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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小国皇帝x江南士族皇后
currypiggie 2025-05-08

西北小国皇帝x江南士族皇后

北朔的深冬,滴水成冰。凝香苑的主殿内却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旺旺的,角落里鎏金瑞兽香炉吐着袅袅暖烟,混着淡淡的药息,弥漫在空气里。

苏辞月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暖炕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只露出半截清瘦的臂膀和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他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呼吸有些轻浅,胸口随着气息微微起伏。腹部高高隆起,将寝衣撑出一个惊人的弧度,他一只手无意识地覆在上面,仿佛在安抚,又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殿内安静得只听见炭火偶尔哔啵的轻响,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声。

“主子,”贴身侍女云坠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他,“外面雪下得紧了些,太医院的刘太医刚遣人来说,今日的风寒气比前几日更烈,嘱咐您千万仔细,切莫受了寒。”

苏辞月缓缓睁开眼,眸光似蒙着一层水汽,清冽却带着倦意。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棂,糊窗的明纸被风雪敲打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腊梅……”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有些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可是开了?”

云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道:“回主子,是开了。今儿一早,奴婢去取早膳时,瞧见苑子角落那几株御赐的腊梅,枝头上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苞,有几朵已经迎着雪绽开了,香气清得很。”

苏辞月闻言,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丝微光。他眼神亮了亮,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被风雪模糊了的世界,像是透过漫天风雪,看到了江南家中的梅林。那是他从未在北国见过的,雪中的腊梅。

“我想……”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去看看。”

云坠脸色微变,连忙劝道:“主子!这可使不得!外面天寒地冻的,您如今身子重,又畏寒,万一动了胎气或是染了风寒,那……”

“无妨,”苏辞月打断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韧,“就看一眼。”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赫连焽会多么紧张。可那来自故乡、又承载着那人深沉心意的花,在这苦寒之地傲雪绽放,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处景致。那是一种慰藉,一种念想,一种……近乎执念的渴望。

正说着,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气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涌了进来。赫连焽一身玄色常服,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沫,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一进门,目光便牢牢锁在暖炕上的人身上,见他醒着,眉宇间的冷厉瞬间柔和下来。

“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他几步走到炕边,自然地伸手探了探苏辞月的手,触手一片温凉,不禁微微蹙眉,又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陛下回来了。”苏辞月微微弯了弯唇角,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浅淡的笑意,“臣还好。”

赫连焽嗯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过一旁欲言又止的云坠,又看向苏辞月那双带着期盼的清澈眼眸,心中了然。他沉默片刻,才沉声问:“想去看腊梅?”

苏辞月没有否认,只轻轻点了点头,覆在腹部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行。”赫连焽几乎是立刻回绝,语气不容商量,“外面风雪太大,你受不住。”

苏辞月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像流星划过夜空,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他没有争辩,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更显得那张脸脆弱易碎。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地龙燃烧和风雪呼啸的声音交织。

赫连焽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知道苏辞月的心结,知道他对江南的眷恋,更知道那几株腊梅是他亲口允诺、费尽心思移栽过来的。他看着苏辞月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希望与恐惧,终究还是无法拒绝那双写满渴望的眼睛。

“……罢了。”赫连焽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只许在廊下看一会儿,不许走远,更不许吹风。”

苏辞月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比窗外的雪光还要明亮几分。他用力点了点头,唇边的笑意真实了许多:“好。”

赫连焽无奈地摇摇头,亲自起身去取挂在衣架上的那件厚厚的雪白狐裘大氅。大氅是取了最柔软的整张狐腹皮毛制成,里里外外都暖和无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辞月坐起身,替他披上内层的锦缎棉袄,又将那件几乎能将人完全裹住的大氅给他穿上,仔细地系好领口的风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

整个过程,苏辞月都乖顺地配合着,只是略微活动便有些喘,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赫连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动作越发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走吧。”一切准备妥当,赫连焽将苏辞月打横抱起,稳稳地抱在怀里。苏辞月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带着风雪气息却异常温暖的胸膛。

赫连焽抱着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殿门。门外,是漫天风雪,和一个等待已久的、属于江南,也属于他们的冬日约定。

殿门缓缓开启,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即使被赫连焽紧紧护在怀中,苏辞月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他怀里又偎了偎。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与殿内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激得他肺腑一阵紧缩,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冷?”赫连焽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明显的担忧。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裹得更严实,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所有的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苏辞月轻轻摇了摇头,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缓了口气,轻声道:“不……还好。”

赫连焽没有再多言,只是抱着他,踩着宫人早已清扫干净、铺上厚毡的石径,一步一步,格外缓慢而沉稳地走向连接主殿与凝香苑深处的抄手游廊。

雪下得正紧,簌簌地落在琉璃瓦上,落在枯枝上,也落在赫连焽的发间和肩头。天地间一片苍茫洁白,唯有宫灯在风雪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苏辞月微微侧过头,从赫连焽的臂弯间望出去,视线所及,皆是厚厚的积雪,屋檐下甚至挂起了长短不一的冰棱。这是江南绝难见到的凛冽景象。

他的呼吸依旧有些不稳,心口微微发闷,但看着这苍茫雪景,看着抱着他的人坚毅的侧脸,心中却奇异地平静下来。远嫁北国,背井离乡,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只要这个人还在身边,这份严寒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终于,他们抵达了抄手游廊。游廊雕梁画栋,虽是露天,但有顶遮蔽,廊柱间挂着厚厚的毡帘挡风,比直接暴露在风雪中要暖和不少。赫连焽并没有立刻将他放下,而是抱着他走到一处视野最好、也最避风的位置。

“看吧。”他低声道,目光却始终紧锁着怀中人的脸,留意着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苏辞月的视线越过廊柱,投向苑中那一角。

就在那片皑皑白雪之中,几株虬曲的枝干顽强地挺立着,枝头点缀着簇簇金黄。细小的花瓣在风雪中微微颤抖,沾着晶莹的雪绒,像是被精心雕琢的玉石。一股清冽幽远的冷香,似有若无地穿过风雪,钻入鼻息,带着江南故土的气息,又糅合了北国寒冬的凛然。

雪中腊梅……

他真的看到了。

苏辞月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些,清澈的眸子里映着那抹雪中的亮色,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他看得有些痴了,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喜、怀念、感伤与欣慰的复杂神情,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极致的脆弱。

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白气。胸口的憋闷感似乎因激动而加重了些,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赫连焽立刻察觉到了。他轻轻拍抚着苏辞月的后背,动作轻柔而安抚。“慢些呼吸,别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只是几株花而已,不值得你如此费神。”

话虽如此,他看着苏辞月脸上那难得一见的鲜活光彩,心中却涌起一股满足感。为了这一刻,再多的担忧和辛苦,似乎都值得了。可随即,更深的忧虑又攫住了他。苏辞月的每一次呼吸不畅,每一次蹙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苏辞月靠在他的怀里,努力平复着呼吸。他抬起一只手,隔着厚厚的手套,轻轻指向那腊梅的方向,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笑意:“陛下……你看,它开了……开得真好……”

“嗯,开得很好。”赫连焽应着,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的脸,“你喜欢就好。”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廊外的梅枝上,也悄无声息地落在廊檐下这对相依的身影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风雪声,清冽的梅香,和他怀中人轻浅却珍贵的呼吸。

苏辞月微微仰着头,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雪中的点点金黄上。江南的腊梅,总是开在湿冷的冬雨里,带着水汽的氤氲,是温婉清雅的。可眼前的腊梅,却是在这般酷烈严寒、漫天飞雪中怒放,花瓣边缘甚至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坚韧与孤勇。

像极了……他自己,也像极了他们这段跨越山河的感情。

一丝极淡的笑意在他唇边绽开,转瞬即逝,如同雪地里的微光。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江南上元夜,灯火璀璨,人潮涌动,那个异族装束、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是如何笨拙地为他赢得了一盏走马灯,灯上绘着的,恰是几枝寒梅。

那时,他怎会想到,自己会为了这个人,远赴千里冰封的北国,于风雪中,看他为自己栽下的故乡之花?

