。他抱着他的爱人,抱着他们的孩子,在这片冰冷的绝境中,顽强地等待着黎明,或者……任何可能的转机。
鹅毛大雪毫无停歇的迹象,反而越发密集。冰冷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很快融化,然后又被新的雪覆盖,湿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无情地吮吸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楚骁的身体已经冻得有些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必须活动,否则很快就会被冻僵。
他尝试着轻轻活动手指和脚趾,又用还能动弹的肩膀蹭了蹭沈疏影的背脊,徒劳地想制造一点摩擦的热量。怀里的婴儿似乎又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微弱,像一只脆弱的小猫,蜷缩在父亲用生命构筑的巢穴里。
沈疏影的状态越来越差。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浅促,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之前短暂的清醒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此刻他又陷入了昏沉,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冷……回家……” 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快了,疏影,我们很快就回家……” 楚骁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那里冰冷一片,没有丝毫热度。他甚至开始担心,疏影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和寒冷,引发了更严重的并发症。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几瓶磺胺,心中闪过一丝念头——这药能防止伤口感染,可现在疏影最大的敌人是失温和虚弱,这药粉似乎派不上用场。
雪花模糊了视线,江面上一片白茫茫。浮冰依旧在漂流,四周的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冰块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提醒着他们还在这片绝望的冰河上。
楚骁强打精神,抬眼望向四周。他必须找到方向,或者至少判断他们现在的位置。借着风雪稍微减弱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远处的岸边轮廓有了一些变化,不再是之前空旷的码头,隐约出现了一些低矮的建筑和似乎是芦苇荡的黑影。是错觉吗?还是他们真的漂流到了下游某个更偏僻的地方?
这个发现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偏僻意味着更难被发现,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了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哭声。不是之前那种响亮的啼哭,而是带着委屈和虚弱的呜咽,像是耗尽了力气,却又本能地表达着不适。
是饿了?还是太冷了?
楚骁的心揪得更紧。他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任何脂肪储备来抵御这样的严寒,全靠父亲这点微薄的体温。至于食物……楚骁根本无能为力。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孩子,将包裹他的布条又掖了掖,用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不断磨蹭着襁褓,低声哄着:“宝宝乖……不哭……爸爸在……”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小刀一样割着楚骁的心。这哭声似乎也再次触动了沈疏影,他微微动了动,眼皮颤抖着,似乎想睁开,却又无力做到。
“疏影……疏影你听,孩子在叫你……” 楚骁试图唤醒他,哪怕只是片刻的意识也好。
沈疏影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楚骁看着怀里哭泣的婴儿,又看看身边气息奄奄的爱人,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不能垮。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冻得发麻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重新审视着他们所在的这块浮冰。边缘处堆积着一些碎冰和积雪,或许可以提供一点点额外的遮挡?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不惊扰到怀里的孩子和身边的沈疏影,将他们往浮冰稍微高起、积雪更厚一点的背风处靠了靠。
作用微乎其微,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他脱下了自己脚上那双湿透但还算厚实的军靴,把里面稍微干燥一点的衬垫抽出来,小心地塞进了包裹婴儿的布条缝隙里,希望能再增加一丝丝保暖。做完这一切,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雪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顾不上了。
他重新将沈疏影和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形成一个尽可能密不透风的拥抱。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渐渐积成了白色。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像一尊冰雪中的雕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着无情的严寒和未知的命运。
“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是一种誓言,也是一种祈祷。
江水依旧在流淌,浮冰依旧在漂移。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只有一个男人,用近乎枯竭的意志,守护着他生命中最后的温暖和希望。夜还很长,而黎明,依旧遥不可及。
寒冷像无数根冰针,刺穿了楚骁的皮肤,扎入骨髓。他的身体已经不仅仅是颤抖,而是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裸露的双脚踩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刺痛。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雪花仿佛变成了旋转的光斑,远处的景物扭曲变形。他知道这是严重失温的征兆,身体的机能正在逐渐关闭。
他用力咬着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不能睡过去,一旦睡着,就可能再也醒不来了。他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忆着和沈疏影相处的点滴,从初见的惊艳,到后来的相知相守,再到此刻怀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这些记忆像微弱的炭火,在他即将冻僵的心中燃烧,提供着最后的热量。
婴儿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细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抽噎。这比大声啼哭更让楚骁心焦。他知道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他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襁褓,感受着里面微弱的起伏,生怕那呼吸会突然停止。
“宝宝……再坚持一下……爸爸一定带你和爹爹回家……” 他对着襁褓低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他再次看向沈疏影。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灰败了,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楚骁颤抖着将耳朵贴近他的口鼻,那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恐慌像冰冷的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不能失去疏影!绝对不能!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沈疏影往自己怀里又紧了紧,试图用自己已经快要耗尽的体温去温暖他。他甚至开始用牙齿轻轻磕碰沈疏影冰冷的脸颊,希望能给他一点刺激。
“疏影……醒醒……看着我……求你……”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哀求和脆弱。
就在这时,一阵似乎比之前更强的寒风夹杂着雪片横扫而过,让楚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当他再次艰难地睁开眼,透过飞舞的雪幕,看向下游方向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在江水的尽头,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那光芒很小,很模糊,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是远处渔船上的灯火,又像是岸边某个未熄灭的炉火,甚至……可能只是他因为极度疲惫和寒冷而产生的幻觉。
楚骁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那一点微光会消失。
是真的吗?还是只是绝望中的臆想?
