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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x太子妃
currypiggie 2025-05-16

太子x太子妃

东宫,书房。

沉水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在寂静的午后空气中盘旋,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压抑。凌玄端坐于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沈玉前几日亲手为他系上的,说能安神。可此刻,他心头的不安却如墨滴入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殿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名内侍脸色煞白地疾步入内,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殿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凌玄的心猛地一沉,搁下了玉佩,挺直了脊背。“呈上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垂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握紧。

信使被引了进来,他浑身浴血,甲胄破损,脸上混杂着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并兼程赶回。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着一卷用特殊蜡封的军报,嘶哑地开口:“启禀太子殿下!陛下亲率大军,于落霞关大破敌军主力,尽复失地!然……”

胜利的喜讯让凌玄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但信使那个艰涩的“然”字,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然,陛下于追击敌酋之际,不幸身中流矢,伤重不治……已于昨日……驾崩。”

轰——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凌玄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似乎都在旋转。他死死盯着那名信使,像是要从他疲惫不堪的脸上找出否定的答案。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悲伤和沉痛的确认。

“你说什么?”凌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喑哑。

信使重重叩首,声音哽咽:“殿下……陛下……龙驭上宾了!”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炉里的烟似乎也停滞了,不再飘动。凌玄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剧烈起伏,泄露了他此刻翻腾的心绪。父皇……那个永远挺拔如山、教导他帝王之术、也曾在他年幼时将他扛上肩头的父皇……就这么没了?在胜利的前夕?

他缓缓抬手,示意内侍接过军报。指尖触碰到那带着边关风沙气息和隐约血腥味的卷轴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展开,只是紧紧攥着,仿佛攥着的是最后一丝与父亲的联系。

“知道了。”良久,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传令下去,召集辅政大臣至议政殿。另外,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议,违者……斩。”

“喏!”内侍和信使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书房内,只剩下凌玄一人。

那强撑的冷静在寂静中寸寸碎裂。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他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烦躁地踱了数步,最终停在窗前。窗外,秋阳正好,将庭院里的几株丹枫照得如火如荼,可那暖意却丝毫透不进他冰冷的心底。

父皇……

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无尽的悲恸和茫然。他猛地抬手,一拳砸在坚实的窗棂上,指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眼眶瞬间赤红,却固执地拒绝落下泪来。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不能软弱,不能垮。

可是,那深入骨髓的痛楚,那骤然压下的、名为“江山”的重担,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需要一个出口。

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佩剑——“龙吟”,那是父皇在他加冠时亲赐的。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剑鞘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稍凝聚。

他需要宣泄。

他猛地转身,推开书房的侧门,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侍从们想要跟上,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退下!任何人不得跟随!”

他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穿过重重宫阙回廊,没有去议政殿,也没有回寝宫,而是朝着宫苑深处,那片承载着他少年记忆、如今已是满地金黄的银杏林走去。那里,是他和母亲、和沈玉……唯一能让他暂时喘息的地方。

风卷起他绣着金龙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如同他此刻激荡不休的心潮。他握紧了手中的龙吟剑,步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奔跑,朝着那片金色的、能埋葬他所有失控情绪的隐秘之地而去。

皇家别苑,银杏林深处。

金色的光芒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筛落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仿佛碎金流淌。秋风穿过林间,卷起一阵阵金黄的叶浪,沙沙作响,是这片静谧之地唯一的声响——直到凌玄的到来。

他像一阵携带着冰冷风暴的旋风闯入了这片暖金色的画卷。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林中空地,他猛地拔出了“龙吟”剑。清越的剑鸣被他此刻狂乱的心绪染上了戾气。

没有章法,没有招式。

凌玄只是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对着虚空,对着漫天飘落的银杏叶,对着那些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疯狂地劈砍、刺挑。剑光如匹练,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凌厉的剑气激荡开来,将原本缓缓飘落的银杏叶绞得粉碎,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在空中狂舞,又簌簌落下,仿佛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但他毫不在意。他眼中布满血丝,呼吸粗重,每一次挥剑都用尽全力,仿佛要将胸腔中那巨大的悲恸与重压,连同自己的力气一起,狠狠地宣泄出去。

树干上被凌厉的剑气划出道道深痕,落叶被卷起又拍下,空地上狼藉一片。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用最原始的方式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也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抵抗着那灭顶的绝望。父皇的音容笑貌,临行前的殷殷嘱托,边关传来的捷报与噩耗……无数画面在他脑中交替闪现,每一次闪回,都让他的剑招更加狂乱一分。

与此同时,东宫,芷兰轩。

沈玉正靠在软榻上,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偶尔活动。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孕晚期的身体愈发沉重,让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心腹内侍林安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惊惶和悲戚。他走到近前,屏退了其他宫人,才压低声音,艰难地开口:“娘娘……宫外刚传回消息……陛下他……陛下他……”

沈玉的心猛地一跳,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扶着腰,慢慢坐直了些,脸色微微发白:“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前线……”

林安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终是说了出来:“陛下大败敌军,收复失地……但……但也于阵前……龙驭上宾了……”

“什么?!”沈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垫,指尖用力到泛白。皇帝……那个虽然威严、但对他和凌玄的婚事最终点了头的君父……竟然战死沙场?

巨大的震惊和悲伤过后,更深的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阿玄……

他太了解凌玄了。父皇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君王,更是他从小敬仰、追随的目标。如今骤然失去支柱,又即将独自面对整个江山的重担,凌玄他……他该如何承受?

