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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修复师x苏绣世家传承人
currypiggie 2025-05-16

文物修复师x苏绣世家传承人

第一章

江南的梅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整个古镇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青瓦的屋檐下,水珠连成线,滴滴答答地敲在微漾的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又很快被新的雨点击碎。天色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沉甸甸的。

秦守墨放下手中的狼毫小楷,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颈椎。后院的工作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古籍特有的陈旧纸张味道,还夹杂着一丝他方才熬制浆糊的麦甜香气。他今天修复的是一册明代的刻本,书页絮化得厉害,每一步都需屏息凝神。窗外雨声不歇,他抬眼看去,暮色已悄然四合。

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清许……

他起身,解下卡其色的工装围裙,仔细地挂在墙上。裤脚和膝盖处沾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灰尘,还有几不可见的、修复描金古籍时蹭上的细碎金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在工作台前站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些等待着被赋予新生的古老残卷,最后落在窗外愈发浓重的雨幕上。

这样的天气,清许的关节怕是又该不舒服了。怀孕本就让他身体负荷极大,加上他那特殊的体质,寻常的阴雨天都能让他难受好几天,更何况是这连绵的梅雨。

秦守墨的眉宇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忧色。他快步穿过连接工作室和前店的小小庭院,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不在意。

书店“拾遗”的前堂比工作室要亮堂些,几盏暖黄色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一排排有些年头的旧木书架,以及书架上那些承载着岁月痕迹的旧书。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是清许点的,说能安神。

只是此刻,这份安宁中似乎掺杂着一丝让人不安的寂静。

秦守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轻了脚步,目光在店内搜寻。

然后,他便看见了窗边的那个人。

沈清许背对着他,坐在那张秦守墨特意为他寻来的、铺着厚厚软垫的梨花木榻上。月白色的真丝睡袍松松垮垮地裹着他愈发纤瘦的身形,却愈发衬得他腹部高高隆起的弧度惊心动魄。乌黑柔软的发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垂在清瘦的颈侧,更显得那截脖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优美而苍白的后颈。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部,露出两截细得过分的手腕。

他的手,正拈着一枚细长的绣花针,在绷得紧紧的白色锦缎上穿梭。

秦守墨的呼吸蓦地一窒。

又是那幅凤凰。

那只用无数金线、银线以及沈家秘传的各色丝线绣制的凤凰,尾羽已经铺展了大半,华丽繁复,栩栩如生,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夺目的光彩,仿佛下一刻便要浴火展翅,冲破这满室的沉闷与窗外的凄风苦雨。

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令人心悸。

秦守墨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离沈清许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胶着在那双颤抖的手上。

是的,颤抖。

那双手本就因为怀孕后期生理性的水肿而显得有些虚浮,此刻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每一次穿针,每一次引线,都显得那样艰难,那样吃力。针尖好几次都险些扎到他自己细嫩的指腹,看得秦守墨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孕晚期的虚弱,更是沈清许那糟糕的凝血功能在作祟。肌肉力量不足,神经末梢也因长期的病弱而变得不够灵敏。

更何况,腹中那个已经足月的孩子,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能看到沈清许清瘦的脊背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弓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滞重。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灯下泛着微光,打湿了他鬓边的碎发。

他为什么总是不肯好好休息?

秦守墨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他想开口让他停下,想把他抱回床上,想替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

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双苍白的手固执地、缓慢地,一针一线地,将生命与希望绣进那冰冷的锦缎之中。

雨声更大了,夹杂着隐约的风声,呜咽着拍打在雕花木窗上,像是催促,又像是叹息。屋内的灯光摇曳了一下,将沈清许的侧影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孤寂而决绝。

秦守墨悄无声息地走近,直到能闻到沈清许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药香和丝绸气息的味道。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清减的轮廓,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美感。

沈清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一下,握着绣花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清许。”秦守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了沈清许,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隆起的腹部,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颈窝。一手温柔地覆上他依然高耸的肚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偶尔的、轻微的胎动;另一只手,则更轻柔地,包裹住了沈清许那只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正握着绣花针的手。

