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边关的年轻将军x病弱世家公子
(一)
暮春时节的江南,细雨连绵不绝,将整个园林笼罩在一片朦胧湿润的水汽之中。透过庭院那扇圆形的月洞门望去,恰似一幅流动的泼墨山水画。
画的中心,是池边青石栏杆上坐着的一位青年。他身着素白的长衣,外面罩着一件湖蓝色的广袖薄衫,衣料柔软地贴合着身体,显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碧色发带松松束起,几缕被雨丝濡湿的发丝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旁,衬得那张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是清减了几分,带着一种易碎的病弱之美。他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视线落在被雨水打出圈圈涟漪的池面上,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正悠闲地穿梭于新生的荷叶之间。
青年名叫沈青瓷,是这江南望族沈家的嫡子。此刻,他正安静地感受着腹中生命的悸动,以及……身边人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站在他身侧,为他撑着一柄碧绿油纸伞的,是身形高大挺拔的顾云深。顾云深一身玄黑劲装,肩部和袖口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硬朗线条和隐约的金属光泽,腰间佩着长剑,与这园林的温婉景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因他对身旁人的温柔守护而奇异地融合。
雨丝斜斜飘落,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顾云深的手臂稳稳地环在沈青瓷的肩后,将他半拥在怀里,遮挡住大部分的风雨。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沈青瓷,看着他微蹙的眉头,苍白的脸色,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疼惜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一阵微凉的春风卷着雨气拂过,沈青瓷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拢了拢身上微湿的薄衫。
“冷么?”顾云深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边关磨砺出的沙哑,却又刻意放得极轻柔。他手臂微微收紧,将人揽得更近了些,同时将伞又往沈青瓷那边倾了倾,确保没有一丝雨水能落到他身上。
沈青瓷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顾云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身后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顾云深英挺的眉眼在朦胧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只映着他一人的身影,满是专注的柔情。
“不冷,”沈青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人特有的倦意,“只是……觉得这雨,好像总也下不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圆润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他和顾云深的骨肉,也几乎耗尽了他本就孱弱的身体的所有精力。
顾云深沉默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他知道沈青瓷话里的未尽之意。这连绵的春雨,就像他们之间短暂的相聚时光,美好,却也带着离愁别绪。他从遥远的边关快马加鞭赶回,假期短暂,很快,又要再次踏上征程。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沈青瓷的额发,语气是近乎叹息般的温柔:“傻瓜,雨总会停的。” 就像我,总会回来守着你和孩子一样。
只是后面那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个更紧的拥抱,和一个印在沈青瓷微凉额角的、带着雨水湿气的吻。
(二)
沈青瓷微微侧过脸,将额头轻轻靠在顾云深坚实的胸膛上,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被雨水带来的寒意。他闭上眼,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短暂的安宁。
“云深……”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顾云深应着,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怎么了?可是坐久了腿麻?还是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里满是细致的关切,仿佛沈青瓷身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顾云深的手轻轻覆上沈青瓷放在膝上的手,那微凉的触感让他眉头不自觉地蹙得更紧了。“手怎么这样凉?”他低声道,“这雨里湿寒,最是伤身,我们还是回屋去吧,让陈伯给你熬碗姜汤暖暖。”
沈青瓷却轻轻摇了摇头,反而将微凉的手指钻进顾云深温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再待一会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难得你回来,我想多看看这雨景,和你一起。”
自从显怀以来,他身子愈发沉重倦怠,平日里多是卧床静养,像这样能出来走走,还是顾云深回来后才有的难得时光。他舍不得这么快就结束。
顾云深看着他苍白却带着一丝固执的侧脸,终究是心软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是担忧,也是纵容。手臂将人揽得更紧,几乎是将沈青瓷整个护在自己身前,又伸手仔细掖了掖他湖蓝色薄衫的领口,试图将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好,那就再一小会儿。”他妥协道,语气却不容置疑,“但若觉得有半分不适,定要立刻告诉我,不许硬撑。”
说话间,他看似随意地将手指搭在了沈青瓷的手腕脉门上,感受着那细弱却还算平稳的脉搏,心中稍安,但那份潜藏的忧虑并未散去。青瓷的身子底子太弱了,这次怀胎更是凶险,若非他千里迢迢从边关赶回,日夜守着汤药,真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就在这时,沈青瓷忽然低呼了一声,放在腹部的手动了动,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温柔的笑意。“他又踢我了。”
那一点微弱的胎动,仿佛是雨中寂静画卷里投入的一颗石子,漾开了生动的涟漪。
顾云深立刻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了那隆起的腹部,也将自己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沈青瓷的手背上,屏息感受着。片刻后,掌心下果然传来一下清晰的、充满活力的顶撞。他那总是紧绷着的、属于将军的冷硬面部线条瞬间柔和下来,眼底的深情几乎要满溢而出,唇边也勾起一抹难得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嗯,感觉到了,是个有劲儿的,像我。”他低声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喜悦。
然而,这短暂的温馨过后,顾云深的笑容又慢慢淡去,目光重新落回沈青瓷略显憔悴的脸上,眼底情绪复杂,有欣喜,有疼惜,更有沉甸甸的责任与即将离别的愁绪。他的手从腹部移开,转而捧住沈青瓷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
“青瓷,”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万事以自己为先,不要逞强,知道吗?”
沈青瓷抬起湿润的眼眸,望进顾云深写满担忧的深邃瞳孔里。他知道,边关军情紧急,顾云深这次回来已是极为不易,分别的日子,已近在眼前。他轻轻点了点头,将脸颊在顾云深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鼻音的:“嗯。”
雨还在下,细密地敲打着伞面,也敲打在两人的心上,漾起圈圈涟漪,缠绵不绝。
(三)
两人静静相依,只听得雨打芭蕉、落入池塘的清泠声响,以及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沈青瓷将头靠得更安稳了些,鼻尖萦绕着顾云深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风尘与皂角的气息,这味道并不算好闻,却让他无比心安。仿佛只要这个人还在身边,所有的风雨飘摇都能被隔绝在外。
过了许久,沈青瓷才又轻轻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边关……很急吗?你……何时要走?”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他能感觉到顾云深环抱着他的手臂瞬间收紧,坚硬的肌肉线条绷了起来。
顾云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重:“军令已下,最迟后日一早,便要启程。”
短短几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池水,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旧激起了沈青瓷心中难以言说的酸涩。后日……那样快。他才刚刚感受到一点被妥帖照顾、有人依靠的安稳,却又要匆匆结束。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眼眶微微发热。他不想让顾云深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尤其是在他即将奔赴凶险战场的前夕。
顾云深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情绪波动,心中钝痛。他低头,下巴抵着沈青瓷的发心,声音沙哑而坚定:“青瓷,等我回来。待此战事了,我便向圣上请旨,调回京畿,再不让你我分离,再不让你一人……承受这些。”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青瓷知道,顾云深从不说空话。可战场无情,未来之事,谁又能真正说得准呢?他心中担忧更甚,却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嗯,我等你。”他闷闷地说,“你也要……万事小心,保重自己。” 话音未落,一阵难以抑制的倦意袭来,伴随着轻微的眩晕感,他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呼吸也急促了些。
“青瓷!”顾云深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紧张地扶住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扶着沈青瓷的肩膀,让他稍稍离开自己的胸膛,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只见那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失了血色,嘴唇也有些发白。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沈青瓷勉强笑了笑,试图安抚他,但身体的虚弱却无法掩饰。
顾云深眉头紧锁,不容分说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沈青瓷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顾云深动作很稳,尽量避免颠簸到他隆起的腹部,同时小心地调整着油纸伞的角度,确保两人都在遮蔽之下。
“不许再说无妨,”顾云深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和不容置疑的强硬,“说了不让你硬撑。现在就回屋歇着,什么都不许想。”
他抱着沈青瓷,转身大步向着不远处的屋舍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玄黑的衣摆,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人身上。
沈青瓷窝在顾云深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坚实臂膀传来的力量和急促却沉稳的心跳。他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顾云深的颈窝,那里有他熟悉的脉搏跳动。雨声似乎远去了些,只剩下这份令人眷恋的依靠。
月洞门外的雨景渐渐被抛在身后,只留下满池涟漪和几瓣被打落的残樱,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暮春烟雨中的短暂相聚与未尽离愁。
(四)
顾云深抱着沈青瓷,步履稳健而迅速地穿过湿漉漉的庭院小径,回廊蜿蜒,很快便到了他们休憩的院落。他侧身用肩膀推开虚掩的雕花木门,一股带着淡淡安神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沾染在身上的寒湿。
屋内的陈设雅致清净,一应物什都透着江南世家特有的温润与考究。顾云深径直走向内室,那里临窗设着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罗汉床。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怀中人,小心翼翼地将沈青瓷放在床上,又顺手拉过一旁的云锦薄被,仔细地盖在他的身上,连掖被角的动作都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温柔。
“躺好,别动。”顾云深低声吩咐,指尖拂过沈青瓷额前微湿的碎发,触手一片冰凉,让他眉头再次拧紧。
沈青瓷顺从地躺着,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脱力感稍稍缓解了些,但倦意仍如潮水般一阵阵涌来。他看着顾云深为他忙碌,又是掖被角,又是探他额温,心中既是熨帖,又有些过意不去。
“我没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他试图解释,声音依旧虚弱。
“还说没事?”顾云深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后怕和一丝责备,“脸色白成这样,手也冰凉。青瓷,你如今不是一个人,凡事都要以身子为重,怎么总是不听话?”