“殿下呢?”沈玉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安面露难色:“殿下……殿下将自己关在书房片刻,之后……之后便独自一人,往、往别苑银杏林的方向去了,不许任何人跟随……”

银杏林……

沈玉的心狠狠一揪。那是他们少年时常去的地方,也是凌玄每次心情郁结时,会独自一人待着的地方。

他不能让凌玄一个人待在那里。

“备车……不,”沈玉挣扎着站起身,腹部的沉重让他动作有些迟缓,“扶我过去。”

“娘娘!”林安大惊失色,“您身子重,太医嘱咐了要静养!而且殿下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无妨,”沈玉打断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现在……需要我。” 他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每走一步都似乎要耗费巨大的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地望向别苑的方向。

从东宫到皇家别苑的银杏林,平日里不算太远的路程,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沈玉扶着林安的手臂,走得很慢,呼吸也有些急促。腹部的坠胀感比往常更明显一些,但他只是咬紧了下唇,将所有不适都压了下去。

终于,远远望见了那片熟悉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林。沈玉示意林安在林子外等候,然后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记忆中那个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属于凌玄的龙涎香气息就越清晰,同时也夹杂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锐利的风声。

接着,他听到了那急促而混乱的、仿佛带着哭腔的剑鸣。

心猛地缩紧。

他加快了脚步,绕过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干。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漫天飞舞的金色叶片中,凌玄一身玄色龙纹劲装,长发凌乱,正背对着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那不是演练,不是习武,而是纯粹的、绝望的宣泄。每一剑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震颤。

那孤独而狂乱的背影,像一把刀,狠狠刺进了沈玉的心脏。

“阿玄……”他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和剑鸣掩盖。

但他知道,他必须阻止他。再这样下去,凌玄会伤了自己。

沈玉的声音淹没在狂风般的剑啸声中,凌玄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挥舞的长剑和胸腔中汹涌奔腾的悲愤。剑尖划破空气,发出越来越尖锐的嘶鸣,裹挟的气劲甚至将稍远处的落叶都震得跳起,如同有无形的巨兽在林中咆哮。

看着凌玄近乎失去理智的模样,沈玉的心揪得生疼。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凌玄不仅会耗尽体力,更可能被自身狂乱的内力反噬。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腹部传来一阵阵紧缩的坠痛,提醒着他此刻并非逞强的时机。但他顾不上了。他咬紧牙关,忍住身体的不适,提着沉重的身子,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朝着那个狂乱的背影快步靠近。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但他走得很轻,生怕惊扰了那头濒临崩溃的困兽。

距离越来越近,凌玄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和汗水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悲伤,扑面而来。沈玉能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脊背,以及握剑时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

就在凌玄又一次高举长剑,似乎要使出更猛烈一击的瞬间,沈玉不再犹豫。他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从侧后方紧紧环抱住了凌玄的腰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汗湿而滚烫的后背上。

“阿玄!”这次,他的声音贴着凌玄的身体响起,带着急切的担忧和不容忽视的温度,“停下!求你,停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以及耳畔熟悉到骨子里的柔软声音,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凌玄心中熊熊燃烧的狂火。他几乎是本能地僵住了身体,即将挥出的剑招硬生生顿在半空。

“玉……玉儿?”凌玄的意识猛地回笼,难以置信地低语。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神剧震之下,他急忙想要收回剑招,散去凝聚在剑尖的内力。然而,之前积蓄的狂乱剑气何等猛烈,骤然强行收束,如同奔腾的洪流撞上堤坝,激起了猛烈的回冲!一股无形的气劲不受控制地反震开来,大部分被凌玄自身承受,但仍有一缕混乱的残余气劲,如同鞭梢甩尾,扫向了紧紧贴在他身后的沈玉。

“唔……”

沈玉只觉得一股猛烈的力道撞在胸口,瞬间气血翻涌,喉咙口涌上一丝腥甜。更让他心惊的是,腹部那原本只是隐秘的坠痛,此刻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攥,骤然加剧!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痛呼,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凌玄,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腹中那不祥的翻搅。他将脸埋在凌玄宽阔的后背,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咽下了喉头的腥甜感。

他不能让阿玄担心,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凌玄只感到怀中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传来一声极轻、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哼。他心中猛地一突,也顾不得体内翻腾的气血,反手就想去探查沈玉的情况。同时,他听到了沈玉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贴在他背上的脸颊冰凉一片,还带着细密的冷汗。

“玉儿?!”凌玄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他猛地松开握剑的手,“龙吟”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落叶上。他迅速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扶住沈玉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头看向他。

只见沈玉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角冷汗涔涔,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高耸的腹部,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凌玄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小心地察看沈玉的身体,目光最终落在他紧护着的腹部,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是……是刚才……?”

他想到了刚才那股失控反震的剑气。难道……伤到玉儿了?伤到他们的孩子了?!

沈玉强忍着腹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缓缓睁开了眼睛。对上凌玄那双盛满了惊惶、自责和未散尽悲伤的赤红眼眸,他心中一软,所有的不适似乎都被暂时压了下去。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凌玄紧绷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汗水和冰冷的绝望。

“我没事,阿玄……”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只是站久了,有些累。”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却出卖了他。

“累?”凌玄怎么可能相信。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沈玉,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轻轻覆上沈玉紧护着腹部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冰凉,而手下的腹部坚硬紧绷,传来不正常的悸动。“玉儿,你别骗我!刚才那股气劲……是不是伤到你了?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既是害怕,也是对自己的愤怒。他怎么能在玉儿面前失控?怎么能伤到他最珍视的人?