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那一点微弱的光,就像是投入无边黑暗中的一颗微小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
有光,就意味着可能有人烟,有生机!
“疏影……你看……有光……” 他激动地摇了摇沈疏影的肩膀,尽管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我们有救了……可能有人……我们要往那边去……”
尽管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但这个发现(或许只是幻觉)却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枯竭的意志。他必须朝着那个方向去!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也好!
但这块巨大的浮冰如何能靠人力驱动?楚骁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浮冰边缘一些相对较小的碎冰块上。他可以用手脚去划水吗?不行,那样会加速体温流失,而且怀里还抱着孩子和疏影。
他看到了之前倒塌货箱散落的一些木板碎片,被冻结在浮冰的另一端。或许……或许可以用那个?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身体的抗议。楚骁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将沈疏影和孩子安置在浮冰中央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用积雪尽可能地为他们围出一个小小的屏障。然后,他忍着刺骨的疼痛和麻木,手脚并用地爬向浮冰的另一端。
每移动一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冰冷的雪摩擦着他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脚和冻僵的双手,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眼中只有远处那一点微弱的光芒,以及身后他必须守护的两个人。
他终于爬到了那几块木板碎片旁边,捡起一块相对较长、较结实的。他用冻得几乎握不住东西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板,然后艰难地爬回沈疏影和孩子身边。
他重新将两人紧紧搂在怀里,然后用那块木板,像船桨一样,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下一下,笨拙而费力地划动着。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那一点微光是不是真实的希望。他只知道,他不能坐以待毙。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他就必须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明,挣扎下去。
雪依旧在下,寒风依旧在刮。浮冰载着这渺小的一家三口,在绝望的冰河上,朝着一个不确定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漂流而去。
木板在冰冷的江水中划动,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声响。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楚骁全身冻僵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眼前旋转的光斑也越来越密集。远处那点微弱的光亮,时而被风雪遮蔽,时而又顽强地透出一点,像是在嘲弄他这徒劳的挣扎。
他不知道自己划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或许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感早已模糊,只剩下机械的动作和求生的本能。怀里的婴儿不再哭泣,安静得令人心慌。沈疏影的气息,似乎又微弱了几分,冰冷的身体像一块真正的寒冰,几乎要将楚骁最后的热量也吸走。
就在楚骁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一阵隐约的、不同于风声和冰裂声的响动,传入了他的耳朵。
是……马达声?
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死死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是那光亮所在的方向。
风雪中,一个黑色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艘小型的汽船,正破开江面的薄冰,艰难地向他们驶来!船头那盏探照灯的光柱,穿透雪幕,直直地照射过来,刺得楚骁几乎睁不开眼。
是接应的人!他们终于来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楚骁紧绷的神经。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疲惫、后怕和巨大悲恸的复杂感受。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擦拭,任由滚烫的泪水在冰冷的脸颊上冻结。
“来了……疏影……我们的人来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俯身在沈疏影耳边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扭曲变形。
汽船靠近了浮冰,激起的水浪拍打着冰面。几个穿着厚重棉衣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焦急地朝他们呼喊着什么,但楚骁已经听不清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怀中那个几乎感觉不到生命迹象的爱人身上。
“快!快救人!” 楚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指向怀里的沈疏影,声音破碎不堪。
船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浮冰上的惨状。绳索被抛了过来,几个人动作迅速地跳上并不稳固的浮冰,小心翼翼地靠近。
当他们看清楚骁怀中紧紧抱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脸色灰败、嘴唇青紫、浑身被血水浸透、几乎毫无生气的沈疏影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快!担架!毛毯!急救箱!”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急促地指挥着,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紧迫。
温暖干燥的毛毯立刻裹在了沈疏影身上,试图隔绝那致命的寒冷。有人小心翼翼地想要从楚骁怀里接过婴儿,但楚骁却死死地抱着不肯松手,直到确认孩子也被妥善地用干净毛毯包裹好。
然后,几双手伸向沈疏影,想要将他抬上担架。
“轻点……轻点……” 楚骁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沈疏影,生怕任何一点颠簸都会让他彻底失去最后一口气。
沈疏影被抬上担架时,身体软得像一摊烂泥,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残存着一丝游离的生命。他的皮肤触手冰凉,比周围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那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末端,已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沾染在他身上的血迹,在雪地和毛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快!快上船!他失血太多,体温太低了!” 船上似乎有懂得急救的人,声音焦急万分。
楚骁踉跄着,被人半扶半架着,也跟着上了船。他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副担架,没有离开那个安静得过分的、脸色灰白的人。
汽船的马达重新轰鸣起来,调转方向,破开冰层,朝着岸边驶去。狭小的船舱里,有人在手忙脚乱地给沈疏影检查,试图采取急救措施,有人在照看那个同样虚弱的婴儿。
楚骁被按坐在一旁,身上也被裹上了毛毯。有人递给他一杯滚烫的热水,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紧紧抓住担架的边缘,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看着沈疏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青紫的嘴唇,看着他胸前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起伏。一股冰冷的恐惧,比刚才在浮冰上时更加强烈,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疏影……他会不会……
