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婚后爱异性王x中毒不受宠皇子
第一章
时已入夜,镇北王府的暖阁内依旧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恰到好处,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瑞兽香炉中静静燃烧,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融融的暖意和淡淡的安神香。
楚云深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身上盖着轻柔的锦被。即便如此,他怀中依旧抱着个小巧的紫金手炉,指尖却依旧带着一丝凉意。他已经九月余的身孕,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呼吸有些不畅,瓷白的脸上不见多少血色,唯有那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显得格外安静。
墨渊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莲子羹,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坐下。他先是伸手探了探楚云深额头的温度,触手温凉,才略微放下心。昨夜里,云深又有些低热,虽不严重,也足够让他悬心一夜。
“云深,喝一些吧,小厨房刚炖好的,温着不烫。”墨渊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与他在军中杀伐果决的模样判若两人。
楚云深缓缓睁开眼,长睫轻颤,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刚从浅眠中醒来。他看向墨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怀孕后期,他愈发嗜睡,也愈发畏寒。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像羽毛拂过。
墨渊用银匙舀了一小勺,吹了吹,才送到楚云深唇边。楚云深顺从地张口,咽下。燕窝炖得极烂,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甜香,是他为数不多能勉强吃下的东西。自怀孕以来,那“霜寒引”的毒性似乎也愈发刁钻,不仅让他孕吐反应比常人剧烈百倍,更是让他脾胃虚弱至极,寻常食物难以克化,全靠这些名贵药材和精心调制的药膳吊着。
墨渊一勺一勺喂着,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地看着楚云深。他看着他纤细的手腕,那腕骨突出得让他心疼;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即便怀孕,也未见多少丰腴,反而更显清减。宽大的衣袍下,只有那隆起的腹部,彰显着一个新生命的存在。
这个孩子,是意外。当初在宫中,楚云深何曾想过自己这残破的身子还能孕育生命。当太医战战兢兢报出喜脉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满心都是绝望。他怕,怕这孩子会加速他身体的败坏,怕自己根本撑不到孩子出生。
是墨渊,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位先帝指婚的王爷,起初对他只有表面的客气。他知晓这桩婚事对墨渊而言,不过是皇权制衡的手段,或许还带着羞辱的意味。他从未奢望过什么,只求能在这王府偏安一隅,安静地等待生命耗尽的那一日。
可墨渊却渐渐不同了。他会亲自过问他的饮食起居,会斥巨资搜罗各种珍稀药材,会深夜里在他床边守着,只因他一声无意识的呻吟。当墨渊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并非单纯体弱,并开始暗中调查后,那份隐含怒火的关切,更是让楚云深冰封的心湖,漾起了一丝涟漪。
“够了……”楚云深微微偏过头,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不过喝了小半碗,他便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墨渊放下玉碗,取过一旁的锦帕,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虚汗。“好,不喝了,歇一会儿。”他将手炉重新塞回楚云深怀里,又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而熟稔。
楚云深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不适,轻轻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坠痛。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却没出声。
墨渊敏锐地察觉到了,大手覆上他隆起的腹部,隔着衣料轻轻安抚:“又闹你了?”
“……嗯,许是饿了。”楚云深的声音依旧很轻。
墨渊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楚云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微微靠了靠,像寻求庇护的幼兽。
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楚云深的尾椎骨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不是寻常的畏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尖锐痛感的阴冷。他握着手炉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牙关也开始微微颤抖。
“墨渊……”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墨渊脸色骤变,他太熟悉这种前兆了。是“霜寒引”要发作了!
“云深!”他立刻俯身,将楚云深揽入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他冰凉得吓人的手,“别怕,我在这里。”
几乎是同时,楚云深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平日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眸,此刻因痛苦而蒙上了一层水汽。瓷白的肌肤上,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
“冷……好冷……”他牙齿打着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墨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抱着楚云深,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却无济于事。那股阴寒的毒性,仿佛要将楚云深血液里最后一丝暖意都吞噬殆尽。
“太医!快传太医!”墨渊朝着门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有些变形。
守在门外的侍卫和侍女们闻声,立刻慌乱地行动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而楚云深,在最初的极致寒冷之后,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那种灼热感并非来自温暖,而是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刺穿着他的五脏六腑,伴随着腹部一阵阵诡异的绞痛,与寻常的宫缩截然不同,却更加凶险。
他痛得几乎失声,只能死死抓着墨渊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恐惧、痛苦与绝望交织,唇色却在苍白之后,渐渐泛起一种妖异的、不正常的嫣红。
墨渊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这是毒性最猛烈时的征兆。他只能一遍遍地低唤着楚云深的名字,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却无力分担他万分之一的痛苦。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这个在沙场上无所畏惧的镇北王彻底击垮。
第二章
太医令和府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暖阁,身后跟着捧着药箱的医童,个个面色凝重。方才王爷那一声怒吼,已让他们预感到情况不妙。甫一踏入,便被内里凝重压抑的气氛和楚云深痛苦的呻吟攫住了心神。
“王爷!”太医令年事已高,此刻却也顾不得礼数,快步上前,一眼便看到楚云深在墨渊怀中瑟瑟发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惨白如纸,偏偏嘴唇却红得刺目,额上冷汗如注,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快!快看看他!”墨渊的声音嘶哑,抱着楚云深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内部那股可怕的寒意,以及紧随其后灼烧般的滚烫。
府医立刻上前为楚云深诊脉,手指搭上那纤细的手腕,只觉脉象细弱游移,时而如游丝欲断,时而又急促躁动,杂乱无章,实乃大凶之兆。他额上瞬间渗出冷汗,沉声道:“王爷,七殿下体内的寒毒发作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正邪相争,气血大乱!必须立刻施针稳住心脉,再以汤药驱寒扶正!”