心头涌起万千思绪,激荡之下,胸口的窒闷感越发清晰。他忍不住又轻咳了两声,虽然极力压抑,但那细微的震动还是牵扯到了腹部,引得腹中胎儿不安地动了一下。

这动静,紧贴着他的赫连焽感受得一清二楚。他环在苏辞月腰腹上的手臂微微一僵,心也跟着揪紧了。他低下头,看到苏辞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唇色也愈发浅淡,额角沁出的细汗在寒气中几乎要结成冰。

“够了。”赫连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断了苏辞月的凝望,“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回去。”

苏辞月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方才那阵心悸气短让他明白,赫连焽的担忧并非多余。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将脸重新埋进赫连焽温暖的胸膛,不再去看那诱人的雪梅。

赫连焽不再耽搁,抱着他转身,步伐比来时更快了几分,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稳。风雪似乎更大了,打在赫连焽的背上、肩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辞月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将他完全护在了风雪之外。

他闭上眼,感受着赫连焽沉稳的心跳和身上传来的热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风雪和皮革的气息,却奇异地令人安心。方才赏梅的激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袭来的疲惫。

回到温暖如春的主殿,殿门在身后合上,将风雪与寒冷彻底隔绝。赫连焽径直走到暖炕边,小心翼翼地将苏辞月放回柔软的垫子上,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碰碎了什么。

“觉得怎么样?胸口还闷吗?”赫连焽半跪在炕边,一面替他解开厚重的大氅,一面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伸手轻轻拭去他额角的冷汗。

苏辞月缓了好一阵,呼吸才稍稍平顺了些。“好多了……”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满足的倦意,“谢谢你,陛下。”

赫连焽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他腕间的脉搏。脉象依旧虚浮,但尚算平稳,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拉过锦被,仔细地盖在苏辞月身上,只露出那张清丽却难掩病容的脸。

“以后不许再任性了。”赫连焽的声音低沉,带着后怕的严厉,但眼底深处却是化不开的疼惜,“想要什么,告诉我就好,不必自己冒险。”

苏辞月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知道他是真的担心了,乖顺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赫连焽这才起身,吩咐守在一旁的云坠:“去端参汤来,要温热的。”

“是。”云坠连忙应声退下。

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哔啵声。赫连焽没有离开,就坐在炕边的矮凳上,静静地守着苏辞月,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风雪都挡在他的世界之外。苏辞月闭着眼,感受着这无声的守护,唇角带着一抹安心的浅笑,渐渐沉入了疲惫的睡梦中。窗外,雪依然在下,而这殿内,却是一片被严密守护着的、温暖的宁静。

苏辞月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境纷杂,一会儿是江南烟雨蒙蒙的梅林,一会儿又是北国凛冽刺骨的风雪。他似乎总是在奔跑,想要抓住什么,却总是差一点点,心口那熟悉的窒闷感如影随形,即使在梦中也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浅眠中挣脱出来,缓缓睁开眼。殿内光线柔和,香炉里续上了新的香饼,暖意融融。他微微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酸软,尤其是腰背,像是要断开一般。

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醒了?别乱动。”

是赫连焽的声音,低沉而熟悉。

苏辞月侧过头,看见赫连焽果然还守在炕边,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奏章,似乎是在批阅,但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见他醒来,赫连焽便随手将奏章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阿焽……”苏辞月下意识地唤出了这个亲昵的称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倦意,“你没去处理政务吗?”

听到这声“阿焽”,赫连焽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紧绷的下颌线条也似乎松弛了几分。他摇摇头:“不急,没什么要紧事。”他伸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苏辞月略显苍白的脸颊,“睡得好吗?我看你方才似乎蹙着眉。”

苏辞月勉强笑了笑,没有细说梦境,只道:“还好,就是腰有些酸得厉害。”他试着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要侧躺,但笨重的身子让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变得格外费力。

赫连焽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腰背,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侧卧姿势,又拿过一个柔软的素色锦缎靠枕垫在他的腰后。

“这样会不会好些?”他柔声问。

“嗯……”苏辞月轻轻吁了口气,靠在枕上,紧绷的腰背肌肉似乎放松了一些,“好多了。”他顿了顿,抬手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动静,“他今日……好像格外闹腾些。”尤其是在他刚才梦魇不安的时候,腹中的胎动似乎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赫连焽也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隔着一层寝衣,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细微却有力的胎动。每一次生命的搏动,都让他的心既充满期待,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焦虑。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苏辞月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

“太医说,这是好事,说明他康健。”赫连焽的声音低沉,带着刻意的安抚意味,但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却没能逃过苏辞月的眼睛。

苏辞月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外人面前威严冷峻的北朔君王,此刻却因为他和他腹中的孩子而流露出如此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的神情。他心中一软,反手轻轻握住了赫连焽覆盖在他手背上的大掌。

“阿焽,”他轻声道,声音虽弱,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别太担心,我和孩子……都会没事的。”他知道赫连焽在怕什么,这份沉甸甸的爱意,有时也会成为压在他心头的重担。

赫连焽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手指,将苏辞月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殿内再次陷入一片静谧,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风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脉脉温情与深深隐忧。赫连焽俯下身,轻轻将一个吻印在苏辞月的额头,动作虔诚而珍重,仿佛在亲吻自己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赫连焽维持着那个轻柔的吻,久久没有离开,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额下这具脆弱而珍贵的身体。苏辞月闭着眼,感受着他唇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份不容错辨的深情,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这时,殿门被轻轻叩响,云坠端着一个白玉小盅,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

“陛下,主子,参汤炖好了。”她低眉顺眼地将托盘放在炕边的小几上,然后悄然后退,不敢打扰。

赫连焽直起身,伸手端过那碗尚冒着袅袅热气的参汤。汤色清亮,散发着浓郁而醇厚的参香,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药味。他用银匙轻轻搅了搅,试了试温度,确保不烫口。

“来,喝点汤暖暖身子。”他一手扶着苏辞月的肩膀,让他靠得更稳些,另一手舀起一勺清汤,小心地送到他唇边。

苏辞月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侧脸,这位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令人生畏的帝王,此刻却像个笨拙的父亲在照顾幼子一般,细致得近乎笨拙。他心中微暖,顺从地张开嘴,将温热的参汤咽下。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苏辞月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赫连焽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轻缓,目光始终不离苏辞月的脸,细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喝了几口便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反胃,他立刻停了下来。

“喝不下了?”