沈清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将大半的重量都向后靠在了秦守墨的胸膛上,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的港湾。

“守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被雨水浸透了的哽咽,“你回来了。”

第二章

秦守墨的胸膛温热而坚实,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袍,源源不断地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沈清许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度,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因此松弛了几分。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脸颊轻轻蹭了蹭秦守墨抵在他颈窝的下巴,感受着他皮肤上那层因熬夜工作而冒出的、细密的胡茬带来的微痒触感。

“嗯,回来了。”秦守墨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独有的沉稳和温柔,像是一把无形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疲惫不堪的心尖,“今天修复的那卷古籍有些麻烦,多费了些功夫。”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沈清许敏感的耳廓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却又舍不得移开。

“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沈清许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嗔怪。他太了解秦守墨了,一旦沉浸在那些故纸堆里,便会忘了时间,忘了饥饿,也忘了自己。

秦守墨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那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递到沈清许的感知里,竟也让他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许。“吃了的,张婶送来的饭菜,我都吃完了。”他顿了顿,覆在沈清许手背上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微凉的皮肤,“倒是你,又坐在这里多久了?手这么凉。”

沈清许握着绣花针的手指蜷了蜷,似乎想将那冰凉藏起来,却被秦守墨更紧地包裹住。

“没多久……”他小声辩解着,声音却没什么底气。事实上,从午后秦守墨去了后院工作室,他就一直坐在这里,除了中间起身去了一趟净房,几乎没怎么动过。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疲惫,胎动比往日少了许多,只是偶尔轻轻地蠕动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安抚他。

秦守墨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将他环得更紧了些,下巴在他颈窝里轻轻磨蹭着,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大型犬。他能清晰地闻到沈清许发间清淡的洗发水味道,还有那股萦绕在他身上,让他既心疼又安心的药香。

“这凤凰……快绣好了吧?”秦守墨的目光落在绷架上那只流光溢彩的金凤凰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对这精美绝伦的苏绣技艺的赞叹,有对沈清许心血的珍视,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虑。

他知道,这只凤凰对沈清许意味着什么。

那是沈家苏绣登峰造极的技艺体现,是家族传承的象征,更是沈清许对腹中孩子最深沉的祈愿——祈愿他能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平安顺遂。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担心。沈清许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了这幅绣品上,尤其是在孕晚期,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时候,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嗯,”沈清许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终于快要完成的释然,和一丝更深的疲惫,“就差最后几片凤尾翎上的点缀了……我想……我想在宝宝出来前,把它绣完。”

他的声音很轻,说到“宝宝”两个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期待和柔软。但秦守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柔软下,隐藏着的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清许,”秦守墨收紧了手臂,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体和心底的寒意,“不着急的,慢慢来。你的身体要紧。”

他的手轻轻覆在沈清许高耸的腹部,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承载着沈家血脉和苏绣技艺传承的希望,却也像一把悬在沈清许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沈先生,您的情况……剖腹产的风险太高了,几乎等同于自杀。顺产……顺产也是九死一生。我们只能尽力,但您和秦先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每一次产检,每一次听到医生凝重的语气,秦守墨的心都会被狠狠揪紧。他无数次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看着身边沉睡的沈清许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感受着他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内心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自责。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清许或许不必承受这一切。

沈清许似乎感受到了秦守墨内心的波动,他微微侧过头,仰起脸,清丽绝伦的容颜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美得惊人。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汪被雨水打湿的幽潭,映着秦守墨担忧的脸。

“守墨,”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秦守墨握住的手,轻轻覆上秦守墨放在他腹部的手背,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秦守墨温热的皮肤,让秦守墨微微一颤,“别担心。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也知道……生产的风险。”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可是守墨,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们沈家,最后的希望了。”

“清许……”秦守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沈清许的执念,明白他对家族传承的那份近乎偏执的责任感。正是这份执念,支撑着他孱弱的身体,走到今天。

“如果……如果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不能将沈家的苏绣……哪怕只是以血脉的形式延续下去……”沈清许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秦守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将脸埋进沈清许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汹涌的情绪。