他不敢想下去。
船舱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水汽和一种绝望的紧迫感。马达的轰鸣声、人们急促的低语声、婴儿偶尔发出的猫叫般的微弱哭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濒临死亡的哀歌。
楚骁死死地盯着沈疏影,眼中布满了血丝,泪水无声地滑落。
撑住,疏影,求你,一定要撑住……
汽船破开冰层,在黑暗的江面上留下一道破碎的水痕。船舱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几个人影围着担架上的沈疏影,动作急促却又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绝望。
一个年长些、似乎是领头人的男子,用粗糙但还算干净的手指,颤抖着探向沈疏影颈侧的动脉,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沉。另一个人撕开急救包,拿出纱布和绷带,想要处理沈疏影腿间那片被血浸透的衣物,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徒劳地用更多的毛毯将他裹紧,试图阻止那无声无息却致命的体温流失。
“太冷了……脉搏几乎摸不到……” 有人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体温!必须升高体温!热水袋!还有没有?” 领头人嘶哑地喊道,但船上条件简陋,哪里有现成的热水袋。
楚骁僵硬地坐在旁边,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他身上裹着毛毯,手里被塞着一杯逐渐冷却的热水,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世界,都凝聚在担架上那个苍白的身影上。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一寸寸地描摹着沈疏影毫无生气的脸庞,那紧闭的眼睑上凝结的冰霜,那青紫干裂的嘴唇,以及那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膛。
每一次有人靠近担架,楚骁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仿佛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珍宝。他的手依旧死死抓着担架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是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式。
旁边,另一个穿着棉袄的女人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用层层布料包裹的婴儿。她用一个小勺,蘸着一点温热的糖水,尝试着喂到婴儿嘴边。婴儿的小嘴无力地蠕动了几下,似乎吞咽了一点点,但更多的是顺着嘴角流下。他的呼吸依旧微弱,小脸冻得发红,安静得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船终于靠岸了。不是繁华的码头,而是一个隐蔽的、芦苇丛生的河湾。岸上早有人影在焦急地等待,手里提着更多的毛毯和一盏防风灯。
“快!这边!”
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抬下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生怕一点震动都会掐灭那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沈疏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器,安静地躺在那里,任由命运摆布。
楚骁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跟在担架后面。他的双脚踩在泥泞湿冷的土地上,麻木的刺痛感稍微恢复了一些,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世界里,只有前方那个被重重毛毯包裹的身影。
他们穿过一片摇曳的芦苇荡,进入了一间隐藏在岸边的、不起眼的小屋。屋子里烧着炉火,散发出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光芒,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担架被迅速抬到一张简陋的木板床边。屋子里似乎早有准备,一个穿着白大褂、神色凝重的老医生已经等在那里,旁边放着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和药品。
老医生快步上前,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立刻俯身检查沈疏影的情况。他掀开毛毯,解开部分衣物,当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失血迹象和那冰冷僵硬的皮肤时,他的脸色变得异常严峻。
“快!生理盐水!肾上腺素!准备输血——不,先保暖!用所有能用的东西给他保暖!” 老医生的声音急促而权威。
屋子里的人立刻行动起来,热水袋、更多的毛毯、甚至烧热的砖块都被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沈疏影身体周围,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楚骁被挡在了床边,他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围着沈疏影,看着老医生用听诊器贴在他毫无反应的胸口,看着针头刺入他冰冷的手臂……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疏影……他的身体那么冷……那么白……他会不会就这么……
“出去!家属先出去!不要妨碍抢救!” 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注意到了摇摇欲坠、脸色同样难看的楚骁,不容分说地将他往外推。
楚骁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在沈疏影身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砰!”
房门在他面前关上了,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里面那个生死未卜的世界。
楚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炉火的温暖似乎无法传递到他身上,他只感觉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了污泥和血迹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接住了那个小小的生命,却没能保护好他的爱人。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压抑了许久的、无声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溢出,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在这间充满了烟火气、却又隔绝了希望的小屋门外,这个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男人,终于崩溃了。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楚骁的心上碾过。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恐惧。屋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屋内炉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以及门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忙碌声响,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听不见明确的对话,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片段——“血压太低”、“体温还是上不来”、“准备……”、“再试一次……”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刺得他心口生疼。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象着沈疏影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多久了?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颤抖都变得迟钝。
脚步声靠近,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是之前在船上抱着婴儿的那个女人。她的怀里依旧是那个小小的襁褓,此刻被更厚实、更干净的棉布包裹着。
“楚先生,” 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同情,“孩子……喂了点糖水,暂时睡着了。您……您要不要抱抱他?”