苏辞月轻轻点了点头,孕后期他的胃口一直不好,这浓郁的参汤虽然滋补,却也容易让他觉得腻。

赫连焽也不勉强,将玉盅放回小几,拿过一旁的锦帕,仔细地替他擦拭唇角。

“辞月,”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忧虑,“若是……若是实在辛苦,不必强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眼底的恐惧却难以掩饰,“孩子……我们可以再等,我只要你好好的。”

立男后本就艰难,子嗣更是北朔皇室和朝臣们都翘首以盼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对稳固苏辞月的地位有多重要,对他自己而言,也是血脉延续的渴望。可这一切,在苏辞月的安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每一次看到苏辞月因孕育这个孩子而痛苦挣扎,他的心都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苏辞月闻言,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进赫连焽深邃的眼底,那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深情。他知道赫连焽是真心实意地将他看得比子嗣更重。

他伸出手,有些费力地抚上赫连焽紧锁的眉头,指尖微凉。

“阿焽,”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我不辛苦。”他顿了顿,感受着腹中生命的再次悸动,唇边漾开一抹极浅却温柔的笑意,“能为你孕育孩子,我很欢喜。而且……”他微微侧头,靠在赫连焽的手臂上,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很想……亲眼看看他。”

他没有说那些“为了你”、“为了皇室”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简单而真诚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一个母亲对未出世孩子的天然期盼,以及一个深爱着伴侣的人,想要共同拥有血脉结晶的心情。

这份纯粹的愿望,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打动赫连焽的心。

赫连焽看着他眼中那份夹杂着脆弱的坚持,喉头有些哽咽。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更紧地握住苏辞月的手,将那份冰凉纳入自己的温暖之中。

“好。”他低哑地应了一声,将苏辞月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他。”

苏辞月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份坚实的依靠。殿内温暖如春,殿外风雪依旧。他们的未来仍笼罩在不确定之中,但这一刻,相依相偎的温暖,足以抵御一切寒冷与恐惧。

静谧的暖意在殿内缓缓流淌,苏辞月依偎在赫连焽怀中,感受着那份踏实而沉稳的力量,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连日来的疲惫和不适仿佛被这片刻的安宁暂时抚平,他阖着眼,呼吸也变得绵长了一些。

赫连焽低头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即使在睡梦中,那清隽的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和脆弱,让他心疼不已。他轻轻调整了一下手臂,让苏辞月靠得更舒服些,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花瓣的微风。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苏辞月的眉头忽然紧紧蹙起,原本舒缓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困难,苍白的脸上瞬间失了最后一丝血色,浮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他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扼住了喉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细微而痛苦的嗬嗬声,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赫连焽胸前的衣襟。

“辞月!”赫连焽脸色骤变,方才的温情和安宁瞬间被惊恐取代。他立刻扶正苏辞月的身体,让他稍稍坐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试图帮他顺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快!喘气,跟着我,慢慢吸气……”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尽管极力保持镇定,但眼底的慌乱却暴露无遗。苏辞月的状况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糟糕,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窒息感。

“心……心口……”苏辞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身体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腹部也一阵阵发紧。

“刘太医!快传刘太医!”赫连焽猛地朝殿外吼道,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带着急切的厉色。守在门外的宫人闻声,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向太医院。

赫连焽将苏辞月紧紧半抱在怀里,一手持续不断地轻抚他的后背,另一手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过去。“别怕,辞月,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断地低声安抚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说给苏辞月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颤抖和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每一次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苏辞月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浸湿,黏在眼睑上,唇色发白,整个人像是离水的鱼,拼命地汲取着空气,却收效甚微。他能感觉到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胎动变得异常剧烈,加剧了他的不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充满了煎熬。

终于,殿门被匆匆推开,须发花白的刘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药材的医童。他一看到苏辞月的样子,脸色也凝重起来。

“陛下……”刘太医顾不上行礼,立刻上前。

“快!快看看皇后!”赫连焽的声音沙哑,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刘太医。

刘太医不敢怠慢,连忙跪在炕边,小心翼翼地撩起苏辞月的衣袖,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纤细的手腕。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苏辞月艰难的喘息声和刘太医凝神诊脉时细微的呼吸声。

赫连焽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太医的脸,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他的心跳得飞快,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片刻后,刘太医收回手,眉头紧锁,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起身,对着赫连焽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这是……动了胎气,加之本身心肺虚亏,孕后期负荷过重,气血逆冲,才会导致心悸气促如此严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情况……不大好。需立刻施针稳住心脉,再辅以汤药调理。只是娘娘如今月份大了,用药施针都需万分谨慎,恐伤及龙胎……”

赫连焽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跌入冰窖。他看着炕上依旧呼吸困难、面色惨白的苏辞月,只觉得一股锥心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保住皇后!”赫连焽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只要皇后安然无恙!其他的……都不重要!”

刘太医心头一凛,连忙应道:“臣……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

说罢,他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准备施针。赫连焽紧紧握着苏辞月的手,俯身在他耳边,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安抚道:“辞月,别怕,有朕在……很快就会好的……”

然而,看着那细长的银针即将刺入苏辞月雪白的肌肤,赫连焽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成了一团。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痛苦中挣扎。

刘太医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快速燎过消毒,然后找准了苏辞月手腕内侧的内关穴,稳稳地刺了下去。

“唔……”苏辞月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紧抓住赫连焽衣襟的手指抠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赫连焽的心脏像是被那银针同时刺穿,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苏辞月更紧地护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痛苦。“别怕,辞月,忍一忍就好……”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刘太医手下不停,又迅速在膻中、神门等几处关键穴位施针。每一针落下,苏辞月的身体都会有细微的颤抖,眉头蹙得更紧,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凄楚。

赫连焽紧紧盯着苏辞月的脸,看着他承受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觉得心如刀绞。他只能一遍遍地低声呼唤他的名字,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身体,用指腹轻轻擦拭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

随着几针下去,苏辞月那急促到骇人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困难,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濒临窒息的状态。他紧蹙的眉头略微松开了一点,抓着赫连焽衣襟的手也稍稍松了些力道。

看到这一丝丝好转的迹象,赫连焽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动了一分,但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

刘太医施完针,又立刻开了一张急方,交给身后的医童:“快!去御药房,用最好的那支老山参,即刻煎药送来,文火急煎!”