“还愣着做什么!用最好的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保住他!”墨渊低吼,眼中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焦躁而绝望。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权势滔天又如何?手握重兵又如何?在云深此刻承受的痛苦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银针闪烁着寒光,一根根刺入楚云深周身大穴。太医令小心翼翼地捻动着针尾,试图疏导他体内紊乱的气息。浓黑的药汁被撬开牙关,一点点艰难地灌入,又大多顺着惨白的唇角溢出。
楚云深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寒冷与灼热交替侵袭,让他仿佛置身冰火地狱。腹中那非比寻常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要将他撕裂一般。他无意识地弓起身子,细弱的呻吟从齿缝间溢出,带着令人心碎的破碎感。
“墨渊……痛……”他迷迷糊糊地唤着,仅存的意识让他本能地抓紧了身边唯一的浮木。
“我在,云深,我在这里。”墨渊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他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鬓角,声音哽咽,“别怕,很快就不痛了,很快……”
可那痛苦却像是没有尽头。楚云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有时候甚至会停顿片刻,吓得墨渊魂飞魄散,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即将消散的生机。他的手脚冰凉得吓人,那种寒意几乎要透过墨渊的掌心,冻结他的血液。
有好几次,太医们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欲言又止。墨渊看在眼里,心中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云深真的……
“水……水……”楚云深忽然低喃,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水!快拿水来!”墨渊立刻喊道。
侍女连忙端来温水,墨渊用小银匙沾了水,一点点润湿他干裂的嘴唇。楚云深艰难地吞咽了几下,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
这场与死神的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暖阁内的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清苦的药味与施针时偶尔渗出的血腥气织在一起,令人窒息。太医和府医轮番上阵,金针换了一套又一套,珍贵的药材流水般地送进来,又化作苦涩的药汁。
墨渊一直守在榻边,寸步不离,一夜未曾合眼。他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疲惫不堪,声音早已沙哑,但他依旧强撑着,不断地给楚云深擦汗,喂水,轻声安抚。他不敢松懈,生怕自己一眨眼,怀中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楚云深身上那骇人的高热才渐渐退去,剧烈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来。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了些许,腹中的绞痛似乎也停止了。
太医令再次为他诊脉,紧绷了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王爷……殿下的脉象……暂时稳住了。只是……只是元气大伤,腹中的胎儿……也受了惊,需得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墨渊听到“稳住了”三个字,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楚云深苍白如雪,没有一丝生气的睡颜,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活下来了。
云深,他的云深,又一次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墨渊轻轻拨开楚云深汗湿的额发,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颤抖的吻。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那该死的“霜寒引”如同跗骨之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腹中的孩子,也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况更加凶险。
他绝不会放过那些下毒的人。
一夜未眠的墨渊,眼中除了疲惫,更多的是淬了寒冰般的杀意。但当他低头看向楚云深时,那杀意又被浓得化不开的痛惜与温柔所取代。他轻轻将被子拉高,盖住了楚云深纤细的颈项,自己则依旧保持着将他半拥在怀中的姿势,静静地守护着,等待他再次睁开眼睛。
第三章
晨光熹微,驱散了长夜的阴霾,却带不走暖阁内残存的药味与压抑。
楚云深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还有些混沌,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组一般,酸痛无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折磨,如同噩梦般盘旋在脑海,让他心有余悸。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便看到了守在床边,下巴上带着青色胡茬,眼下乌青一片的墨渊。他正垂着头,似乎在打盹,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意。
楚云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微软。
他记得昨夜的痛楚,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灼烧,也记得墨渊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用他那略显笨拙的方式安抚着自己。若非有他,自己恐怕真的撑不过来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墨渊几乎是立刻就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的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当他看到楚云深睁开眼睛时,那份焦灼与疲惫瞬间被惊喜所取代。
“云深!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一连串地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楚云深的额头,确认没有再发热,才稍稍松了口气。
楚云深摇了摇头,想说“还好”,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有些不足。他张了张口,墨渊已经会意,连忙端过一旁温着的蜜水,用小勺喂他喝下。
清甜的蜜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楚云深感觉舒服了一些,才低声道:“……我睡了多久?”声音依旧沙哑细弱。
“从昨夜到现在,快一天了。”墨渊柔声道,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苍白的手背,“太医说你元气大伤,需要好好休养。”
楚云深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墨渊,轻声道:“……辛苦你了。”
墨渊闻言,心中一暖,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不辛苦。”对他而言,只要楚云深能安然无恙,便是最大的慰藉。
楚云深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墨渊过于灼热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墨渊不惜代价保下来的,这份情意,他不知该如何偿还。他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身中奇毒的废子,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对待?
“外面……好像天晴了。”楚云深忽然轻声说道,目光转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墨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嗯,下了半夜的雪,早上停了,现在是难得的晴天。”
楚云深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我想……出去看看。”
墨渊一怔,随即蹙眉:“云深,你身体还很虚弱,太医嘱咐要静养,不能吹风。”
“我就在廊下坐坐,不会有事的。”楚云深的声音带着一丝固执,他看向墨渊,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想看看梅花……许久没看到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每一次毒发,都在加速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生机。这个孩子,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和延续,他想在自己还能感知这个世界的时候,多看一眼美好的人和事,多和墨渊待一会儿。
墨渊看着他苍白却执拗的眼神,终究还是心软了。他知道楚云深看似清冷,实则内心极为敏感,也有一份不为人知的坚韧。他不想拂逆他的意愿,让他心中不快。
“好。”墨渊叹了口气,妥协道,“但只能在廊下,而且要多穿些衣服,不能着凉。”
他立刻吩咐下人去准备。厚重的锦帐被加挂在廊庑下,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地上铺了几层厚实的波斯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鎏金瑞兽炭盆也被搬到了廊下,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散发着融融暖意。
墨渊亲自为楚云深穿戴。最里层是柔软的细棉中衣,外面套上厚实的锦缎夹袄,最外面又裹上了一件用整张雪狐皮制成的斗篷,帽子也严严实实地戴好,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即便如此,墨渊依旧不放心,又拿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子,将他连人带腹部都裹了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楚云深被裹得像个球,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额角又渗出了细密的虚汗。但他没有抱怨,只是安静地任由墨渊摆布。
墨渊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楚云深带到了廊下的软榻上坐好,又在他身后垫了几个厚实的靠枕,让他能舒服地倚着。
廊外庭院中,几株红梅正傲雪盛开,殷红的花瓣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夺目。雪后初晴,阳光看似明媚,但缺乏温度,风从庭院的梅树间穿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清冽的梅香。
楚云深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廊柱上,指尖微微发颤。他仰头望着雪中红梅,眼中映着梅花的艳色,却难掩自身的憔悴。那薄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墨渊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护在他的腰后,掌心的温度透过厚重的衣物传递过去,试图给他一些力量和暖意。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楚云深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今年的梅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盛些……”楚云深轻声赞叹,声音细弱得像要被风吹散。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不知是看花,还是在想别的。
墨渊低声回应:“嗯,你若喜欢,明年我让他们在院中再多栽一些不同品类的。”他不敢说“等你身体好了”,怕触及楚云深敏感的神经,也怕自己无法兑现这个“好起来”的承诺。
一阵寒风从锦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带着梅花的冷香。楚云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发出一两声极轻的咳嗽,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喘。
墨渊立刻蹙眉,将他往自己怀里更揽紧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将斗篷的领口拢了拢,不让一丝寒风侵入。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覆上楚云深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那里的沉重和偶尔轻微的胎动,眼神复杂——有对新生命的期待,更有对怀中人能否平安度过这一劫的深深忧虑。
楚云深顺势将头轻轻靠在墨渊的肩上,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他能闻到墨渊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那是常年陪伴在他身边,已经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味道。
他微微闭上眼,感受着腹中孩子细微的动静,感受着墨渊掌心的温度,感受着寒风中传来的梅香。这一刻,所有的病痛似乎都暂时远离了他,只剩下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
他知道,这样的宁静,或许不会太长久了。
第四章
廊下的时光,因着这难得的平静,显得格外缓慢而珍贵。
楚云深倚在墨渊怀中,半眯着眼,像一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猫儿,带着一丝慵懒的倦意。他的呼吸很轻,若有若无,墨渊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察觉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墨渊一手揽着楚云深单薄的肩膀,另一手依旧轻轻覆在他隆起的腹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云深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感受到他肌肤下那不同于常人的、略显冰凉的体温,也感受到他因病痛折磨而格外纤细的骨骼。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那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眉眼,此刻在睡梦中舒展开来,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脆弱。墨渊的心,也跟着软成一片。
这个七皇子,初嫁入王府时,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无论他如何示好,都只换来客气而疏离的回应。他以为楚云深是怨恨这桩婚事,怨恨他这个“粗鄙武夫”。直到后来,他渐渐察觉到楚云深身体的异样,查到了“霜寒引”的线索,才明白那份清冷孤僻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与绝望。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最初的冷淡和不以为意,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他的不对劲。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疏忽,云深或许不必承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墨渊……”楚云深忽然在睡梦中轻轻呢喃了一声,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境。
“我在。”墨渊立刻低下头,在他耳边柔声回应,同时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楚云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无意识地向墨渊的怀里缩了缩,像是在寻求更深的慰藉。
墨渊心中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与占有欲交织在一起。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楚云深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阳光渐渐西斜,廊下的光影也随之变幻。炭盆里的银霜炭依旧静静燃烧着,散发着持续的暖意,却驱不散墨渊心中的寒意。
他知道,昨夜的凶险并非偶然。楚云深体内的“霜寒引”本就随着孕期而加剧,如今已近临盆,每一次毒发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也可能危及腹中的孩子。而宫中那些至今未曾浮出水面的黑手,更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
先帝的指婚,本就包藏祸心。如今看来,将一个身中奇毒、随时可能殒命的皇子塞给他,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牵制他,更是想让他背上克妻的污名,甚至在楚云深死后,顺理成章地收回兵权。
好一招一石二鸟的毒计。
墨渊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但当他感觉到怀中人轻微的动静时,那股杀气又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不能让这些肮脏的算计,惊扰到云深。
“王爷。”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廊庑外传来。是墨渊的心腹暗卫统领,林风。
墨渊示意他噤声,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楚云深睡得更安稳一些。但楚云深本就睡得浅,还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墨渊正用眼神示意林风稍等,便轻声道:“……有事吗?”