沈玉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知道此刻若自己再显露半分脆弱,只会让凌玄更加自责崩溃。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又一阵袭来的坠痛,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真的没事,阿玄。或许是……是孩子有些闹腾罢了。”他轻轻拍了拍凌玄的手背,“你看,他也在担心你呢。”

凌玄的目光死死锁着沈玉的脸,试图从那双温柔的眼眸中分辨真假。他扶着沈玉,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让他靠着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干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他面前,视线与他齐平。

金色的银杏叶如同蝶翼般,无声地飘落在两人身上。凌玄握住沈玉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呵着气,试图温暖它。“父皇他……”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玉儿,我……”

“我知道。”沈玉反握住他的手,指尖描摹着他手背上因用力握剑而留下的红痕,“我知道你难过。父皇英明神武,他定不希望看到你如此颓靡。”他微微前倾,用额头轻轻抵着凌玄的额头,鼻尖萦绕着彼此熟悉的气息。“阿玄,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将凌玄的手引导到自己隆起的腹部,“他很快就要来了。你要做他的父皇,做天晟的脊梁。父皇未竟的事业,需要你去完成。”

沈玉温软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抚平凌玄心中狂躁的伤痛。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沈玉的体温和腹中那微弱却坚定的生命律动,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失去父皇的巨大悲恸仍在,但沈玉的存在,腹中即将降临的新生命,给了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和理由。他将脸埋在沈玉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沈玉身上清雅的兰香,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

“玉儿……”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依赖。

就在这片刻的温情与相依中,沈玉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尖锐的疼痛,如同利刃般狠狠剜过他的小腹!他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控制不住地弓了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呃啊——”

“玉儿?!”凌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直起身,双手紧紧扶住沈玉的肩膀,“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痛?”

沈玉疼得几乎说不出话,脸色惨白得吓人,他死死抓着凌玄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身下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

不……不要……

“阿玄……”沈玉的声音破碎而惊恐,带着哭腔,“肚子……肚子好痛……孩子……孩子好像……好像要出来了……!”

早产!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凌玄的头顶!他瞬间明白了,刚才那道该死的剑气,终究还是伤到了玉儿,引发了这可怕的后果!巨大的恐慌和无边的悔恨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着沈玉痛苦蜷缩的模样,心如刀绞。

“别怕!玉儿别怕!”凌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一把将沈玉打横抱起,动作尽可能地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我这就带你回去!传太医!快传太医!”他朝着林外等候的林安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抱着怀中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掉的人,凌玄疯了一般,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金色的银杏叶在他身后狂乱飞舞,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惊惶哭泣。刚才那短暂的温情脉脉,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只留下无尽的恐惧和急迫。

凌玄抱着沈玉,几乎是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在宫苑小径上狂奔。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沈玉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时而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痛吟,每一次都像针一样扎在凌玄心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透过沈玉的衣衫,濡湿了他的手臂——那是血,是他们孩子降生的信号,却也是危险的警兆。

“玉儿,撑住!一定要撑住!”凌玄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太医马上就到!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他的步伐极大,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吹动了沈玉散落的墨发。金色的银杏叶被远远甩在身后,那片曾给予他片刻慰藉的宁静之地,此刻却成了他悔恨的源头。如果他没有失控,如果他没有挥出那一剑,如果玉儿没有来找他……不,他不该失控,不该让玉儿在这种时候为他担心!

林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在前面开路,尖着嗓子对着前方可能出现的宫人嘶喊:“快!快让开!太子妃娘娘凤体违和!速传太医!所有太医——立刻到芷兰轩!!”

他的喊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惊动了沿途的宫人侍卫,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太子殿下抱着浑身浴血的太子妃,状若疯魔地冲过。一时间,整个东宫乃至相关的宫区都骚动起来,脚步声、传令声、惊呼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终于,芷兰轩那熟悉的檐角出现在眼前。守在殿外的宫女们看到这景象,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腿脚发软,但还是强撑着打开了殿门,并迅速跑进去准备热水、干净的布巾等物。

凌玄一脚踹开寝殿的门,小心翼翼地将沈玉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沈玉此时已经疼得意识有些模糊,只知道紧紧抓着凌玄的手不放,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阿玄……孩子……救救孩子……”

“救!一定救!”凌玄握紧他的手,俯身在他汗湿的额头印下一个滚烫的吻,眼中是滔天的悔恨与恐惧,“玉儿,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就在这时,以院判为首的几位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经验丰富的稳婆。他们一看到床榻上沈玉的情形,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殿下,请您先到外间稍候,臣等必须立刻为娘娘诊治!”院判躬身急道,语气不容置疑。生产乃是污秽之地,更何况情况如此凶险,男子不宜在场。

凌玄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充满了不舍和抗拒。他不想离开,他想守着玉儿。

“殿下!”林安在一旁焦急地劝道,“太医们需要专心施救,您在这里,他们反倒束手束脚!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凌玄看着沈玉痛苦蹙起的眉头,和那微弱的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知道林安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沈玉,声音艰涩地对院判道:“务必……务必保住他!无论如何,要保住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强调的是“他”,而非“母子平安”。在他心中,沈玉的安危,高于一切,甚至高于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高于他刚刚继承的江山。

“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太医们齐声应诺。

凌玄一步三回头地被林安等人“请”出了内室。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却隔不断他那颗狂跳不止、备受煎熬的心。

他没有在外间坐下,只是如同困兽般在廊下烦躁地来回踱步。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孤寂。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父皇驾崩的噩耗,眼前却是玉儿苍白痛苦的面容。丧父之痛与对爱侣安危的极度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是天晟的太子,未来的皇帝,手握天下权柄,可在此刻,他却连自己最心爱之人的平安都无法保证。他只能站在门外,像个无助的孩童一样,焦灼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内室里,不时传来压抑的痛呼声、稳婆焦急的催促声、太医低沉的议论声,以及器皿碰撞的细碎声响。每一个声音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凌玄的神经上,让他坐立难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煎熬。他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以及里面那个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身上。

夜幕悄然降临,将最后一缕残阳吞噬。芷兰轩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沉凝如实质的紧张与压抑。