“是!”医童领命,飞快地跑了出去。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银针留在穴位上微微颤动,以及苏辞月依旧虚弱却稍显平稳的呼吸声。赫连焽维持着半抱着苏辞月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他能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沉重,以及那份生命系于一线的脆弱。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每一刻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上煎熬。

终于,浓郁的药香飘了进来,医童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匆匆返回。刘太医上前接过,仔细验过色泽气味,又试了试温度,才对赫连焽道:“陛下,药来了。”

赫连焽点点头,示意云坠上前帮忙。云坠小心翼翼地用软枕垫高苏辞月的上半身,赫连焽则端过药碗,用小银匙舀起药汁,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喂进苏辞月的口中。

药汁苦涩,苏辞月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但或许是身体极度虚弱,他并没有太多抗拒,只是顺从地、缓慢地吞咽着。

一碗浓稠的汤药喂下去大半,苏辞月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呼吸也更顺畅了些,虽然依旧闭着眼,但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下来。

刘太医再次上前诊脉,片刻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对赫连焽禀报道:“陛下,皇后娘娘的脉象暂时稳住了,心悸气促之症已缓解大半。只是……元气耗损极大,胎像也有些不稳,接下来需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或劳累了。”

赫连焽听到“稳住了”三个字,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知道了。你开方子吧,用最好的药材,务必保皇后和……龙胎平安。”他看了一眼苏辞月依旧苍白脆弱的睡颜,语气斩钉截铁,“以皇后为重。”

“臣遵旨。”刘太医恭敬应下,开始着手调整后续的调理方子。

赫连焽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和昏睡的苏辞月,以及守在不远处的云坠。他重新替苏辞月盖好锦被,握着他依旧微凉的手,久久地坐在炕边,一动不动。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苏辞月痛苦挣扎、濒临窒息的样子,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那份恐惧,比他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他低头看着苏辞月沉静的睡颜,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眼底深处是无尽的疼惜和后怕,以及一股更加坚定、近乎偏执的守护决心。

夜色渐深,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歇了,只剩下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殿内烛火摇曳,将赫连焽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苏辞月沉睡的脸上。

赫连焽就那样静静地守着,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他没有处理任何政务,甚至连晚膳也只是草草用了几口。所有的心神,都系在炕上那个脆弱的生命上。他握着苏辞月的手,时不时地探一探他的脉搏,感受着那微弱却平稳的跳动,才能稍稍安心。

后半夜,苏辞月似乎睡得安稳了些,呼吸绵长均匀,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蹙一下眉,像是被梦魇困扰。赫连焽便会立刻俯身,用指腹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低声唤着他的名字,直到他重新舒展眉头。

天将破晓时,苏辞月终于悠悠转醒。他缓缓睁开眼,眸光还有些涣散,映着跳动的烛火,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醒了?”赫连焽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苏辞月转过头,看到赫连焽眼下明显的青影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紧。“阿焽……你守了一夜?”他的声音还很虚弱,带着病后的喑哑。

赫连焽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正常,才松了口气。“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辞月慢慢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胸口的窒闷感已经消失了,只是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像散了架一般。“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赫连焽紧紧握在掌心。

“那就好好躺着,别动。”赫连焽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温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辞月,帮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在他身后塞了个更柔软的靠枕。

“想喝水吗?”他问。

苏辞月点了点头。

赫连焽立刻示意一直守在不远处的云坠。云坠连忙端来温热的蜜水,赫连焽亲自接过,依旧用小勺,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给他。

苏辞月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落在赫连焽专注的脸上。他能感觉到,经过昨夜那场惊吓,赫连焽似乎变得更加……紧张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除了深情,更多了一层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重的担忧和后怕。

“昨天……吓到你了吧?”苏辞月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轻声问道。

赫连焽喂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胡思乱想什么。”他避开了苏辞月的目光,语气平淡,“你好好的就好。”

但苏辞月了解他。他越是这样故作平静,心里便越是在意。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任由他喂完水。

接下来的几天,赫连焽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凝香苑。早朝时间被压缩到最短,所有能推的事务都推了,不能推的也让近臣直接送到凝香苑偏殿处理。他对苏辞月的照顾更是到了无微不至、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地步。

饮食汤药,必须由他亲眼看着熬制、亲口尝过温度才准端到苏辞月面前;殿内的熏香、温度、甚至通风的时间,都由他亲自规定,不许任何人擅自更改;除了刘太医和云坠等几个必要的人,其余宫人一律不许靠近主殿,生怕惊扰了皇后休养。

苏辞月明白他的心意,也知道他是被吓坏了,便也顺从地接受着这份过度的保护。只是偶尔,看着赫连焽因为一点小事就紧张兮兮、甚至对宫人厉声斥责的样子,他心里也会泛起一丝无奈和心疼。

这天午后,苏辞月精神稍好了一些,靠在软榻上看书。赫连焽坐在他身边,看似在处理奏折,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苏辞月翻过一页书,忽然感觉到腹中传来一阵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的胎动。他放下书卷,将手轻轻放在腹部,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赫连焽立刻察觉到了,放下手中的奏折,也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屏息感受着。

那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触碰,又轻轻地动了一下,隔着肚皮,顶出一个小小的凸起。

赫连焽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所有的紧张和焦虑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微小的生命悸动所融化。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抚摸着那个凸起,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在动……”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初为人父的笨拙喜悦。

苏辞月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也跟着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暖意。“是啊,他很……有活力。”

赫连焽抬起头,目光与苏辞月相接。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似乎都暂时退去,只剩下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彼此深深的依恋。

“辞月,”赫连焽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无比认真,“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为了我,也为了他。”

苏辞月看着他眼底深沉的情感,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答应你。”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进殿内,洒下一地温暖的金黄。虽然前路依旧充满未知与风险,但只要彼此相守,这份温暖与希望,便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

日子就在这般小心翼翼的呵护与无声的担忧中,一天天缓慢流逝。凝香苑几乎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暖巢,外界的风雪也好,朝堂的纷扰也罢,似乎都无法轻易透过这层由赫连焽亲手筑起的屏障。

苏辞月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有时精神好些,能在赫连焽的搀扶下,在温暖的殿内慢慢走上几步,看看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庭院;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慵懒地倚在软榻上,不是昏昏欲睡,便是连翻动书页的力气也欠奉。孕后期水肿的症状愈发明显,原本纤细的脚踝和小腿都肿了起来,按下去一个浅坑,久久不能恢复。夜里也睡不安稳,巨大的孕肚压迫着心肺,常常让他从梦中憋醒,需要赫连焽抱着他,轻轻拍抚很久才能重新入睡。

赫连焽的焦虑有增无减。他几乎是偏执地监控着苏辞月的一切。刘太医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请脉,赫连焽必定守在一旁,目光锐利地盯着太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反复询问脉象如何、胎动是否正常、饮食有无需要忌口之处,问得刘太医额头冒汗,每次都得斟酌再三,才敢小心翼翼地回话。送来的膳食,赫连焽必定亲自检查,甚至会拿起银箸尝过几口,确认没有问题,才允许端到苏辞月面前。

这日午后,苏辞月难得有些精神,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诗集,却并未翻看,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几只在雪地里觅食的雀鸟。阳光透过明纸,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光晕。

赫连焽坐在不远处批阅奏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但他每写几行,便会不自觉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苏辞月,确认他安好,才又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总管李德全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

赫连焽眉头一皱,不悦地抬起头,声音带着被打扰的冷意:“何事?”