“无妨,一点小事。”墨渊柔声安抚道,又帮他掖了掖斗篷的领口,“你再睡一会儿,嗯?”
楚云深摇了摇头,坐直了些身子,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我睡够了。你去忙吧,不必顾忌我。”他知道墨渊军务繁忙,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他的正事。
墨渊见他坚持,也不再勉强,只是吩咐侍女送来温热的参茶,让他捧在手里暖着。
林风这才走近,恭敬地行礼后,压低声音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昨日夜里,淑贵妃宫中走水,不大,但惊动了圣驾。另外,我们的人查到,前几日,淑贵妃曾秘密宣召过一名宫外的大夫入宫,那大夫……与当年给七殿下‘诊治’过的一名太医有些渊源。”
墨渊的眼神骤然一冷,握着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淑贵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其子三皇子亦是储君的热门人选。当年楚云深母妃盛宠之时,淑贵妃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嫔。难道……
楚云深捧着参茶的手微微一顿,虽然林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淑贵妃……这个名字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寒意。他母妃当年的“郁郁而终”,宫中便有传言与这位手段狠辣的贵妃脱不了干系。难道,连自己身上的毒,也与她有关?
他下意识地看向墨渊,只见墨渊的侧脸线条紧绷,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继续查。”墨渊冷声道,“我要知道所有与‘霜寒引’有关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林风领命退下。
廊下一时陷入了沉默。梅花的冷香依旧在空气中浮动,却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凝重。
楚云深看着墨渊阴沉的脸色,心中明白了几分。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参茶,伸出冰凉的手,覆上了墨渊紧握着扶手的手背。
墨渊一怔,转头看向他。
“墨渊,”楚云深的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别太为难自己。这些事……我已经习惯了。”
从他记事起,便是在宫中如履薄冰,看尽了人心险恶。所谓的亲情,对他而言,不过是奢望。若非遇到墨渊,他恐怕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化为一抔黄土了。
墨渊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下巴抵在楚云深的发顶,感受着他清瘦的身体和微弱的呼吸。
他知道楚云深说的是实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心疼。他欠他的,太多了。
“云深,”墨渊的声音有些沙哑,“相信我,我会为你讨回公道。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楚云深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在墨渊温暖的怀中,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他知道墨渊说的是真的,这个男人,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自己。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撑到那一天吗?
腹中的孩子,又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忧虑。楚云深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柔情。
无论如何,他都要努力活下去,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第五章
廊下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寒风渐起,卷着细碎的雪沫子,预示着一场新的风雪即将来临。
墨渊不敢再让楚云深在外面多待,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回了暖阁。方才林风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对楚云深的安全更加忧虑。
“你先躺下歇会儿,我去去就来。”墨渊将楚云深安置在榻上,掖好被角,柔声说道。他需要立刻召集幕僚,商议应对之策,同时也要加强王府的戒备,以防不测。
楚云深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墨渊有要事处理,也不多问。只是在他转身欲离开时,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墨渊回过头,看到楚云深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依赖。
“……小心。”楚云深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墨渊心中一暖,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放心,我很快回来。”
待墨渊走后,暖阁内又恢复了寂静。楚云深躺在榻上,却了无睡意。淑贵妃,三皇子……这些名字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幼年时在宫中那些阴冷晦暗的记忆,母妃临终前那双含泪不甘的眼睛,以及自己常年累月被病痛折磨的绝望。
如果这一切真的与淑贵妃有关,那么她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的皇子下如此狠手?仅仅是因为嫉妒母妃当年的盛宠吗?还是说,自己身上,隐藏着什么她所忌惮的秘密?
楚云深越想越觉得心寒。这深宫之中,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与阴谋?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着腹中胎儿规律的胎动。这个孩子,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阳光,也是他唯一的软肋。他绝不能让宫中的那些阴谋诡计,波及到自己的孩子。
“宝宝……”楚云深轻轻呢喃,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温柔与执拗,“你一定要……平安降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殿下,该用药了。”是侍女的声音。
楚云深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侍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进来,浓郁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在空气中。这是太医为他新调的安胎保元汤,据说里面加了许多固本培元的珍贵药材。
楚云深看着那碗药,眉头微蹙。他从小到大,喝过的汤药比饭食还多,早已对这种苦涩习以为常。但怀孕之后,他的味觉似乎变得更加敏感,对这种苦味也愈发难以忍受。
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药碗递到他面前。楚云深接过,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仰头便要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碗。
楚云深一愣,抬起头,便看到墨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我来。”墨渊沉声道,语气不容置喙。
他端起药碗,先是放到鼻尖闻了闻,确认与平日的药味无异,然后才用银匙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自己唇边,浅尝了一口。
楚云深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他知道,墨渊是在替他试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似乎是从他第一次毒发,墨渊亲眼目睹了他痛不欲生的模样之后。
墨渊尝过药后,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这药的苦涩程度连他都有些难以忍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舀了一勺,吹凉了,才送到楚云深唇边。
“张口。”
楚云深顺从地张开嘴,将那苦涩的药汁咽下。墨渊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轻柔而耐心。他的眼神始终专注地看着楚云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刻入骨髓。
一碗药见底,墨渊立刻递上一颗蜜饯。楚云深含在口中,那股甜腻的味道稍微冲淡了口中的苦涩。
“王爷,府医那边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殿下近日常用的药材和膳食都重新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一旁的侍女低声禀报道。
墨渊点了点头,示意她退下。
他知道,那些人既然敢在宫中动手脚,手段必然极为隐秘,寻常的检查未必能查出问题。但他不得不防。
“云深,”墨渊握住楚云深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凝重,“从今日起,你的饮食起居,我会亲自过问。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送来的东西,都不要入口,明白吗?”