他虽是在责备,但声音却放得极低,更像是一种心疼的埋怨。他转身对外扬声道:“陈伯!”
守在廊下的老管家陈伯立刻应声而入:“将军,公子。”
“去备一碗滚热的红糖姜汤来,快些。”顾云深吩咐道,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人。
“是,老奴这就去。”陈伯看了一眼床上脸色不佳的沈青瓷,又看了一眼满脸关切的将军,了然地躬身退下。
顾云深在床沿坐下,握住沈青瓷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包裹住,试图将暖意传递给他。“以后不许再逞强了,嗯?”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沈青瓷微凉的手背,目光深沉,“外头风大雨急,本就不该带你出去那么久。” 他心里有些自责,是他贪恋那片刻的相处时光,忽略了青瓷身体的承受能力。
沈青瓷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顾云深指腹带着薄茧的触感,心中那点因被“训斥”而升起的委屈很快就散去了,只剩下暖意和淡淡的酸楚。他微微摇头,反手轻轻握住顾云深的手指:“不怪你,是我自己想多待一会儿的。”
他看着顾云深英挺的侧脸,离别在即,他只想尽可能地多看看他,多感受他的存在。
顾云深叹了口气,不再争辩这个话题,只是道:“先好好歇着,等喝了姜汤,睡一觉就好了。” 他伸手理了理沈青瓷鬓边微乱的发丝,动作轻柔,眼神专注,“我守着你。”
沈青瓷望着他,那双总是锐利迫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沉静的温柔和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这份深情让他心安,却也让即将到来的分离显得更加沉重。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任由疲惫感将自己淹没,只贪恋着身边这份坚实可靠的守护。
屋内燃着的安神香丝丝缕缕,混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宁静而略带伤感的氛围。顾云深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沈青瓷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渐渐沉入睡梦中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
(五)
沈青瓷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睡梦中似乎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蹙眉,仿佛有什么忧虑挥之不去。顾云深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描摹着那苍白却依旧绝美的轮廓,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却又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巨石。
他轻轻握着沈青瓷的手,那指尖的微凉始终未能完全被他的体温焐热,提醒着他怀中人身体的孱弱。每一次感受着这脆弱的生命迹象,顾云深的心都会揪紧。他戎马倥偬,见惯了生死,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变得坚硬冷酷,可唯独面对沈青瓷,他所有的硬壳都会碎裂,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拼尽一切去保护的本能。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遥远的北疆。烽火狼烟,铁马冰河,那是与眼前这江南烟雨截然不同的世界,残酷而冰冷。他即将再次投身于那样的杀伐之中,为了家国,也为了能早日换来一个可以让他安心守在沈青瓷身边的太平盛世。可一想到要将如此脆弱的青瓷独自留在这空寂的宅院里,承受孕期的种种辛苦与风险,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
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意外的惊喜,也是沉重的负担。当初得知消息时,他震惊过后是狂喜,但随之而来的是对沈青瓷身体状况的深切担忧。若非他强硬地放下军务赶回,只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如今,他又要离开了。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沈青瓷依旧平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那手下意识地虚拢着,仿佛还在感受着腹中生命的律动。他知道,这个孩子是青瓷坚持下去的希望,也是他自己的牵挂。他必须回来,完完整整地回来。为了青瓷,为了孩子,也为了他许诺过的未来。
“将军,姜汤来了。”陈伯端着托盘,脚步放得极轻,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
顾云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小声些。他接过那碗尚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汤,辛辣中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用指腹试了试碗壁的温度,略有些烫。
他没有立刻叫醒沈青瓷,只是将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细心地用一个盖子盖好,免得凉得太快。让青瓷多睡一会儿,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陈伯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剩下沈青瓷浅浅的呼吸声和顾云深自己沉稳的心跳。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将屋内的光线也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蓝。
顾云深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床沿,一瞬不瞬地看着沈青瓷,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知道,从后日清晨起,这样的静谧相守将成为一种奢望,支撑他度过边关苦寒与沙场凶险的,便只剩下此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沈青瓷的手握得更牢了些,像是在汲取力量,又像是在无声地承诺——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六)
夜色渐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床榻,也映照着顾云深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床边,只是在沈青瓷睡熟后,去匆匆用了些晚膳,又回来守着。那碗温着的姜汤,终究是没能让沈青瓷喝下,他不忍心打扰那难得的安眠。
时间一点点流逝,顾云深看着沈青瓷沉睡的容颜,心中反复勾勒着未来的蓝图,也一次次坚定着自己必须平安归来的决心。然而,就在他稍稍松懈,眼皮也开始感到沉重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原本呼吸平稳的沈青瓷,似乎开始有些不安稳地辗转,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濡湿了鬓边的发丝。更让顾云深心头一紧的是,隔着被子,他似乎都能感觉到一股异常的热度传来。
顾云深立刻俯身,伸出微凉的手背,轻轻贴上沈青瓷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瞬间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他指尖一颤,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青瓷?”他急忙低唤,轻轻拍了拍沈青瓷的脸颊。
沈青瓷在睡梦中不安地嘤咛了一声,眼睫颤动,却没有醒来。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也有些干裂,呼吸比之前急促了许多,带着灼热的气息。
“该死!”顾云深低咒一声,心中焦急如焚。怎么会突然发起高烧?是白日里淋了雨着了凉,还是……孕期本就容易出现的反复?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无法安心。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对着守在外面打盹的亲卫沉声喝道:“快!去叫陈伯!让他立刻请大夫过来!要快!”
亲卫被他骤然凌厉的气势惊醒,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顾云深快步回到床边,看着沈青瓷难受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迅速打来一盆清水,浸湿了帕子,拧干后小心翼翼地敷在沈青瓷滚烫的额头上,希望能为他降下一些温度。又取了干净的软布,蘸着温水,轻轻擦拭着他汗湿的脸颊和脖颈。
沈青瓷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清凉的舒适,无意识地朝着顾云深的方向靠了靠,眉头却依旧紧锁着,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听起来像是在叫着他的名字:“云深……别走……”
那依赖而脆弱的低喃,像是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剜在顾云深的心上。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沈青瓷的唇边,柔声回应:“我不走,青瓷,我在这里,别怕……”
他握住沈青瓷发烫的手,感受到那不同于白日微凉的灼热,心里的焦灼与担忧几乎要将他淹没。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该整装出发了。军令如山,他不能违抗。可青瓷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放心离开?
他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一边是家国边关的军情如火,一边是病榻上生死未卜的挚爱。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了他,哪怕他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也只觉得自己渺小而彷徨。
“快点……大夫怎么还不来……”他焦躁地望向门口,时间从未如此难熬。
昏黄的灯光下,沈青瓷的呼吸依旧急促,脸颊红得像染了胭脂,却是一种病态的、令人心惊的颜色。顾云深紧紧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用湿帕为他擦拭降温,目光从未离开过他痛苦的脸庞,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难以抉择的痛苦。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而即将到来的黎明,又将带来怎样残酷的抉择?