“别这么说,清许。”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的意义,从来都不是这些。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意义。”

沈清许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屋内的灯光温暖而昏黄,将两人的身影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却显得格外孤寂。

良久,沈清许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了出来。

“守墨,帮我把绷架再拿近一点吧。”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还差一点点,就快好了。”

秦守墨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环抱着他的手,依言将绣绷又往他身前挪了挪,调整到一个他更舒服的姿势。

他知道,他阻止不了他。

就像他无法阻止命运的车轮,隆隆地向前碾去。

他只能选择,陪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直到最后一刻。

沈清许重新拿起绣花针,这一次,他的手似乎比刚才稳了一些。或许是秦守墨的体温给了他力量,或许是刚才短暂的休息让他恢复了一点精力。

金色的丝线在灯下闪烁着,凤凰的尾羽,一片一片,在他的指尖下逐渐丰满,焕发出夺目的生命力。

秦守墨没有再离开,他就静静地站在沈清许的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清许,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看着他微微颤抖却依旧坚持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声,呼吸声,还有针尖穿透锦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无声的悲歌。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许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额角的汗珠越积越多,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清许,要不要歇一会儿?”秦守墨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沈清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原本就淡色的唇瓣此刻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显得有些发青。

秦守墨的心揪得更紧了。他伸出手,想去碰触沈清许的额头,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

“别……”沈清许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抗拒,“我……我没事……就快……快好了……”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针尖几次都偏离了预定的位置。有一次,锋利的针尖甚至擦过了他的指腹,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秦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点嫣红,在沈清许苍白如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因为凝血功能障碍,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口,对沈清许而言,也可能意味着麻烦。

“清许!”秦守墨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一把按住了沈清许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气和恐慌,“别绣了!听到没有!”

第三章

沈清许被秦守墨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惊得浑身一颤,握在手中的绣花针“啪嗒”一声掉落在绷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秦守墨那双盛满痛惜与焦灼的眼眸。

“守墨……”他下意识地想把受伤的手指藏起来,却被秦守墨更紧地攥住了手腕。

秦守墨的脸色很难看,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眉眼此刻紧紧蹙着,下颌线也绷得紧紧的,显出几分少见的凌厉。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沈清许那只受伤的手,目光落在指腹那道细小的血痕上,眼神暗沉得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血珠正从那小小的伤口处慢慢渗出,速度不快,却也没有丝毫要凝固的迹象,只是固执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浸润,将周围本就苍白的皮肤衬得更加透明。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秦守墨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带着隐忍的怒火和更深的心疼,“清许,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听?”

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害怕。那种眼睁睁看着珍宝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碎裂,却无能为力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沈清许被他吼得有些发懵,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眼眶也微微泛红。他知道秦守墨是担心他,可他……他只是想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留下一些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嗫嚅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无措,“就差一点点了……”

“一点点?”秦守墨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怕自己再大声一点,就会吓到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人,“清许,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吗?这一点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那一针扎得再深一些,如果出血再多一些……

沈清许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紧张气氛,轻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表达不满,又像是在寻求安慰。

看着他这副沉默而固执的样子,秦守墨心中的火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和酸楚。他松开紧攥着沈清许手腕的手,转而轻轻握住他受伤的指尖,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干净的棉片,小心翼翼地为他按压止血。

棉片很快被染红了一小块,那殷红的颜色刺痛了秦守墨的眼睛。

“对不起……”沈清许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守墨,我怕……我怕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秦守墨的心上。

来不及了……

这四个字,像一道魔咒,日日夜夜萦绕在他们心头。

秦守墨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沈清许。灯光下,沈清许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底带着浓重的倦意和深深的忧虑,那双往日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氤氲着让人心碎的脆弱。

“不会的。”秦守墨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他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清许,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我们的宝宝。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着连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的话,只是为了给眼前这个人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沈清许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依赖。他知道秦守墨在安慰他,也知道现实有多么残酷。可是这一刻,他愿意沉溺在秦守墨为他编织的温柔谎言里,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

