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攻x先心病受
夕阳的金辉如同融化的蜜糖,温柔地泼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轻柔地笼罩着海边别墅的落地窗。窗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一丝几不可闻的消毒水气息。
沈墨正小心翼翼地为林逸整理着那件定制的冰蓝色礼服。礼服的面料是带有暗光的绸缎,领口、袖口和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繁复而低调的巴洛克风格花纹,每一针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这很符合林逸的艺术家身份,却也像一层华丽的枷锁,包裹着他日益脆弱的身体。
“领结稍微有点紧吗?”沈墨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指尖在触碰到林逸颈侧的皮肤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的微凉和过于明显的脉搏跳动。他的目光不敢过多停留在林逸那张即使略显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却依旧惊心动魄的脸上。
林逸微微摇头,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抬手,想帮沈墨抚平西装外套上不存在的褶皱,却在中途顿了顿,似乎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也牵动了呼吸。他顺势将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承载着一个沉甸甸的生命,也是他甜蜜的负担,更是将他推向生命边缘的根源。
“不紧,墨,”林逸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喘,却含着笑意,“很合身,很漂亮。”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那个穿着华美礼服,腹部高高隆起,脸上还罩着一层朦胧头纱的青年,陌生又熟悉。头纱是沈墨坚持要加上的,带着一种近乎迷信的祈愿,仿佛这层洁白能隔绝一切不幸。
沈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伸手轻轻覆在林逸放在腹部的手上。“你今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说的是实话,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赞美背后隐藏着多深的恐惧。林逸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在下滑,尤其是进入孕晚期后,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比上一次更艰难,心脏的负担更是沉重。医生不止一次警告过风险,但他拗不过林逸。
这个婚礼,是林逸用近乎固执的坚持换来的。
“傻瓜,”林逸仰头,用额头轻轻蹭了蹭沈墨的下巴,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小猫,“我们小时候不是说好了吗?要在海边,有好多好多黄玫瑰的地方结婚。”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想给你……也给我自己,留下最美的回忆。”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叹息,沈墨的心猛地一揪。
他知道林逸没说出口的话。留下“最后”的回忆。因为一直拒绝求婚,是怕自己这副病体拖累他;如今坚持要嫁,是因为预感到了离别,想用这场仪式,这场年少时的约定,来冲淡沈墨眼底那快要满溢出来的绝望和焦躁。
沈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弯腰,用一个极尽珍视的吻,印在林逸的额头上,隔着薄薄的头纱。“好,我们的小画家,今天,你是全世界最美的新郎。”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角落,那里放着几个看似普通的行李箱,里面是顶级急救设备。别墅外围,伪装成安保和服务人员的医疗团队早已各就各位。他祈祷这一切都用不上,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时间差不多了,”沈墨扶着林逸的手臂,力道控制得刚好,既能提供足够的支撑,又不会让对方感到被束缚,“我们该出去了,客人们都等着呢。”
林逸点了点头,依赖地靠向沈墨,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谨慎。窗外的夕阳更沉,将两人相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柔软的地毯上,也投向那片即将见证他们誓言的金色沙滩。海风送来了更浓郁的玫瑰花香,还有隐约的、属于大海的咸涩气息。一切都美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却在画布边缘,悄然浸染上了一抹不安的阴影。
海风比室内要凉一些,带着清新的咸味,轻轻拂动林逸的头纱和沈墨的衣角。沙滩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地毯,直通向一个缀满了盛开的黄玫瑰和白色纱幔的花拱。花拱下,是波光粼粼、映着落日余晖的大海。宾客不多,都是至亲好友,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祝福,也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针尖。林逸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沈墨的手臂上,但他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望向前方花拱的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光。沈墨能感觉到林逸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身体不堪重负的信号。他放慢了脚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将一种平稳的力量传递给身边的人。
“还好吗?”沈墨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林逸点点头,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些,他甚至调皮地眨了眨眼,尽管这个小动作让他喘息加重了几分。“嗯,风景真好……和你一起,更好。” 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走到花拱下,证婚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夕阳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海浪轻拍沙滩的声音成了最自然的背景音乐,黄玫瑰的香气浓郁得仿佛要将人醉倒。
交换戒指时,林逸的手指冰凉,还有些微的颤抖。沈墨握住那只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稳稳地将那枚简洁的铂金戒指套入林逸的无名指。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轮到林逸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积攒力气。拿起戒指的手有些不稳,沈墨立刻用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手肘。林逸抬眼,望进沈墨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紧张,有疼惜,有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唯独没有退缩。他笑了笑,用尽力气,清晰地念出了誓词,声音虽然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甜蜜。
“……无论顺境逆境,健康疾病,我都会爱你,珍惜你,直到……”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但很快稳住,接着说,“……生命的尽头。”
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了林逸的誓言。轮到他时,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力量和承诺:“……我会永远守护你,林逸,永远。”
当证婚人宣布他们可以亲吻彼此时,沈墨小心翼翼地掀开林逸的头纱。夕阳下,林逸的脸庞美得近乎透明,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水汽,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沾着露珠。沈墨轻轻托住他的后颈,俯身,印下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
这个吻很轻,带着无尽的珍视,生怕一用力就会碰碎这件易碎的珍宝。林逸闭上眼睛,感受着熟悉的温暖气息,嘴角满足地上扬。周围响起了稀疏而真挚的掌声。
仪式顺利完成了。沈墨扶着林逸,让他慢慢转身,面向大海和落日。金色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出温暖的光边,海风吹拂,黄色的玫瑰花瓣被风卷起,如同金色的雨点,在他们周围飞舞、飘落。
林逸靠在沈墨怀里,看着眼前壮丽的景色,轻轻叹息:“真美啊……”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但也意味着支撑他的那股精神力量正在减弱。
沈墨搂紧了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他知道,最艰难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他对着林逸的耳边低语:“累了吗?我们去旁边休息一下?”
林逸却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雀跃:“不,墨……我想跳舞。” 他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们的第一支舞。”
沈墨的心跳漏了一拍。跳舞?以林逸现在的状况,连站立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更何况是跳舞。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对上林逸那双亮晶晶、充满恳求和憧憬的眼睛,拒绝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眼神,纯粹、干净,带着艺术家独有的执着。他怎么忍心在今天,在这样的时刻,拒绝他唯一的愿望?
“好,” 沈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静,“我们跳舞。” 他朝着不远处的乐队轻轻示意,悠扬的、缓慢的华尔兹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流水般倾泻而出,是他们曾经一起挑选的曲子。
沈墨伸出手,林逸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沈墨小心地环住林逸的腰,感受着礼服下那不正常的纤细和腹部的坚硬隆起。他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将林逸半拥在怀里。
林逸顺从地将头靠在了沈墨的肩窝,这个姿势能让他稍微节省些力气,也能更好地隐藏自己可能出现的疲态。他的呼吸拂过沈墨的颈侧,带着温热,却也浅得让沈墨心惊。
他们随着音乐,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沈墨抱着林逸,在原地轻轻摇晃、旋转。每一步,沈墨都走得无比谨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怀中人的身上,感受着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那心跳,隔着几层衣料,依旧能感觉到它的挣扎和脆弱。
夕阳最后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洁白的地毯和金色的沙滩上,缠绵而缱绻。飞舞的玫瑰花瓣偶尔落在他们的发间、肩上,又被海风温柔吹走。空气中只剩下舒缓的音乐、海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
林逸闭着眼睛,脸上漾着满足而宁静的微笑,仿佛沉浸在一个绝美的梦境里。他很少有这样完全放松的时刻,疾病和孕期的负担像无形的枷锁,日夜折磨着他。但此刻,在沈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熟悉的旋律,感受着海风和花香,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暂时退去了。
“墨……” 林逸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浓浓的鼻音,不是撒娇,而是身体虚弱的体现,“你知道吗?”
“嗯?” 沈墨低头,鼻尖蹭过林逸柔软的发丝,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林逸微微仰起脸,眼眸湿润,却亮得惊人,他凝视着沈墨近在咫尺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话音刚落,他的笑容还凝固在嘴角,眼中那惊人的光亮却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
一直紧紧靠在沈墨肩上的头,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沉沉地垂了下来。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瞬间坠入了冰窖。他感觉到怀里的人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逸!林逸!” 沈墨的声音陡然变调,充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林逸完全抱在怀里,低头去看他的脸。
林逸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更是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音乐声、海浪声、宾客的惊呼声,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沈墨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骤然失去生息的人,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狂跳、却又冰冷刺骨的心脏。
“医生!快!医生!” 沈墨嘶吼出声,抱着林逸的手臂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
一直候在不远处的急救团队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原本温馨浪漫的婚礼现场,瞬间被冰冷的器械声和急促的指令声所取代。
混乱如同打翻的颜料盘,瞬间倾覆了这片金色的沙滩。宾客的惊呼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那悠扬的华尔兹戛然而止,留下刺耳的寂静,随即被急促的奔跑声和医疗器械拖动的声音撕裂。
“让开!快让开!” 急救医生和护士推开了围拢上来的宾客,动作迅速而专业。
沈墨被迫松开了怀抱,看着林逸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铺着无菌单的担架上,就在那缀满黄玫瑰的花拱旁边。冰蓝色的礼服被解开,露出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胸膛和那个依旧高高隆起的腹部。氧气面罩扣在了林逸的脸上,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上皮肤,发出持续而绝望的长音——心跳停止。
“准备除颤!” 医生冷静地发出指令,护士立刻开始充电。
“逸……林逸……” 沈墨跪在一旁,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被护士轻轻挡开。“先生,请您冷静一点,给我们空间。”
冷静?他怎么可能冷静!几秒钟前,这个人还在他怀里,说着最动人的情话,眼中是全世界最美的光。而现在,他像一个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安静地躺在那里,任由冰冷的仪器在他身上运作。那句“最幸福的时刻”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的神经。
“离体!” 医生喊道,按下除颤按钮。
林逸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没有任何改变。
“继续胸外按压!” 医生一边按压,一边快速下达指令,“肾上腺素,准备!”