李德全躬着身子,不敢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启禀陛下,兵部八百里加急文书,西北边境似有异动,几位阁老已在偏殿议事厅等候多时,请陛下定夺。”

赫连焽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西北边境!那是北朔的命脉所在,此刻传来异动,绝非小事。他下意识地看向苏辞月,只见他也正望过来,清澈的眸子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阿焽,”苏辞月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却清晰,“西北边境关乎国本,将帅在外,君心需定。阁老们都在等着,你快去吧。”

赫连焽眉头紧锁,站起身走到苏辞月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边境之事自有将领处置,你的身子要紧。”

“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去。”苏辞月微微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军情紧急,耽误不得。若因我而延误军机,我心难安。再说,”他微微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我这里不是还有刘太医和云坠她们吗?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说话间,他腹部似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紧缩感,转瞬即逝,他下意识地屏息了一下,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记得史书上载,此时西北风雪正盛,若羌人此时异动,未必是倾力来犯,或为试探,或为劫掠粮草以度寒冬。陛下只需沉着应对,明辨虚实,安抚军心即可。”

赫连焽看着他条理清晰、顾全大局的样子,心中既是骄傲又是疼惜。他知道苏辞月说得对,身为帝王,他不能因私废公。可一想到要离开他,哪怕只是去偏殿,心中的不安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转头看向刚刚按时辰进来请脉的刘太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医,皇后现在状况如何?可能离开片刻?”

刘太医刚刚诊完脉,正欲回话,闻言连忙躬身道:“回陛下,皇后娘娘今日脉象尚可,只是气血仍虚。臣方才诊脉,察觉胎气似有下沉之兆,这虽是临产之象,但也意味着任何时候都可能发动。陛下若有要事,速去速回为上。臣会在此寸步不离。”

赫连焽紧抿着唇,目光在苏辞月平静带笑的脸和刘太医凝重的神色间逡巡。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好……我速去速回。”他俯身,在苏辞月额头印下一个急促而珍重的吻,力道却很轻柔,“等我回来。若有任何不适,立刻让人来报,任何事!”

“嗯,去吧。”苏辞月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目送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殿门关上的瞬间,苏辞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无声地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上腹部,方才那阵紧缩感似乎又隐隐传来。他闭上眼,默默调整着呼吸。

偏殿议事厅

赫连焽一身凛冽地踏入,阁老和兵部尚书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行礼。

“都免了,说正事。”赫连焽直接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摊开的舆图,神色冷峻。

“陛下,据边关急报,昨夜有小股羌人骑兵突袭我方哨卡,虽被击退,但其行踪诡秘,恐非偶然……”兵部尚书上前禀报。

赫连焽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思绪有一半还留在凝香苑,但另一半却已迅速投入到眼前的军情分析中。他想起苏辞月的话,沉吟片刻,问道:“敌军人数、装备如何?我方粮草储备是否充足?附近几处卫所的兵力调动情况?”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阁老们和兵部官员连忙一一作答。赫连焽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快速权衡,时不时打断追问细节。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尽快回到辞月身边。苏辞月分析得有理,羌人此举更像是试探,不宜大动干戈,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传朕旨意,”赫连焽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命镇西将军严密布防,加强巡逻,不可轻举妄动。增派斥候,务必摸清敌军虚实。同时,调拨一批御寒衣物及粮草送往边关,安稳军心……”

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指令,目光锐利,尽显帝王威仪。阁老们纷纷点头称是,心中暗赞陛下虽心系后宫,却并未耽误国事。

就在赫连焽刚刚处理完最后一项事宜,心中略松一口气,准备立刻起身返回凝香苑时——

“陛下!陛下——!!”

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偏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赫连焽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突然发动了!”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羊水已破,但……但血流不止!刘太医说……刘太医说情况危急,是……是难产之兆啊!!”

“嗡”的一声,赫连焽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内侍那句“血流不止”、“难产之兆”在反复回响。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巨大的力道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但他浑然不觉。前一刻还在指点江山的帝王,此刻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苍白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辞月……”他喃喃低语,随即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冲出了偏殿,发疯似的向凝香苑奔去,将身后惊愕的群臣和散落一地的奏折远远抛在身后。

凝香苑,等我!一定要等我!

赫连焽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最快的速度冲回凝香苑。凛冽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喉咙,但他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辞月!

还未踏入主殿,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草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那气味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殿门大敞着,宫灯摇曳,照见庭院里一片慌乱。宫人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脚步匆忙却又极力压抑着声响,盆里的水大多染着刺目的红色。几个小宫女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赫连焽踉跄着冲进殿内,一把抓住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的云坠。

“皇后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抓着云坠胳膊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云坠吓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着道:“陛下……娘娘……娘娘他……”她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赫连焽心胆俱裂,一把推开她,疯了一样冲向内殿。

内殿的门紧闭着,守在门口的几个嬷嬷和内侍见他冲来,慌忙跪下,却又不敢阻拦。赫连焽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呼吸骤停。

内殿里光线昏暗,只点了几盏灯,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刘太医和几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围在拔步床边,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床上隐约可见苏辞月苍白如纸的脸,额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鬓角,双眼紧闭,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皇后!”赫连焽哑声喊道,几步冲到床边。

刘太医等人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行礼:“陛下……”

“他怎么样了?!”赫连焽的目光死死锁在苏辞月毫无生气的脸上,声音颤抖得厉害。

刘太医脸色极其难看,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方才……方才因宫缩剧痛引发心悸,已经……已经厥过去一次了!臣刚刚施针稳住心脉,娘娘才勉强醒转片刻,但……但产程艰难,出血量远超常人,胎位似乎也有些不正……”

赫连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苏辞月微弱起伏的胸口,看着那被血浸透的衾被,一股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席卷了他。

“救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他抓住刘太医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眼神赤红,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保住皇后!听到没有!朕只要皇后!!”

“臣……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刘太医强忍着手臂的疼痛,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床上的苏辞月似乎又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宫缩,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身体猛地绷紧,随即又软了下去,头无力地偏向一边,呼吸再次变得微弱不可闻。

“娘娘!娘娘又厥过去了!”一个嬷嬷失声惊呼。

赫连焽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要扑到床边,却被刘太医死死拦住:“陛下!不可!此时施救,万万不能分神!请陛下在外等候!”

“滚开!”赫连焽一把挥开他,双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他冲到床边,不顾一切地握住苏辞月冰凉的手,那只手毫无生气地垂落着,冷得像一块冰。

“辞月!辞月!醒醒!看着我!”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哭腔,“你不准有事!朕不准你有事!听到没有!”

刘太医和嬷嬷们手忙脚乱地再次施针、灌参汤、用艾灸……内殿里一片混乱,充满了绝望的呼喊、压抑的哭泣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而残酷。

内殿之中,时间仿佛凝固,又像是在以一种酷刑般缓慢的速度流动。每一次苏辞月的昏厥,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赫连焽的心上,让他几欲疯狂。

刘太医满头大汗,手下的银针起落如飞,一次次地刺激着苏辞月心脉周围的穴位,试图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浓稠的参汤被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牙关灌进去,却往往因为他无意识的呛咳而溢出大半,染湿了本就凌乱不堪的衣襟。接生嬷嬷们焦急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着他冰冷的额头和手心,低声呼唤着“娘娘”,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赫连焽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死死地架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他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双目赤红,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嘶吼:“放开朕!让朕过去!辞月!!”