楚骁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那个小小的襁褓。那是他的孩子,他和疏影的孩子。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下,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可他的父亲,却可能留不住他的另一个父亲。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女人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到他怀里。
很轻,却又很重。
隔着厚厚的布料,楚骁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属于婴儿的体温,还有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一起一伏的呼吸。小家伙睡得很沉,小脸依旧皱巴巴的,透着一种脆弱的红晕,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惊的青紫色。
楚骁低下头,看着这张酷似沈疏影眉眼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而疼痛。他伸出冻得发僵、沾满污痕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柔软的脸颊。
就是这个小生命,在最危急的时刻,用他微弱的啼哭,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力量。可现在……
如果疏影真的……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他的另一个父亲,在生下他之后,就……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猛地收紧了抱着孩子的手臂,将小小的襁褓紧紧按在自己胸口,仿佛要将这个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他还好吗?” 楚骁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在问孩子,又像是在问自己。
“医生说,暂时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虚弱,得好好养着。” 女人轻声回答,看着楚骁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在旁边守着。
楚骁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悲伤和颤抖,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楚骁连忙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着襁褓,笨拙地安抚着。
这一刻,父子俩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在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相互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温暖。
不知又过了多久,屋子里忙碌的声音似乎渐渐平息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间小屋,让楚骁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扇门,连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老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了口罩,满脸疲惫,神色凝重。他的目光扫过蜷缩在地上、抱着婴儿的楚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楚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只能仰着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老医生,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老医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怀里的婴儿,又看了看他苍白憔悴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命……暂时是保住了。” 老医生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但是……”
“命……暂时是保住了。”
这短短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散了楚骁心中积郁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浓黑阴云。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紧绷到极点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脱力感让他险些瘫软在地。眼眶瞬间滚烫,积蓄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还活着……疏影还活着!
然而,老医生那句紧随其后的“但是……”,又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将他重新拽回冰冷的现实。
楚骁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老医生,等待着那未尽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他世界的存亡。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他骤然绷紧的情绪,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老医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楚骁眼中那交织着希望和恐惧的血丝,沉声道:“但是,情况非常危险。失血量太大,几乎抽干了他半条命。更要命的是长时间的低温,他的身体核心温度降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水平,内脏器官都受到了损伤……现在虽然暂时稳住了心跳和呼吸,但他一直没有恢复意识,陷入了深度昏迷。”
老医生顿了顿,目光落在楚骁怀里的婴儿身上,声音更加沉重:“生产过程……太艰难,加上之前的惊吓和颠簸,他身体的底子本就弱,这次……可以说是油尽灯枯。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之后会不会有其他后遗症……这些,我现在都无法保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在楚骁的心上。刚刚涌起的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灭,取而代止的是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恐惧。
暂时保住了命……深度昏迷……无法保证……
这些词语盘旋在他脑海里,冰冷而残酷。他看着老医生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忧虑,知道这绝非危言耸听。疏影只是暂时从死神手里被抢了回来,但依旧徘徊在生死边缘,随时可能再次坠入深渊。
楚骁的嘴唇颤抖着,想要问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低下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小家伙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混沌的梦乡里。他救回了孩子,却可能要失去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不是他……如果他能更早一点接应到疏影,如果他没有让疏影跟着他去码头……如果……
可世上没有如果。
老医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保持稳定,渡过最危险的这几天。我们会尽力。你……你也需要休息,你自己的状况也很糟糕。” 他指了指楚骁冻得青紫、还在微微发抖的双手和赤着的双脚。
楚骁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穿过老医生的肩膀,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门。门内,是他用尽一切换回来的、却依旧命悬一线的爱人。
他缓缓收紧抱着孩子的手臂,那微弱的体温和心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他抬起头,看向老医生,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崩溃和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医生,”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无论如何,请一定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老医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
说完,老医生转身又走进了那间决定生死的屋子,留下楚骁一个人,抱着他们新生的孩子,守在冰冷的门外,面对着一个漫长而未知的、充满煎熬的等待。炉火依旧在燃烧,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以及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苦与希望的阴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楚骁不知道自己在门外坐了多久,只知道炉火的光芒由明亮变得昏暗,又被添柴的响动重新点燃。屋外的天色似乎经历了一场从深黑到灰白的漫长轮回,又重新被夜色笼罩。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即便裹着厚厚的毛毯,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骨缝。
他怀里的婴儿醒了几次,发出细弱的哼唧。那个照看他的女人会适时地过来,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再小心地喂一些稀薄的米汤或是糖水。每一次,楚骁都僵硬地配合着,目光却从未离开那扇紧闭的门。
门偶尔会打开一条缝,有人端着染血的布巾或空了的药瓶匆匆走出,又匆匆进入,带起的风卷起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每一次门开,楚骁的心都会被揪紧,每一次门关,又像是被投入更深的冰窖。