楚云深心中一凛,点了点头。他知道,墨渊如此郑重其事,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看来,宫中的暗流,已经开始向王府涌来了。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呼啸的风声如同鬼魅的呜咽,拍打着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暖阁内虽然温暖如春,却也隔绝不了这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楚云深看着墨渊眼中压抑的担忧和隐隐的杀意,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反握住墨渊的手,轻声道:“墨渊,我不怕。”
墨渊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眼神,心中一动,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知道。”墨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子。”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平静了。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护住怀中的这个人,以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风雪在窗外肆虐,而暖阁之内,两颗心却因为这共同的危机,而贴得更近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场风雪之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楚云深只觉得腹中一阵阵发紧,坠痛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一些,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第六章
夜色如墨,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狂风卷着雪片,疯狂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搅得人心神不宁。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楚云深苍白而略带不安的脸庞。
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腹中的坠痛感一阵强过一阵,虽然尚能忍受,却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已经九月多的身孕,随时都可能发动,偏偏又遇上这样的风雪天气,以及宫中那未知的凶险。
墨渊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他也察觉到了楚云深的不安,以及他身体细微的变化。太医已经来看过,说是受了些风寒,加上情绪紧张,有些动了胎气,但暂时还没有临产的迹象。开了安神的汤药,嘱咐好生静养。
可墨渊总觉得心绪不宁,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墨渊……”楚云深忽然抓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我有些害怕。”
墨渊俯下身,将他轻轻揽入怀中,柔声安抚道:“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楚云深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的慌乱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他知道,只要墨渊在身边,他便能感到一丝安全。
“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墨渊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楚云深“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许是安神汤起了作用,或许是墨渊的怀抱太过温暖,他渐渐感到一阵倦意袭来,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声极轻微的异响,如同羽毛划过窗纸,从暖阁外传来。
墨渊的眼神骤然一凛!
他常年征战沙场,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这声音虽然细微,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立刻松开楚云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风雪声依旧呼啸,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但墨渊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刻意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兵器摩擦衣物的细碎声响。
有人潜入了王府!而且,目标直指这间暖阁!
墨渊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杀机暴涌。他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镇北王府动手!
他迅速回到榻边,楚云深已经被惊醒,正一脸惊惶地看着他。
“别怕。”墨渊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冷静,“待在这里,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着,他从床头的暗格中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塞到楚云深手中:“拿着,以防万一。”
楚云深握着冰冷的匕首,手心沁出了冷汗。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心中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看着墨渊沉稳而坚定的眼神,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成为墨渊的累赘。
墨渊深深地看了楚云深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中,然后毅然转身,拉开了房门。
门外,风雪扑面而来,夹杂着几道鬼魅般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逼近。他们都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手中握着闪着寒光的利刃,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找死!”墨渊冷哼一声,身形如电般扑了出去。
刹那间,刀光剑影在风雪中交错,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以及临死前的闷哼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楚云深捂着嘴,蜷缩在榻上,透过门缝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战况。他看到墨渊如同一尊杀神,在数名刺客的围攻下游刃有余,每一次出手都快准狠,转眼间便有数名刺客倒地。
但刺客的人数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不断有新的黑影从暗处涌现,悍不畏死地扑向墨渊。
楚云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恨自己此刻如此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渊为他浴血奋战。
腹中的坠痛感越来越强烈,楚云深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一名刺客趁着墨渊被其他人缠住的空隙,竟然绕到了暖阁的窗边,举刀便要劈开窗棂!
“小心!”楚云深失声惊呼。
墨渊闻声,眼神一厉,一脚踢开身前的刺客,转身便要回援。但另一名刺客却趁机从背后偷袭,一刀狠狠地劈向他的后心!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传来。
楚云深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墨渊!”他凄厉地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
“啊——!”楚云深惨叫一声,跌坐在榻上,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
羊水破了!
他要生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墨渊听到楚云深的惨叫,心中大骇,也顾不得背后的伤势,怒吼一声,回身一剑将偷袭的刺客劈翻在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回暖阁。
“云深!云深你怎么了?!”墨渊冲到榻边,看到楚云深蜷缩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身下殷红一片,瞬间目眦欲裂。
“墨渊……我……我要生了……”
楚云深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极致的恐惧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他蜷缩在墨渊的怀中,脸色惨白如雪,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双手死死地抓着墨渊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布料撕裂。
身下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流,以及随之而来的、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阵痛都要猛烈数倍的坠痛感,让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羊水破了。
在这个刺客环伺、风雪交加的夜晚,在他身体最虚弱、精神最紧绷的时刻,孩子,要来了。
墨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瞬间贯穿至脚底,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痛苦扭曲的脸庞,看着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的湿意和淡淡的血色,大脑一片空白。
外有强敌尚未肃清,内有云深临盆在即,而他自己背上,还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辣辣地疼着,提醒着他方才的凶险。他从未陷入过如此绝望的境地。
“云深!”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他想抱起他,却又怕伤了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将他护在怀中的姿势。
就在这时,王府的侍卫也终于闻讯赶到,与剩下的刺客缠斗起来。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
“王爷!属下来迟!”林风带着一身血气,领着王府的侍卫终于肃清了最后一批刺客,冲了进来。当他看到暖阁内这般情景,尤其是楚云深身下的异样时,也是大惊失色。
“林风!”墨渊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哑,“守住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许再放进来!其余人,快传太医!稳婆!快!!”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入骨髓的恐慌。
侍卫们不敢怠慢,立刻分头行动。整个镇北王府,在经历了方才一场浴血厮杀后,又陷入了另一种更为揪心的混乱。
风雪之夜,镇北王府灯火通明,杀机四伏,而暖阁之内,一个新生命,正艰难地挣扎着想要降临人世。
第七章
墨渊小心翼翼地将楚云深打横抱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剧烈颤抖,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揉碎的痛苦呻吟。楚云深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春水,却又因为极致的疼痛而僵直。
“啊……痛……墨渊……好痛……”楚云深抓着墨渊的衣袖,指节泛白,声音破碎而绝望。他死死地咬着下唇,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那并非寻常的产痛,而是夹杂着“霜寒引”阴寒之气的、深入骨髓的绞痛与撕裂。每一次宫缩,都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刺穿他的脏腑,然后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外拉扯。
他本就气血两亏,长期的毒素侵蚀早已让他的身体如同朽木,如今这生产的剧痛,更是雪上加霜,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生机都榨干。
墨渊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痛苦,心如刀绞。他背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但他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楚云深的痛苦所占据。他将楚云深轻轻放在早已铺好多层软垫的床榻上,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他想替他受过,想将那些看不见的痛苦从他身上剥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别怕,云深,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他紧紧握住楚云深冰凉的手,那只手因为失血和寒毒,冷得像一块冰,让他心头发颤。
稳婆和太医令几乎是同时被侍卫们半搀半架地带了进来,两人皆是气喘吁吁,神色凝重。他们一踏入暖阁,便被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楚云深痛苦的呻吟攫住了心神。
“王爷,殿下这是……这是要生了!”稳婆经验老道,一看楚云深身下的情形,便知不妙,声音都有些发紧,“快!热水!干净的布巾!剪刀!”