沈墨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逸苍白的脸,看着医生一下下用力按压着他的胸口,仿佛每一次按压都砸在自己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血液在血管里冻结。世界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眼前这残酷的一幕和耳边单调的心肺复苏指令声。
第二次除颤,依旧无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平面,只留下天边一抹凄艳的血色余晖,映照着这混乱而绝望的场景。黄玫瑰的花瓣还在随风飘落,落在担架上,落在冰冷的器械上,落在沈墨沾满沙子的礼服裤腿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讽刺。
他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只用了林逸说完一句话的时间。
“第三次准备!” 医生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他在心里疯狂地祈祷,向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神明祈求,用他的一切去交换,只要林逸能回来,只要他能睁开眼睛……
“离体!”
又是一次猛烈的电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死亡的直线,终于,极其微弱地,开始波动起来。断断续续,却真实存在。
“恢复自主心跳了!” 护士惊喜地喊道。
沈墨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只能用手撑住沙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还未平复,新的危机接踵而至。
“病人有宫缩!情况不好,可能是早产!” 负责检查林逸腹部的护士急促地报告。刚刚恢复微弱心跳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生产的负荷。
“立刻转运!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 主治医生当机立断。
担架被迅速抬起,朝着早已在隐蔽处待命的救护车冲去。各种仪器发出急促的警报声,红蓝交替的灯光刺破了海边的夜色。
沈墨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跟了上去。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笔挺的银灰色礼服,胸口别着的精致黄玫瑰胸花已经歪斜,沾上了沙粒。他就这样,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紧紧跟随着那辆载着他全部希望和恐惧的救护车,冲破了海边别墅精心布置的浪漫场景,朝着未知的、充满荆棘的未来奔去。
救护车呼啸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婚礼现场和目瞪口呆的宾客。
数十分钟后,医院。
急救室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冰冷无情的眼睛,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沈墨就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外,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见证了极致幸福与极致绝望的礼服,头发凌乱,脸上混合着泪痕、沙粒和无措的苍白。他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的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他一会儿想起林逸靠在他肩头满足的微笑,一会儿又闪过他骤然垂下的头和苍白如纸的脸。从天堂到地狱,再到此刻悬崖边缘的等待,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站在这扇隔绝了生死的门前,茫然地等待着,不知里面将会传来怎样的命运判决。
时间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了一条粘稠、沉重的丝线,缠绕在沈墨的心脏上,越收越紧,几乎令他窒息。急救室门顶那盏刺目的红灯,是他此刻视野里唯一的焦点,像一个不祥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他背靠着冰冷、泛着消毒水气味的墙壁,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这初夏的夜晚并不寒凉,医院的空调也开得适中。是恐惧,是那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寒意。
银灰色的礼服外套早已皱得不成样子,袖口沾染了刚才在沙滩上急救时留下的污渍,甚至可能还有林逸……他不敢想下去。胸前那朵本该象征幸福的黄玫瑰,花瓣已经枯萎蜷曲,无力地垂着。他抬手,想把它摘掉,指尖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是徒劳地碰了碰那柔软而冰凉的花瓣。
走廊里偶尔有护士推着仪器车匆匆走过,轮子压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惨白的光管投下冰冷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映在光洁得反光的地砖上。这和几小时前夕阳下的金色沙滩,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精心构筑的美梦,一个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林逸苍白的脸、紧闭的眼睛、骤然垂下的头,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与不久前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满足的微笑、那句“最幸福的时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而痛苦的对比。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犹豫,不是没有劝阻过。林逸的身体状况,他比谁都清楚。每一次孕检,医生的表情都凝重一分;每一次林逸强撑着对他微笑,说“我没事”,他心里的不安就加深一层。是他,被林逸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打动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也渴望抓住这根看似甜蜜的稻草,来抵御那早已预感到的、灭顶的绝望。
是他太自私了吗?如果他当初更坚决地反对,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幕?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用力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些想法,但徒劳无功。
他想起小时候,林逸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却总爱拉着他在画板前,描绘着他们想象中的婚礼,海边,黄昏,还有数不尽的黄玫瑰。那时候的林逸,眼睛亮亮的,说:“墨,以后我们结婚,一定要这样,好不好?” 他当时笑着点头,以为那只是童言无忌,却没想到成了林逸一生执念。
林逸是那么热爱生命,热爱阳光,热爱色彩,可命运偏偏给了他一副残破的躯壳。他用尽全力燃烧自己,想要抓住每一缕光,留下最绚烂的痕迹。而自己,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是他的守护者,却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可能的终点。
“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声响,每一声都像锤子敲打在沈墨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林逸的心跳怎么样了?孩子呢?那个他们期待又恐惧的小生命,现在还好吗?早产,对于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林逸来说,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脑中盘旋,每一个都足以将他彻底击垮。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等待着宣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浸透了煎熬。沈墨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和眼中不断积聚的红丝,证明他还活着,还在绝望地等待着。
墙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礼服布料,不断侵蚀着沈墨的体温。他已经站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久?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但他不敢坐下,仿佛一坐下就会彻底崩溃。
每一次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他的心脏都会骤然收紧,目光死死锁住声音的来源,期待又恐惧。但每一次,都不是为他而来的消息。希望燃起又破灭,反复的拉扯让他的神经濒临断裂。
他开始回想更多细节。林逸最近是不是比平时更嗜睡了?他是不是总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偷偷调整呼吸?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所以才那么急切地想要完成这场婚礼?
是啊,他怎么会没注意到呢?林逸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疲惫,他强撑着描绘婚礼细节时过于明亮的眼神,他夜里辗转反侧时极力压抑的咳嗽声……他都注意到了,却选择了相信林逸口中的“我很好”,选择了沉溺在即将到来的婚礼所带来的虚幻喜悦中。
他甚至记得,在决定举办婚礼后,林逸有好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歉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他当时以为那只是婚前紧张和对未来的憧憬,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诀别前的挣扎!
“是我……都是我的错……” 沈墨痛苦地低喃,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如果不是他默许了林逸的任性,如果他能更早地意识到林逸的真实意图,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一切?是不是就能让林逸安安稳稳地等到孩子出生?
就在他被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淹没时——
“吱呀——”
那扇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急救室大门,终于打开了。
刺眼的白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疲惫,眼神凝重。
沈墨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抬起头,踉跄着冲了过去,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医生!他怎么样?林逸……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湿、带着深深倦容的脸。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皱巴巴礼服、面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的男人,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严肃:
“沈先生,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暂时稳住了林先生的生命体征。”
“暂时……稳住了?” 沈墨抓住了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什么意思?”
“林先生本身就有严重的心脏基础病,这次怀孕对他的心肺功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刚才的心脏骤停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情况依然非常危急。” 医生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像千斤重担,“他出现了严重的早产迹象,为了保住他和孩子的性命,我们紧急进行了剖腹产手术。”
“孩子……” 沈墨的嘴唇颤抖着,“孩子呢?”
“是个男孩,” 医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可以称之为安慰的表情,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因为是极早产儿,体重很轻,呼吸系统发育不全,一出生就立即送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进行抢救和支持治疗。目前……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未来几天是关键期,变数很大。”
暂时平稳……变数很大……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扎进沈墨的心里。他想问林逸,那个他最爱的人,那个用生命在和他完成这场婚礼的人。
“那……林逸呢?他手术……”
医生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无比凝重:“手术过程中,林先生的心脏多次出现问题,失血量也很大。虽然手术完成了,但他目前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心肺功能极不稳定,需要依靠呼吸机和多种药物维持。我们已经将他转入了心脏重症监护室(CICU)。”
深度昏迷……心肺功能极不稳定……呼吸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墨的胸口。他后退了一步,身体晃了晃,伸手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得救了,他们都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一个在CICU深度昏迷,依靠机器维持生命;一个在NICU挣扎求生,未来充满未知。
这算是什么样的“活着”?