(七)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令人窒息的焦灼等待中。顾云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一遍遍更换着冷敷的帕子,感受着沈青瓷身上灼人的热度,心急如焚。每一次沈青瓷无意识的蹙眉或低吟,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终于,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陈伯引着一位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匆匆赶来。
“将军,大夫请来了!”陈伯气喘吁吁地禀报。
顾云深霍然起身,让开位置,目光紧盯着老大夫,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快!先生快请看看,他突然发起高烧,昏睡不醒!”
老大夫也不多言,放下药箱,快步走到床前,先是观察了一下沈青瓷的面色,又仔细地搭上了他的脉搏,闭目凝神,眉头渐渐锁紧。
顾云深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大夫的诊断。屋内只剩下老大夫捻须沉吟的声音和沈青瓷急促灼热的呼吸声。
片刻后,老大夫收回手,神色凝重地看向顾云深:“将军,这位公子本就底子虚寒,气血两亏,如今怀有身孕,更是耗损精元。此次高烧,乃是外感风寒引动了内虚,加上孕期反应,来势汹汹,不容小觑啊。”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沉,追问道:“那……可有危险?孩子……孩子会不会有事?”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沉吟道:“高烧对胎儿确有影响,需尽快退热。万幸的是,胎像尚算稳固,只是母体虚弱,若高烧持续不退,恐有……耗竭之虞。” 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老夫先开一副退热安神的方子,需立刻煎服。但这病根在于体虚,还需后续细心调养,万不可再受风寒劳累,情绪亦不可大起大落。”
“我明白了。”顾云深的声音异常干涩,“先生尽管开方,需要什么药材,府里都有,立刻去办!” 他转向陈伯,语气不容置疑,“陈伯,你亲自去盯着煎药,务必用最好的药材,最快的速度!”
“是,将军!”陈伯不敢怠慢,接过大夫写好的药方,匆匆退下。
老大夫又细细交代了一些物理降温和照顾的注意事项,例如用温水擦拭身体,保持室内通风但避免对流风直吹等等。顾云深一一记下,神情专注而凝重。
送走了大夫,顾云深重新回到床边坐下。他看着沈青瓷依旧烧得通红的脸颊,心中的担忧并未因大夫的诊断而减少多少,反而更加沉重。老大夫的话言犹在耳,“母体虚弱”、“耗竭之虞”,每一个字眼都像尖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沈青瓷汗湿的额发,动作极尽温柔,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鱼肚白,窗棂透进微弱的晨曦,驱散了些许暗沉,却也无情地宣告着离别的时刻正在逼近。
院外隐约传来了亲卫们整装待发的细微声响,马匹偶尔的嘶鸣,盔甲碰撞的轻微铿锵,都在提醒着顾云深,他该走了。
他的目光在沉睡的沈青瓷和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之间徘徊,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交战。一边是军令如山,是边关数十万将士的安危,是家国大义;另一边,是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的爱人,此刻正高烧昏迷,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该如何选择?
他紧握着沈青瓷的手,感受着那异常的滚烫,仿佛也能感受到沈青瓷此刻正承受的痛苦。他的眼神痛苦而挣扎,最终,化作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心。
他俯下身,在沈青瓷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无尽怜惜和歉疚的吻,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青瓷……等我……”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脊背,那属于将军的铁血与决断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不舍、担忧、痛苦和承诺。
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而决绝。
门外的晨光刺破了夜的最后一丝黑暗,照亮了他挺拔的身影,却也拉长了他身后那道孤独而沉重的影子。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八)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青瓷混沌的意识才从沉重的昏睡中挣扎着浮起一丝清明。眼皮重若千斤,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晨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
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烟,头也昏沉沉地疼,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但那股灼烧般的、几乎要将他焚尽的热度似乎退去了不少。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闪回——冰凉的帕子覆在额头、低沉温柔的安抚声、还有那双紧握着他、带着薄茧的温暖大手……
云深……
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床边空荡荡的,只有清晨微凉的空气和洒落一地的阳光。屋内很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云深?”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微不可闻。
无人应答。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因脱力而重新跌回柔软的被褥中,牵扯起一阵眩晕。
“公子,您醒了?”守在内室外间的陈伯听到动静,连忙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关切,“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药刚温着,老奴这就去端来。”
沈青瓷没有回答陈伯的话,只是用那双因高烧而显得水汽氤氲、却依旧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急切地追问:“他呢?云深……他去哪里了?”
陈伯看着自家公子苍白憔悴、满眼急切的模样,心中一酸,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将军……将军他……已经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沈青瓷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尽管昨夜隐约听到了离别的低语,尽管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那份被遗留下来的空寂和痛楚,还是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怔怔地看着床顶的帐幔,眼眶迅速泛红,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滑落。他知道,顾云深奔赴的是凶险之地,他不能在他离去之时,还让他心中挂念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脆弱已被一丝清明和决绝取代。他艰难地侧过身,伸手在枕下摸索着。
片刻后,他摸出一个用红线系着的小巧锦囊,锦囊表面绣着简洁的祥云图案,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前些日子特意去城外香火鼎盛的古寺中,为顾云深求来的平安符。他本想在顾云深临行前,亲手为他戴上,却不料……
“陈伯,”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叫墨竹进来。”
墨竹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贴身小厮,机灵可靠。很快,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沈青瓷的脸色,担忧地唤了声:“公子……”
沈青瓷将手中的锦囊递给他,气息有些不稳地吩咐道:“墨竹,你立刻……立刻备马,去追将军。务必……务必在他们出城前追上,把这个……亲手交给他。” 他喘了口气,加重语气,“告诉他,这是我……为他求的平安符,让他……一定要贴身戴好,不可离身。”
“是,公子!”墨竹知道事关重大,郑重地接过锦囊,揣入怀中,“小的这就去!” 说罢,转身便疾步跑了出去。
看着墨竹匆匆离去的背影,沈青瓷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重新躺回床上,侧过头,望向窗外。
晨光熹微,远方的天空一片澄澈的蓝,那是顾云深离去的方向。他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他和顾云深的牵绊。
“云深……”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叹息,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淡淡的药草香气和窗外明媚却带着一丝萧索的春光,无声地见证着这份隔着千山万水的牵挂与守候。
(九)
城门外,晨曦彻底铺满了大地,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寒凉。一队精锐的骑兵正整装待发,盔甲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马匹不安地喷着响鼻,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队伍的最前方,顾云深端坐于神骏的黑马上,一身玄色戎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勒紧缰绳,目光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那里通往烽火连天的北疆。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奔赴战场的决绝,但若仔细看去,那深邃的眼底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牵挂。
昨夜爱人高烧昏迷、脆弱无助的模样,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头,让他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必须尽快结束战事、平安归来的动力。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副将在一旁低声提醒。
顾云深微微颔首,正欲下令出发,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少年略带嘶哑的呼喊:
“将军!顾将军!请留步——!”
顾云深一怔,猛地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快马,正拼命追赶而来,正是沈青瓷身边的小厮墨竹。他衣衫有些凌乱,额上布满汗珠,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顾云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是青瓷……出事了?!
他策马迎上前几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紧绷:“墨竹?你怎么来了?可是公子他……”
墨竹飞身下马,跑到顾云深马前,因为跑得太急,气息还未喘匀,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个红线系的锦囊,双手高高举起,急声道:“将军!公子……公子醒了!他让小的务必在您出城前追上您,把这个……把这个平安符交给您!”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锦囊上,那熟悉的绣样,带着沈青瓷特有的雅致和细腻,让他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
他不是出事了……他还惦记着给我送平安符……
顾云深翻身下马,动作有些急切地从墨竹手中接过那个尚带着体温的锦囊。入手温热,仿佛还残留着沈青瓷指尖的温度。他指尖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枚精心折叠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平安的符咒。
墨竹在一旁喘着气补充道:“公子说,这符是他……前些日子特意去古寺求来的,让您、让您一定要贴身戴好,万万不可离身……还说……”墨竹顿了顿,抬头看向顾云深,认真地转达,“还说,让您……务必保重,他……等您回来。”
顾云深的眼眶蓦地一热。他紧紧攥着那枚平安符,锦囊的丝线勒进了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涌的激荡。他能想象出沈青瓷在高烧未退、虚弱不堪的情况下,是如何强撑着精神,也要将这份心意送到他手上。
那是他的青瓷,外表虽柔弱,内里却坚韧,永远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湿意强行压了下去。他将锦囊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入胸口的衣襟内,那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丝慰藉和力量。
他重新看向墨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公子他……现在如何?烧退了些吗?”