侍女们慌忙地准备着接生用物,暖阁内一时间人影晃动,脚步匆匆。
太医令则立刻上前为楚云深诊脉,手指搭上他纤细的手腕,只觉得脉象细弱游移,时而如游丝欲断,时而又因剧痛而急促躁动,杂乱无章,显然是气血大亏、体力严重不支的凶险之兆。
“王爷,”太医令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声音干涩,“殿下体内的寒毒与产痛交织,情况……情况万分凶险!殿下身体本就虚弱,恐怕……恐怕难以支撑长时间的产程啊!”
墨渊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背上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更加疼痛起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一定要!”他嘶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楚云深躺在榻上,汗水已经浸透了身下的床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在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他想用力,却使不上劲,那“霜寒引”的寒性特质,似乎在阻碍着他身体的本能,让宫缩变得无力而漫长。
“殿下,放松些,深呼吸……对,吸气……呼气……”稳婆在一旁焦急地指导着,试图让他积攒力气。
可楚云深此刻哪里还能听得进任何话,他的意识在剧痛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只觉得好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与腹中那撕裂般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痛不欲生。
“墨渊……”他迷迷糊糊地唤着,声音细弱得像蚊蚋。
“我在,云深,我一直都在。”墨渊始终紧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希望能给他一丝支撑。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楚云深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淡漠疏离的眼眸,此刻因为失血和剧痛,已经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太医令看着楚云深身下不断渗出的鲜血,以及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心急如焚,“殿下气血亏空太甚,宫缩无力,产程迟迟没有进展,再这样下去,大人和孩子……恐怕都……”
墨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榻上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爱人,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刻的绝望和无助。
天,还未亮。而这场血色的降生,才刚刚开始。
第八章
“参汤!快!用百年老参吊住殿下的元气!”太医令的声音因焦急而尖锐,他深知楚云深此刻已是油尽灯枯的边缘,若再不想办法,后果不堪设想。
浓黑滚烫的参汤被侍女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墨渊亲自接过,用银匙舀起,吹了又吹,才颤抖着送到楚云深干裂起皮的唇边。
“云深,喝下去,喝下去就有力气了。”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看着楚云深涣散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恐惧。
楚云深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本能地想要吞咽,但那浓郁的苦涩和强烈的药气却让他一阵反胃,刚喝进去一点,便又控制不住地呛咳出来,溅湿了墨渊的衣袖。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腹部的伤口和产道的撕裂,带来新一轮的剧痛,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殿下!殿下您要挺住啊!”稳婆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心急如焚。产程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宫口却开得极为缓慢,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再这样拖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会有危险。
“宫缩……宫缩又弱下去了……”稳婆探了探楚云深隆起的腹部,语气中充满了忧虑。那“霜寒引”的寒性,不仅让楚云深承受着双倍的痛苦,更在无形中削弱着他身体的机能,使得本该强劲有力的宫缩变得断断续续,软弱无力。
墨渊看着楚云深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以及他眼底那抹死寂般的绝望,心如刀绞。他知道,云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太医!”墨渊猛地转头,双目赤红地盯着太医令,声音嘶哑得如同濒死的困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保住他!我只要他活着!”
太医令被墨渊眼中那股浓烈的杀气和绝望震慑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王爷……老臣……老臣已尽力了!殿下体内的寒毒太过霸道,又逢生产,气血两亏,已是……已是回天乏术……除非……”
“除非什么?!”墨渊厉声追问,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太医令犹豫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九转还魂丹’,或许……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那丹药早已失传百年,即便尚存于世,也非我等凡人所能寻得……”
九转还魂丹……
墨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这不过是太医在绝境中的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就在这时,楚云深原本涣散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墨渊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不舍。
“墨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要被风吹散。
“云深!”墨渊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我在,我在,你想说什么?”
“孩子……保……保住孩子……”楚云深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不想让这个无辜的孩子,因为自己而无法来到这个世界。这是他与墨渊血脉的延续,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哪怕拼尽一切,他也要让他平安降生。
墨渊闻言,只觉得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保住孩子?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深为了孩子而……
“不!云深!你听我说!”墨渊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楚云深虚弱地摇了摇头,眼角滑落一滴滚烫的泪水,灼伤了墨渊的心。
“墨渊……答应我……求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渐渐失焦。
“殿下!殿下!您不能睡过去啊!”稳婆见状,急得大喊,“孩子……孩子快要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儿啊!”
太医令也急忙上前,再次为楚云深施针,试图刺激他的穴位,唤醒他的意识。
墨渊看着楚云深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庞,以及他眼底那份病态的执念,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母子二选一的困境,竟然真的降临了。
而楚云深,用他最后的一丝力气,替他做出了选择。他紧紧抓住了墨渊的手腕,那双失焦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
“墨渊……听我的……”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让他……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墨渊的心,也随之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第九章
楚云深的手,冰凉而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曾映照过墨渊无数深情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未干的泪珠和汗珠,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破碎的阴影。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也近乎停止。
“王爷!”太医令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和挣扎,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沉声道,“殿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强行保胎,恐怕……恐怕母子皆危!依老臣之见……不如……不如先行剖腹……或许……或许还能保住小世子……”
剖腹取子!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墨渊耳边炸响!
“不准!”