所谓的“暂时稳住”,根本不是脱离危险,而是意味着,这场生死搏斗,才刚刚开始。而他,作为唯一的守护者,穿着这身滑稽的礼服,站在这冰冷的走廊里,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漫长、黑暗、且不知尽头的战役。
沈墨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聚焦,但眼前的世界依旧像隔了一层水雾。医生的话语如同遥远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听清了,却又好像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暂时稳住……深度昏迷……呼吸机……NICU……CICU……
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钝痛。那身原本象征着幸福和承诺的礼服,此刻像是沉重的戏服,包裹着一个在悲剧中扮演主角的小丑。
“我……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终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
医生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林先生刚转入CICU,情况还不稳定,探视时间有严格限制,而且您需要穿隔离衣。孩子在NICU,那边也是一样。您想先……”
先看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沈墨的心脏。一个是与他相爱多年、用生命为他完成这场婚礼的爱人;一个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却一出生就面临生死考验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该如何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刺得他肺腑生疼。“先……先去看林逸。”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决定。林逸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约定才走到这一步的。他必须先确认,他还在,哪怕只是躺在那里,依靠着机器。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叫来一位护士,低声交代了几句。护士带着沈墨去更换隔离衣、消毒。繁琐的程序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在机械地执行指令。
穿上淡蓝色的隔离衣,戴上帽子和口罩,沈墨跟随着护士,穿过长长的、安静得令人心悸的走廊,来到心脏重症监护室(CICU)的门前。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护士为他打开了门,一股更浓郁的药水味和机器运转的低鸣声扑面而来。
然后,他看到了林逸。
他就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被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线包围着。脸上扣着呼吸机面罩,看不清表情,只有苍白的皮肤和紧闭的双眼。纤细的手臂上扎着好几条输液管,连接着不同的药袋。床边的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各种波形和数字,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那声音此刻不再是生命的象征,而是维持生命的冰冷证据。
沈墨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他不敢再靠近。
这就是他的林逸。那个几小时前还穿着华美礼服,依偎在他怀里微笑的林逸;那个才华横溢、热爱生活的画家;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叫他“墨哥哥”的少年。
现在,他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里,生命系于那些冰冷的机器和管线之上。那身冰蓝色的礼服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宽大的、毫无生气的病号服。腹部微微隆起的地方,现在覆盖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能看到一丝血迹渗出。
沈墨慢慢地走近,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他站在床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林逸的轮廓,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林逸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只有几毫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颤抖着。他怕惊扰了他,更怕感受到那不正常的冰凉。
“逸……” 沈墨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他知道道歉是多么苍白无力,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是他答应了这场婚礼,是他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是他……让林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呼吸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规律地起伏着林逸毫无生气的胸膛。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机器的声音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脆弱。
沈墨就那样站着,弯着腰,凝视着林逸沉睡(或者说昏迷)的脸庞,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他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淡蓝色的隔离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林逸还在等着他,那个刚来到这个世界就面临严峻考验的孩子,也需要他。
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深深地看了林逸最后一眼,将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牢牢记住。然后,他转身,对一直安静等候在一旁的护士低声说:“谢谢,我想……去看看孩子。”
离开CICU,脱下隔离衣,每一步都像是从泥沼中拔出。刚才在林逸病床前强撑起来的镇定,在转身的瞬间几乎崩塌。他靠在走廊的墙上,闭上眼睛,用力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和剧烈的心痛。
接下来,他要去面对另一个战场,那个属于他和林逸的孩子,那个在风雨飘摇中降临的小生命。
从CICU到NICU的路程并不算长,但沈墨感觉自己像是跋涉了几个世纪。每一步都沉重,每一步都伴随着内心的挣扎和恐惧。CICU的氛围是凝重而压抑的,充满了与死神搏斗的紧张感;而越靠近NICU,空气似乎变得不同,依旧是消毒水的味道,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于微小生命的肃静。
NICU的门禁更加严格。沈墨再次经历了一遍比之前更彻底的消毒流程,换上新的隔离衣、帽子、口罩,甚至连鞋子都套上了鞋套。每一个步骤都在提醒他,他即将进入一个极度脆弱、需要极致呵护的世界。
隔着玻璃墙,他已经能看到一排排保温箱,像是一个个小小的、透明的堡垒,守护着里面脆弱的生命。护士们穿着同样颜色的隔离衣,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动作轻柔而专注。
一位护士认出了他,轻声引导他来到一个保温箱前。
“沈先生,这是您的宝宝。”
沈墨的呼吸瞬间屏住,他缓缓低下头,看向那个小小的、透明的箱子。
他的儿子。
他那么小,小得超乎想象。皮肤是半透明的粉红色,薄得似乎能看到血管。四肢纤细得像小鸟的翅膀,蜷缩着。眼睛紧紧闭着,脸上还戴着一个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呼吸辅助装置。身上贴着各种监测电极,细细的管子从鼻腔、手臂甚至肚脐(脐带静脉置管)连接到旁边的仪器上。
这就是他和林逸的孩子。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看着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小生命,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酸涩和柔软的情感瞬间भर满了胸腔。这和他刚才在CICU看到林逸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不同,这是一种带着怜惜、惊叹和本能父爱的复杂情感。
他注意到,保温箱旁的监护仪上,代表心跳和血氧饱和度的数字虽然在正常值的低限徘徊,但相对稳定,没有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宝宝的小胸脯随着呼吸辅助装置的节奏,有着极其微弱但规律的起伏。甚至在他凝视的时候,那只比他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他还好吗?” 沈墨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生怕惊扰了这个小小的生命。
旁边的护士温和地回答:“宝宝很顽强。虽然是极早产,体重也只有三斤多一点,肺部发育还不成熟,需要呼吸支持,但目前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比起刚送来时,他的血氧饱和度稳定了一些,对治疗的反应也还不错。当然,未来几天仍然是关键期,需要密切观察。”
“还算平稳……稳定了一些……” 这几个字,在此刻的沈墨听来,不啻于天籁。虽然依旧伴随着“关键期”和“密切观察”的警告,但这微弱的好转迹象,就像是透过厚重乌云缝隙洒下的一缕微光,给了他一丝喘息的空间,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希望。
沈墨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保温箱的玻璃,小心翼翼地、虚虚地描摹着宝宝小小的轮廓。他那么想抱抱他,感受他的温度,但现在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
他想起了林逸。林逸是那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即使知道风险,也从未放弃过。他常常抚摸着肚子,温柔地和宝宝说话,给他描绘未来的蓝图。如果林逸现在醒着,看到他们的孩子虽然弱小却在努力地活着,他该有多么激动,多么欣慰?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不能垮。为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爱人,为了保温箱里这个需要他守护的小生命,他必须坚强起来。
“宝宝……” 沈墨对着保温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承诺,“爸爸在这里。爸爸会一直陪着你,等你妈妈醒来,我们一起带你回家。”
他知道前路漫漫,布满荆棘。林逸的康复,孩子的成长,每一个都是巨大的挑战。但他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空气中微弱的希望吸入肺腑。然后,他挺直了背,眼中虽然依旧难掩悲伤和疲惫,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决心。他需要去处理后续的事情,需要和医生沟通治疗方案,需要安排好一切,成为他们父子俩最坚实的依靠。
他再次看了一眼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在心里,然后转身,步伐虽然依旧沉重,却比来时多了一分坚定,朝着NICU外走去。
夜还很长,但至少,他看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走出NICU那道厚重的门,仿佛从一个需要屏息凝神的微观世界回到了冰冷严酷的现实。隔离衣被脱下,身上那件皱巴巴、沾着沙土和不明污渍的银灰色礼服再次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刺眼和不合时宜。
沈墨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肺部依旧刺痛,但这一次,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那个小小保温箱的暖意。那份相对平稳的生命体征,是此刻支撑他没有彻底垮掉的唯一支柱。
他需要冷静下来,需要思考,需要行动。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屏幕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信息——大概是因为在婚礼现场,信号不好,或者是因为来医院后,他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根本无暇顾及。但现在,他必须面对现实。
林逸的父母…… 他们定居在国外,因为身体原因未能亲自参加婚礼,只约定了视频连线。这个噩耗,他该如何告知?还有公司那边堆积如山的事情……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刚才在急救室门口和他对话的主治医生。
“沈先生,” 医生看到他还穿着礼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语气依旧专业而沉稳,“我正好要找您。关于林先生和宝宝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我们需要详细沟通一下,也需要您签署一些文件。”
沈墨点了点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好,您说。”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吧。” 医生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家属等候室。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快步跑了过来,是沈墨的特助张弛。“沈总!” 张弛看到沈墨的样子,尤其是那身狼狈的礼服,眼圈瞬间就红了,“我刚到…… 外面…… 婚礼那边……”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况,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老张,” 沈墨的声音沙哑,带着极度的疲惫,“你来得正好。”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帮我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送过来。还有,帮我订附近酒店的房间,长期。” 他知道,从今天起,医院就是他的家了。
“是,沈总,我马上去办!” 张弛强忍着情绪,立刻转身去执行。
沈墨深吸一口气,对医生说:“医生,我们谈吧。”
在家属等候室里,医生详细解释了林逸目前的情况:心脏骤停后的脑部缺氧风险、心功能衰竭的程度、使用呼吸机和药物维持的必要性、以及深度昏迷可能持续的时间和预后……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刀子,割在沈墨心上,但他强迫自己听着,记着,偶尔提出关键问题。关于先天性心脏病和哮喘对目前状况的影响,医生也做了说明,这无疑让本就复杂的局面雪上加霜。
接着,医生又谈到了宝宝的情况:极早产儿面临的呼吸窘迫综合征、喂养不耐受、感染风险、神经系统发育监测等等。虽然目前“相对平稳,但未来几周甚至几个月,都充满了挑战和不确定性。
一份又一份的知情同意书摆在沈墨面前,每一份都罗列着可能的风险和并发症,看得他指尖发凉。但他没有犹豫,拿起笔,用颤抖却坚定的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不仅是林逸的丈夫,这个新生儿的父亲,更是他们两人生命的决策者和守护者。这份责任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也给了他一种悲壮的力量。