内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混合着人参汤氤氲的微甜气息。热水一盆盆地端进,又一盆盆地染红端出。稳婆和宫女们额头上都沁满了汗珠,手脚麻利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玉躺在浸湿的锦被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汗水濡湿了他的发丝,紧紧贴在脸颊和颈侧。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是要将他本就脆弱的生命力彻底抽干。他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太过凄厉的叫喊,但细碎的、压抑的痛吟还是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

“娘娘,用力!再用力一点!”经验最丰富的张稳婆一边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他额上的冷汗,一边焦急地催促着。然而,沈玉早已耗尽了气力。孕晚期的虚弱,加上早产的冲击和之前被剑气所伤的底子,让他此刻如同风中残烛。他努力地想要配合,小腹用力,但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换来的只是更加剧烈的疼痛和一阵阵眩晕。

院判在一旁眉头紧锁,不断地为沈玉诊脉。脉象细弱游移,时强时弱,是元气大伤、油尽灯枯之兆。“快!把参汤再喂娘娘喝几口!”他低声吩咐着,声音里透着凝重。

宫女小心翼翼地用玉匙将温热的浓参汤喂到沈玉嘴边,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吞咽了几口,但大部分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疲惫地阖上眼,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要沉入一个无边的黑暗深渊。

“娘娘!娘娘!您醒醒!不能睡!”张稳婆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试图唤回他的神智,“孩子……孩子还没出来呢!您再坚持一下!”

另一个稍年轻的稳婆满手是血,脸色难看地凑到院判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院判大人……胎位还是不正……头没有转过来……这样下去,怕是……”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但那意思所有人都明白——难产,极度的凶险。

院判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行医数十年,深知这种情况的危殆。太子妃本就体弱,如今又是早产,胎位不正,产程拖延……这几乎是九死一生之局!他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沈玉,又想到门外那位杀气腾腾的太子殿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再试试……用艾灸转胎……”他定了定神,沉声下令。事到如今,只能用尽一切办法。

艾草的辛辣气味很快在室内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和药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外廊。

凌玄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只是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手背上甚至被自己掐出了深深的血痕。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烧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从日暮西沉到月上中天,再到月影西斜。廊下的宫灯换了一次灯油,守夜的内侍也换了一班。林安端来了几次食盒和热茶,都被他挥手拒绝。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只有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燃烧着焦灼的火焰。

里面传出的每一丝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有时是压抑的痛呼,有时是器皿落地的脆响,有时是太医低沉的、听不清内容的交谈……最可怕的是寂静,那意味着沈玉可能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期间,有几位辅政大臣闻讯赶来,想要禀报稳定朝局的后续事宜,以及关于先皇葬礼的安排。凌玄只是站在廊下,隔着一段距离,用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一切按旧例,由内阁与礼部拟定,呈上即可。现在,谁也不要来烦孤!”

那语气中的暴戾和不耐,让几位老臣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忧心忡忡地退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太子殿下。丧父之痛固然沉重,但眼下太子妃的危局,显然更让他濒临崩溃。

一阵比之前更尖锐的、带着绝望意味的痛呼声隐约从内室传出,虽然很快被压抑下去,但还是清晰地刺入了凌玄的耳膜。

他猛地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动的等待。他大步流星地冲到门前,抬手就要推门——

“殿下!”林安连忙死死拦住他,“殿下不可!产房污秽,您……”

“滚开!”凌玄一把甩开林安,手臂因用力而颤抖,眼中是近乎疯狂的血色,“孤要进去!孤要看着他!”

他不能再忍受这种将玉儿独自留在生死边缘的煎熬。他必须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握着他的手,也要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就在凌玄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内室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院判苍白着脸,满头大汗地探出身来,看到怒目圆睁、状若疯虎的凌玄,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殿……殿下……”院判的声音干涩发颤,“娘娘他……他……”

凌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揪住院判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提起来,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样了?!说!”

院判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娘娘……娘娘他……气力耗尽,几次昏厥……胎位……胎位还是没能转过来……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迎着凌玄杀人般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恐怕……只能……保一个了……”

“保一个”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凌玄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晃,揪着院判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些,眼中瞬间涌上浓烈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保一个?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面临这样残忍的选择。是保住他挚爱的玉儿,那个与他青梅竹马、相濡以沫、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的人?还是保住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那个象征着他们爱情结晶、也承载着皇家血脉延续希望的孩子?

不……他不能选!他两个都要!

“混账!”凌玄猛地回过神,再次揪紧院判的衣领,几乎是咆哮出声,“孤要你保住他!听到没有?!孤要太子妃平安无事!无论用什么方法!倾尽所有!也要保住他!否则,你们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他的声音凄厉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烈的威胁,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下,让周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院判被吼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如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殿下息怒!非是臣等不尽力,实乃……实乃娘娘身体太过虚弱,产程过长,胎儿困于宫中太久,亦是凶险万分……若再强行拖延……只怕……只怕是两……两败俱伤啊!”

“孤不管!”凌玄双目赤红,理智几乎被恐惧和愤怒吞噬,“孤只要他活着!听到没有!想尽一切办法,让太子妃活下来!”

他斩钉截铁的命令,清晰地表明了他的选择。在他心中,沈玉的安危,重于一切。

凌玄一把将院判推开,不顾一切地闯入了内室。

浓郁的血腥气和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心脏骤停——

床榻上一片狼藉,血迹斑斑。沈玉无力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嘴唇干裂泛白,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他就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脆弱兰花,生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几位太医和稳婆围在床边,个个面色凝重,束手无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玉儿!”凌玄踉跄着冲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玉冰凉的手腕。那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是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他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砸落在沈玉的手背上。“玉儿……你醒醒……看看我……求你……”

他的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的哀求。他跪倒在床边,将脸埋在沈玉冰冷的手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也许是他的泪水太过滚烫,也许是他声音里的绝望太过浓烈,沈玉那长而密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黯淡无光的眼眸捕捉到了凌玄模糊的身影。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清泪,混入了他鬓边汗湿的发丝中。

那滴泪,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凌玄的心上。

“玉儿!你看着我!”凌玄连忙握紧沈玉的手,凑到他耳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强撑的镇定,“别放弃!想想我们的孩子!他还等着你……”

院判看到太子妃似乎还有一丝意识,眼中也闪过一丝决断。事到如今,只能行险招了!他迅速对旁边的太医低语了几句,太医面露惊色,但看到凌玄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咬牙点了点头,快速从药箱里取出一套细长的银针。

同时,张稳婆也深吸一口气,对旁边的宫女道:“准备好!听我口令!”