墨竹连忙点头:“回将军,小的出来时,公子看着好多了,热度退了不少,陈伯正准备伺候公子喝药。公子让您放心。”
“好。”顾云深点了点头,心中稍安,但那份担忧并未完全放下。他从腰间解下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递给墨竹,“拿着这个,若府里遇到任何难处,或需要紧急调用人手药材,可持此玉佩去城中顾家名下的铺子或找城防营的李校尉,他们自会全力相助。”
“是!谢将军!”墨竹郑重接过玉佩。
顾云深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墨竹,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还躺在病榻上等待着他的人。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只是背影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几分沉凝。
“出发!”他沉声下令,声音洪亮,传遍整个队伍。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更加坚定的节奏,朝着远方的征途滚滚而去。晨光勾勒出顾云深冷硬的侧脸,唯有胸口衣襟内那枚小小的锦囊,散发着无声的温暖,伴他踏上漫漫征程,也系着江南水乡那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与期盼。
(十)
墨竹揣着那沉甸甸的玉佩,看着将军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晨曦尽头的官道上,这才如释重负般长长吁了口气,连忙转身回府。一路小跑着穿过庭院,他的心依旧悬着,既担心着公子的身体,又被方才将军离去时那沉凝的背影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回到卧房外间时,陈伯正端着一碗刚晾温的药汤从里面出来,见到墨竹,连忙放低声音问道:“怎么样?可追上将军了?”
墨竹用力点头,将怀中的玉佩小心掏出,低声道:“追上了!将军收下了平安符,还……还给了这个,说府里若有难处,可凭此去顾家铺子或找城防营的李校尉。”
陈伯接过玉佩看了看,那温润通透的质地和上面的祥云纹样,都昭示着其不凡的价值和代表的分量。他叹了口气,既为将军对公子的上心感到熨帖,又对眼下的情形忧心忡忡。“公子刚醒过一阵,问起将军,知道将军已经走了,虽没说什么,但脸色更白了几分……唉,你快进去伺候着吧,我去把这药给公子端进去。”
墨竹应了一声,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内室里,沈青瓷正半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夹袄,脸色依旧苍白透明,长发松松地挽着,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他微微垂着眼帘,视线落在窗外那几竿被晨风吹拂的翠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怔忡。
“公子。”墨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唤道。
沈青瓷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墨竹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将军……已经收到平安符了。”墨竹连忙回禀,“将军让您……好好休养,不必挂心。”他顿了顿,还是将顾云深的叮嘱说了出来,“将军还说,让您万事以自己和……小公子为重。”
沈青瓷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又归于平静。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依旧虚弱沙哑:“知道了。”
陈伯端着药碗进来,小心地伺候沈青瓷喝下那碗苦涩的汤药。药很苦,沈青瓷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顺从地一口口咽下。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尽快养好身体,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腹中的孩子,更为了……不让远方的顾云深在战场上还要为他分心担忧。
之后的日子,沈青瓷便开始了近乎刻板的静养生活。大夫每日请脉,汤药不断,饮食也极尽精细。他的烧虽然退了,但那一场高热到底伤了元气,加上孕期本就负担沉重,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孱弱,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休息。
然而,身体的困倦却锁不住他那颗玲珑剔透的心。
顾云深离开约莫半月后,沈青瓷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整日昏昏欲睡。他开始让陈伯将一些沈家在北方的生意往来账目、以及各地分号传回的信报简讯送到他床前。
起初,陈伯只当他是卧病无聊,想看看家族事务打发时间,便拣选了一些不太重要的送来。沈青瓷也不多言,只是每日靠在软枕上,慢慢翻看。他看得并不快,有时一份简报会看上半个时辰,目光专注,手指偶尔会在某些地名或货物名称上轻轻划过。
又过了几日,他开始看似随意地向陈伯询问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陈伯,我们家往北地运送药材的那条商路,最近可还顺畅?听说那边关外风沙大,车马损耗不小吧?”
“回公子,是有些影响,尤其是靠近榆关那边,据说查得严,脚程慢了不少。不过我们沈家的商队有老关系照应着,倒还无碍。”陈伯据实回答。
沈青瓷点了点头,又问:“那……靠近朔州一带,今年粮价如何?我记得去年似乎雨水不好。”
“朔州那边粮价是涨了些,不过还不算离谱。倒是靠近西边的一个叫‘鹰愁口’的小镇,听说最近几个月,粗麻布和结实的绳索价格涨得厉害,我们家在那边有个小小的布庄,掌柜的还来信问要不要多囤些货。”
“鹰愁口?”沈青瓷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指尖在被面上轻轻敲击着,若有所思,“那里并非要冲,也不是什么大的皮货集散地,麻布绳索……怎会突然紧俏?”
陈伯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想:“许是……那边山民秋收后需要修缮房屋,或是准备冬狩吧。”
沈青瓷没再追问,只是垂下眼帘,眸光微闪。鹰愁口,那个地方地处偏僻,但似乎有一条隐秘的小道,可以绕过正面关卡,通往北狄人活动的一个区域……粗麻布可以做简单的伪装和帐篷,绳索则利于攀爬运输……难道?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接下来的几天,他看似无意地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于北地气候、特定物资流通以及一些边境小部落动向的问题。陈伯虽觉得公子关心的事情有些庞杂琐碎,但见他精神似乎因此好了些,便也知无不言。
终于,在一日午后,沈青瓷在纸上写写画画了许久,又反复推敲之后,唤来了墨竹。
“墨竹,”他将一张折好的纸笺递给墨竹,纸上写的并非寻常问候,而是一段关于探讨古籍版本差异的文字,其中夹杂着几个看似不经意的地名和数字,“你亲自去一趟‘济世堂’,找那里的孙掌柜,告诉他,这是我偶然得之的孤本残页心得,请他设法……务必尽快送给在边关‘行医游学’的‘顾先生’参详。”
“顾先生”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指代顾云深。而济世堂的孙掌柜,是沈家培养多年的心腹,也是沈家在北方情报网络的一个隐秘节点。
墨竹接过信笺,看到上面工整却略带虚浮的字迹,知道公子写这封信定然耗费了不少心神,连忙应道:“是,公子,小的这就去办,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待墨竹离开后,沈青瓷才仿佛松了口气般,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回软枕上。窗外阳光正好,透过薄薄的眼皮,留下暖融融的橘色光晕。但他却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薄被,一阵细密的咳嗽再次涌了上来,咳得他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陈伯端着刚炖好的燕窝走进来,看到他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连忙放下托盘,担忧地抚上他的额头:“公子,您又累着了?大夫说了您要静养,不可多思多虑啊!”
沈青瓷摇了摇头,止住咳嗽,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我没事,陈伯……只是躺久了有些闷。云深在前线……我总要做点什么。”
这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哪怕只是于病榻之上,于千里之外,贡献一点微末的可能。
他轻轻抚上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那里孕育的新生命,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坚定。
这一局棋,他必须陪他下完。无论……代价是什么。
(十一)
北疆,榆关。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沙砾,拍打在营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帅帐之内,灯火通明,顾云深身披甲胄,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凝神沉思。多日来的交锋,战局始终胶着,北狄骑兵韧性十足,屡次袭扰粮道,虽未造成致命打击,却也让他麾下大军疲于奔命,士气受到一定影响。
就在这时,亲卫步履匆匆地从帐外进来,呈上一封用蜡密封的信件:“将军,济世堂孙掌柜派人加急送来的‘药方’。”
顾云深眸光一凛,挥退左右,迅速拆开信封。里面并非药方,而是一张看似寻常的信笺,上面是沈青瓷那熟悉而隽秀的字迹,讨论着什么古籍考据,言辞雅致。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其中几处看似不经意的地名、数字和对某种“罕见木材”(暗指绳索)与“特殊织物”(暗指麻布)的考究时,他陡然明白了过来。
鹰愁口……麻布……绳索……绕路奇袭?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他猛地抬头,视线精准地落在地图上那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鹰愁口。那地方确实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险峻小道,能绕过正面防御,直插敌军侧翼一个看似不重要、实则可能囤积了部分特殊物资的据点!青瓷是想提醒他,敌人可能在利用这条小道进行秘密运输,甚至可能……策划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
他心脏猛地一跳,既是震惊于沈青瓷身处江南水乡,竟能洞悉千里之外的边疆隐秘,又是后怕——若是青瓷的猜测为真,而他毫无防备,后果不堪设想!