“真的吗?”他轻声问,像个迷路的孩子。

“真的。”秦守墨肯定地回答,同时轻轻吻了吻他冰凉的指尖,那里,血终于渐渐止住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红痕。

秦守墨扶着沈清许,让他慢慢从木榻上站起来。沈清许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和腹部的重压,显得有些不稳,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了秦守墨的身上。

“先回房休息,好不好?”秦守墨柔声哄劝着,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托着他的腹部,分担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等你好些了,我们再来绣,我陪着你一起。”

沈清许没有再固执己见,他确实也撑不住了。方才那一番心神激荡,加上身体的疲惫,让他感觉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他顺从地点了点头,任由秦守墨半抱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卧室走去。

书店的格局是前店后宅,穿过一道挂着青色布帘的小门,便是他们日常起居的房间。卧室同样布置得古朴而温馨,临窗也有一张软榻,只是此刻,沈清许只想躺在床上。

秦守墨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为他盖好柔软的蚕丝被,又在他腰后垫了一个软枕,让他能躺得更舒服一些。

“要不要喝点水?”秦守墨轻声问。

沈清许摇了摇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纷扰都隔绝在外。

秦守墨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沈清许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呼吸很轻,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秦守墨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睡吧,清许。”他低声呢喃,“一切有我。”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响着,像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催眠曲。

沈清许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

秦守墨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起身,轻轻掩上卧室的门,又回到了前堂。

那只绣了一半的凤凰依旧静静地躺在绷架上,金色的丝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孤寂的光芒。秦守墨走到绷架前,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锦缎,指尖触碰到那些细密而精致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沈清许在上面倾注的心血和情感。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幅绣品,更是沈清许的精神寄托,是他与命运抗争的唯一方式。

秦守墨在绷架前静静地站了很久,目光在凤凰和窗外的雨幕之间来回逡巡。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充满了担忧、不舍,还有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沉甸甸的决心。

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地拿起那枚掉落在绷架上的绣花针。

针尖依旧残留着一丝沈清许的体温,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秦守墨看着那枚小小的绣花针,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他或许无法替沈清许承受生产的痛苦,也无法改变他病弱的体质,但他至少可以……可以替他完成这份心愿。

虽然他的苏绣技艺远不及沈清许那般出神入化,甚至可以说笨拙粗劣,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坐在沈清许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拿起针线,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开始尝试着,将那未完成的凤尾,一点一点地,用金色的丝线填满。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而窗内,灯光摇曳,映照着一个男人专注而笨拙的身影,和他手中那只寄托了太多沉重期盼的凤凰。

第四章

秦守墨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拿起绣花针的一天。

他的一双手,习惯了与那些脆弱的古籍、斑驳的字画打交道,习惯了狼毫小楷的温润,习惯了修复工具的冰冷与精准。此刻,拈着这枚细巧的绣花针,却显得格外笨拙与不协调。

金色的丝线在他粗砺的指间缠绕,不似在沈清许手中那般听话服帖,总是不经意间滑脱,或是打了死结。针尖也似乎有了自己的脾气,时而扎不进紧绷的锦缎,时而又用力过猛,险些将布料扯破。

他的额角很快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极度的专注与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沈清许落针的手法,回忆着他平日里刺绣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些曾经只是静静旁观的画面,此刻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记得沈清许说过,苏绣的针法千变万化,不同的部位,不同的质感,都需要用不同的针法来表现。这凤凰的尾羽,尤其讲究层次与光泽,需要用到多种捻金线和不同色阶的丝线,层层叠叠,才能绣出那种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的效果。

秦守墨自知没有那样的天赋与技艺,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将那些尚未完成的空白填满,让这只凤凰看起来不那么残缺。

灯光昏黄,雨声淅沥。

他俯身在绷架前,神情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卡其色的工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初的生涩与不适渐渐褪去,他的动作虽然依旧算不上熟练,却也慢慢地找到了一些规律。金线在他的指引下,开始在锦缎上勾勒出凤尾的轮廓,虽然针脚远不如沈清许那般细密均匀,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歪歪扭扭,但那份执着与深情,却一针一线地融入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绣了多久,只觉得腰背都开始发僵,眼睛也有些酸涩。窗外的天色,似乎比方才更暗了一些,雨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像是被这深夜的寂静放大了数倍,一下一下,敲打着人的心房。