银针刺入沈玉身上几处要穴,一股猛烈的药力似乎被激发出来。沈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介于呻吟和抽气之间的声响。

“就是现在!娘娘,用力——!”张稳婆大喊一声,同时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按压沈玉的腹部。

仿佛是身体最后的本能被激发,又仿佛是凌玄那声声泣血的呼唤触动了灵魂深处,沈玉那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他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弓起……

“哇——!!”

一声响亮而清越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沉沉乌云的惊雷,骤然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寝殿!

那哭声充满了生命力,带着初临人世的茫然与力量,瞬间驱散了满室的阴霾与绝望。

“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孙!”张稳婆惊喜交加地喊道,手脚麻利地处理着。

凌玄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一个满身血污、却哭声洪亮的小小婴孩,被稳婆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那是他的孩子……他和玉儿的孩子……

然而,他的目光只在那婴儿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转回到了沈玉脸上。

只见沈玉在婴儿啼哭响起的刹那,身体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来。方才因银针刺激而凝聚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脸色变得惨白如雪,双目紧闭,胸口的起伏……几乎完全停止了。

“玉儿!”凌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不好!娘娘大出血!脉搏……脉搏快没了!”院判失声惊呼,脸上的喜色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取代。

刚刚降临的希望,在瞬间又被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金针刺穴,猛灌吊命的汤药,按压止血……整个内室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抢救之中。

婴儿响亮的哭声还在继续,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他的母亲,却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后,无声无息地悬停在了生与死的边缘,陷入了沉沉的昏迷,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甚至……是否还能醒来。

凌玄紧紧握着沈玉的手,那只手已经冰冷得吓人。他死死盯着沈玉毫无生气的脸庞,眼中是无尽的恐惧和祈求。殿外,一线微弱的晨曦正透过窗棂,映照着室内交织的生与死,希望与绝望。

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艰难地穿透窗棂,映照在芷兰轩内一片狼藉和死寂般的忙碌中。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还在持续,像是一支穿云箭,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却也反衬得内室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

凌玄跪在床边,双眼死死盯着床上那个面无血色、气息奄奄的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沈玉那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吸,以及太医们急促低沉的指令声、银针刺入皮肉的细微声响、药汤灌入时从沈玉嘴角溢出的苦涩液体。

“止血!”
“压住!用力压住!”
“千年参片化水,快!”
“宫口缝合!快!”

院判的声音嘶哑而急迫,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衣襟。他和其他太医们围着沈玉,使出了浑身解数。金针几乎扎满了沈玉周身要穴,浓烈的药气弥漫,各种珍稀的吊命药材流水般地送进来。

凌玄的手紧紧握着沈玉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块寒玉,没有任何回应。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冰凉的指节,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他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玉儿……玉儿……别睡……睁开眼看看我……求你……”

他的声音破碎而卑微,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乞求。

另一边,稳婆已经手脚麻利地为新生的小皇孙清理干净,用柔软的锦被包裹好。小家伙许是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轻微的、带着委屈的啜泣声。他有一双和凌玄极为相似的眼睛,此刻好奇地眨动着,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林安抱着襁褓,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喜悦:“殿下……您看,小皇孙……很康健……”

然而,凌玄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沈玉身上,对那个刚刚降临、用沈玉半条命换来的孩子,竟是看都未看一眼。他眼中只有沈玉苍白的脸,和他胸口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起伏。

林安见状,不敢再多言,只能抱着小皇孙默默退到一旁,心中五味杂陈。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淌。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夜的寒意,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庭院,鸟儿在枝头鸣叫,一片生机盎然。但这勃勃生机,却与内室那沉重的、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

内室的忙乱渐渐平息了一些。太医们一个个面色惨白,累得几乎虚脱。

院判颤颤巍巍地走到凌玄身边,声音沙哑地禀报:“殿下……血……血暂时是止住了……但……但娘娘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又……又一直昏迷不醒……脉象……脉象依旧十分微弱……只怕……”

他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只是暂时将沈玉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步,但他仍旧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随时可能……

凌玄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看着院判,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会醒过来的。”

这不是疑问,也不是祈求,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传孤的旨意,”凌玄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从今日起,芷兰轩由禁军接管,任何人不得擅入。太医院所有医正、御医轮流在此守候,务必保证太子妃所需的一切汤药、救治,不得有丝毫差池!若太子妃有任何不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室内所有战战兢兢的人,“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全部——陪葬!”

森然的杀意让所有人脊背发寒,齐齐跪倒在地:“臣(奴婢)遵旨!”