“来人!”他沉声喝道。
副将应声而入。
“立刻派一队精锐斥候,秘密前往鹰愁口方向侦查!另外,调遣一支轻骑,今夜便出发,若斥候回报属实,即刻……”顾云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决断,“截断那条小道,毁掉他们可能囤积的任何物资!”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顾云深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枚贴身收藏的、带着沈青瓷体温的平安符,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青瓷,竟以如此方式,与他并肩站在了这片冰冷的战场上。这份惊喜与骄傲背后,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担忧。
数日后,捷报传来。派往鹰愁口的轻骑果然截获了一支敌人的秘密运输队,缴获了大量用于攀爬和夜袭的绳索、麻布等物资,并顺藤摸瓜捣毁了敌人在小道尽头的一个秘密据点。更重要的是,此举似乎打乱了敌人原定的某个计划,接下来几日,北狄骑兵的袭扰明显减弱,前线压力骤减。
消息传回沈府时,已是十数日之后。沈青瓷正由墨竹扶着,在廊下慢慢走动,略微消解卧床过久的滞涩感。听到陈伯低声禀报前线榆关附近的一场小胜,特别是提及缴获了“一批特殊的登山用具”时,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欣慰的笑意,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和脱力感。
“公子!”墨竹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焦急地唤道。
“无妨……”沈青瓷摆了摆手,靠在廊柱上喘息片刻,那一点点因计策成功带来的振奋,迅速被身体深处的疲惫所吞噬。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次的成功,更加坚定了他继续下去的决心。他开始让陈伯搜集更详细的北疆地图,包括那些标注了商路、驿站、矿产甚至水文气候的舆图。沈家历代经营积累下来的卷宗和各地掌柜、管事们看似家长里短的信报,都被他一一调阅。
他的卧房内,悄然多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物件”。有时是摊开在隐蔽角落的地图残片,上面用朱砂圈点着标记;有时是几张写满了推演计算的废弃纸稿,被他迅速收起或焚毁。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节省体力,他更多时候是静静地靠在床上,闭目沉思,将所有的信息在脑海中构建、拆解、重组。
他清瘦得更快了,唯有腹部随着月份渐长而愈发明显。原本清亮的眼眸下,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青黑色阴影。夜里常常难以安睡,或是被纷乱的梦境惊醒,或是因无休止的思虑而睁眼到天明。陈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几次三番地劝阻,都被沈青瓷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态度挡了回去。
“陈伯,我知你心疼我,”一次,在陈伯又忍不住规劝后,沈青瓷轻轻握住老管家的手,低声道,“可如今,我除了这点微末心力,还能为他做什么呢?我不能让他一人在前线浴血,而我……只能在此空等。”
就在沈青瓷日益沉浸在这种秘密的“运筹”之中时,顾云深的回信也到了。信中,除了滚烫的思念和对胜利的轻描淡写,更多的是对沈青瓷身体状况的急切追问和担忧。
“……青瓷,你信中所提‘古籍考据’精妙绝伦,令我茅塞顿开,于‘学问’大有裨益。然,得知你近来清减,夜不安寝,我心如火焚。边关之事,非你所虑,自有我辈军人担当。你如今身子不同以往,万望珍重,切勿再为此等‘杂学’耗费心神。你与孩儿安好,便是我最大的期盼与胜利。青瓷,答应我,好好休养,等我归来。勿再让我为你悬心……”
信的末尾,顾云深的字迹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沈青瓷将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指尖描摹着那熟悉的、带着力量感的笔迹,眼眶微微发热。他能感受到顾云深字里行间的爱意与焦虑。他将信纸小心折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珍藏起来,而是沉默片刻后,将它投进了身旁燃着的暖炉之中。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灰烬。
“公子?”墨竹不解地看着他。
沈青瓷没有解释,只是转头看向窗外,江南已是初夏,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一片生机勃勃。他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生命的悸动一日比一日清晰。
“墨竹,”他轻声说,声音平静无波,“去把前日送来的北地商会年报给我拿来。”
他不能停下。为了腹中的孩子,为了远方的爱人,更为了那个他们共同期盼的、可以安然相守的未来。
他必须,为他扫清归途的荆棘。哪怕,代价是燃烧自己。
(十二)
那份北地商会年报,厚厚的一沓,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过去一年各大商号的流水、主要经营项目、货物吞吐量以及对来年市场行情的预估。对于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枯燥的数字和行话,但在沈青瓷眼中,却仿佛一幅流动的、蕴藏着无数隐秘信息的画卷。
他将自己关在内室,屏退了旁人,只留墨竹在一旁伺候笔墨茶水。他靠在榻上,面前摊开着年报,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北疆的舆图和沈家各地分号传来的零散信息。他就这样一页页地翻看,对比,勾画,推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若有所思,指尖偶尔停留在某个不起眼的商号名称或一串看似寻常的交易数据上。
江南的初夏,暑气渐生,但他身上却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墨竹几次想劝他休息,都被他轻轻挥手示意不必多言。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文字背后所隐藏的刀光剑影之中。
连续三日,他几乎废寝忘食。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却也带着一种近乎燃烧自身的光芒。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猛地直起身子,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墨竹连忙递上温水和帕子。他咳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接过帕子擦拭唇角时,指尖微微一颤——帕子上,赫然沾染了几点刺目的殷红。
墨竹脸色瞬间煞白:“公子!”
沈青瓷却仿佛未觉,只是将帕子不动声色地攥在手心,目光灼灼地盯着年报上的某一页,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终于抓住线索的兴奋:“墨竹,你看这里……朔州以北,靠近‘黑石原’的那几个小镇,去年秋冬两季,皮毛、药材交易量平平,唯独精铁、马料和食盐的交易量,比往年同期高出近三成,而且大部分流入了一个叫‘铁木商行’的新商号……”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那个名为“黑石原”的区域,那里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并非北狄主力活动的范围。“铁木商行,去年才出现,背景不明……却能大量囤积这些战略物资……”他喘了口气,眼神锐利,“云深的正面压力减轻,会不会是敌人……在暗中集结兵力,准备从黑石原这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奇袭,直捣榆关侧后?”
这个推断太过大胆,也太过凶险!一旦成真,顾云深的大军将腹背受敌!
墨竹听得心惊肉跳,看着自家公子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急道:“公子,您别再想了!这些事……这些事……”
“快!”沈青瓷打断他,语气急促却不容置疑,“备笔墨!用上次约定的‘茶经’暗语,将我的推断和铁木商行的信息,立刻传给孙掌柜,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十日内送到将军手上!”
这一次,信息更为关键,也更为敏感,传递的风险也更大。沈青瓷几乎是耗尽了最后的心力,才将这封关系重大的“茶经心得”写完。落下最后一笔时,他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公子!公子!”墨竹惊骇欲绝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伴随着陈伯闻声冲进来的慌乱脚步声。
沈府再次陷入一片兵荒马乱。大夫被连夜请来,诊脉之后,脸色凝重到了极点,连连摇头:“公子这是……这是油尽灯枯之兆啊!心神耗损太过,气血两亏,已动了胎气!老夫只能开方尽力稳住,但……若再不好生静养,莫说腹中胎儿,便是公子自身……也危矣!危矣啊!”
大夫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伯和墨竹的心上。
而此时此刻,沈青瓷却仿佛对此毫无所知。他躺在床上,面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依旧紧紧蹙着,仿佛还在为千里之外的战局而忧虑。
半月之后,北疆前线。
顾云深收到了那封加急送来的“茶经心得”。当他破译出其中隐藏的惊天信息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黑石原!那个他一直以为相对安全的侧翼!沈青瓷的推断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一直忽略的盲区。
他立刻召集众将,秘密部署。一方面加强榆关侧后的防御,一方面派出最精锐的部队,由他亲自带领,星夜兼程,奔袭黑石原!他内心充满了对沈青瓷的担忧和一种近乎愤怒的心疼——他竟然还在做这些!他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可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青瓷的这份情报,来得太及时,太关键了!