然而,任凭他如何挣扎,那几个内侍得了刘太医的死命令,又深知此刻若让陛下冲撞了施救,后果不堪设想,只能拼死拦着,任由帝王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也不敢松手。

血腥味和药味交织在一起,浓郁得令人作呕。铜盆里的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每一次端出去,都像是带走了赫连焽的一部分生命力。他眼睁睁看着苏辞月躺在那里,面色灰败,毫无生气,像一朵即将彻底凋零的雪中寒梅,心痛得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几个时辰,在刘太医又一次重重捻动银针后,苏辞月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醒了!娘娘有反应了!”一个眼尖的嬷嬷惊喜地低呼。

赫连焽猛地停止了挣扎,死死地盯住床榻。

苏辞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线眼缝,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仿佛还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辞月……”赫连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求,“看着我……看看我……”

然而,那短暂的清醒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新一轮剧烈的宫缩再次袭来,苏辞月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便猛地弓起,随即又重重地跌回床上,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再次变得惨白,头一歪,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娘娘!!”

“快!护心丹!”

内殿再次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赫连焽眼睁睁看着这希望的微光再次熄灭,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停止了挣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任由内侍架着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床榻的方向。

时间在一次次的昏厥、施救、短暂清醒和再次昏厥中残酷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黄转为墨黑,又从墨黑渐渐透出一丝鱼肚白。殿内的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宫人们疲惫不堪,脸上写满了惶恐和麻木。

产程进展得异常缓慢,每一次宫缩都伴随着大量的出血和对苏辞月心脉的巨大冲击。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艰难,迟迟不肯出来。

赫连焽不再嘶吼挣扎,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死死地胶着在苏辞月身上。他的衣袍早已凌乱不堪,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平日里锐利迫人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身为帝王,他可以号令千军万马,可以决定万民生死,却无法减轻心爱之人万分之一的痛苦,无法将他从死神的边缘拉回。

每一次苏辞月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刘太医凝重的摇头,都像是在他的心上凌迟。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不该让辞月承受这一切,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更坚决地阻止……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只能祈祷,用尽自己的一切去祈祷,祈求上苍垂怜,留下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天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内殿彻夜的昏暗,却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血腥气。又是一轮漫长而痛苦的宫缩过去,苏辞月再次从短暂的昏厥中被剧痛唤醒。这一次,他没有再完全失去意识,只是眼神更加涣散,瞳孔微微放大,像是灵魂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

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

“疼……好疼……”细若游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赫连焽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挣脱开已经同样精疲力竭的内侍,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紧紧握住苏辞月冰冷的手。

“辞月,我在这里,别怕,我在……”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眶赤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苏辞月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汗水不断从他额角滑落,与泪水混在一起,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蜿蜒。

“阿焽……”他忽然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散在空气里,“阿焽……带我回家……”

赫连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俯下身,将脸颊贴在苏辞月冰冷的手背上,一遍遍地低喃:“好,我们回家,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家……”

然而,苏辞月的意识似乎更加模糊了,他开始说一些不连贯的话,时而蹙眉,时而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笑意。

“娘……娘亲……”他忽然用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软糯语调唤道,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依赖和委屈,“辞月……辞月怕冷……”

赫连焽浑身一僵,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涌上鼻腔。他想起苏辞月刚到北朔时,是多么不适应这里的严寒,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怕冷的小猫。他从未听过苏辞月这样脆弱地呼唤亲人。

“爹爹……兄长……”苏辞月又断断续续地呢喃着,眼角滑落一滴滚烫的泪珠,“梅……梅花开了……好香……”

他似乎回到了遥远的江南故乡,回到了那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呵护的无忧时光。那里的冬天没有这么酷烈,那里的梅花开在细雨里,带着温润的香气。

赫连焽听着这些饱含思念和依赖的呓语,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地滴落在苏辞月的手背上。他知道,辞月是痛到了极致,痛到意识模糊,才会这样沉浸在对故乡和亲人的眷恋中,以此来逃避眼前残酷的现实。

他紧紧握着苏辞月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和意识传递给他。“辞月,醒醒,看看我……我是阿焽……”他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哽咽,“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

刘太医和嬷嬷们看着眼前这一幕,也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偷偷抹着眼泪。他们行医接生多年,见过各种凶险的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碎的景象。尊贵无匹的帝王,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苦苦哀求着他濒临破碎的爱人。

而床榻上的那个人,却依旧在痛苦的深渊和模糊的记忆中沉浮,对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将苏辞月从短暂的混沌中拽回残酷的现实。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吟,细弱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颤抖,汗水瞬间湿透了中衣。

“辞月!”赫连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应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抓住他的手,试图给他一点支撑。

苏辞月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收缩,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赫连焽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脸上。

“阿……阿焽……”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唤着,声音沙哑破碎,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我……我好像……不行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赫连焽的心上,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不准胡说!”赫连焽失控地吼道,眼泪汹涌而出,“你不准说这样的话!朕不准!!”他俯下身,额头抵着苏辞月的额头,感受着那异常的冰凉,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求和恐惧,“撑下去,辞月,求你……为了我……撑下去……”

苏辞月看着他近乎崩溃的样子,看着他眼底深可见骨的痛苦,涣散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清明和怜惜。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另一只没有被赫连焽握住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赫连焽的脸颊,却在中途无力地垂落。

“对……对不起……”他用气声说道,眼角再次滑落泪珠,“不能……陪你了……”

“不!!”赫连焽猛地抓住他垂落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肆意横流,“你会没事的!一定会的!刘太医!快想办法!无论用什么方法!朕要他活着!!”他猛地转头,对着一旁束手无策的刘太医厉声嘶吼,状若疯魔。

刘太医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陛下……臣……臣已经尽力了!皇后娘娘……娘娘他……心脉衰竭,血……血几乎流尽了……能撑到现在,已是……已是奇迹……”

“朕不管什么奇迹!朕只要他活着!!”赫连焽一把揪住刘太医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用药!用千年老参!用雪莲!用任何能吊命的东西!快去!!”

“陛下……那些虎狼之药……娘娘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啊……”刘太医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经验最丰富的接生嬷嬷忽然惊呼一声:“看到头了!陛下!看到小殿下的头了!”