凌玄不再理会众人,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沈玉脸上。他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锦帕擦去沈玉脸颊上残留的血污和汗渍,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俯下身,将唇贴在沈玉冰冷的耳廓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玉儿,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孩子……他很健康,很像我……也很像你……”
“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父皇走了……我只有你了……”
“你说过要陪我看着这万里江山的……你不可以食言……”
“醒过来……求你……醒过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无声的哽咽,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沈玉的枕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林安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小皇孙,再次犹豫着上前。这次,凌玄终于抬眼看了过去。那小小的、皱巴巴的脸庞,带着初生的脆弱,却又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他和玉儿血脉的延续,是玉儿拼尽性命也要保下的希望。

凌玄的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茫然,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深埋的温情。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然后迅速收回,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带他……下去吧。”他声音沙哑地吩咐,“找妥当的乳母,好生照看。”

然后,他再次将全部注意力放回沈玉身上,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和意志,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回来。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盛,但芷兰轩内,等待依旧漫长,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凌玄守在那里,守着他沉睡的爱人,守着那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之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芷兰轩内仿佛凝固在了那个悲伤的清晨。

阳光依旧每日升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但室内始终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太医们轮流值守,轻手轻脚地进来诊脉、施针、喂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每一次的表情都凝重而无奈。

凌玄始终守在床边,像是生了根一般。他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太子常服显得有些空荡,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唯有在看向沈玉时,那片死寂的灰烬深处才会燃起一丝微弱的执拗光芒。

他不知疲倦地为沈玉擦拭身体,替他活动僵硬的肢体,日复一日地在他耳边低语,讲述着宫中的琐事,回忆着他们的过去,声音从最初的哽咽哀求,渐渐变得平稳而固执,仿佛只要他不停地说下去,那沉睡的人就终会听见,终会回应。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在沈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凌玄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玉的手背,那只手依旧冰凉,毫无生气。他看着阳光下沈玉纤长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恍惚间,记忆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年,他还是个顽劣跳脱的少年皇子,而沈玉,是刚刚被选入宫中伴读的、体弱多病的侍郎之子。

皇家别苑的梨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雪。他带着一群伴读,正在玩闹投壶,嘻嘻哈哈,闹得满园喧嚣。沈玉就安静地站在一株梨树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色书生袍,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没有参与他们的游戏,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满树繁花,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神情宁静而专注。

凌玄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太过寡淡无趣,甚至有些不合群。他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将一个投失的羽箭朝着沈玉的方向踢去。

羽箭擦着沈玉的衣袍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沈玉受惊,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转过头来。

那是一双怎样清澈而沉静的眼睛啊。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如同秋水般映着他的身影。阳光下,沈玉的脸色比常人更白些,唇色也淡,却自有一股干净剔透的气质。

凌玄被那双眼睛看得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原本准备好的嘲讽话语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沈玉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似乎永远带着一丝病容的脸颊,心中那点顽劣忽然就散去了。

“……看什么看?”他最终只是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但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梨花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年少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玉儿……”凌玄从回忆中抽离,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沈玉冰凉的手背,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梨花树下,少年沈玉望向他时,那清澈而无辜的目光。

“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他低声问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答案。

太医又一次进来为沈玉施针。细长的银针刺入穴位,沈玉的身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凌玄默默地看着,紧抿着唇,放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

傍晚时分,乳母抱着小皇孙过来请安。小家伙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巴巴了,脸蛋圆润了些,睡得正香甜,呼吸均匀。凌玄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挥手让她们退下。他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此刻,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情感,都被床上那个沉睡不醒的人牢牢占据着。

夜深人静,宫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榻。凌玄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本沈玉平日里最爱读的诗集,慢慢地翻看着。书页上,还残留着沈玉指尖淡淡的墨痕和清雅的兰香。

他的指尖拂过其中一页,上面有一行沈玉用蝇头小楷做的批注,字迹清隽,见解独到。他想起当年,他们常常在东宫的书房里,一同研读典籍,谈论诗文。

那时,凌玄已是太子,沈玉亦是他的伴读兼知己。他性子急躁,处理政务时常感心烦意乱。每当此时,沈玉总会默默地为他沏上一杯清茶,或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他研墨,偶尔在他遇到疑难时,轻声提出几点独到的见解。

沈玉从不直接劝谏,却总能用最温和的方式,抚平他心中的焦躁。他的存在,就像一剂清凉的药,总能让凌玄在繁重的宫廷事务中,找到片刻的安宁。

有一次,为了一项赈灾策略,凌玄与几位老臣争执不下,回到书房后大发雷霆,将桌上的奏折都扫落在地。

沈玉默默地走上前,弯腰,一份一份地将奏折拾起,重新整理好,然后轻声道:“殿下息怒。治国如烹小鲜,急火猛攻,未必能得其味。徐徐图之,方得始终。”

凌玄当时愣住了,看着沈玉平静的侧脸,和他那双总是带着理解和包容的眼眸,心中的怒火竟奇迹般地熄灭了。他知道沈玉身体不好,一阵风寒都能让他卧病数日,可是在精神上,沈玉却比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坚韧,更通透。

从那时起,凌玄便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人,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他不仅仅是他的伴读,他的知己,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他想要保护他,珍藏他,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玉儿……”凌玄合上诗集,将其轻轻放在沈玉的枕边。他俯下身,仔细地为沈玉掖好被角,目光描摹着他沉睡的容颜,“你说得对,治国要徐徐图之……可是等你醒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窗外,月凉如水。凌玄握着沈玉的手,将脸颊贴在那冰凉的手背上,闭上了眼睛。他不敢睡,却又累得无法支撑。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温暖的岁月,有梨花树下的初见,有书房里的相伴,有月下的低语……

可每一次从短暂的休憩中惊醒,看到的,依旧是沈玉沉睡不醒的容颜,和眼前这冰冷而残酷的现实。等待,依旧漫长而无望。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

芷兰轩外的银杏叶早已落尽,枝头挂上了晶莹的冰凌。宫苑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天地间一片素净。

内室里,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沈玉依旧沉睡着,如同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安静地躺在锦被之中。他的脸色比之前似乎好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吓人的惨白,透出一点病态的苍白,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些许,但依旧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太医们每日的诊脉结果都是一样的——脉象平稳,但沉细无力,神魂未归。他们用尽了各种温补固元的法子,却始终无法唤醒那沉睡的灵魂。

凌玄依旧日夜守候,只是不再像最初那般形销骨立。处理朝政的奏折被搬到了芷兰轩的外间,他每日会抽出几个时辰批阅,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守在沈玉的床边。他学会了更细致地照顾沈玉,每日为他擦身、按摩、活动关节,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他依旧会在沈玉耳边低语,只是话语的内容渐渐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回忆和哀求,而是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朝堂上的事情,边关的战报,甚至是一些宫闱秘闻,仿佛沈玉只是暂时睡着了,依旧是他最亲密的倾听者。

“……西北传来捷报,卫将军大破犬戎,收复了祁连三州,总算是告慰了父皇在天之灵。”
“礼部那几个老顽固又在啰嗦立储的事情,我都懒得理他们。”
“对了,我们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念玉’,凌念玉。你觉得好听吗?”