他像一尊望妻石,固执地守在那里。疲惫早已侵蚀了他的身体,眼皮重若千斤,但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门内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彻底熄灭。
怀里的婴儿又动了动,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碰到了楚骁粗糙的下巴。那柔软的触感,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近乎麻木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他低头,看着那张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的小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沈疏影时的情景。
那是在金陵大学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楚骁并非学生,他以船运商会代表的身份,去参加一个旨在为前线募捐的爱国学生集会。场面很热烈,学生们慷慨激昂,口号震天。而沈疏影就站在人群的边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长衫,安静得像一株临水的修竹。他没有喊口号,只是默默地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支派克金笔,一块半旧的银怀表——都放进了募捐箱。他的侧脸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格外清隽,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像蕴藏着星辰的寒潭。
楚骁当时只觉得这人有些特别,像是一幅淡墨山水,却偏偏出现在这浓墨重彩、烽火将燃的背景下。他走过去,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赞许,或许只是搭讪。沈疏影却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淡,带着几分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警惕,随即又转了回去,仿佛楚骁只是空气。
楚骁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却并未生气,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位看着文弱的留洋归国生,是金陵大学化学系的天才,一心想要用自己的知识报国,却因为性格孤僻、不擅交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唔……” 怀里的婴儿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将楚骁从回忆中拉回。他连忙低下头,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脊。小家伙似乎只是做了个不安稳的梦,很快又沉沉睡去。
楚骁抬起头,目光再次胶着在那扇门上。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依旧亮着,但里面的寂静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疏影……你那时也是这样,外表看着清冷疏离,内心却比谁都炽热坚定。你一定要像那时一样,撑下去……
他又想起了后来。为了那批至关重要的药品,他想尽办法接近沈疏影,希望借助他的专业知识和海外关系。起初并不顺利,沈疏影对他这种“背景复杂”的商人抱有很深的戒心。楚骁也不急,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偶尔在他遇到麻烦时不动声色地出手相助——比如赶走骚扰他的地痞,或是帮他弄到一些紧俏的实验器材。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沈疏影的实验室被特务盯上了,怀疑他私下研制违禁品。楚骁得到消息,冒着暴露自己另一重身份(飞虎队秘密联络员)的风险,连夜赶去,在特务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将沈疏影和一批重要的实验数据带了出来。
雨下得很大,他们躲在楚骁一处隐蔽的安全屋里。沈疏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平日里那份清冷沉静被惊魂未定所取代。他看着楚骁熟练地处理着追踪的痕迹,又拿出干净的衣物和热姜汤给他,眼神第一次不再是疏离和警惕,而是带上了一丝困惑和探究。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疏影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骁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他因寒冷而微微发抖的单薄肩膀,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变得无比柔软。他递过姜汤,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声道:“一个不想国破家亡的中国人。”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从战局时事,到各自的理想抱负。楚骁惊讶于沈疏影看似文弱的外表下,那颗忧国忧民、坚韧不拔的心。而沈疏影,似乎也第一次放下戒备,感受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复杂而强大的力量,以及那份隐藏在冷硬外表下的真诚与热血。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沈疏影捧着早已冷却的姜汤,看着楚骁在晨曦中轮廓分明的侧脸,轻声说:“那些药品,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楚先生……” 女人的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楚骁的回忆。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您……也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体熬不住的。”
楚骁麻木地接过碗,却没有丝毫胃口。他只是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扇门。炉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孤寂而沉重。
他想起后来,他们并肩作战,一次次将药品、物资、情报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危险如影随形,却也让他们的心越靠越近。他习惯了沈疏影在实验室里专注而认真的侧影,习惯了他偶尔因为实验成功而露出的、如同孩子般纯粹的笑容,也习惯了在他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将他护在身后。
是什么时候,那份战友般的情谊悄然变质的?或许是在一次躲避轰炸的防空洞里,黑暗中他下意识握住了沈疏影冰冷的手;或许是在看到沈疏影为了保护一份密码本而被人打伤,嘴角渗血却依旧死死护住胸口的时候;又或许是,当他发现自己看沈疏影的眼神越来越无法克制,只想将这个人永远纳入自己羽翼之下的时候……
他记得那个混乱的夜晚,酒精和压抑已久的情感催化下,他失控地吻了他。沈疏影起初是震惊和抗拒,但最终,却在他霸道而温柔的攻势下,渐渐软化,生涩地回应……
然后,是孩子的意外到来。震惊、惶恐、无措,但更多的,是楚骁心中那份想要将他们父子俩牢牢护住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爱意。他发誓要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未来,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吱呀——”
门再次被拉开。这一次,老医生没有立刻出来,而是侧身站着。
楚骁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猛地抬头,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他看到,屋内的灯光下,床上那个原本毫无生气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他的幻觉!
沈疏影的手指,轻轻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那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指尖蜷动,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楚骁混沌而麻木的意识!
他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悸动。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内那只苍白消瘦的手,生怕刚才看到的只是自己因为极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
那修长的、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显得有些透明的手指,确实又微微动了一下!幅度依旧很小,却真实得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楚骁的视网膜上。
“疏影!” 一声嘶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剧烈颤抖的呼唤,冲破了楚骁干裂的嘴唇。他猛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身体过于虚弱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怀里的婴儿被他的动作惊醒,发出了不满的哼唧。
“别激动!” 老医生连忙伸手扶住了他,同时示意屋内的护士保持安静,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严肃,“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或者……是恢复的一点迹象。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还没有脱离危险!”
老医生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楚骁心中那瞬间燎原的火焰,但那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却再也无法轻易熄灭了。
“他动了……他真的动了……” 楚骁的声音依旧抖得厉害,他紧紧抓着老医生的手臂,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眼中充满了血丝,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这一次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会醒过来的,对不对?医生,他会醒过来的!”