奔袭黑石原的战斗异常惨烈。敌人果然在那里秘密集结了重兵,企图发动致命一击。若非顾云深提前得到预警,后果不堪设想。经过一场浴血奋战,顾云深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敌人的阴谋,并重创了这支奇兵。
这场胜利,几乎奠定了整个战局的走向。北狄主力失去了这支奇兵的策应,锐气大挫,军心动摇。胜利的天平,开始明显向顾云深一方倾斜。
捷报传回榆关大营,将士们欢声雷动。顾云深站在高处,望着黑石原方向升腾的烟尘,脸上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他紧紧握着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尽快结束这一切,他要立刻回到江南,回到他的青瓷身边!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的青瓷,快要撑不住了。
与此同时,江南沈府。
沈青瓷在昏迷数日后终于醒转,但身体状况却并未好转,反而因为动了胎气,时常腹痛,身子也愈发沉重虚弱。他几乎无法下床,每日都靠名贵的参汤吊着精神。
他不再主动去打探前线的消息,也不再让墨竹送任何“心得”出去。他仿佛真的放弃了,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常常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眼神温柔而疲惫。
只有墨竹和陈伯知道,公子并非放弃,而是……他已经耗尽了自己。那一次的殚精竭虑,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生产做准备,让陈伯请最好的稳婆,备好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他甚至……开始交代一些“后事”,比如将自己名下的一些私产做了安排,嘱咐陈伯日后如何照顾孩子。
每一次交代,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着陈伯和墨竹的心。
江南的夏日,阳光炽烈,蝉鸣聒噪。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越发繁盛,红得像血。而沈青瓷的生命之火,却仿佛在一点点地熄灭,只剩下腹中那微弱而坚定的心跳,提醒着所有人,他还在坚持着,等待着……那个最终的时刻。
(十三)
黑石原一役,北狄元气大伤,犹如被抽去脊梁的恶狼,再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顾云深趁势追击,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残余势力,收复失地,迫使北狄王庭在短短月余之后,便遣使求和,俯首称臣。
边疆危局,至此,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期的速度,彻底宣告终结。
捷报雪片般飞向京城,顾云深的名字,一时之间响彻朝野,风头无两。嘉奖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封赏之厚重,足见龙颜大悦。然而,对于这一切,顾云深却仿佛置若罔闻。
帅帐之内,他一身尘土,甲胄未解,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通过加急军驿送抵的、来自济世堂孙掌柜的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战报,没有恭贺,只有寥寥数语,描述了沈青瓷近来的状况——“公子近月卧床不起,汤药不断,神思昏沉,恐……不久矣。”
“不久矣”三个字,像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顾云深的眼,灼得他心口剧痛,几乎窒息。他猛地将信纸攥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什么赫赫战功?什么封侯拜将?若是青瓷不在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几乎是立刻就闯入了中军帐,向上级将领和监军递交了请求即刻返乡的文书,理由是“家中病妻危殆,恐难再见”。他的态度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煞气,那是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属于主帅的威压。
边事已定,主帅归心似箭,且理由如此凄切,无人敢于阻拦。圣旨很快下来,准他即刻轻装简从,先行返回江南。
归途如箭。顾云深换上便装,带着几名亲卫,一人双马,日夜兼程,朝着江南的方向狂奔而去。风沙扑面,烈日灼身,都比不上他心中那焚烧般的焦虑和恐惧。他不敢想象,若是回去晚了,他将面对怎样的场景。
他一遍遍地摩挲着胸口那枚早已被汗水浸透、却依旧温热的平安符,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青瓷,等我,一定要等我……
而此时的江南沈府,早已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氛围所笼罩。
沈青瓷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差。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是神志不清,喃喃低语。有时唤着“云深”,有时却又像是在推演着什么,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地名和数字。他的腹部高高隆起,每一次胎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痉挛,让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
大夫几乎是长住在了沈府偏院,每日施针用药,却也只能勉强维持着他不至于立刻灯枯油尽。他不止一次地向陈伯暗示,公子这状况,生产之日,便是九死一生之关。
稳婆也早就被请进了府里,随时待命。产房早就备好,里面熏着安神的药草香,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绝望感。所有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送进沈青瓷的房间,却仿佛泥牛入海,不见起色。
陈伯强撑着主持大局,背地里却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泪。墨竹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沈青瓷床前,看着那个曾经风华绝代、智计无双的公子,如今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心如刀绞。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沈青瓷从昏睡中悠悠醒转,意识竟是难得的清明。他侧头看向窗外,那如血的残阳映入他空茫的眼底,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墨竹……”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细若游丝。
“公子!您醒了!”墨竹连忙凑近。
“云深……回来了吗?”他问,眼神中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墨竹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还……还没有消息,但算算日子,将军应该……快到了。”
“快到了……”沈青瓷重复了一句,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他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律动。那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清醒,轻轻地动了一下。
沈青瓷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温柔的笑容,却又迅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所取代。他猛地抽搐了一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公子!您怎么了?”墨竹大惊失色。
沈青瓷紧紧抓住墨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声音断断续续:“疼……肚子……好疼……好像……好像要……”
话未说完,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浸湿了身下的褥垫。
墨竹低头一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陈伯!陈伯!!”他声嘶力竭地朝外喊道,“快!快去叫大夫和稳婆!公子……公子要生了!!”
刹那间,整个沉寂的院落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沸腾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器物碰撞声乱成一团。
稳婆和大夫匆匆赶来,看到沈青瓷的情况,都是面色大变。
“糟了!见红了!而且……羊水好像也破了!”稳婆经验丰富,立刻判断道,“月份不足……公子身子又这么虚……这、这怕是凶险万分啊!”
大夫连忙上前诊脉,脉象细弱游移,几不可闻,更是让他心头一沉。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棂斜射进来,落在沈青瓷苍白如雪的脸上,映照着他紧闭的双眼和痛苦蹙起的眉头。
产房的门被紧紧关上,将外面焦急等候的陈伯和墨竹等人隔绝在外。里面,是昏黄的灯火,是压抑的呼吸,是女子低声的指令和安慰,以及……沈青瓷那一声声被极致痛苦压榨出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破碎呻吟。
而此时,距离江南城还有不足百里,一骑快马正卷起漫天烟尘,不顾一切地朝着家的方向疾驰。马背上的顾云深,心跳如擂鼓,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凯旋的荣光尚未褪去,命运的深渊,已悄然敞开了它冰冷的大门。
(十四)
夜幕彻底降临,将整个沈府笼罩在一片沉郁的黑暗之中,唯有那紧闭的产房窗棂透出摇曳昏黄的灯光,像是在无边墨色中挣扎的孤星,微弱而飘摇。
产房内,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沈青瓷躺在产床上,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和身下的褥垫,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雪的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他毫无血色。他紧咬着下唇,极力压抑着那仿佛要将他撕裂的痛苦,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是在将他本就微弱的生命力进一步榨干。
“公子,用力!再加把劲啊!”稳婆焦急地喊着,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她接生了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情形。产夫本就体弱,又是早产,如今更是气若游丝,血流不止,胎儿的位置也不太好,迟迟不肯下来。
大夫在一旁施针,试图稳住沈青瓷的心脉,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断地喂着吊命的参汤,但那点药力,在如此巨大的消耗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血……血止不住……”年轻些的助手声音发颤。
“用最好的止血药!快!”大夫厉声吩咐,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这情况,只怕是……
沈青瓷的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之间反复拉扯。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的汪洋之中,身体不断下沉,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他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模糊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顾云深离去时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映衬着冰冷的晨光……云深……你回来了吗……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却只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了大门外。紧接着是沉重的拍门声和一声嘶哑的、饱含焦虑的呼喊:
“开门!快开门!!”
守门的家丁被这气势汹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从门缝里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风尘仆仆、身形高大的人影正焦躁地勒着马缰,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透着令人心悸的急切。
“是……是将军!将军回来了!”家丁认出了来人,手忙脚乱地拉开门闩。
顾云深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甚至来不及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家丁,便踉跄着冲进了院子。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间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不祥气息的房间,以及守在门外,面色惨白、眼中含泪的陈伯和墨竹。
“青瓷……青瓷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将军!”陈伯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公子……公子他……正在里面……难产……情况……情况很不好!”