墨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阴沉与决绝,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的冥音。暖阁内摇曳的烛火似乎都被这股寒意冻结,凝滞不动。
太医令被他眼中那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杀意和绝望攫住了心神,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位已经濒临疯狂的王爷,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撕成碎片。
墨渊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怀中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儿。楚云深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泪珠和冷汗,那张曾令他魂牵梦绕的绝美脸庞,此刻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失去所有生机。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开楚云深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云深……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怀中的人许下誓言。
下一刻,他猛地将楚云深更加紧密地拥入怀中,一只手坚定地抵在他的后心,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握着楚云深冰凉的手。
墨渊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一股磅礴而精纯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向楚云深近乎枯竭的经脉。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游走。他背上的刀伤,因为这剧烈的内力催动,早已崩裂,殷红的鲜血迅速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但他却像浑然不觉一般,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磅礴的内力而产生了细微的扭曲,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股带着墨渊炙热体温的内力,如同久旱逢甘霖般涌入楚云深冰冷僵硬的身体。他痛苦的呻吟似乎减轻了一些,原本蹙紧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苍白得吓人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极不正常的、病态的红晕。
他的睫毛轻颤,似乎有了一丝苏醒的迹象。
墨渊心中一喜,更加不遗余力地输送着内力。
然而,这只是表象。
“霜寒引”的阴寒之气,如同跗骨之蛆,早已与楚云深的血脉融为一体。墨渊渡过去的内力,虽然暂时缓解了楚云深的痛苦,却像是投入了一个无底洞,被那霸道的寒毒迅速吞噬、同化。
墨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飞速流逝,丹田处传来阵阵空虚的刺痛,但他却无法阻止楚云深生命气息的持续衰弱。那种眼睁睁看着挚爱在自己怀中一点点走向死亡,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如同万蚁噬心,让他痛不欲生,几欲疯狂。
“云深……撑住……”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声音破碎而绝望,“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你……不准走……你听到没有……”
他不敢发出声音,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惊扰到怀中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生命。他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和祈求都压抑在心底,固执地、偏执地,用自己残存的意志和生命力,与那无形的死神做着徒劳的抗争。
他知道,这或许只是饮鸩止渴。
但他不悔。
只要能让云深多停留一刻,哪怕只是多一息的温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楚云深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冰冷而黑暗的汪洋之中,身体的剧痛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边的疲惫。他想沉沉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将他包裹,像冬日里最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一丝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是墨渊……
他能感觉到墨渊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安心。
他想开口,想阻止他这种白费力气的行为,想告诉他,自己不值得他如此。
他的身体,早已被那该死的“霜寒引”侵蚀殆尽,墨渊这样做,不过是饮鸩止渴,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
腹中,那微弱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和父亲的牺牲,轻轻地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
孩子……
他的孩子……
第十章
暖阁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沼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墨渊的固执,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太医和稳婆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镇北王,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做着徒劳的努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众人的神经。
楚云深是被一阵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惊醒的。那声音,带着极致的疲惫和痛苦,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上。他费力地掀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墨渊那张因过度消耗而憔悴不堪的脸。
他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却依旧固执地凝视着自己,带着一种不惜一切、玉石俱焚的偏执。而他紧抿的嘴角,那一抹刺目的殷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妖异而凄绝。
那是……墨渊的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楚云深。这种痛,甚至超过了他身体所承受的、那深入骨髓的产痛和寒毒的侵蚀。
不……墨渊……不要这样……
楚云深心中在呐喊,喉咙却干涩沙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墨渊渡过来的内力,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他,暂时缓解了他身体的剧痛,却也像一个无底洞般,疯狂地吞噬着墨渊的生机。
他知道,自己体内的“霜寒引”有多么霸道和阴寒。墨渊这样做,不过是杯水车薪,饮鸩止渴。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他片刻的苟延残喘。
这比让他直接死去,还要令他痛苦万分。
“墨……渊……”他的喉咙干涩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砺而出,耗尽了他积攒的最后一丝微弱力气,“别……别再……白费力气了……”
他想伸出手,想去抚摸墨渊的脸颊,想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想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可是,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那只曾被墨渊无数次温暖过的手,此刻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和不舍,再次轻轻地动了一下。那微弱的胎动,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楚云深心中最后一层防线。
孩子……他还有孩子……
墨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苏醒,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骤然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云深!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楚云深看着他眼中那微弱的光芒,心中更加刺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拖累他了。
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墨渊为了自己而耗尽生命,也不能让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失去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那是他幼年时,在宫中一座废弃宫殿的藏书阁中,无意间翻到的一本残破不堪的古籍。上面用古奥的文字,记载着一种名为“金针渡厄”的禁术。据说,此术能以金针刺激人体周身大穴,激发潜能,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完成常人难以完成之事。但代价,却是事后身体会被彻底掏空,加速死亡,九死一生。
当时,他只当做荒诞不经的奇闻异事来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禁术会成为他唯一的希望。
“金……针……渡……厄……”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这四个字。
墨渊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楚云深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一丝决绝,还有对墨渊那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心疼。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一般:“让我……试一试……为了……孩子……”
他知道墨渊不会轻易答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动了动手指,触碰到了墨渊紧握着他的手。那熟悉的温度,让他贪恋不已。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也……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他知道,墨渊的软肋,是他。
“金针渡厄?”墨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不!云深!你疯了!我绝不允许!”
他怎么可能让云深去冒这种险!这与亲手将他推向死亡有何区别?!
“墨渊……”楚云深哀婉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死志,以及微弱却不容抗拒的坚定,“求你……”
墨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痛得他几乎要窒息。他看着楚云深那双眼睛,那里面有对孩子的执念,有对自己的不舍,更有对自己生命即将逝去的坦然。他的心防,在这样绝望而哀伤的眼神下,一点点地开始动摇。
他知道楚云深有多在乎这个孩子,也知道楚云深此刻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如果……如果这真的是他最后的心愿……
“太医令!”墨渊猛地转过头,声音嘶哑而狂暴,如同受伤的困兽,“告诉本王!‘金针渡厄’,究竟是何邪术?!”
太医令早已被两人的对话惊得魂飞魄散,此刻听到墨渊的厉声质问,更是吓得浑身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王爷……古籍之中……确有……确有此术记载……此术……乃是……乃是以命换命的……的禁术……通过金针……强行激发人体潜能……但……但此术早已失传……且……且对施术者和受术者……皆有……皆有极大风险……九……九死一生……而事后……受术者……必将……必将油尽灯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墨渊的心上。
油尽灯枯……
墨渊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看着楚云深那双依旧带着哀求和期盼的眼睛,看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心中的防线,在寸寸崩塌。
是继续这样徒劳地为他续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霜寒引”一点点吞噬,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还是……答应他这近乎自杀的请求,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至少……让他走得没有遗憾?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的抉择!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墨渊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楚云深那细若游丝的呼吸。
最终,墨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只剩下无尽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松开了紧握着楚云深的手。
那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床榻,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如此萧瑟和脆弱。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反悔,会不顾一切地阻止。
金针渡厄,渡的究竟是谁的厄?
或许,是他们所有人的。
第十一章
墨渊的默许,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暖阁内压抑已久的绝望。太医令颤抖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古朴的檀木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十根长短不一、通体泛着幽暗光泽的金针。这些金针比寻常施针用的银针要更长更粗,针尖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令人不安的光芒,仿佛预示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惨烈。
空气凝固到了极致,只剩下太医令因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金针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却刺耳的轻响。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墨渊缓缓转过身,重新回到床榻边。他没有看那些闪着寒光的金针,也没有看太医令那张写满了凝重和不安的脸,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楚云深那张苍白如雪的容颜上。
“云深……”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楚云深的手,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微微顿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楚云深艰难地睁开眼,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丝决绝和坦然。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要承受的是什么。
太医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从盒中拈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在烛火上微微烤过,然后,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精准而果断地刺入了楚云深头顶的百会穴。
“唔……”楚云深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金针刺入皮肉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暖阁内被无限放大,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太医令的手没有丝毫停歇,一根又一根闪烁着寒光的金针,被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刺入了楚云深周身各大要穴——膻中、气海、关元、足三里……每一针下去,楚云深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有些穴位,在金针刺入的瞬间,甚至会渗出一缕缕乌黑的、带着腥臭味的毒血。
“霜寒引”的毒素,在金针的刺激下,仿佛被惊醒的毒蛇,在他体内疯狂地窜动,带来比之前更加剧烈、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
禁术激发潜能的过程,是将身体最后一丝生命力强行榨取出来。楚云深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烈火灼烧,又像是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在同时切割着他的血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岩浆。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剧痛而剧烈地弓起,脊背绷成一道令人心惊的弧度,又在力竭之后无力地落下,重重地砸在床榻上。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头发和中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怀孕而隆起的腹部和依旧纤细得过分的四肢。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惨叫。他怕,怕墨渊会因为他的痛苦而改变主意,怕这最后一丝希望也会因此而破灭。鲜血从他咬破的皮肉中渗出,顺着他苍白的手臂缓缓流下,触目惊心。
他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明。他死死地盯着帐幔顶上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样,仿佛那里有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墨渊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紧紧握着他另一只冰凉的手。楚云深的手指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指甲深深地嵌入墨渊的掌心,渗出血迹,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着,试图分担他的一丝痛苦。
他不敢看楚云深痛苦到极致的表情,却又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紧绷,那双总是带着睥睨天下之傲气的眼眸中,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抑制的水光。
每当楚云深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吟,墨渊周身都会控制不住地散发出骇人的杀气。他想将那些该死的金针一根根拔掉,想将那个正在施针的太医碎尸万段,想将这满屋子的痛苦和绝望都彻底摧毁!