老医生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希冀,心中暗叹一声。他见过太多生死离别,知道此刻任何过于乐观的保证都可能在下一秒变成残忍的利刃。
“楚先生,冷静一点。” 老医生的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这确实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说明他的身体还在努力,神经系统没有完全失去反应。但是,这距离真正的苏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任何一点感染或者并发症都可能……”
后面的话,老医生没有说完,但楚骁明白。希望只是刚刚探出了一点微弱的嫩芽,随时可能被残酷的现实摧毁。
但他不能失去这丝希望。
楚骁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老医生说的是对的,现在还远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他松开了抓着老医生胳膊的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怀里的婴儿身上,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包裹孩子的布料。
“宝宝,你听到了吗?爹爹……爹爹在努力……” 他低声喃喃着,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他再次看向那扇门,门依旧没有完全关上,他能看到床上那个身影模糊的轮廓。虽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动作,但对楚骁来说,这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曙光。
它告诉他,疏影还在。他还在战斗。
那么,他就必须陪着他一起战斗下去。
“医生,” 楚骁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决,“我知道了。我不会打扰你们,我……我就在这里等。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老医生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以及那份为了床上之人不惜一切的执着,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安静。你……先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他也倒下了。”
说完,老医生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了屋内,轻轻带上了门。
门再次合拢,隔绝了视线,却没能隔绝楚骁心中那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火。他抱着孩子,重新靠着墙壁坐好,背脊挺直了几分。
寒冷依旧,疲惫依旧,前路依旧未卜。但此刻,楚骁的心中不再是全然的黑暗和绝望。因为他知道,在那扇门的后面,他挚爱的人,正在用他微弱的力量,回应着他的等待。
他会等下去。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只要疏影还在呼吸,只要那微弱的生命之火还在燃烧,他就会一直守在这里,用自己的一切,等待他醒来的那一刻。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门外父子俩相依的身影,也映照着那扇紧闭门扉上,无声流淌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等待,是最磨人的酷刑。
楚骁不知道又守了多久。屋外的天光由灰白彻底转为明亮,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投射进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然后,光线又渐渐变得柔和,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再次吞没。炉火被添了一次又一次,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他就那样靠着门板坐着,怀里抱着孩子。身体早已麻木,饥饿和寒冷的感觉似乎都变得迟钝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悬在心口的巨大焦虑。他的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固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
婴儿很乖,或许是天性安静,或许是出生时的磨难耗尽了他的精力。除了偶尔因为饥饿或是不适而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那个照看他的女人会定时过来,换掉湿了的布巾,小心地喂食。楚骁会机械地配合,将孩子递过去,又接回来,动作僵硬而笨拙。每一次抱回孩子,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气息,他心中的希望就会被重新点燃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如果疏影醒不过来,他该如何独自抚养这个孩子?
门又开了几次。老医生或者护士端着东西进进出出,脸色依旧凝重。楚骁每次都想抓住他们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听到坏消息,那种连一丝希望都不给的坏消息。他只能从他们偶尔投向他的、带着同情的眼神中,猜测门内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在漫长而死寂的等待中,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想起沈疏影怀孕初期,孕吐反应极其严重,吃什么吐什么,短短几周就瘦得脱了形。那时战事也紧,楚骁常常需要外出执行任务,无法时刻陪在他身边。每次回来,看到沈疏影苍白着脸,强撑着精神伏在桌前研究化学式或是整理药品清单,楚骁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有一次他回来,发现沈疏影发着低烧,却依旧在灯下忙碌。“一点小毛病,不碍事。”他总是这么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身体。楚骁霸道地将他从桌前抱起,塞进被窝,亲自喂他喝粥,又守了他一夜。沈疏影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大概是烧得迷糊了,竟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眉头舒展,睡得很沉。
那一刻,楚骁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了怜惜和一种近乎汹涌的保护欲。他知道沈疏影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骄傲,他不愿成为他的负累。可是在楚骁眼里,这个看似清冷独立的人,其实比谁都需要呵护。只是这份脆弱,他从不轻易示人。
“楚先生……”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碗,里面是温热的鸡汤,“老先生让送来的,您喝点吧,暖暖身子。”
楚骁茫然地接过碗,鸡汤的香气飘入鼻腔,却勾不起丝毫食欲。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睡得正香的婴儿,又看了看那扇依旧紧闭的门。
“他……怎么样了?”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嘶哑得厉害。
女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还是老样子……体温稍微回升了一点点,但还是没有醒。老先生说……脉象还是很弱……”
楚骁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因为回忆而泛起的一点暖意瞬间消失无踪。还是老样子……这意味着没有好转,也意味着危险依旧没有解除。
他默默地将碗放在一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门。
疏影,你以前生病,只要我守着,你总能很快好起来。这一次……这一次你也一定可以的,对不对?你不是说过,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要找一个江南的小镇,开一间小小的书局,你写你的化学札记,我……我就陪着你,看着你和孩子……这个约定,你不能食言……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呼唤着沈疏影的名字,将那些属于他们的、温暖的记忆反复咀嚼,试图从中汲取力量,也试图将这份力量传递给门内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夜色渐深,炉火的光芒在墙壁上跳跃,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更长。怀里的婴儿偶尔发出几声呓语般的哼唧,除此之外,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楚骁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知道,只要门内那个人还有一丝气息,他就不会倒下。他的等待,或许是徒劳,或许会有奇迹。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他只能选择相信后者,如同相信黑夜之后,终将迎来黎明。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孩子抱得更稳些,然后再次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扇决定了他所有希望和绝望的门扉上。等待,还在继续。
又一个黎明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将惨淡的光线投进小屋。炉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灰白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寒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让本就冰冷的小屋如同冰窖。