就在他低头穿针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秦守墨的动作猛地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见沈清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口,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正静静地看着他。

沈清许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很亮,亮得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星子。他的目光落在秦守墨手中的绣花针和绷架上那只明显多了一小截、却针脚粗疏的凤尾上,眼神复杂难辨。

“守墨……”沈清许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秦守墨有些狼狈地放下了手中的绣花针,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烫。“清许,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沈清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缓步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秦守墨身边,低头仔细看着那截由秦守墨续上的凤尾,看了很久很久。

秦守墨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绣得有多糟糕,简直是在糟蹋沈清许的心血。

“我……我只是想……”他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知道。”沈清许轻轻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覆上秦守墨握着绣花针的手,那只手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掌心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守墨,”沈清许抬起头,眼底闪烁着水光,唇角却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浅却动人心魄的笑容,“你绣得……很好看。”

秦守墨愣住了,他没想到沈清许会这么说。他明明绣得那么笨拙,那么粗糙,与沈清许那巧夺天工的技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清许,我……”

“真的,”沈清许打断了他的自我否定,眼神无比认真,“每一针,都很好看。”因为那里,有他的心意。

沈清许轻轻抽出秦守墨手中的绣花针,然后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缓缓坐下,将绷架拉近了一些。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吃力,呼吸也有些不稳,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剩下的,让我来吧。”沈清许轻声说,语气不容置疑。

“清许,你的身体……”秦守墨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沈清许摇了摇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睡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那只凤凰上,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与不舍,“我想亲手完成它。”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对孩子的承诺。

秦守墨沉默了。他知道,这是沈清许的坚持,他无法阻止,也不忍心再阻止。

他默默地站在沈清许的身后,像之前无数个日夜一样,静静地守护着他。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情与之前截然不同。方才那段笨拙的刺绣经历,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沈清许的不易与艰辛。

沈清许重新拈起绣花针,这一次,他的手出奇地稳。

金色的丝线在他指尖流转,像一道道流淌的星光,点亮了凤凰最后的生命力。他的动作依旧缓慢,却充满了韵律与美感,每一针都精准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刺绣,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秦守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神情,看着他指尖下逐渐完美的凤凰,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只凤凰,不仅仅是一件绣品,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沈家的传承,清许的执念,他们对未来的期许,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爱。

时间在雨声和针线的交织中缓缓流逝。

终于,当最后一根金线被牢牢固定在锦缎之上,当凤凰的最后一根尾羽也闪耀出璀璨的光芒时,沈清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眼中闪烁着泪光,唇边却带着一丝满足而释然的微笑。

“守墨,”他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充满了喜悦,“你看,它完成了。”

秦守墨走上前,从后面轻轻环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目光与他一同落在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上。

金色的凤凰在灯下熠熠生辉,仿佛下一刻便要展翅高飞,冲破这漫长的雨夜,迎来黎明的曙光。

“嗯,”秦守墨的声音有些沙哑,“很美,清许。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凤凰。”

沈清许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腹中传来一阵异样的悸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胎动。那是一种强烈的、向下的坠胀感,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疼痛。

沈清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抓紧了秦守墨的手臂,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守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惊慌,“我……我好像……要生了……”

第五章

秦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清许!”他失声惊呼,扶着沈清许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

沈清许的身体软软地向他靠过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原本就苍白的嘴唇此刻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紧紧咬着下唇,试图抑制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呻吟,但那突如其来的剧痛还是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肚子……肚子好痛……”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抓着秦守墨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秦守墨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但很快,强烈的求生本能和对沈清许的担忧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别怕,清许,别怕,我在这里!”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着怀中瑟瑟发抖的人,尽管他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深呼吸,对,跟着我一起……吸气……呼气……”