这声呼喊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浓重的绝望。

赫连焽猛地一震,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床榻的方向。

“辞月!听到了吗?孩子……我们的孩子快出来了!”他重新握住苏辞月的手,声音急切而激动,试图唤醒他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再坚持一下!就一下!看看孩子……看看我们的孩子……”

苏辞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原本已经快要涣散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向了自己的腹部。那里,正承受着生命诞生前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冲击。

“孩子……”他喃喃着,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

“对!是我们的孩子!”赫连焽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重复着,“他来了,辞月,他马上就来了!你看看他……求你……”

或许是母性的本能,或许是对赫连焽最后的眷恋,又或许只是濒死前的一次回光返照,苏辞月原本已经如同死灰般的眼眸中,竟然真的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他咬紧了牙关,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嬷嬷的指示,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用力声。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皇子!!”接生嬷嬷惊喜地高喊,伴随着一声响亮却略显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的小小生命,终于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内殿里瞬间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抽气声和喜极而泣的低呼。

赫连焽的心脏像是被这声啼哭狠狠撞击了一下,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伤同时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辞月,只见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那个刚刚被嬷嬷用干净襁褓裹好的小小婴孩身上,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温柔满足的笑容。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着赫连焽的手,彻底松开了力气。

“辞月——!!!”赫连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紧紧抱住那瞬间失去所有温度的身体,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赫连焽的哀嚎声凄厉而绝望,撕裂了凝香苑死寂的空气,也震碎了殿内所有人的心。他像疯了一样紧紧抱着怀中那瞬间失去所有温度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生命都渡给对方。

“不……不要……辞月……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苏辞月苍白如雪的脸上,却再也唤不回那双温柔眼眸的回应。

怀中的身体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却又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那熟悉的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只是再也没有了丝毫生气,唇边那抹满足的浅笑凝固着,像是一幅绝美却冰冷的画卷。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微弱的呼吸,已经彻底停止了。

“陛下……节哀……”刘太医颤抖着声音上前,试图拉开他,却被赫连焽猛地一把挥开。

“滚!都给朕滚!!”赫连焽双目赤红,状若癫狂,“他没死!辞月不会死的!你们骗我!!”

他低头,一遍遍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苏辞月冰冷的脸,试图唤醒他,动作却又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辞月……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会好好的……你说要看孩子……”

那刚出世的小皇子似乎被这悲恸的气氛感染,原本微弱的啼哭声变得响亮起来,充满了不安。接生嬷嬷手忙脚乱地抱着他,想要上前给赫连焽看看,却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气息吓得不敢靠近。

就在这绝望弥漫、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和侍卫的阻拦声。

“让开!本侯要见陛下!!”一个清越却带着极度焦虑和疲惫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悲伤。

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着风尘仆仆、锦袍上甚至溅着泥点的青年男子冲了进来。他面容俊雅,与苏辞月有几分相似,只是此刻眉宇间尽是焦灼,看到殿内的景象,尤其是赫连焽怀中毫无生气的苏辞月时,脸色瞬间煞白。

“辞月!”他失声惊呼,踉跄着冲上前。

赫连焽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充满了茫然和痛苦,一时间竟没认出来人。

“苏…苏侯爷?”刘太医认出了来人,正是苏辞月的嫡亲兄长,江南苏家的世子苏谨言。他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吗?

苏谨言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赫连焽怀中脸色灰败、毫无生气的弟弟身上,心痛如绞。“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层层锦缎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双手颤抖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鸽子蛋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奇异幽香的药丸。

“快!刘太医!”苏谨言的声音带着嘶哑和急迫,“这是……这是我们苏家世代相传的‘九转续命丹’!据祖上记载,可生死人肉白骨,只要尚有一丝气息……快给辞月服下!”

刘太医看着那颗药丸,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九转续命丹?!此等传说中的灵药……”他顾不上多想,此刻任何一丝希望都不能放过。他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药丸,那药丸入手温润,奇异的香气更是让人精神一振。

“陛下!”刘太医转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仿佛失去灵魂的赫连焽,“请让臣……试一试!”

赫连焽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抱着苏辞月的手臂,但目光依旧死死地黏在苏辞月身上。

刘太医不敢耽搁,小心地撬开苏辞月紧闭的牙关,将那颗散发着异香的药丸送入他口中。药丸入口似是即化,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辞月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没有任何变化。赫连焽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迅速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就在苏谨言也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刘太医忽然“咦”了一声,他一直搭在苏辞月腕间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跳动!

虽然那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但……确实存在!

“脉……脉搏……”刘太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反复确认了几次,才抬起头,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谨慎,“陛下!侯爷!皇后娘娘……娘娘尚有一线生机!!”

赫连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太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的心脉……心脉虽然极其微弱,但并未完全断绝!那灵药……那灵药护住了娘娘最后一丝心脉!”刘太医激动地语无伦次,“虽然娘娘依旧昏迷不醒,但……但还活着!娘娘还活着!!”

“活着……”赫连焽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一般。他僵硬地转过头,重新看向苏辞月。那张脸依旧苍白,依旧毫无生气,但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赫连焽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竟直直地跪倒在床边,将脸深深埋进苏辞月的锦被之中,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毫无顾忌地爆发出来,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活着……他的辞月……还活着!这就够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他还活着!

殿内,死寂的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充满希冀的等待。苏谨言脱力地靠在柱子上,大口喘着气,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小皇子的啼哭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仿佛感受到了这气氛的变化。只有赫连焽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苏辞月的手,无声地痛哭着,将所有的恐惧、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冰冷的锦被。

希望的微光虽然重新燃起,但凝香苑的气氛依旧凝重得如同实质。苏辞月虽然被九转续命丹吊住了最后一口气,但依旧昏迷不醒,脉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再次熄灭。刘太医和几位经验丰富的御医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殿内,施针、用药、艾灸,各种温和滋补、固本培元的法子轮番上阵,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一点点微弱的生机。

赫连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亲自为苏辞月擦拭身体,更换被汗水和药汁浸湿的衣物,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绝世珍宝。他会握着苏辞月冰凉的手,一遍遍地低声呼唤他的名字,给他讲他们过去的事情,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苏辞月沉睡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入灵魂。往日里那个杀伐果断、威严冷峻的帝王,此刻褪去了所有的坚硬外壳,只剩下无尽的疲惫、脆弱和深沉的爱意。

苏谨言也留在了宫中。赫连焽特意拨了一处偏殿给他居住,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凝香苑外殿,透过半开的槅扇,默默注视着内殿的情形。他与赫连焽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偶尔视线相遇,苏谨言的眼中总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赫连焽未能照顾好弟弟的怨怼,有对当初同意这门婚事的悔恨,但更多的,是看着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弟弟时,那份无法言说的、深切的心疼和无奈。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煎熬。殿内安静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和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的声音。赫连焽常常在守着苏辞月的时候,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他会想起江南的上元灯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苏辞月。秦淮河畔灯火璀璨,游人如织。他当时只是一个不甚得志、被派往南朝游历(实则带有几分质子意味)的北朔皇子,心中充满了对异乡的隔阂和对未来的迷茫。就在那时,他看到了那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少年站在一棵临水的老梅树下,手里提着一盏绘着寒梅图的走马灯,微微仰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清冷的月光和绚烂的灯火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不染尘埃的美。那一刻,赫连焽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周围所有的喧嚣和色彩都瞬间褪去,眼中只剩下那一个身影。他从未见过那样干净剔透的人,像一块无瑕的美玉,让他这个在北地风沙和权谋争斗中长大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江南水乡的温润和美好。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又是如何笨拙地为他赢回那盏他似乎很喜欢的走马灯。少年说话的声音温润动听,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口音,看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因为他的异族身份而显露出的歧视或畏惧。赫连焽至今仍记得苏辞月接过那盏走马灯时,唇边漾开的那抹浅淡而真诚的笑意,像初春的暖阳,瞬间融化了他心中积压的冰雪。