谈话结束,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先生,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您也要保重身体,这是一场持久战。”
送走医生,沈墨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等候室里。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
张弛很快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沈墨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双眼通红、满脸憔悴的自己,陌生得可怕。他脱下那件见证了人生极致悲欢的礼服,换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
他需要打那个电话了。
他走到走廊尽头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拨通了那个熟悉的、远在重洋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听到林逸母亲温柔含笑的声音问“墨墨,婚礼怎么样了?逸宝还好吗?”,沈墨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
他靠着墙壁,身体慢慢滑坐到地上,握着电话的手剧烈颤抖,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将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一切,用最艰难的词句,告知了电话那头瞬间陷入死寂和悲痛的亲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通话的,只记得电话挂断时,耳边是林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父强作镇定的安排行程的声音。
挂了电话,沈墨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他允许自己软弱了这几分钟,让压抑的痛苦和恐惧找到了一个短暂的出口。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尽管那坚定中浸满了悲伤。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朝着CICU和NICU的方向望了一眼。
夜还未过去,战斗才刚刚开始。他不能倒下。为了林逸,为了孩子,他必须站在这里,守在这里,直到黎明的到来,无论那黎明多么遥远。
墙角的阴影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浓重,走廊里的灯光也显得愈发惨白。沈墨靠墙坐着,双腿伸直,却丝毫感觉不到放松。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而僵硬酸痛,但精神上的煎熬远远超过了肉体的不适。
他不敢闭眼太久,生怕一闭上,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或者被更汹涌的噩梦吞噬。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林母在电话那头崩溃的哭声,和他自己无力而嘶哑的安慰。挂断电话后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窒息。
张弛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和一瓶矿泉水。“沈总,” 他蹲下身,将东西递过去,“喝点水吧。林先生父母那边,已经订了最快的回国航班,预计明天下午能到。”
沈墨接过水,拧开瓶盖,机械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公司那边……”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沙哑,“重要的会议先推迟,日常事务你和副总先处理。有任何需要我决策的,整理好发邮件给我。”
“好的,沈总,您放心。” 张弛看着老板憔悴的样子,心里难受,却也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酒店房间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医院对面,您随时可以过去休息一下。”
沈墨摇了摇头。“我不走。”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CICU紧闭的大门,“我就在这里等。”
张弛没再劝,只是默默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是陪伴,也是随时待命。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偶尔有护士推着车经过,轮子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沈墨靠着墙,试图闭目养神,但意识却始终紧绷着。林逸苍白的脸、宝宝脆弱的身影、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林逸怀孕后身体逐渐衰弱的种种细节,每一次呼吸困难后的强颜欢笑,每一次孕检后故作轻松的安慰……每一个被他忽略或选择性忽视的信号,此刻都变成了噬心的悔恨。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了一丝微弱的、灰蒙蒙的光线。夜色正在悄然褪去,新的一天,在医院这种几乎感觉不到日夜更替的地方,也以它自己的方式降临了。护士们开始交接班,脚步声和低语声稍微多了起来。
一位刚接班的护士走到沈墨面前,核对了信息后,轻声告知:“沈先生,林先生夜里情况没有太大变化,生命体征维持在昨天的水平,各项指标还在严密监测中。”
没有变化。不好不坏,却也意味着没有好转。沈墨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
天色渐亮,NICU也迎来了短暂的早晨探视时间。沈墨再次穿上隔离衣,走进了那个充满希望又令人心碎的地方。
他来到宝宝的保温箱前。小家伙依旧安静地睡着,呼吸辅助装置还在工作,身上的管线也没有减少。但沈墨敏锐地发现,今天宝宝的肤色似乎比昨晚稍微红润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半透明粉色。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字,似乎也比昨晚稳定在了一个稍高一点的数值上。
这些极其细微的变化,落在沈墨眼里,却像是巨大的鼓舞。他知道这并不代表脱离危险,但至少证明,这个小生命在努力,在抗争。
他伸出手指,隔着保温箱的玻璃,轻轻触碰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气息。
“宝宝,我是爸爸。” 他低声说,声音比昨晚沉稳了一些,“你要加油。妈妈也在努力,我们都在等你。”
他知道孩子听不懂,但他需要说出来,既是给孩子打气,也是给自己力量。他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到走廊,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这和ICU病房里终年不变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弛已经买来了简单的早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沈总,吃点东西吧。”
沈墨看了一眼那份还冒着热气的三明治和牛奶,胃里没有任何食欲,只有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但他知道,他必须吃。他需要体力,需要清醒的头脑,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他拿起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如同嚼蜡般,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吃完早餐,他重新坐回那个冰冷的椅子上,目光投向CICU和NICU的方向。新的一天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焦虑和可能的坏消息也随之而来。林逸父母即将抵达,他需要向他们交代情况,安抚他们的情绪;公司的事务虽然暂时交托,但重担依然在他肩上。
漫长的一天,就这样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充满了未知和沉重。但他已经没有了昨夜的惊惶失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打磨后的沉静和决心。他不知道这条路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尽头是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但他会一直走下去,守在这里,直到他和林逸约定的那个未来,能够以某种形式,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
清晨的医院走廊,随着日光的增强,逐渐褪去了夜晚的死寂,开始有了人声和活动的气息。但对沈墨而言,周围环境的变化几乎毫无意义。他的世界,被无形地压缩在了CICU和NICU这两扇门之间。
他向CICU的护士站询问了林逸最新的情况。得到的答复与夜里无异:“林先生生命体征暂时平稳,血压和心率依靠药物维持在目标范围。呼吸机参数没有调整。今天会安排脑电图检查,评估一下大脑功能。”
脑电图……评估大脑功能……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块投入沈墨的心湖,激起一阵不安的涟漪。心脏骤停后的缺氧时间,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能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这是他一直悬着心,却又不敢深思的问题。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声音干涩。
上午的NICU探视时间,沈墨再次全副武装地走了进去。他径直来到那个小小的保温箱前,目光紧紧锁住里面那个脆弱的身影。
今天的宝宝似乎又比昨天好了一点点。至少在沈墨看来是这样。他觉得宝宝的呼吸似乎没有那么急促了(虽然呼吸辅助装置仍在工作),小脸上的皮肤也好像更有光泽了一些。一位负责照顾宝宝的护士注意到了他的凝视,走过来轻声说:“沈先生,宝宝今天情况还可以。我们尝试通过鼻饲管给他喂了0.5毫升的母乳库的初乳,他没有出现明显的腹胀或呕吐,这是个好迹象。他的血氧饱和度也比昨天更稳定一些。”
0.5毫升……如此微小的剂量,却是这个小生命迈出的重要一步。沈墨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由衷地说。他看到宝宝的小手动了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存在。他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了点,低语道:“宝宝真棒,要继续加油。”
离开NICU,沈墨接到了主治医师团队的电话,约他去办公室谈话。这次谈话比昨晚更加深入,也更加残酷。医生们摊开了林逸的病历和最新的检查报告,详细分析了心功能受损的程度、肺部感染的风险、以及持续昏迷的各种可能性。关于脑电图,医生解释说结果出来还需要时间,但要有心理准备,缺氧性脑损伤的预后往往不容乐观。
每一个专业术语,每一个风险评估,都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沈墨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冷静地听着,提出问题,理解每一个细节。他需要知道最坏的情况,才能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谈话结束后,沈墨感到一阵眩晕和脱力。他没有立刻回到走廊的长椅上,而是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医院里一处僻静的小花园。
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带着暖意。花园里有几位病人在家属的陪伴下散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青草味。这片小小的绿洲,与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墨找了个无人的长椅坐下,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他和林逸的合照。照片是几个月前拍的,那时林逸刚刚显怀,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期待,依偎在他身边笑得灿烂。沈墨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屏幕上林逸的脸,眼眶瞬间湿润。
他想起怀孕初期,林逸曾经很不安地问他:“墨,如果……如果我为了生宝宝,身体变得更差了,你会不会后悔?”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紧紧抱着林逸,信誓旦旦地说:“说什么傻话,我只要你好好地在我身边。孩子是上天的礼物,但你才是我的全世界。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一起面对”……他说了,也确实在努力这样做。可是现实却给了他们如此沉重的一击。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林逸,再想想CICU里那个被机器包围、毫无生气的身影,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直到阳光有些刺眼,直到张弛的电话打了进来。
“沈总,林先生父母乘坐的航班已经起飞了,预计下午四点左右抵达机场。我已经安排了车去接。”
“好。” 沈墨应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有些发麻的双腿。
该来的总会来。他需要整理好情绪,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可以预见的艰难会面。他需要成为所有人的支柱,即使他自己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身离开了这个短暂的避风港,重新走向那条通往CICU和NICU的、漫长而沉重的走廊。阳光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知道,他必须撑下去,为了那个还在沉睡的人,为了那个正在努力呼吸的小生命,也为了他们曾经共同描绘过的未来。
下午的时光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焦虑中缓慢流淌。沈墨大部分时间都守在CICU门外那张冰冷的长椅上,目光时不时投向紧闭的大门,心里默数着时间。林逸的父母快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两位视林逸如珍宝的老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描述林逸此刻的状况。
期间,NICU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负责宝宝的主治医生亲自过来找他,脸上带着谨慎的乐观:“沈先生,有个好消息。宝宝今天自主呼吸的时间比我们预期的要长一些,对呼吸支持的依赖程度有所降低。而且他的喂养耐受情况也很好,今天尝试增加了奶量,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虽然还需要在保温箱里继续观察和支持治疗,但他的恢复情况,可以说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真的吗?” 沈墨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亮光。这无疑是这两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虽然只是微小的进步,但对于一个极早产儿来说,每一点进步都意味着巨大的希望。“他……他真的在好转?”