他一边引导着沈清许调整呼吸,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沈清许比怀孕前清瘦了许多,但因为腹中沉甸甸的孩子,抱起来依旧分量不轻。秦守墨却丝毫感觉不到吃力,肾上腺素在体内飙升,让他充满了力量。

“我们马上去医院!”秦守墨的声音果决而迅速,他抱着沈清许,快步向外走去。

雨依旧下着,只是比之前似乎小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秦守墨拉开书店的门,夜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车……车钥匙……”沈清许断断续续地提醒道,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别说话,保存体力。”秦守墨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和头顶着雨伞,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沈清许,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将沈清许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并为他系好安全带,秦守墨才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快速地左右摆动,刷去一层又一层的雨水,前方的道路在昏黄的路灯和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秦守墨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手心也全是汗。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车速却比平时快了不少。

沈清许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双手紧紧地护着高耸的腹部,额角的汗珠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撕裂一般。他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压抑的抽气声。

“守墨……好痛……”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秦守墨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沈清许冰凉的手,试图传递给他一些力量和安慰。“清许,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他的声音因为担忧而微微沙哑,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宝宝也很努力,我们一起加油。”

他知道,对于沈清许来说,每一次宫缩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对他凝血功能的挑战。他不敢想象,如果在去医院的路上发生任何意外……

“我……我怕……”沈清许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守墨……我怕我撑不住……”

“胡说!”秦守墨厉声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清许,看着我!”

沈清许艰难地转过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秦守墨。

“你一定可以的,听到没有?”秦守墨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试图驱散沈清许心中的恐惧,“为了我,为了宝宝,也为了你自己,你必须撑下去!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着宝宝长大,要一起教他苏绣,教他修复古籍,你忘了吗?”

沈清许看着秦守墨通红的眼眶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不舍。是啊,他们还有那么多约定没有完成,他怎么能轻易放弃?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车子在雨夜中疾驰,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医院。

秦守墨抱着沈清许冲进急诊室,早已联系好的医生和护士立刻迎了上来,将沈清许安置在推床上,迅速进行检查。

“宫口已经开了三指,马上送产房!”医生的声音冷静而专业。

秦守墨紧紧跟在推床旁边,握着沈清许的手不肯松开。沈清许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他紧闭着双眼,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停地颤抖。

“秦先生,产房家属不能进。”一名护士拦住了他。

“我是他爱人!让我进去陪他!”秦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乞求。他知道沈清许此刻有多么需要他。

医生看了一眼沈清许的状态,又看了一眼秦守墨焦急的神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吧,但是你要保持冷静,听从我们的指挥。”

“谢谢医生!”秦守墨感激地说道。

产房里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器械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这一切都让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压抑。

沈清许躺在产床上,痛苦的呻吟再也无法抑制,一声声从他喉咙里溢出,像受伤的小兽一般无助而绝望。他的双手紧紧抓着产床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清许,我在,我在这里。”秦守墨跪在产床边,紧紧握着沈清许的手,不断地亲吻着他的手背,试图用这种方式分担他的痛苦。

“守墨……我好难受……好痛……”沈清许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嘶哑变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打湿了枕头。

“我知道,我知道……”秦守墨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慰的话语,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再坚持一下,清许,宝宝很快就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次宫缩都像是一场酷刑,将沈清许的意志一点点摧残。他的体力在急剧消耗,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用力!沈先生!看到胎头了!再加把劲!”助产士在一旁大声鼓励着。

沈清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却因为极度的虚弱而微微颤抖。

秦守墨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力道,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清许!清许!看着我!”他大声呼唤着,试图唤回沈清许涣散的意识,“想想我们的宝宝!想想那只凤凰!它已经涅槃了,你也要撑下去!”