“轰”的一声,顾云深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若不是及时扶住了一旁的廊柱,几乎要栽倒在地。他戎马半生,刀山火海闯过来,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手脚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痛。
“让开!”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就要往产房里冲。
“将军!不可啊!产房污秽,男子不可入内啊!”陈伯连忙死死拉住他。
“滚开!”顾云深双目赤红,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说不下去。
就在他挣扎之际,产房内忽然传来稳婆一声凄厉的惊呼:“不好!公子大出血!快!快想想办法!”
紧接着是大夫焦急万分的声音:“快拿百年老山参!切片含服!快!”
然后,是一阵更加混乱的脚步声和器物落地的声音。
最后,那一直压抑着的、属于沈青瓷的痛苦呻吟,似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院落。
顾云深僵在了原地,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扇门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
“青瓷……”他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带着无边的绝望。
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能指挥千军万马,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可此时此刻,面对这薄薄的一扇门,面对里面生死未卜的爱人,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荣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是他……是他急于求成的胜利,是他未能及时赶回的守护,才让他的青瓷……陷入如此境地。无边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月光冰冷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却也映照出他脸上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茫然。他就那样站在门外,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任凭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将他寸寸吞噬。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残忍。每一息,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十五)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顾云深的心上缓慢而沉重地碾过。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背脊挺直,却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峦,所有的力量都源于那份不肯放弃的、几乎绝望的支撑。
门外,陈伯和墨竹早已泣不成声,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死死捂住嘴,任凭泪水无声滑落。整个院落,除了偶尔几声压抑的啜泣和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那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焦灼、悔恨、无能为力的等待;门内,是与死神殊死搏斗的战场。顾云深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混乱的场景,想象出他心爱的青瓷是如何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而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像个无用的废物。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力。痛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一日赶回,为何沉迷于那所谓的赫赫战功,而将他最珍视的人置于如此险境!若是……若是有个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后果足以将他彻底摧毁。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即将把他完全吞噬之际,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如同划破沉沉黑夜的第一缕微光,毫无预兆地从门缝里泄露出来!
“哇……哇……”
那声音并不响亮,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脆弱和嘶哑,却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顾云深的心上!
他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孩子……是孩子的声音!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他。是狂喜?是震愕?还是……更大的恐惧?孩子出生了,那青瓷呢?青瓷怎么样了?!
几乎是同时,陈伯和墨竹也听到了那声啼哭,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泪水的、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顾云深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就要推门——
“吱呀——”
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在这时,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
走出来的是那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她满脸疲惫,身上沾染着血污,怀中抱着一个用柔软襁褓包裹着的小小婴孩。她看到门外如同石化般的顾云深,以及陈伯、墨竹等人期盼又恐惧的眼神,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道:
“将……将军……是个……是个小公子……母子……”
她的话顿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眼圈先红了。
顾云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甚至不敢去看那个孩子,只死死盯着稳婆,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青瓷……他怎么样了?!”
稳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艰涩:“小公子……总算是……保住了……只是……只是公子他……失血过多……已经……已经……”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站在她身后的大夫走了出来,脸色同样凝重而疲惫,他对着顾云深拱了拱手,沉声道:“将军,沈公子他……气血耗尽,油尽灯枯……方才已是回光返照……老夫……老夫已经尽力了……”
“不——!!!”
顾云深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大夫和稳婆,踉跄着冲进了产房!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昏黄的灯光下,产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面色白得像透明的玉,薄薄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若不是那微蹙的眉头还残留着一丝痛苦的痕迹,他简直就像是一尊沉睡了千年的、易碎的瓷像。
他的青瓷……那个鲜活灵动、聪慧坚韧的青瓷……此刻竟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青瓷!青瓷!”顾云深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碰触他,却又怕惊扰了他,手指停在半空,抖得不成样子。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连在最惨烈的战场上面对死亡时,也不曾有过这般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醒醒……青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他跪倒在床边,将脸埋在沈青瓷冰冷的手边,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声音哽咽破碎,“你看看我……求你……看看我……”
赫赫战功,盖世荣耀,此刻都化为尘埃。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回眼前人的一个呼吸,一个眼神。
“将军……”大夫跟着走了进来,低声道,“公子他……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只是……只是……”
只是这口气,随时都可能断掉。
顾云深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疯狂的希冀:“有气……还有气?!那就救!不惜一切代价!去拿!去拿宫里最好的药材!去请御医!无论付出什么!一定要把他救回来!!”他的声音嘶哑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沈青瓷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屋内这令人心碎的一幕。那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被稳婆抱着,发出的微弱哭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悲伤的意味。
凯旋的将军,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家。然而迎接他的,却不是温情脉脉的重逢,而是一场悬于一线、与死神争夺爱人的惨烈战役。这场战役,比边疆的任何一场厮杀,都更加让他痛彻心扉,也更加……输不起。
(十六)
顾云深的嘶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濒临崩溃的绝望,回荡在寂静的产房内,也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夫不敢怠慢,立刻强打起精神,开始急速地开出一张张药方,上面罗列的尽是些罕见且吊命的珍贵药材——千年的人参,雪域的灵芝,甚至还有一些宫廷秘药的名字。
“快!按方抓药!府里没有的,立刻持我的令牌和将军的玉佩去顾家药铺取!若再没有,即刻派人去城防营,请李校尉协助,哪怕是敲开巡抚库房,也要把药给我找来!”陈伯此刻也反应过来,接过药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立刻转身安排人手,整个沈府再次被一种紧张而急迫的气氛驱动起来。
顾云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挥退了想要上前帮忙擦拭的侍女,亲自用温热的帕子,极其轻柔地擦去沈青瓷额角和脸颊的冷汗与血污,动作笨拙却带着无比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光滑的肌肤,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握着沈青瓷那只毫无生气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焐暖他。“青瓷……你听见了吗?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他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哀求,“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丢下我和孩子……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这江南的四季,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你不能食言……”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沈青瓷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门外,稳婆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走了进来,大概是饿了,孩子又开始发出微弱的、像小猫一样的哭声。墨竹连忙上前,想要接过孩子。
顾云深的目光被那哭声吸引,短暂地瞥了一眼那个用锦被包裹的小小身影。那是他的孩子,他和青瓷的孩子。一个粉嫩的、脆弱的小生命。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初为人父的茫然,有对这个新生命的惊奇,但更多的,是被浓重的担忧和自责所覆盖的痛楚——这个孩子的降生,几乎是以他母亲的生命为代价。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将视线转回沈青瓷身上,仿佛多看孩子一眼,都是对床上之人的一种背叛。他现在没有心思,也没有资格去体会为人父的喜悦。他所有的心神,都系在沈青瓷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气息上。
“把……把他抱到偏房去,找奶娘好生照看着。”顾云深哑声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墨竹应了声,小心翼翼地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和陈伯一起退了出去。产房内,再次只剩下顾云深、昏迷不醒的沈青瓷,以及在一旁忙碌施针、观察脉象的大夫。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如同沙漏里的细沙,无情而缓慢。
珍贵的药材流水般地送了进来,大夫小心翼翼地施针、喂药。人参片被放入沈青瓷口中,希望能吊住那最后一口气。顾云深就那样跪坐在床边,紧握着沈青瓷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仿佛想用自己的意志力将他的灵魂从死神的边缘拉回来。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亮升到了中天,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凄清的银边。顾云深已经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身体早已麻木,但精神却高度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夫换了几次药,又诊了几次脉,眉头始终紧锁,不敢有丝毫乐观。沈青瓷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绝望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顾云深的心防。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若是青瓷真的……他该怎么办?他还有勇气活下去吗?不,他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感觉太过细微,如同羽毛拂过,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顾云深猛地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沈青瓷的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过了片刻,就在他以为那真的只是幻觉时,那苍白纤细的指尖,又一次,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动了!他动了!”顾云深猛地抓住大夫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大夫!你快看!他的手动了!”