“是的,他是个很努力的小家伙。” 医生微笑着点头,“当然,我们还需要继续密切监测,但目前来看,趋势是好的。我们会根据他的情况,逐步调整治疗方案。”
这个消息像一股暖流,瞬间注入了沈墨几乎干涸的心田。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他连声道谢,目送医生离开后,忍不住又走到了NICU的玻璃窗外,远远地望着那个小小的保温箱,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激动。
宝宝在努力,他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带来一丝曙光。
这份喜悦还没能持续太久,张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沈总,接到林先生父母了,正在赶来医院的路上,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
沈墨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和狼狈。他需要给林逸的父母一点信心,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欲坠。
二十分钟后,在医院大厅的入口处,沈墨看到了两个熟悉又憔悴的身影。林父是一位儒雅清瘦的老艺术家,此刻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忧虑和疲惫,眼角的皱纹比记忆中更深了。林母保养得宜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看到沈墨的瞬间,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被林父及时扶住。
“墨墨……” 林母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哭腔。
沈墨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叔叔,阿姨……”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对不起……我……”
“先别说这些,” 林父拍了拍他的手臂,强作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暴露了他的情绪,“带我们……带我们去看看逸宝。”
沈墨点了点头,引着两位老人朝着电梯走去。一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林母低声啜泣着,林父则紧抿着嘴唇,目光沉痛。沈墨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林逸目前在CICU,孩子在NICU的情况,尽量用客观冷静的语气,却依旧无法掩盖事实的残酷。
来到CICU门外,隔着厚厚的玻璃,两位老人终于看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儿子。当看到林逸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被各种仪器管线包围,脸上扣着呼吸机时,林母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捂着嘴痛哭起来,几乎要晕厥过去。林父眼圈通红,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失态,但那双看着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绝望。
“怎么会这样……我的逸宝……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母泣不成声,反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沈墨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走上前,轻轻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母,声音艰涩:“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墨墨……” 林父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打断了他,“逸宝的性子我们了解……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只是……只是我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墨,“医生怎么说?逸宝他……还有希望吗?”
沈墨将医生的话,包括脑电图检查和可能的风险,尽可能委婉但诚实地复述了一遍。他看到两位老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黯淡下去。
“那……孩子呢?” 林母哽咽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希望。
“孩子在NICU,” 沈墨立刻抓住了这个话题,试图给这绝望的气氛带来一丝慰藉,“是个男孩。虽然是早产,但今天医生说,他的情况比预期的要好,恢复得不错,很顽强。”
听到孩子的情况稍好,林母的哭声稍稍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林父也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
“我们……能去看看孩子吗?” 林父问。
沈墨点点头,带着两位老人来到NICU。经过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孙子。
当看到保温箱里那个脆弱得像个瓷娃娃的小生命时,林母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泪水中夹杂着一丝怜爱和心疼。“好小……我的小外孙……” 她隔着玻璃,用手指轻轻描摹着宝宝的轮廓,声音哽咽,“逸宝……逸宝要是能看到他该多好……”
林父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小小的、却在努力呼吸的生命,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拍了拍沈墨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力量:“墨墨,逸宝这里……还有这个孩子……就都拜托你了。我们老了,帮不上太多忙,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支持你。”
沈墨用力点头,眼眶发热。“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林逸和宝宝,我不会放弃的。”
这一刻,面对着病床上昏迷的爱人,保温箱里脆弱的孩子,以及悲痛欲绝的岳父母,沈墨感到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但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他不能垮,为了所有爱他和林逸的人,他必须成为最坚强的那个。
夜幕再次降临,医院的走廊恢复了宁静。沈墨安顿好林逸的父母在附近的酒店住下,自己则再次回到了那张冰冷的长椅上。宝宝的好消息给了他一丝慰藉,但林逸的情况依旧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沈墨的生活被一种固定的、令人窒息的节奏切割成碎片。清晨,他会先去CICU,隔着玻璃或在短暂的探视时间内,对着依旧沉睡的林逸说几句话,告诉他外面天气的变化,告诉他宝宝又有了哪些小进步,告诉他父母都很好,让他不要担心。林逸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呼吸机轻微的嘶鸣声作为背景音。
然后,他会去NICU。这里成了他灰色生活中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地方。宝宝的情况确实在一天天好转,虽然依旧离不开保温箱和各种监测,但呼吸支持的需求在逐渐减少,体重也在缓慢增长。护士们甚至开始教沈墨如何进行“袋鼠式护理”——在严格的消毒和保暖措施下,将宝宝小心翼翼地抱出来,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父亲的心跳和体温。
第一次将那小小、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时,沈墨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融化了。宝宝那么轻,那么软,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偶尔会动一下,仿佛在做着甜美的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那一刻,所有的疲惫、焦虑和绝望似乎都暂时退散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几乎让他落泪的父爱和责任感。他会抱着宝宝,轻声哼唱着林逸以前喜欢的歌谣,告诉他妈妈有多么爱他,爸爸会一直守护他们。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沈墨都在处理各种事务。公司的紧急文件通过张弛传递过来,他需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审阅、签字。林逸父母那边,他每天都会去酒店看望,告知林逸和宝宝的最新情况,安抚他们的情绪,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情感上的支撑,尽管这种支撑往往伴随着更深的、共同的忧虑。
他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多数夜晚,他还是选择睡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或者在张弛坚持下,去对面酒店房间里短暂地合眼几个小时,但睡眠质量极差,总是被各种噩梦惊醒。镜子里的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疲惫中,依然透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执拗光芒。
终于,林逸的脑电图结果出来了。
主治医生在办公室里,将那份布满了复杂波形图的报告放在沈墨面前。医生的表情凝重,语气也比之前更加沉重。
“沈先生,脑电图的结果……不太理想。” 医生指着报告上的异常波形,“结果显示,林先生的大脑活动存在广泛性的慢波,提示大脑功能受到了比较严重的影响。这符合我们之前担心的缺氧性脑损伤的特征。”
沈墨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最坏的可能性之一被证实,那种打击依旧是毁灭性的。“……这……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这意味着,” 医生斟酌着词句,试图用最不伤人的方式解释,“林先生苏醒的可能性……比较低。即使能够苏醒,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比如认知障碍、运动功能障碍等等。当然,大脑的恢复是一个复杂且漫长的过程,奇迹也并非不可能发生,但我们必须基于目前的检查结果,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沈墨的指尖冰凉,他死死盯着那份报告,仿佛想从那些扭曲的线条中找出一点点希望,但看到的只有绝望。
林逸……那个才华横溢、热爱生活的林逸,那个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林逸,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即使醒来,也可能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林逸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的心脏。他感觉喉咙发紧,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医生看着他煞白的脸色,递过一杯水:“沈先生,您还好吗?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您需要坚强。”
沈墨没有接水,他只是用力闭上眼睛,将头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他没能忍住,低沉而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他为林逸描绘的未来,那个等他醒来,带着宝宝一起回家,重新开始生活的画面,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却已经恢复了近乎麻木的平静。“医生,”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是什么?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请不要放弃,用最好的药物,最好的设备,只要能让他有一线生机,我们都愿意尝试。”
医生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坚定,点了点头:“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我们会继续维持他的生命体征稳定,加强营养支持,进行神经促醒治疗和康复训练的早期介入。只是……您也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
长期治疗……沈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可能是一场耗尽心力、财力,且看不到尽头的战争。
走出医生办公室,沈墨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冰冷,脚步虚浮。他没有立刻回CICU,也没有去NICU寻找慰藉。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个毁灭性的消息。
他再次来到了那个小花园。阳光依旧明媚,鸟儿依旧在枝头鸣叫,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坐在长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宝宝的好转曾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但现在,林逸渺茫的苏醒希望,像一块巨石压垮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林逸的父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还在保温箱里努力长大的孩子。
他该怎么告诉宝宝,他的另一个父亲,可能再也无法抱他、亲他,无法看着他长大了?
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吞噬。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甚至第一次,有了一丝想要放弃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强行掐灭。
他想起了林逸在婚礼上,靠在他肩头说的那句“最幸福的时刻”。想起了林逸怀孕时,抚摸着肚子时温柔的眼神。想起了保温箱里,宝宝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
他不能放弃。
即使希望渺茫,即使前路黑暗,他也要走下去。为了林逸残存的生命,为了那个需要他的孩子,为了他们之间那份刻骨铭心的爱。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合照依旧笑得灿烂。他用指腹轻轻拂过林逸的脸,低声承诺,仿佛在对照片里的人说,也仿佛在对自己说:
“逸,别怕。无论多久,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宝宝,我会等你。你一定要……撑下去。”
说完,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却不再动摇的步伐,朝着病房楼走去。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悲壮的坚韧。
做出决定是一回事,真正执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沈墨站在林逸父母下榻的酒店房间门口,抬起的手在门铃按钮前悬停了许久,才终于按了下去。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擂鼓,沉重而压抑。
开门的是林父。老人这几日也憔悴了不少,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看到沈墨,勉强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墨墨来了。”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窗帘拉着大半。林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林逸小时候的照片,默默地流泪。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期盼,这让沈墨更加难以开口。
沈墨走了进去,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叔叔,阿姨,” 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直视他们的眼睛,“今天……医生找我谈了林逸的脑电图结果。”
林母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毯上,她紧张地抓住林父的手臂。林父的身体也瞬间绷紧了:“结果……怎么样?”