他会拿起沈玉的手,放在唇边呵气,然后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玉儿,冬天了,你最怕冷了。炭火烧得足足的,被子也换了最暖和的云丝锦,你感觉到了吗?”

小皇孙凌念玉已经长大了不少,白白胖胖,眉眼越来越像沈玉,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凌玄的模样,乌黑明亮。他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偶尔被乳母抱来芷兰轩时,会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妃”。

有一次,念玉被抱到床边,小小的手挥舞着,不小心碰到了沈玉垂在床沿的手指。

那一刻,凌玄的心猛地一跳!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沈玉的手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沈玉的手指依旧冰凉,没有任何反应。

凌玄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冀,瞬间熄灭,化为更深的失落。他挥了挥手,示意乳母将孩子抱走,然后重新握住沈玉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在他耳边低语。

这天夜里,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很快将整个皇宫覆盖在一片银白之中。

凌玄没有睡,他坐在床边,就着昏黄的宫灯,看着沈玉沉静的睡颜。雪光透过窗纸,映得室内一片清冷。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雪夜。

那时他们刚刚成婚不久。沈玉的身体在冬天总是格外孱弱,畏寒咳嗽,常常整夜都睡不安稳。

那晚雪下得很大,寒风呼啸。凌玄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沈玉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额头却沁着冷汗,呼吸急促。他一摸,才发现沈玉又发起了低烧。

他急忙唤来太医,一番忙乱之后,沈玉喝了药,烧渐渐退了些,但依旧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凌玄没有再睡,他将沈玉轻轻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手脚。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沈玉的后背,在他耳边哼唱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那是沈玉的故乡,他曾听沈玉的侍女唱过。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

他的嗓音低沉,算不上动听,甚至有些跑调,但那笨拙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沈玉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刻,凌玄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温柔。他看着怀中依赖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人,让他不再受寒冷和病痛的侵扰。

“玉儿……”凌玄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将脸颊贴在沈玉冰凉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温度,“下雪了……你听到了吗?外面雪下得很大……”

他轻轻哼起了那首早已遗忘的江南小调,声音沙哑而破碎,不成曲调,却带着刻骨的思念和痛楚。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唱着唱着,他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沈玉的脸颊上,很快变得冰凉。

他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微弱的希望之火还能燃烧多久。但他知道,他不能放弃。只要沈玉还有一丝气息,他就不会放弃。

窗外的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喧嚣和伤痛都掩埋。而芷兰轩内,那份执着的守候,和那沉沉的昏睡,还在无声地对抗着,等待着一个未知的黎明。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芷兰轩外的几株桃树抽出了嫩芽,含苞待放,预示着又一个轮回的开始。

沈玉依旧沉睡着,像一尊精美的玉雕,安静地躺在时光的河流里。他的脸色比起冬天时似乎又好了一些,苍白中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红润,像是宣纸上不小心晕开的一点胭脂。太医们已经不再像最初那般如临大敌,每日的诊脉施针成了例行公事,但眉宇间的凝重从未散去。

凌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每日处理朝政,抚育幼子,然后回到芷兰轩,守着他沉睡的爱人。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刻刻守在床边,但每天晚上,他一定会回到这里,握着沈玉的手入睡。他依旧会和沈玉说话,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和一个熟睡的人闲聊家常。

小念玉已经快满周岁了,长得玉雪可爱,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路,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模糊的“父王”。他对那个总是躺在床上的“父妃”充满了好奇,每次被抱进来,都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凌玄偶尔会抱着念玉,坐在床边,指着沈玉,轻声告诉他:“念儿,这是你的父妃,他只是睡着了,很快就会醒来陪你玩。”

念玉似懂非懂,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去触碰沈玉的脸颊。凌玄会小心地引导着他的手,轻轻放在沈玉的手背上。“父妃的手有些凉,念儿帮父王一起暖暖他,好不好?”

小家伙咯咯地笑着,用自己温热的小手包裹住沈玉冰凉的手指,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有时,凌玄会看着这一幕,眼底闪过一丝恍惚的温柔,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失落。

日子就在这平静而压抑的等待中,一天天滑向夏天。

念玉周岁生辰的那天,宫中并没有大肆操办。凌玄只是在芷兰轩里,摆了一桌简单的宴席,只有他和念玉,以及那个依旧沉睡的沈玉。

他抱着念玉,坐在床边,将一块切好的长寿面,象征性地送到沈玉嘴边,然后自己默默地吃掉。他又端起酒杯,对着沈玉轻声道:“玉儿,今日是念儿周岁,也是你……受苦的日子。我敬你一杯,也替念儿谢谢你。”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念玉似乎感受到了父亲低落的情绪,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伸出小手去够桌上的点心。凌玄回过神,将孩子抱在怀里,拿起一块桃花糕,一点点喂给他吃。

“父……父……”念玉含混不清地叫着,小手指着床榻的方向。

凌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沈玉依旧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变化。他心中一黯,勉强笑了笑:“是父妃,念儿真乖。”

就在这时,念玉似乎对沈玉垂在床边的手指产生了兴趣,挣扎着从凌玄怀里滑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沈玉的一根手指,然后张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啊呜一口,轻轻咬了上去。

力道很轻,更像是在用牙龈磨蹭。

凌玄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抱开他:“念儿,不许胡闹!”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念玉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

沈玉那一直毫无反应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又像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凌玄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玉的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是错觉吗?一定是错觉吧?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念玉似乎觉得这个“玩具”没什么意思,松开了嘴,转而去抓沈玉的袖口。

而就在此时,凌玄再次看到,沈玉那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一下……两下……

那颤动极其微弱,若不是凌玄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但那确确实实发生了!