沈清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神有些空洞,但当他听到“凤凰”两个字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只凤凰……他亲手绣完的凤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啊——”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哇——”

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在产房里骤然响起,像一道破开乌云的曙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绝望。

第六章

那一声啼哭,仿佛天籁,瞬间穿透了产房内凝重的空气,也穿透了秦守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助产士高高举起一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的小小婴孩,那孩子手舞足蹈,哭声嘹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助产士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秦守墨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生了……清许生了……他们有孩子了……

他立刻转回头,看向产床上的沈清许。

沈清许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虚弱地瘫软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紧紧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微弱而急促,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眼神却异常明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

他的唇边,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满足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像雨后初霁的天空,美得令人心碎。

“守墨……”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呼唤着,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真切,“我们的……宝宝……”

“是,是我们的宝宝,清许。”秦守墨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你听到了吗?他哭得多么响亮,他很健康,清许,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沈清许的笑容又深了一些,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光。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助产士将清理干净的婴儿用柔软的襁褓包裹好,抱到了沈清许的身边。

“沈先生,恭喜您,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宝宝。”

沈清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柔软的脸颊。那温热而真实的触感,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用尽了所有力气,甚至赌上了性命才换来的孩子。

他的血脉,沈家的延续,他与守墨爱情的结晶。

“他……他真小……”沈清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新奇和怜爱。

“刚出生的宝宝都这样。”秦守墨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沈清许汗湿的额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很像你,清许,尤其是眼睛。”

婴儿此刻已经停止了哭泣,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沈清许。

沈清许看着孩子,又看看秦守墨,眼中充满了幸福与满足。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就在这温馨的时刻,一旁的监护仪器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产房内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主治医生立刻冲了过来,查看仪器上的数据。

秦守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沈清许的手,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而且……黏腻。

他低头一看,只见鲜红的血液正从沈清许的身下不断涌出,很快便染红了白色的床单,那刺目的红色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痛了秦守墨的眼睛。

“产后大出血!”医生脸色骤变,语气凝重地说道,“患者凝血功能障碍,情况危急!立刻准备输血!联系血库!准备抢救!”

产房内顿时一片忙乱,护士们脚步匆匆,各种器械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濒临死亡的序曲。

“清许!清许!”秦守墨惊恐地呼唤着,他看到沈清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呼吸越来越微弱。

“守墨……”沈清许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秦守墨焦急而恐惧的脸,虚弱地笑了笑,“别……别怕……我……我没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中。

“不!清许!你不准有事!听到没有!”秦守墨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看着宝宝长大!你不准食言!”

他紧紧地抱着沈清许,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流失,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他逼疯。

“宝宝……宝宝的名字……”沈清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就叫……沈……念……秦……”

念秦……沈念秦……

秦守墨的心像被无数根针狠狠刺穿着,痛得无法呼吸。

“好,好,就叫沈念秦,我们的孩子,叫沈念秦。”他泣不成声,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清许,你撑住,求求你,撑住……”

沈清许看着秦守墨,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眷恋。他想伸出手,再摸一摸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耳边秦守墨的呼唤声也越来越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他看到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一缕微弱的晨曦正努力地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那只凤凰……它终于浴火重生,展翅高飞了……

而他,是不是也该……放手了……

“清许——!”

在秦守墨绝望的嘶吼声中,沈清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却依旧带着那抹释然而满足的微笑。

监护仪器上,代表心跳的曲线,渐渐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发出刺耳而绵长的蜂鸣声,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产房内,只剩下秦守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婴儿无知无觉的、偶尔发出的几声轻哼。

窗外,雨过天晴,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洗净的天空之上,美丽而短暂,像极了沈清许那如夏花般绚烂却倏忽即逝的一生。

第七章

时间仿佛在沈清许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凝固了。

产房内刺耳的蜂鸣声和秦守墨绝望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恸。医护人员们站在一旁,默默地低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他们见惯了生死,却依然会被这样深沉的爱与失去所触动。

秦守墨紧紧抱着沈清许渐渐冰冷的身体,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无法相信那个鲜活的、深爱着他的人,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

“清许……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能……”

然而,怀中的人却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应。那张苍白绝美的容颜上,凝固着最后一抹释然的微笑,像是在无声地安慰他,又像是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秦守墨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着,眼神空洞而绝望,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魂。

一名护士轻轻地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忍:“秦先生,请节哀……我们需要处理一下沈先生的后事……”