但他不能。
这是云深自己的选择,是他用生命换来的、最后的机会。
这种眼睁睁看着挚爱承受着非人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亲手将他推向更深痛苦的感觉,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残忍,都要痛苦千万倍!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背上那道刚刚被刺客留下的刀伤,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情绪而再次裂开,殷红的鲜血迅速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但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知,都系于榻上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压抑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医令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根金针。此刻的楚云深,周身几乎遍布金针,如同一个被万箭穿身的刺猬,看起来触目惊心。
“王爷……”太医令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颤声道:“禁术……已施。接下来……就要看殿下自己的意志,以及……天意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楚云深原本因为脱力而微弱下去的宫缩,忽然猛烈地增强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如同山崩海啸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第十二章
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宫缩都要猛烈百倍,几乎要将楚云深的意识彻底撕裂。金针渡厄,强行催发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潜能,也如同在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投下了一把熊熊烈火,疯狂地燃烧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啊——!”
这一次,楚云深再也无法压抑,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从他早已咬得鲜血淋漓的唇间迸发出来,那声音中蕴含的痛苦与绝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心头发颤,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被狠狠地揪紧。
他的身体猛地从床榻上弹起,又重重落下,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地抽搐着。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布满了血丝,瞳孔也微微放大,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殿下!殿下!稳住!用力!孩子要出来了!”稳婆见状,顾不得惊惧,立刻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胎儿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下移动。
墨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握着楚云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楚云深身体内部那股狂暴的力量在横冲直撞,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云深!云深!看着我!撑住!”墨渊嘶吼着,声音早已沙哑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知道,此刻的楚云深,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在与死神搏斗。
楚云深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无止境的剧痛。他的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同时切割、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他感觉自己的骨骼都要被寸寸碾碎,神智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反复拉扯。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没有放弃。他死死地咬着牙,任由鲜血染红了下颌,那双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手,依旧下意识地护在隆起的腹部。他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宫口……宫口全开了!”稳婆惊喜地叫道,但随即她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可是……殿下的力气……快要耗尽了!”
禁术虽然催发了宫缩,却也加速了楚云深生命力的流逝。他此刻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撑,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用力啊!殿下!再加把劲儿!马上……马上就出来了!”稳婆焦急地催促着,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楚云深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拉扯着破旧的风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想用力,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太医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抬头看向墨渊,声音嘶哑地说道:“王爷!事到如今……只能……只能行推腹之法了!否则……否则殿下和孩子……都会……”
推腹!
墨渊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他知道推腹意味着什么,那对本就虚弱不堪的楚云深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
但他看着楚云深那张因为缺氧而开始泛青的脸,以及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心中那份坚持,终于在无边的绝望面前,彻底崩塌。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绝望的阴影,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准。”
得到墨渊的允许,稳婆不再犹豫,她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交叠,覆在楚云深隆起的腹部上方,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按压!
“唔——啊啊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楚云深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而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地砸落,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剧烈地抽搐着。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极限的痛苦。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这股巨大的外力挤压得错了位,骨头都像是要被生生压断一般。
墨渊猛地睁开眼睛,那双赤红的眼眸中,充满了血腥的疯狂和无尽的悔恨。他想冲上去阻止,想将那个稳婆撕成碎片,但他却被楚云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的手腕所禁锢。
楚云深看着他,那双因为剧痛而涣散的眼眸中,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他在用眼神告诉他,不要阻止,让他继续。
墨渊的心,彻底碎了。
稳婆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向下按压。每一次按压,楚云深都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闷哼,身体都会剧烈地痉挛。他嘴唇早已咬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溢出,将身下的锦被染红了一片。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是幼年时母妃温柔的笑容,是深宫中那些冰冷的眼神,是初遇墨渊时他冷峻的侧脸,是他后来笨拙却真挚的关怀……
“哇——”
就在楚云深感觉自己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之际,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般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
那哭声很轻,很细,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脆弱,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所有的绝望和阴霾。
孩子……
孩子终于出生了……
听到哭声的刹那,楚云深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投向稳婆手中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浑身沾满血污的婴孩。
他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抹极淡极淡、却又带着无尽欣慰和释然的笑容。那笑容苍白而美丽,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最后一朵梅花,在极致的凄美中,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满足。
他眼神中的光芒,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将他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都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然后,那光芒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像是燃尽了所有星辉的星辰,归于永恒的沉寂。
笑容,还未从他苍白的唇边散去。
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彻骨寒意的黑气,猛地从他身上蔓延开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一种带着细小冰碴的、乌黑腥臭的血块。
他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冰冷。
“霜寒引”的毒性,在禁术耗尽他最后一丝生机之后,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在他体内全面爆发,疯狂地侵蚀着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气息。
第十三章
婴儿微弱的哭声,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缕游丝,在死寂的暖阁中断断续续地回响。那声音太过细弱,带着初临人世的茫然与不安,却也顽强地昭示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然而,这微弱的生机,却与另一股迅速消逝的生命气息,形成了极致的悲怆对比。
暖阁内的温度,仿佛在楚云深最后一口气逸散的瞬间,骤然降到了冰点。那股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呼啸的风雪,而是从榻上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中散发出来,一点点侵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楚云深的目光,艰难地从稳婆手中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身上移开,最后,落在了墨渊那张写满了无边痛楚和绝望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想再看一眼这个用生命爱着他的男人。
他想抬起手,想再摸一摸他因悲伤而扭曲的脸颊,想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可是,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那只曾被墨渊无数次用掌心焐热的手,此刻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他张了张口,所有未尽的爱恋、不舍与歉意,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如羽毛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双曾映照过世间清冷,也曾因墨渊的温柔而泛起涟漪的眼眸,此刻正慢慢地放大,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地熄灭,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握着墨渊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冰冷而僵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不……不……”太医令踉跄着上前,手指颤抖地探向楚云深的颈动脉,又试了试他的鼻息。最终,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面如死灰地瘫软在地,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带着浓浓的绝望:
“王爷……殿下……殿下他……薨……薨了……”
“薨了”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利刃,狠狠地刺入了墨渊的心脏,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与希望彻底绞碎。
他没有嘶吼,没有咆哮,甚至脸上都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楚云深逐渐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绝了,只剩下他和怀中这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人。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嚎都更令人心悸,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墨渊空洞的眼眶中滑落,砸在他紧握着楚云深的那只手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向下流淌。
他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泪水肆意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一遍遍地、轻柔地抚摸着楚云深冰冷的脸颊,替他整理着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凌乱鬓发,动作轻缓得如同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云深……云深……”他口中不断地、机械地呢喃着这两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偏执,“别睡……醒醒……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将楚云深紧紧地、更紧地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温暖他那早已冰冷的身体。那种执拗和疯狂,让在场的所有侍女和太医都忍不住低下头,不忍再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之中,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侍卫们带着惊慌的呼喊声,如同在平静的冰面上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林风带着一身风雪和难以掩饰的焦急神情,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看到暖阁内这般情景,尤其是墨渊那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心中也是一痛,但还是强忍着悲伤,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地禀报道:
“王爷!王爷!府外……府外来了一位老嬷嬷,说……说有神药可救殿下性命!”