沈墨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疼痛。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医生的话,从“广泛性慢波”到“大脑功能受到严重影响”,再到“苏醒可能性比较低”和“可能留下严重后遗症”。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碎着两位老人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母压抑不住的、越来越响亮的抽泣声。林父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不可能……我的逸宝……” 林母猛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医生一定是搞错了!他那么年轻,那么好……他怎么会醒不过来……他答应过我要好好的……” 她语无伦次,情绪彻底崩溃,挣脱开丈夫的手,扑到沈墨面前,抓住他的手臂,“墨墨,你告诉阿姨,医生是骗人的,对不对?逸宝会醒的,他一定会醒的!”
沈墨的心像被狠狠撕裂开来。他扶住林母颤抖的肩膀,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声音哽咽,却不得不残忍地陈述事实:“阿姨……对不起……这是目前……最权威的检查结果……但是……但是医生也说了,奇迹并非不可能……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希望?还有什么希望?” 林父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他瘫倒在沙发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这位一向坚韧的老人,此刻也难掩巨大的悲痛,眼泪无声地滑落。
看着两位老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沈墨的心如同被凌迟。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默默地陪着,承受着这份共同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许久,林母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无力的啜泣。林父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沈墨,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碾压后的疲惫:“那……接下来怎么办?”
“医生建议继续治疗,” 沈墨强打起精神,将后续的治疗方案,包括神经促醒和康复介入等,尽可能清晰地解释了一遍,“我会请最好的专家团队来会诊。无论花费多少,无论需要多久,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林逸。”
他顿了顿,补充道:“叔叔,阿姨,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宝宝还在努力。他今天情况又好了一些,已经可以尝试自己呼吸更长时间了。他是林逸生命的延续,也是我们坚持下去的希望。为了宝宝,为了林逸可能感知到的那份牵挂,我们……我们必须撑下去。”
提到宝宝,林母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悲伤中透出一丝复杂的光芒。林父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决然:“好……墨墨,我们听你的。逸宝……就拜托你了。”
沈墨用力点头,喉咙哽咽:“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他在酒店房间里陪了两位老人很久,直到他们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与他的内心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回到医院,他没有立刻去CICU,而是先去了NICU。隔着玻璃,他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睡在保温箱里,胸口规律地起伏着。护士告诉他,宝宝今天又长了几克,生命体征一直很稳定。
看着那个小小的、正在努力生长的生命,沈墨心中那片被绝望笼罩的黑暗,似乎又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是的,他不能倒下。即使前路漫漫,荆棘丛生,希望渺茫如星辰,他也要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爱与责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为了那个沉睡的爱人,为了这个初生的希望,他将在这里,筑起一道最坚固的防线,等待,或者说,创造可能出现的奇迹。
夜深人静,他再次回到那张冰冷的长椅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流泪,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交替望向CICU和NICU的方向,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
日子在一种沉重而单调的循环中向前滚动。沈墨几乎是以医院为家,穿梭于CICU的凝重、NICU的微光以及与医生团队无休止的沟通会议之间。林逸的父母在最初的巨大悲痛后,也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每日轮流来医院陪伴,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坐在CICU外,或者去NICU看看那个凝聚了他们全部希望的小孙子。
宝宝一天比一天强壮。他逐渐脱离了呼吸辅助,虽然还需要在保温箱里精心呵护,但已经可以用小奶瓶自己吮吸了。护士们都说他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小家伙,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林逸的影子。每次抱着宝宝进行“袋鼠式护理”时,感受着那温软的小身体和规律的心跳,是沈墨唯一能感到慰藉的时刻。他给宝宝取名叫“沈念逸”,寄托着他自己对林逸无尽的思念。
然而,这份来自新生儿的微弱希望,却无法驱散笼罩在CICU上空的阴霾。
林逸的情况,在维持了一段看似平稳的“平台期”后,开始出现了微妙却不容忽视的恶化。最初是反复出现的肺部感染,尽管使用了最高级别的抗生素,效果却越来越差,呼吸机参数不得不一再调高。接着,他的肾功能开始衰竭,皮肤泛起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医生不得不开始进行持续的血液透析。监护仪上的数字波动越来越频繁,心率和血压常常需要紧急调整药物剂量才能勉强维持。
每一次病情波动,都像是一场小型的风暴,席卷着所有人的心。沈墨守在CICU外的时间越来越长,眼底的红血丝从未消退,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崩断。他一遍遍地看着医生提供的各种检查报告,那些他已经能看懂大半的医学术语和曲线图,无一不在指向一个残酷的方向。
神经科的专家团队进行了多次会诊和复查。重复的脑电图依旧是弥漫性的慢波,甚至比之前更差;脑部CT和MRI显示出明显的脑萎缩迹象;各种神经刺激,包括疼痛刺激,林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有意义的反应,只有一些本能的、无意识的肢体抽搐。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主治医生团队,包括心脏科、神经科和重症监护科的主任,共同约见了沈墨和林逸的父母。
会议室的气氛异常凝重。主治医生将最新的检查报告和评估结果放在桌上,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
“沈先生,林先生,林太太,” 主任医师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经过这段时间的全力救治和反复评估,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林先生的大脑因为长时间缺氧,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广泛性的严重损伤。根据目前所有的临床证据和检查结果判断,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这四个字像宣判一样落下,击碎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林母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林父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皱纹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沈墨坐在那里,身体僵直,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听到医生继续说下去,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他目前所有的生命体征,包括呼吸和心跳,完全依赖呼吸机和大量的血管活性药物维持。肾脏功能已经衰竭,需要持续透析。身体对感染的抵抗力也几乎为零…… 从医学角度来看,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延长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存活时间,而无法逆转大脑的死亡进程,也无法改善他的任何生存质量。这在医学伦理上,我们称之为‘无效医疗’。”
医生停顿了一下,给了他们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说出了那个最沉重的话题:“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林先生的法定配偶,您有权做出决定……是否继续目前的生命支持治疗。也就是说……是否选择撤除呼吸机和其他维持设备,让他……平静、有尊严地离开。”
撤除呼吸机……Unplug……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沈墨的脑海中炸开。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医生,声音嘶哑,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愤怒和绝望:“你们……你们说什么?!放弃?!你们让我放弃他?!”
“沈先生,请您冷静。” 医生试图安抚,“这不是放弃,而是……在确认了医学上已经没有任何挽回希望之后,尊重病人的尊严,避免让他承受更多无意义的痛苦……”
“痛苦?!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痛苦!” 沈墨激动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哪怕只是靠着机器!他就还活着!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亲手拔掉他的管子?!你们让我怎么做得到?!”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小小的会议室里焦躁地踱步,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低吼。一直以来强撑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无法接受,那个曾经鲜活、温暖、充满爱意的林逸,如今只剩下被机器维持的躯壳;他更无法接受,由自己来亲手终结这最后的、哪怕是虚假的“存活”。
林父林母早已泣不成声。林父站起身,走到沈墨身边,将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声音哽咽:“墨墨……我们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但是……医生说得也许是对的……我们不能让逸宝……这样毫无尊严地……被机器绑着……”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 沈墨猛地甩开林父的手,眼神涣散,充满了疯狂的拒绝,“我不信!我不接受!你们都是骗我的!”
他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会议室,撞开走廊上的人,不顾一切地狂奔。他不能再待在医院里了,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和绝望判决的地方,让他窒息。他需要逃离,逃离那些冰冷的机器,逃离那些同情又残忍的目光,逃离那个让他做出弑爱决定的可怕现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医院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址的。当他用颤抖的手打开家门,看到那个熟悉的、充满了林逸气息的客厅时,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裂。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画架上还放着林逸未完成的画作,沙发上随意搭着他喜欢的薄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充满了林逸的温柔和爱意。
沈墨踉跄着走到沙发前,扑倒在上面,将脸深深埋进那柔软的、带着熟悉气味的薄毯里,终于放声痛哭出来。那种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悲恸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将他淹没。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绝望、无助,仿佛要将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干。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嗓子嘶哑,力气耗尽,他才渐渐停了下来,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客厅角落那个林逸常用的画箱。那是林逸最宝贝的东西之一,里面放着他珍藏的画笔和颜料。鬼使神差地,沈墨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去,打开了那个画箱。
他只是想找寻一些林逸留下的痕迹,寻找一点点慰藉。他手指颤抖地拂过那些熟悉的画笔,拿起一块林逸常用的调色板,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颜料。
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画箱底部一个不寻常的凸起。他拨开那些杂物,发现下面压着一个封好的、厚厚的信封。
信封是淡米色的,上面没有署名,只用林逸那熟悉的、清隽秀逸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My Heart.”