秦守墨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紧紧地抱着沈清许,不肯松开分毫。

“秦先生……”护士又轻声呼唤了一句。

秦守墨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与茫然。“不要……不要带走他……求求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护士的眼圈也红了,她别过头,不忍再看。主治医生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秦守墨的肩膀:“秦先生,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您还有孩子需要照顾。”

孩子……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秦守墨混沌的思绪。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被护士抱在怀里,正安静地睡着的小小婴孩。

那是他和清许的孩子,是清许用生命换来的延续。

沈念秦……

清许给他取的名字,寄托着清许对他深深的眷恋与不舍。

一股巨大的悲痛再次席卷了秦守墨,但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也油然而生。

他不能倒下,他还有孩子要照顾,他要替清许,好好地将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轻轻地、眷恋地,最后一次抚摸着沈清许冰凉的脸颊,然后,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情的、带着无尽哀思的吻。

“清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念秦,我会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多么爱他、多么了不起的父亲。”秦守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把你的苏绣技艺传给他,我会告诉他沈家的故事……我会让他……永远记住你。”

说完,他缓缓地松开了抱着沈清许的手,任由医护人员将他挚爱的人,从他怀中带走。

那一刻,秦守墨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沈清许的离去,被一同抽空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秦守墨而言,是漫长而煎熬的。

他为沈清许举办了简单的葬礼,将他安葬在了江南一个可以望见潺潺流水和青青竹林的墓园里,那是沈清许生前最喜欢的景致。

他辞去了文物修复的工作,关闭了那间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拾遗”书店,带着襁褓中的沈念秦,回到了沈清许的故居——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沈家老宅。

老宅里依旧保留着沈清许生活过的痕迹,每一件物品,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他的气息。秦守墨常常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仿佛还能看到沈清许坐在窗边刺绣的清瘦身影,听到他温言软语的呼唤。

悲伤像潮水一般,时时刻刻将他淹没。无数个夜晚,他抱着小小的念秦,在沈清许曾经睡过的床上辗转难眠,泪水浸湿了枕巾。

但他没有让自己沉溺在悲痛中太久。

因为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照顾好念秦,这个清许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新手父亲的生活是忙碌而混乱的。秦守墨学着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哄睡,每一个细节都笨拙而认真。他将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生命身上。

念秦很乖,不怎么哭闹,只是偶尔会睁着那双酷似沈清许的清澈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打量着这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神情憔悴却依旧温柔的父亲。

每当看着念秦那张与沈清许有几分相似的小脸,秦守墨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慰藉。

他会抱着念秦,坐在沈清许曾经坐过的梨花木榻上,指着墙上那幅未完成的、由他和沈清许共同绣制的凤凰图,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关于沈清许的故事。

“念秦,你看,这是你爹爹绣的凤凰……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刺绣的人……这只凤凰,是他留给你最珍贵的礼物……”

“你爹爹说,凤凰能浴火重生……他也希望你,能像凤凰一样,勇敢坚强,无所畏惧……”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秦守墨和沈念秦的身上,也洒在那幅尚未完全完成,却凝聚了无尽爱与思念的凤凰图上。

金色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正温柔地注视着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也守护着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及那份永不磨灭的传承。

岁月流转,寒来暑往。

秦守墨没有再娶,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沈念秦和沈家苏绣的传承。

他重新拾起了那些被沈清许珍藏的绣线和工具,开始笨拙地学习苏绣。他知道自己没有沈清许那样的天赋,但他愿意用余生的时间,去守护这份技艺,去完成沈清许未竟的心愿。

他会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抱着已经牙牙学语的念秦,来到沈清许的墓前,为他献上一束最新鲜的白色栀子花,那是沈清许最喜欢的花。

他会告诉沈清许,念秦又长高了多少,又学会了什么新的词语,苏绣的技艺他又掌握了多少。

他相信,清许一定在某个地方,微笑着看着他们,从未曾真正离开。

而那只未完成的凤凰,也一直静静地悬挂在沈家老宅的厅堂里,成为了秦守墨和沈念秦心中永恒的慰藉与力量的源泉。它见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预示着一份生生不息的传承,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地散发着永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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