后来,他想方设法地接近他,知道了他是江南望族苏家的嫡幼子,知道了自幼体弱,也知道了他的冰雪聪明和温润善良。他们会在秦淮河上泛舟,听苏辞月给他讲南朝的诗词典故;他们会在寂静的园林里品茗对弈,看苏辞月素手执黑白,从容布局;他们也会在微雨的午后,坐在茶楼的窗边,看楼外烟雨朦胧,听雨打芭蕉。

赫连焽知道,自己泥足深陷,无可自拔。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当他终于得以返回北朔并最终登上皇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臣前往江南提亲。那过程充满了波折,苏家的不舍,朝臣的反对,礼制的束缚……他都一一克服了。他永远记得,当苏辞月穿着北朔的大红喜服,跨越千里风沙,来到他面前时,眼中虽然带着对未知的忐忑和离家的伤感,但更多的是对他的信任和坚定的爱意。

赫连焽伸手,轻轻抚摸着苏辞月依旧苍白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是如此残酷。他费尽心力才将这个人带到身边,许诺要给他一世安稳,可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边缘徘徊。

偏殿的苏谨言,也同样陷入了回忆。他想起弟弟从小就体弱多病,汤药不断,是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宝贝。他记得弟弟是如何在上元节后,第一次向家人提起那个来自北国的皇子,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他记得家人是如何反对这门亲事,担心弟弟远嫁异乡,水土不服,更怕那北国君王只是一时兴起。可最终,看着弟弟那份柔弱外表下的坚持和对赫连焽深切的爱意,他们还是妥协了。

弟弟远嫁北朔后,最初几年书信还算频繁,虽提及北地苦寒、偶有不适,但字里行间总带着新婚的甜蜜和对赫连焽的依赖,家人也稍稍放下心来。然而,自从传出弟弟有孕的消息后,苏谨言心中的担忧便与日俱增。他太了解弟弟的身体了,寻常女子生育已是过鬼门关,何况是自幼心肺虚亏的辞月?他几次在信中隐晦提及,想派经验丰富的医者和稳婆北上照料,都被弟弟婉言谢绝了,只说宫中太医尽心尽力,陛下也看顾得紧,不愿家人担忧。

可越是这样,苏谨言越是不安。尤其是近几个月,弟弟的来信越来越少,字迹也透着虚弱,只报平安,绝口不提身体状况。苏谨言与父母商议,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父亲最终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那颗苏家秘藏、据传有逆天改命之效、却也只此一颗的“九转续命丹”交给了他,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启程赶往北朔,只盼能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挽回万一!

那一路北上,何止是风尘仆仆。他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生怕自己晚到一步,便是天人永隔。当他终于赶到北朔皇宫,不顾一切闯入凝香苑,看到弟弟了无生气的模样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终究是迟了!那一刻的绝望和恐惧,几乎将他击垮。幸好……幸好那传说中的灵药,真的护住了弟弟最后一丝心脉。

苏谨言看着内殿里赫连焽憔悴不堪、守着弟弟寸步不离的身影,心中的怨怼渐渐淡去了一些。他看得出,赫连焽对弟弟的爱意是真切的,那份痛苦和绝望做不得假。只是,造化弄人……他疲惫地闭上眼,心中默默祈祷着,祈求上苍垂怜,让弟弟能够渡过此劫,真正醒过来。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祈祷、煎熬的等待和不断涌现的回忆中,一天天过去。凝香苑依旧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苏辞月沉睡着,呼吸微弱却平稳,脸色比最初的灰败好了一些,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至少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九转续命丹护住了他的心脉,御医们用尽了各种温和滋补的法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线生机。

赫连焽几乎没有离开过床榻边。他瘦了很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不知疲倦地守着,低声和苏辞月说着话,给他擦拭身体,喂服由太医精心调配的流质药膳。他不敢睡得太沉,苏辞月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哪怕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都会让他瞬间惊醒。

小皇子被乳母精心照料着。或许是先天不足,又或是出生时受了惊吓,小家伙比寻常婴儿要孱弱些,不太爱哭闹,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地睡着。苏谨言偶尔会去看望外甥,看着那张与弟弟有几分相似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他也曾劝过赫连焽多去看看孩子,但赫连焽只是沉默地摇头,他所有的心神,都系在那个尚未脱离危险的人身上。

这日,天气难得放晴。积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殿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刘太医刚刚为苏辞月施完针,退到一旁观察。赫连焽正拿着温热的软巾,轻轻擦拭着苏辞月的手指。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乳母带着歉意的声音:“陛下恕罪,小殿下他……许是饿了……”

伴随着话音,一阵不算响亮、却足够清晰的婴儿啼哭声传了进来。那哭声带着婴儿特有的娇嫩和委屈,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赫连焽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正要开口让她们退下,不要惊扰了辞月。

可就在这时,他清晰地看到,苏辞月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赫连焽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苏辞月的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睫毛又颤动了几下,幅度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

“辞月?”赫连焽试探着,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颤抖的声音唤道。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但那微弱的颤动仍在继续。

恰在此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随着微开的窗缝飘了进来。那是前几日,赫连焽不顾太医劝阻,执意让人折了一小枝凝香苑里仍在顽强开放的腊梅,用温水养在离床榻较远处的角落里。他只是固执地觉得,这来自江南、辞月曾心心念念的花香,或许能唤醒他一丝丝的意识。

婴儿的啼哭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腊梅的冷香幽幽浮动,萦绕在温暖的空气里。

赫连焽看到,苏辞月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皮下,眼球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那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眼睑,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一缕模糊的光线刺入,让那双眼睛不适地眯了眯,随即又努力地睁开了一些。

赫连焽几乎停止了呼吸,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他看到那双熟悉的、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虽然蒙着一层水汽,显得迷茫而空洞,但……它们确实睁开了!

苏辞月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带出一丝微弱的气流。他的目光没有焦距,缓慢地在殿内移动着,像是在辨认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辞月……”赫连焽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奇迹,手指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苏辞月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赫连焽的脸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满眼红丝、憔悴不堪的男人,眼神中的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然后是……极其微弱的、辨认出的光芒。

他似乎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但虚弱的身体却不允许。他只是看着赫连焽,看着他眼中汹涌的泪水和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

“阿……焽……”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唇间逸出。

仅仅是这两个字,却像是天籁之音,瞬间击溃了赫连焽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在苏辞月颈边的锦被里,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决堤而出,滚烫地浸湿了冰凉的丝绸。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带着无尽感恩和狂喜的、泣不成声的呜咽。

他醒了……他的辞月,真的醒过来了!

殿外的婴儿啼哭声不知何时停歇了,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殿内汹涌的情感。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空气中,腊梅的清香依旧幽幽浮动。

凛冬似乎终于过去了,带来了劫后余生的、无比珍贵的暖意和希望。康复的路或许还很漫长,但只要这个人还在,只要他们还能彼此相守,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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