沈墨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颤抖着拿起那个信封,指尖冰凉。
是林逸留下的。
信封的边缘有些微微磨损,似乎被摩挲过许多次。那两个字,“My Heart”,如同林逸平日里温柔的呢喃,带着他独特的温度和气息,却在此刻重重地烙印在沈墨的心上,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几乎不敢打开。他害怕里面是诀别,害怕是林逸早已预料到结局的安排,害怕那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又无法抗拒,这是林逸留下的,是他爱人最后的声音,他必须听。
沈墨拿着信,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窗外是他们一起打理过的小花园,此刻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洒落在那些熟悉的植物上,一切都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冷。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得几乎不受控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那细微的、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里面是好几张信纸,写满了林逸那清秀而略带随性的字迹。沈墨展开第一页,熟悉的墨水香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味,扑面而来,瞬间击中了他最脆弱的神经。
“墨墨:”
开头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称呼。沈墨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下面的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大概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或者……是以一种你我都不愿意的方式‘存在’着。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也请原谅我,或许给你留下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负担。”
“从决定要留下宝宝,决定要举办那场婚礼开始,我就知道,我可能是在向上天透支我所剩无几的时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每一次呼吸的艰难,每一次心悸的恐慌,都在提醒我,离别的脚步或许已经很近了。但我太贪心了,墨墨。我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贪恋我们年少时那个不切实际的约定,贪恋……能给你留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一个在你未来孤单的日子里,能代替我陪伴你、温暖你的小生命。”
沈墨读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他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涌上的哽咽。原来,林逸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任性,不是不懂事,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在为他安排后路。
信纸上有些地方的字迹略微模糊,像是被水滴晕染过,或许是林逸写信时也曾落泪。
“你总说我傻,说我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其实不是的,墨。正是因为太爱这个世界,太爱你,太爱我们未出世的宝宝,我才想用尽全力,抓住最后的光。婚礼那天,如果我能靠在你肩头跳舞,看着夕阳,感受着你的心跳,我想那一刻,我会真的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死而无憾。那真的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墨墨,我知道你有多爱我,有多么不愿意放手。如果我只是睡着了,请你一定要等我,无论多久。但如果……如果医生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的大脑不再是我,只是一个被机器维持着的空壳……请你,答应我,不要那样留着我。”
读到这里,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林逸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我希望你记忆里的我,永远是那个在画板前眉飞色舞的我,那个依偎在你怀里撒娇的我,那个穿着礼服、对你说‘我愿意’的我。而不是一个插满管子,毫无生机,只能给你带来无尽痛苦和拖累的躯壳。爱不是占有,更不是用冰冷的机器将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禁锢在世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放手,让我有尊严地离开,才是你对我最深沉、最温柔的爱。”
“这很难,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但是墨墨,请你相信,那也是我最真实的心愿。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幸福,我早已满足。遇见你,爱上你,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信的最后几页,写满了对宝宝的期待和嘱托。林逸想象着宝宝会长得像谁,会有怎样的性格,他叮嘱沈墨要教宝宝画画,要告诉宝宝妈妈有多么爱他,要带着宝宝去看海,去看他们约定好要去的所有地方。字里行间,充满了为人父的温柔和无法亲自陪伴的遗憾。
“……最后,我的爱人,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爱,带着宝宝,勇敢地、幸福地活下去。不要沉溺在悲伤里太久,去找寻新的阳光。允许自己悲伤,但不要让悲伤定义你的人生。我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化作吹过你耳边的风,化作宝宝眼中闪耀的光芒,永远守护着你。”
“永远爱你的,逸。”
信纸从沈墨颤抖的手中滑落,散落在地毯上。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玻璃窗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将脸深深埋在双臂之间,发出压抑而绝望的痛哭声。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遗书,这是林逸用尽生命最后的光和热,为他铺就的一条退路,是他以最温柔的方式,给予他最残忍的解脱和最深沉的嘱托。
他明白了林逸坚持婚礼的真正用意,明白了林逸眼中那些复杂情绪的含义,更明白了林逸那份超越生死的、深沉到极致的爱。
林逸不希望他被一个没有希望的躯壳永远束缚,不希望他的人生在无尽的等待和消耗中黯淡下去。他用自己的方式,给了沈墨“放手”的勇气和理由——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
沈墨的心碎了,碎得彻底,痛得无以复加。但他知道,他必须尊重林逸的意愿。做出那个决定依旧如同剜心之痛,但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自面对冰冷的医学判决,而是怀抱着爱人最后、最温柔的嘱托。
他蜷缩在地板上,像个受伤的孩子,任由悲伤将自己淹没。窗外的最后一丝夕阳隐去,夜色如同温柔的绸缎,轻轻覆盖下来,包裹住这个破碎的灵魂。
他知道,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份沉重的爱意,需要时间去积攒做出那个决定的勇气。但林逸的信,像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烛火,在他心中最黑暗的角落,点亮了一丝方向。
他要为了林逸,为了宝宝,为了他们之间这份永恒的爱,做出那个最艰难,也最正确的选择。
那个夜晚,沈墨没有回医院。他就守在空荡荡的家里,守着林逸留下的气息和那封字字泣血的信。他没有开灯,任由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他将散落的信纸一张张拾起,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按照顺序叠好,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每一次阅读,都像是将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切割,痛得他浑身痉挛,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信纸,与林逸曾经落下的泪痕融为一体。
他时而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那个林逸常用的薄毯,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残留的温暖;时而走到画架前,指尖拂过画布上未完成的色彩,想象着林逸作画时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时而又会站在婴儿房门口,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婴儿床和早已准备好的小衣服,心如刀绞。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悲伤、悔恨、不舍、以及对林逸那份深沉爱意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反复撕扯着他的灵魂。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有绝望和抗拒。林逸的信,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门,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痛苦,却也充满了爱的放手。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窗帘缝隙时,沈墨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因为一夜未眠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茬更明显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但他的眼神,却多了一种异常的平静,一种被巨大悲伤洗礼过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死寂的决心。
他仔细地将林逸的信收好,贴身放在胸前的口袋里,仿佛那里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然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家,回到了那个他既恐惧又必须面对的地方——医院。
他没有先去CICU。他先去了NICU。
经过消毒和隔离,他走到了林念墨的保温箱前。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小小的身体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类似满足的哼唧声。护士微笑着告诉沈墨,宝宝今天体重又增加了,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很快就可以考虑从保温箱里出来了。
沈墨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他按照护士的指导,小心翼翼地将林念墨抱进怀里,进行“袋鼠式护理”。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与CICU里那个冰冷沉寂的身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抱着孩子,走到窗边,低头看着那张与林逸有几分相似的小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沉痛:“念念……爸爸在这里……你妈妈……他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他顿了顿,喉咙哽咽,“他是个很勇敢、很温柔的人……他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怀里的小生命似乎听懂了什么,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沈墨胸前的衣襟。这个小小的、依赖的动作,给了沈墨巨大的力量。他轻轻拍着宝宝的背,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和希望。
在NICU待了很久,直到探视时间快要结束,沈墨才恋恋不舍地将林念墨放回保温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走向了CICU。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找到了林逸的父母。两位老人一夜未眠,眼睛红肿,神情憔悴。看到沈墨,他们的眼神充满了询问和担忧。
沈墨将他们带到一间无人的小会客室,关上门。他从胸前的口袋里,郑重地取出了那封信。
“叔叔,阿姨,”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这是……林逸离开家之前,留给我的信。我想……你们也应该看看。”
他将信递给了林父。两位老人颤抖着手,凑在一起,逐字逐句地读着。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他们越来越急促、悲伤的呼吸声。当读到林逸关于“放手”的嘱托时,林母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林父也老泪纵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沈墨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们。他知道,这封信对他们来说,同样是残酷的,却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们知道了这是林逸自己的意愿,是儿子对父母和爱人最后的、最温柔的体贴。
许久,林父才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着沈墨,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释然:“原来……原来逸宝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傻孩子……总是这样……”他擦了擦眼泪,看向沈墨,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沉痛,“墨墨……苦了你了……做出这个决定……”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沈墨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这是林逸的愿望。我们……我们应该尊重他。”
林母也渐渐止住了哭泣,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墨:“墨墨……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逸宝……我们会……我们会尊重逸宝的选择……”
在巨大的悲伤中,他们达成了一种沉痛的共识。这不是放弃,而是遵循爱人的遗愿,是成全他最后的尊严和温柔。
随后,沈墨独自一人走进了CICU。
病房里依旧是冰冷的仪器声。林逸安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毫无生气。沈墨走到床边,坐下,第一次,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逸那只没有扎针的手。入手是一片冰凉,没有丝毫温度和反应。
沈墨将林逸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他低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
“逸,” 他低声说,声音轻柔得像叹息,“我看到你的信了……对不起……现在才看到……”
“你说得对,我的傻瓜……你怎么总是这么傻……把所有痛苦都自己扛着……”
“我知道你希望我放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才是解脱……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大的温柔……”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可是……真的好难啊……逸……放开你的手……真的……像要了我的命一样……”
他静静地握着林逸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完全依赖药物维持的脉搏,低声诉说着这些天来的思念、痛苦和挣扎,告诉他宝宝很健康,很像他,告诉他父母都很好,很想他。他说了很久很久,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护士进来提醒。