“玉儿?”凌玄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沈玉的脸颊,那里的皮肤依旧冰凉,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僵硬了?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沈玉的唇边,屏息凝神。

极其微弱的,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般的呼吸声,拂过他的耳廓。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一点点。

“太医!!!”凌玄猛地直起身,朝着门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一整年的狂喜、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恐惧,“快传太医!!!”

他紧紧握住沈玉的手,感受到那冰凉的指尖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应力道。他的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悲伤,而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狂喜。

“玉儿……玉儿你醒了……你真的要醒了……”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将沈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弱的生机。

太医们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也是又惊又喜。一番仔细的诊查之后,院判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都在发抖:“殿下!大喜!娘娘的脉象……脉象比之前有力了许多!神魂有回转之象!娘娘……娘娘这是要醒了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床榻上,沈玉那紧闭了一年的眼睑,再次颤动起来。这一次,幅度更大,更清晰。

然后,在凌玄屏息的注视下,在那微弱的晨曦与烛火交织的光芒中,那双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眼眸,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

虽然依旧黯淡无神,带着初醒的迷茫和虚弱,但那确实是……睁开了。

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帐幔。

“玉儿……”凌玄哽咽着,轻轻唤了一声。

沈玉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他的目光,模糊地落在了凌玄的脸上。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不成型的气音。

但凌玄看懂了。

他在叫他——阿玄。

漫长而绝望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属于他们的,迟到了一年的黎明。

那双眼眸,如同蒙尘的琉璃,在昏黄的灯火下,映照出凌玄激动得近乎扭曲的面容。沈玉的视线缓慢地移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仿佛只是睁开眼睛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凌玄,看着他眼中的狂喜、泪水和那深刻入骨的憔悴,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缓慢而混乱地涌来——是那片金黄的银杏林,是凌玄失控的剑舞,是腹部撕裂般的剧痛,是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要裂开,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更像是一缕气流:“水……”

“水!快拿水来!”凌玄立刻反应过来,声音都带着破音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玉的后颈,想让他稍微抬高一点,却又怕弄疼他。

宫女连忙端来温水,凌玄接过,用小巧的玉匙,一点一点,极其珍视地喂到沈玉干裂的唇边。

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缓解。沈玉贪婪地咽下几口,然后微微偏过头,示意够了。他的动作依旧迟缓而无力。

“玉儿,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凌玄放下水杯,紧张地追问,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又怕自己的手太凉。

沈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凌玄脸上,他看着凌玄深陷的眼窝、青色的胡茬、以及鬓边不知何时悄然染上的几缕银丝……这一年,他睡了过去,而阿玄,却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的?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的暖流,眼眶微微湿润。他想抬手去抚摸凌玄的脸颊,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他只能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凌玄的轮廓。

“别……哭……”沈玉用尽力气,吐出两个模糊的字音。

凌玄连忙用指腹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依旧哽咽:“好,我不哭,我不哭……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院判在一旁观察着,适时地上前,轻声道:“殿下,娘娘刚醒,神思俱疲,不宜过度激动和劳累。让臣等再为娘娘诊脉,看看情况。”

凌玄这才想起太医还在,连忙让开位置,但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沈玉。

太医们小心翼翼地上前,诊脉、查看舌苔、询问感受。沈玉只是极其缓慢地摇头或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娘娘脉象虽弱,但已趋于平稳,神魂渐归,只是……亏空太过,需得长期静养调理,万万急不得。”院判诊完脉,恭敬地回禀,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凌玄点了点头,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只要玉儿醒了,只要他还活着,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在一旁的小念玉,似乎不满被冷落,又或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伸出小手抓住了沈玉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父……妃……”

这稚嫩的童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沈玉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了几分。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他看到了那个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小婴孩,正睁着一双酷似凌玄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那孩子的小手,正抓着他的衣袖,咿咿呀呀地叫着“父妃”。

孩子……

他的孩子……

那个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保住的孩子……

他还活着……长得这么大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沈玉。是喜悦,是心疼,是后怕,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圆满。他的眼眶再次湿润,这一次,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眼角没入鬓发。

他看着念玉,眼神无比温柔,想要伸出手去摸摸他,但依旧力不从心。

凌玄立刻会意,他抱起念玉,小心翼翼地送到沈玉面前,柔声道:“玉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念儿,凌念玉。他很健康,是不是很像你?”

沈玉的目光贪婪地看着念玉粉嫩的小脸,看着他挥舞的小手,看着他好奇的眼神。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无限温柔的叹息。

念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陌生的、却又带着天然亲近气息的注视,他不再吵闹,只是安静地看着沈玉,小嘴巴动了动,又叫了一声:“父妃……”

沈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虚弱,却又真实无比的笑容。

如同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底下潺潺流动的春水。

凌玄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握住沈玉没有被念玉抓住的另一只手,将脸埋在两人交握的手间,肩膀微微耸动。

一年的等待,一年的煎熬,一年的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重生的希望。

窗外,天光大亮,新的一天已经来临。虽然前路依旧漫长,沈玉的身体还需要漫长的恢复,但至少,他醒了。

他们一家人,终于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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