楚骁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靠着门板,抱着孩子。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连转动一下脖颈都变得异常困难。长时间的缺乏睡眠和食物,加上之前透支的体力和精神打击,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吓人的灰白,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固执地睁着的眼睛,证明他还醒着。
他甚至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冷,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一种悬浮在半空、不着边际的恐慌。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任何一点微小的触动都可能让他彻底断裂。
怀里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气息,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皱起小脸,发出细微的呜咽。楚骁会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用自己冰冷的脸颊去蹭襁褓,动作迟缓而笨拙。
门,终于又一次打开了。
这一次走出来的,依旧是那位老医生。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但眼神中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凝重,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楚骁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支撑着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他只能抬起头,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问道:“医生……他……”
老医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在他和孩子身上逡巡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体温……算是基本稳定在正常范围了。心跳和呼吸也比之前有力一些……但是……”
又是“但是”。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每一次都让楚骁的心沉入谷底。
“但是他还是没有醒。” 老医生沉声道,“按理说,体温恢复,生命体征相对平稳后,应该会有一些意识恢复的迹象,但他……完全没有。就像是……” 老医生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像是他的身体活过来了,但灵魂……不愿意回来。”
灵魂不愿意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楚骁的心脏。他怔怔地看着老医生,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怎么会……疏影那么坚强,他怎么会不愿意回来?他还有他,还有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楚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老医生叹了口气:“原因很多。可能是之前的创伤太严重,大脑缺氧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求生意志太薄弱了。” 他看着楚豹痛苦的神情,补充道,“生产和失血对他的身体是巨大的消耗,也许……也许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或者……有什么放不下的心结。”
心结?疏影会有什么心结?是因为担心孩子吗?还是因为……他自己?
楚骁的心乱如麻。他想起沈疏影怀孕后时常流露出的忧虑,他知道疏影担心这个孩子生不逢时,担心他们的未来……难道这些担忧,成了压垮他求生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会的……” 楚骁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他不会放弃的……他答应过我……”
“楚先生,” 老医生打断了他的自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现在最重要的是刺激他的求生欲。药物的作用已经到了极限,接下来,或许……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
“外部刺激?” 楚骁茫然地抬起头。
“声音,气味,触碰……任何可能唤醒他潜意识的东西。” 老医生看着他怀里的婴儿,“尤其是……亲人的呼唤和气息。” 他顿了顿,“你可以进去看看他了。但是时间不能太长,而且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不能有任何可能引起感染的东西。”
可以……进去了?
楚骁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激动和紧张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可以……亲眼看看疏影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婴儿交给旁边一直候着的女人,然后挣扎着,扶着墙壁,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那扇即将为他打开的门所吸引。
老医生为他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草药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床头,映照着床上那个安静躺着的身影。
楚骁的脚步顿住了,他的呼吸也停滞了。
床上的人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庞和一截同样苍白的手腕。他的头发被仔细清理过,柔顺地贴在额前,衬得那张脸越发没有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尊沉睡的玉像。
若不是胸口那极其微弱、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起伏,楚骁几乎要以为……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张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怕。
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一碰就会消失。
“疏影……” 他低低地、沙哑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的一切喧嚣与苦痛,都与他无关了。
楚骁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他缓缓地在床边坐下,伸出自己那双布满冻疮和污痕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沈疏影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
冰冷,彻骨的冰冷。
但这一次,楚骁没有退缩。他用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一丝活人气息的手,紧紧地包裹住那只手,试图将自己残存的体温,将自己那份不肯放弃的执念,一点一点,传递给他。
“疏影……我在这里……” 他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我和孩子……都在等你……你听到了吗?……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时间在寂静的床畔凝固。楚骁就那样握着沈疏影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声音嘶哑而破碎。他诉说着他们初遇时的惊鸿一瞥,诉说着并肩作战时的惊心动魄,诉说着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细碎而温暖的日常。他将那些深藏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和担忧,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希望这些话语能化作无形的丝线,穿透那层隔绝意识的屏障,将沈疏影的灵魂拉回来。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香港躲避追捕时,你非要去吃那家街角的热馄饨,结果烫到了舌头,眼泪汪汪的样子……傻气得很,却又……很可爱……”
“……还有那次,为了掩护我撤退,你故意引开了敌人,自己却受了伤,回来后还嘴硬说没事……疏影,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
“……孩子……我们的孩子,很像你,尤其是眉眼……他很乖,也很坚强,像你一样……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给他取个名字,好不好?你说过,想要一个‘安’字,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他说着,声音渐渐哽咽,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冰冷的手背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暖。沈疏影依旧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沉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永恒的梦境。
楚骁的心一点点下沉。他知道老医生说得对,疏影的求生意志太薄弱了。是因为孩子出生在这样的乱世,让他感到了绝望吗?还是因为生产的痛苦和濒死的经历,让他彻底失去了留恋?