离开病房前,沈墨俯身,在林逸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尽温柔缠绵的吻,隔着呼吸面罩,他低声承诺:“逸,别怕。我会陪着你,走完这最后一程。然后……我会带着我们的念念,好好活下去,连同你的份一起。”
走出CICU,沈墨找到了主治医生。
“医生,”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神里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烬,“我们……家属商量过了。我们决定……尊重病人的意愿……撤除生命支持。”
医生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理解和沉痛,点了点头:“好的,沈先生。我们会安排时间,让您和家人有充分的时间……告别。具体的时间和流程,我们会和您详细沟通。”
沈墨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决定已经做出。接下来,就是等待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那将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永恒的告别。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极其缓慢而沉重的河流。医院同意为林逸安排一个相对安静的单间病房,进行最后的告别和撤管程序。病房布置得很简洁,撤掉了大部分冰冷的医疗器械,只保留了必要的监护和维持设备,以及那台维持着林逸呼吸的机器。
林逸的父母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他们轮流握着儿子的手,低声说着话,回忆着他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沈墨则在处理一些必要的后事安排,联系殡仪服务,通知极少数需要告知的亲友,每一项都像是在用钝刀割自己的肉,但他必须做。
他也花了很多时间在NICU。宝宝林念墨似乎能感受到什么,这几天格外乖巧,吮吸奶瓶也更有力气了。沈墨抱着他,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热的生命力,心中既有慰藉,又有更深的刺痛。他一遍遍地告诉宝宝关于他妈妈的故事,声音温柔,眼神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他知道,这是林逸留给他最宝贵的礼物,也是他必须坚强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撤管的时间定在了第三天的下午。
那一天,天气意外地晴朗,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驱不散房间里弥漫的沉重悲伤。
林逸的父母换上了深色的衣服,眼睛红肿,但神情已经从最初的崩溃转为一种麻木的平静。张弛也来了,代表着那些关心着他们的朋友,默默地站在角落,眼圈通红。
沈墨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他仔细地为林逸擦拭了脸颊和双手,又将他额前微乱的头发理顺。他凝视着林逸苍白而平静的睡颜,仿佛想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底。这张脸,他爱了这么多年,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清晰描绘,却即将要永远告别。
他先让林逸的父母单独和儿子告别。两位老人握着林逸的手,泣不成声,一遍遍地叮嘱他“下辈子一定要健健康康”,“不要再那么傻了”,最后在沈墨和张弛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病房,在门外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病房里只剩下沈墨和林逸。
寂静无声,只有呼吸机规律的、机械的送气声,那声音曾是维持生命的希望,此刻却成了即将被终结的倒计时。
沈墨俯下身,轻轻握住林逸的手,将脸颊贴在上面。那只手依旧冰凉,没有任何回应。
“逸,”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时间……快到了。”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画室里,你把颜料弄了我一身,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还有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那场无聊的文艺片,结果两个人都睡着了……”
“我们一起去海边写生,你说将来要在海边办婚礼,要有好多好多的黄玫瑰……”
他低声诉说着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从青涩的少年时光,到相濡以沫的成年岁月,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他的声音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林逸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你给我留的信,我都看了……我的傻瓜……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自己安排好……”
“你说放手才是对我最深的爱……可是逸……这真的……太痛了……”
“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我会照顾好念念,把他抚养长大,告诉他你有多么爱他。我会……我会努力好好活下去,带着你的爱,带着我们的回忆……”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最后几乎说不下去,只能紧紧握着林逸的手,将脸埋在床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却也带着一种履行承诺的决绝。他最后一次俯身,在林逸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缠绵,却带着永诀意味的吻。
“再见了,我的爱人。”
他直起身,朝着门外等候的医生和护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动作轻柔而肃穆。沈墨选择留下来,他要亲眼看着林逸,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就像他信里希望的那样。他紧紧握着林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护士首先停止了那些维持血压和心率的药物输注。然后,医生走到了呼吸机的控制面板前,看向沈墨,用眼神做最后的确认。
沈墨闭上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
医生按下了停止按钮。
呼吸机那规律的送气声戛然而止。病房里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
沈墨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屏幕。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在失去了药物和呼吸支持后,开始变得缓慢、微弱,波形越来越平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沈墨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条曲线一起,一点点沉寂下去。他握着林逸的手,能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正在消失……
终于,屏幕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没有任何起伏的横线,伴随着一声低沉而绵长的警报音,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那一刻,沈墨感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了。巨大的空洞感和失重感瞬间将他吞噬。他松开手,看着林逸那张彻底失去所有生命迹象、平静得近乎安详的脸,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做到了,他遵循了林逸的意愿,给了他最后的尊严和安宁。
可是,他的逸宝,那个鲜活、温暖、爱了他这么多年的逸宝,也真真正正地,永远地离开了他。
医生上前,确认了死亡时间,然后和护士一起,安静地退出了病房,留下沈墨独自面对这死寂的告别。
沈墨俯下身,将头靠在林逸已经失去温度的胸口,仿佛还能听到那早已停止的心跳。他伸出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如同抱着他破碎的世界。
“逸……我的逸……” 他一遍遍地低喃着爱人的名字,声音破碎,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哀恸。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都变得僵硬麻木,沈墨才缓缓地松开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逸安详的睡颜,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
门外,林逸的父母早已哭倒在张弛的怀里。看到沈墨出来,他们抬起泪眼,眼神空洞而悲伤。
沈墨走到他们面前,声音嘶哑地说了句:“结束了。”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NICU里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
念念,爸爸还在。
沈墨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熟悉的消毒水味,眼前是刺眼的白色天花板。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然后,记忆如同潮水般凶猛地回灌——CICU外焦灼的等待,医生冰冷的宣判,林逸留下的信,那间安静的病房,停止跳动的心电图,以及……林逸冰冷的身体。
心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坐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得使不上力气。
“沈总!您醒了!” 守在一旁的张弛立刻上前扶住他,脸上满是担忧,“您别急着起来,您因为悲伤过度和体力透支晕倒了,医生让您好好休息。”
沈墨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手上还扎着输液管。“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快一天了,沈总。” 张弛低声回答,“林先生的……后事,我和叔叔阿姨暂时先处理着,您放心……”
林先生的后事……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墨的心里。他闭上眼睛,痛苦地靠回枕头上。他逃避不了,那个他最爱的人,真的已经化作了冰冷的骨灰,或者即将化作。
“叔叔阿姨呢?” 他哑声问。
“他们……在酒店休息,昨晚我送他们回去的,他们也需要时间缓缓……” 张弛看着沈墨苍白如纸的脸色,不忍再说下去,“沈总,您……节哀。”
节哀。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承载着生命中最沉重的告别。沈墨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任由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容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疲惫。林逸走了,带着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和光芒,只留下他和这个冰冷、灰暗的世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念念……
想到林念墨,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片死寂的灰烬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跳动。他挣扎着想要拔掉手上的输液管:“我要去看念念……”
“沈总,您身体还没恢复……” 张弛试图阻止。
“我要去。” 沈墨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透出一股近乎偏执的坚定。念念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拗不过他,张弛只好叫来医生。医生检查后,确认他只是过度虚弱和情绪激动导致的晕厥,嘱咐了几句注意休息,便同意他拔掉输液管,但在张弛的搀扶下活动。
沈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NICU。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虚弱,但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在驱动着他。
再次穿上隔离衣,走进那个熟悉的地方。护士看到他来,脸上露出既同情又欣慰的表情,轻声告诉他:“沈先生,宝宝今天特别乖,刚刚吃完奶睡着了。哦对了,他今天可以从保温箱里出来了,转到普通的新生儿观察床了。”
可以离开保温箱了!这意味着念念的身体状况又迈进了一大步。沈墨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他来到那张小小的婴儿床前。没有了保温箱的阻隔,他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林念墨熟睡的脸庞。小家伙的脸颊比之前圆润了一些,皮肤粉嫩,呼吸均匀而平稳,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他看起来那么健康,那么有生命力,与这个充斥着悲伤和死亡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来了最强大的慰藉。
沈墨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宝宝温热、柔软的脸颊。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念念……” 沈墨低声呼唤,声音哽咽,“爸爸来了……”
他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近宝宝,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汲取着这份生命的暖意。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找到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林逸走了,但他也留下了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是林逸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他不能倒下,他要为了念念,为了完成林逸最后的嘱托,坚强地活下去。
他在婴儿床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护士提醒他该让宝宝好好休息了。离开NICU时,沈墨的脚步依旧沉重,但眼神中的空洞似乎被填补了一些,多了一丝为人父的责任和温柔。
接下来几天,沈墨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和林逸的父母一起,为林逸操办了后事。葬礼简单而肃穆,只有最亲近的几位亲友参加。看着林逸含笑的照片摆放在那里,听着亲友们低声的啜泣和安慰,沈墨的心一次次被撕裂,但他始终挺直了脊背,没有再在外人面前失态。他知道,林逸不希望看到他沉溺悲伤的样子。
葬礼结束后,林逸的父母决定暂时留下来,帮忙照顾孩子,也想离儿子“近”一些。沈墨没有拒绝,他知道,相互扶持,或许是度过这段最艰难时期的唯一方式。
生活还是要继续,尽管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沈墨开始逐步恢复处理公司事务,尽管效率很低,但他需要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也需要为他和念念的未来打下基础。他每天都会去NICU看望念念,抱着他,给他唱歌,和他说话,仿佛在对着林逸倾诉。
夜晚,他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林逸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只剩下无处不在的回忆和那封被他珍藏起来的信。他常常会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发呆,或者翻看以前的照片和视频,泪水总是不自觉地流下来。悲伤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他强行压抑在了心底最深处,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反复啃噬着他。
他知道,愈合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痊愈。但他必须向前走,为了那个在NICU里一天天长大的小生命,为了兑现对爱人最后的承诺。他要带着林逸的爱,带着他们的念念,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