大夫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凑近仔细观察,又再次搭上脉搏。片刻后,他原本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随即转为一丝谨慎的喜悦:
“脉象……脉象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但……但确实是稳住了一些!”
虽然仅仅是“稳住了一些”,距离脱离危险还遥遥无期,但这微弱的变化,对于已经绝望了几个时辰的顾云深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他那颗沉入谷底的心,仿佛终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冰冷的深渊中,向上拉起了一寸。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支撑他继续战斗下去。
“青瓷……”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沈青瓷的额头上,感受着那依旧微弱的体温,声音哽咽,却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你听到了吗……你不能放弃……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产房内,那盏昏黄的油灯,似乎也比刚才,亮了那么一点点。这场与死神的漫长拔河,似乎终于,迎来了一丝微弱的转机。
(十七)
那一丝微弱的脉象搏动,如同在沉寂的死水中投下的一颗石子,虽然仅仅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却也足以让顾云深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接下来的数日,成了顾云深记忆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时光。
他真正做到了寸步不离。那间原本充满血腥与绝望气息的产房,在经过简单的清理后,成了他临时的“营帐”。他撤掉了里面多余的陈设,只留下沈青瓷的床榻和必要的医疗用具。一张简单的行军榻被搬到了床边,但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白日里,他亲自守着大夫施针,看着一碗碗浓黑苦涩的汤药被小心地、一滴滴地喂进沈青瓷苍白的唇间。他学着辨认药材,学着观察沈青瓷细微的反应——每一次呼吸的深浅,每一次无意识的蹙眉,甚至皮肤上温度的丝毫变化,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夜晚,昏黄的灯火下,他会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擦拭沈青瓷依旧冰凉的身体,试图驱散那仿佛来自黄泉的寒意。他会握着那只瘦弱无力的手,一遍遍地低语,讲述着边关的风沙,讲述着他对未来的期盼,讲述着那些他们尚未完成的约定,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仿佛想用自己的声音,将沈青瓷的灵魂唤回。
他的甲胄早已卸下,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常服,但那挺拔的身姿依旧带着军人的铁血与坚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曾经冷硬的面部线条,因连日的忧虑和憔悴而显得柔和了些许,却也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疼的疲惫。
沈青瓷的状态依旧是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毫无声息,偶尔会在昏睡中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有时眼睫会轻轻颤动,像是要醒来,却终究还是沉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呼吸依旧浅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也未见好转,全靠着那些源源不断灌下去的珍贵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
大夫每日诊脉数次,神色始终凝重。“将军,公子的情况算是暂时稳住了,没有再往坏处去,这已是万幸。”他谨慎地措辞,“但元气亏损太甚,心脉微弱,意识未醒,依旧是……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顾云深明白。
这就像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攻防战,他们只是勉强守住了阵地,但敌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他们赖以支撑的城墙(沈青瓷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
那个被取名为“顾念”(意为顾云深对沈青瓷的思念与牵念,由陈伯含泪提议,顾云深默许)的小小婴孩,被安置在隔壁温暖的偏房里,由精心挑选的奶娘和丫鬟照看着。孩子很乖巧,除了饿了会发出几声细弱的哭声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睡着,仿佛也知道这个家里正经历着不同寻常的时刻。
顾云深偶尔会在换药的间隙,或者被陈伯强拉着去喘口气的片刻,隔着窗户,远远地看一眼那个小小的襁褓。他的眼神依旧复杂,那份初为人父的喜悦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几乎无法浮现。他甚至……有些不敢靠近。他怕自己身上沾染的、来自沈青瓷病榻前的沉重气息,会惊扰到那个脆弱的新生命。更怕的是,他无法面对这个几乎用母亲生命换来的孩子。
陈伯和墨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也不敢多劝。他们知道,将军所有的心神,都系在床上的公子身上。如今,将军便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他不能倒下。
一日深夜,顾云深守在床边,看着沈青瓷沉睡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透明。他想起了墨竹之前断断续续提及的,关于青瓷在他离去后,如何强撑病体,收集信息,分析战局的事情……那些他曾经收到过的、表面只是讨论“古籍”和“茶经”的信件,背后竟是青瓷耗尽心血的筹谋。
他的胜利,他的凯旋,原来真的是用青瓷的生命铺就的……
一股更加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悔恨和自责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在沈青瓷的颈窝,那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属于爱人的气息。
“对不起……青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哽咽,泪水再次无声地浸湿了身下的被褥,“我不该……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些……我早该回来的……早该……”
就在他沉浸在无边自责中时,他忽然感觉到,颈边那微弱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变化。
他猛地抬起头,紧张地看向沈青瓷的脸。
只见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正微微颤动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紧接着,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眸,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虽然只是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眸也因虚弱而显得涣散无神,但……他真的睁开眼了!
顾云深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连呼吸都屏住了。
“青瓷?”他试探着,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那条细细的眼缝似乎又努力地睁开了一些,模糊的视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顾云深脸上。
然后,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了两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足以让顾云深瞬间泪流满面的字:
“……云……深……”
(十八)
那一声“云深”,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却在顾云深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床边,双手紧紧握住沈青瓷试图抬起、却又无力垂落的手,眼中蓄满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在!青瓷,我在这里!”他哽咽着回应,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悔恨自责,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沈青瓷的视线依旧有些涣散,他似乎还未能完全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挣脱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双目赤红、满脸泪痕,却依旧难掩英挺轮廓的男人,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在辨认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目光才渐渐聚焦,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温柔在他眼底缓缓漾开。
他试图扯动嘴角,想要给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他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回应着顾云深的紧握,嘴唇再次翕动,声音依旧细若蚊蚋:“……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顾云深连忙点头,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回应,“对不起,青瓷,我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沈青瓷轻轻摇了摇头,眼睫再次颤动,似乎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目光转向了房间的某个角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顾云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道:“孩子……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很健康,现在在偏房由奶娘照看着。你放心,我给他取名叫‘念’,顾念。”
听到孩子平安,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眼底掠过一丝欣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那咳嗽声极其微弱,却牵扯着他虚弱的身体微微震颤,让顾云深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别说话!青瓷,你刚醒,别说话!”顾云深连忙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又急忙扭头对外喊道,“大夫!快!大夫!青瓷醒了!”
守在外间的大夫和陈伯、墨竹等人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沈青瓷真的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神志似乎清明了些,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喜悦。
大夫连忙上前诊脉,仔细观察着沈青瓷的各项体征。片刻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将军!公子脉象虽仍虚弱,但比之前有力了许多!神志清明,这是……这是渡过最危险的关口了!只要接下来好生调养,不再反复,就有望……有望康复了!”
“有望康复”四个字,如同天降甘霖,让屋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陈伯和墨竹更是喜极而泣,相互搀扶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顾云深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了一半,但他看着沈青瓷那依旧苍白透明的脸色和虚弱至极的模样,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后面的路还很长。他挥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让他们去准备些清淡的流食和新的汤药。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顾云深重新坐回床边,握着沈青瓷的手,目光专注而温柔地看着他。
沈青瓷似乎也累极了,闭着眼睛,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一些。顾云深不敢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守着,感受着掌心那微弱的生命脉动,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感恩和后怕。
过了许久,沈青瓷才又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顾云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上,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他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抚摸顾云深的脸颊,却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
顾云深连忙握住他这只手,主动将脸颊贴了上去,感受着那冰凉却真实的触感。“我没事,青瓷,”他柔声说,声音沙哑,“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
沈青瓷微微弯了弯嘴角,这次,终于牵扯出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破冰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顾云深心中连日来的阴霾,也照亮了这间曾经被绝望笼罩的屋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浓浓倦意和依赖的低语:“……云深……我……困……”
“睡吧,青瓷,”顾云深俯下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无限珍视和疼惜的吻,“睡吧,我守着你。这一次,我哪儿也不去了。”
沈青瓷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便沉入了安稳的睡眠。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平稳绵长。
顾云深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失而复得的狂喜尚未完全褪去,深深的愧疚和后怕依旧盘踞在心头。他知道,青瓷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的亏空太过严重,未来的康复之路必定漫长而艰难。
但他不怕。只要青瓷还在,只要他们还能在一起,无论未来有多少困难,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他轻轻将被角掖好,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紧闭了数日的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涌了进来,驱散了屋内沉闷的药味。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终于要开始了。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重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