他将沈疏影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焐热那份冰冷。他能感受到那手腕处极其微弱、却又顽强跳动着的脉搏,那是疏影还在他身边的唯一证明。
“疏影……我知道你累了……我知道你很痛……”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楚,“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你怪我,你就醒过来骂我,打我……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醒过来……”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化学,也教他……怎么保护自己,保护我们这个家……你不能……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不成调的呜咽。长时间的煎熬、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不是之前那种虚弱的哼唧,而是稍微响亮了一些,带着急切和不安。
楚骁猛地惊醒过来,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是孩子!
很快,那个照看婴儿的女人抱着襁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楚先生,小少爷……好像是饿了,喂了水也不管用,一直哭……”
楚骁看着那张因为哭泣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老医生的话——亲人的气息和呼唤。
“把他……抱过来。” 楚骁哑声道。
女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到了楚骁的臂弯里,紧挨着沈疏影躺着的方向。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哭声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委屈地哼唧起来,小脑袋不安地蹭着。
楚骁抱着孩子,慢慢地、极其轻柔地靠近沈疏影的脸庞。他让婴儿那带着奶味和独特体香的小脑袋,轻轻贴近沈疏影的颈窝。
“疏影……你听……是我们的孩子……” 楚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闻闻他,他就在这里……我们的宝宝……”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旁边那个冰冷却又莫名熟悉的气息,小小的身体扭动着,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发出了几声更加清晰的、带着依恋的咿呀声。
楚骁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沈疏影的脸,不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时间仿佛又一次静止了。
屋内只有婴儿细弱的咿呀声,和楚骁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沈疏影依旧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毫无反应。
希望之火,再次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楚骁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也许……真的太晚了……也许疏影的灵魂,真的已经走远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婴儿的襁褓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放弃的那一刹那——
他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不是错觉!
那种感觉非常微弱,几乎像羽毛拂过,但楚骁无比确定!那冰冷的手指,确实在他的掌心,施加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压力!
紧接着,他看到沈疏影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数下!
仿佛挣扎着想要摆脱某种沉重的束缚,仿佛沉睡了太久的灵魂,终于听到了来自彼岸的呼唤,正在拼尽全力,试图冲破黑暗,回到这个有他、有他们的孩子等待着的世界!
“疏影!” 楚骁猛地睁开眼睛,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尖锐变形,他死死地盯着那颤动的睫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奇迹……真的要降临了吗?
那睫毛的颤动越来越剧烈,像被困在蛛网中的蝴蝶,拼命挣扎着想要飞向光明。楚骁的心跳如同擂鼓,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他握着沈疏影的手更紧了些,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那双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眼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线模糊的光亮刺入沉寂已久的眼底,带来轻微的刺痛感。沈疏影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那条缝隙又差点合上,但某种力量——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耳边那微弱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婴儿咿呀声,又或许是那只紧握着他、传递着不容置疑暖意的手——支撑着他,没有再次坠入黑暗。
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重影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他能感觉到自己躺着,身上盖着沉重的被褥,周围弥漫着陌生的药味。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混沌和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疑问碎片般地漂浮着,却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他只觉得浑身都痛,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钝痛。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烟,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他试图转动眼珠,视野缓慢地移动。他看到了昏黄的灯光,看到了简陋的屋顶,然后……他听到了更清晰的、近在咫尺的婴儿的咿呀声,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奶香气。
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艰难地聚焦。
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就躺在他的身侧,离他很近很近。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红扑扑的,小嘴正无意识地张合着。
婴儿……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记忆。码头……枪声……倒塌的货箱……剧烈的疼痛……冰冷的江水……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生产过程……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想起来了!他生了一个孩子!就在那片冰冷的、绝望的浮冰上!
那么……孩子……还好吗?
他的目光贪婪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后怕,在那小小的身影上逡巡着。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紧握着他的手、正用一种近乎痴傻的、混杂着泪水和狂喜的眼神看着他的那个人脸上。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满脸憔悴,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可那双眼睛里汹涌的情感,那份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深情,却熟悉得让他心悸。
是楚骁。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生死别离,所有的痛苦煎熬,所有的牵挂担忧,都在这一刻,融化在了彼此的眼神里。
沈疏影看着楚骁,看着他眼角滑落的泪水,看着他颤抖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爱意和痛惜。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酸涩而疼痛,却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流,缓缓注入四肢百骸。
他还活着。楚骁还在。他们的孩子……也还在。
这就够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呼唤。
“……骁……”
仅仅这一个字,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楚骁听到了!
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沈疏影的嘴唇,生怕自己听错。当那微弱的气流拂过他的耳廓时,他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着:
“疏影……疏影!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将脸颊紧紧贴在沈疏影依旧冰冷的手背上,用滚烫的泪水,温暖着那失而复得的珍宝。
床边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气氛的变化,停止了咿呀,只是睁着黑葡萄般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流泪的大人。
奇迹,终究还是降临了。
在这间简陋的、充满了烟火气和药味的小屋里,在经历了生死的边缘徘徊之后,分离的灵魂终于再次相聚。尽管前路依旧漫长,身体的恢复也需要时间,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这份爱还在,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黎明的光线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在床边相依的身影上,驱散了长夜的寒冷,也预示着一个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