墨渊空洞的眼神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星,终于闪过了一丝几不可辨的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他那颗早已沉入无边黑暗的心,有了一丝微弱的跳动。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被泪水模糊的眼眸中,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力量,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带她进来!快!”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满脸风霜却眼神异常坚毅的老嬷嬷,在侍卫的引领下,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的手中,紧紧捧着一个古朴雅致的紫檀木盒。
老嬷嬷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面无血色、气息全无的楚云深,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但她还是强忍着泪水,颤抖着打开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开启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沁人心脾的幽香瞬间弥漫在整个暖阁之内,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与绝望。
只见木盒的红色锦缎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颗通体赤红、龙眼大小的丹药。那丹药色泽温润,仿佛有流光在其中运转,散发着令人心神安宁的淡淡光晕。
“王爷……”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岁月的沧桑,她将木盒高高举起,颤声道:“老奴……老奴乃是……是宁舞郡主当年的陪嫁侍女……这颗‘九转还魂丹’,是郡主当年……当年拼死保下,嘱托老奴……务必在七殿下……七殿下生死关头……呈上……”
宁舞郡主……楚云深的母妃……
九转还魂丹!
这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神药,竟然真的存在!
墨渊那颗早已沉寂的心,在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第十四章
“九转还魂丹!”
这五个字,如同春雷乍响,瞬间劈开了笼罩在暖阁内的浓重绝望。墨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光芒。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险些踉跄倒地,但他却毫不在意,踉跄着扑到老嬷嬷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此……此丹……当真能救云深?”
老嬷嬷看着墨渊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期盼,以及他对楚云深那毫不掩饰的深情,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王爷,郡主当年曾言,此丹乃是活死人、肉白骨之神物,只要尚有一丝气息尚存,便能起死回生!殿下他……他一定还有救!”
“快!快给云深服下!”墨渊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从老嬷嬷手中接过那个盛着希望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颗散发着异香的赤红丹药。
丹药入手温润,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机。
墨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稳定下来。他轻轻地、万分珍重地托起楚云深冰冷僵硬的下颌,撬开他早已失去血色的双唇,将那颗凝聚着最后希望的“九转还魂丹”,送入了他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楚云深的喉咙缓缓滑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楚云深的脸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
暖阁内,只剩下众人紧张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声。
一息……两息……三息……
楚云深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体依旧冰冷僵硬,没有丝毫起色。
墨渊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难道……难道连这传说中的神药,也无法挽回云深的性命吗?难道,他终究还是要失去他吗?
就在他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即将被绝望的寒冰彻底浇灭之际——
“咳……咳咳……”
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咳嗽声,忽然从楚云深的喉间发出!
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天籁般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墨渊浑身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人。
只见楚云深那原本如同死灰般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白!他紧闭的双眼,眼睫毛也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即将从沉睡中苏醒!
“动了!殿下动了!”一个眼尖的侍女失声惊呼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狂喜。
太医令也顾不得礼数,连忙上前,颤抖着手指再次搭上了楚云深的脉搏。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之色,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语无伦次:“脉……脉象!殿下的脉象……虽然依旧微弱……但……但是……已经有了!真的有了!神药!果然是神药啊!”
“云深!云深!”墨渊喜极而泣,紧紧地抱着楚云深,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他此刻的泪水,却不再是绝望和痛苦,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庆幸。他一遍遍地亲吻着楚云深的额头、脸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那颗“九转还魂丹”,如同在楚云深早已枯竭的生命之源中,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机。虽然那股阴寒的“霜寒引”毒性依旧盘踞在他的体内,但丹药的药力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暂时将毒性压制了下去,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老嬷嬷看着眼前这失而复得的场景,也是老泪纵横,口中不断念叨着:“郡主保佑……郡主在天有灵……终于保住了殿下……”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时,太医令却在最初的激动过后,神色又渐渐凝重起来。
他再次仔细地为楚云深诊了诊脉,眉头渐渐蹙起,对墨渊沉声道:“王爷,九转还魂丹虽然神效,暂时保住了殿下的性命,但殿下体内‘霜寒引’的毒性依旧深重,并未根除。而且,殿下此次生产,又强行施展禁术,早已是油尽灯枯,元气大伤。丹药的药力,恐怕……恐怕也只能维持数日。若想彻底根治殿下的顽疾,还需……”
太医令的话还未说完,墨渊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九转还魂丹”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若想让云深真正活下来,摆脱“霜寒引”的折磨,还需要找到彻底解毒的方法。
但无论如何,此刻,云深还活着!
这就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便有希望!
墨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坚定的光芒。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一定要找到为云深解毒的方法,让他彻底摆脱病痛的折磨,让他能真正地、健康地活下去!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的楚云深,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
“云深,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在心中默默起誓,“哪怕踏遍千山万水,寻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为你找到解药!”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而渐渐停歇了下来。一丝微弱的晨曦,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了这漫长而血腥的雪夜。
新的希望,正在悄然降临。
第十五章
晨曦微露,驱散了长夜的阴寒与血腥,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温柔地洒落在暖阁之内,为这方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空间,镀上了一层浅淡的暖意。
楚云深依旧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那抹死寂的灰败之气已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却也带着一丝生机的红晕。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而绵长,不再像之前那般游丝欲断。
“九转还魂丹”的药力,如同春雨般滋润着他早已枯竭的身体,一点点修复着他因生产和禁术而受损的经脉。那股盘踞在他体内的“霜寒引”阴寒之气,也被丹药霸道而温和的药力暂时压制了下去,不再像之前那般肆虐。
墨渊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一夜未眠的他,此刻眼中虽然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为楚云深掖好锦被,又用温热的湿布巾,轻轻擦拭着他额角和脸颊上早已干涸的汗渍与泪痕。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老嬷嬷在确认楚云深暂时脱离危险之后,便在墨渊的坚持下,被安排到客房休息去了。她年事已高,又连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尽。临走前,她将一个用锦布包裹的小册子交给了墨渊,说是郡主当年的遗物,里面或许记载着一些与“霜寒引”有关的线索。
墨渊将那本小册子郑重地收入怀中,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岳母,充满了感激与敬意。若非她当年的远见和托付,今日,他恐怕早已与云深天人永隔。
太医令和府医们也轮番为楚云深诊脉,确认他的情况正在逐步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至少性命无虞。他们也对“九转还魂丹”的神奇功效惊叹不已,对那位送药的老嬷嬷更是充满了敬佩。
至于那个刚刚降生的小世子,在最初的混乱过后,也已经被乳母妥善地照料起来。许是因为在母体中受了惊吓和寒毒的影响,小家伙的哭声一直有些微弱,体质也比寻常的婴儿要孱弱一些,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好在,他还活着,顽强地活着。
墨渊在楚云深情况稍稍稳定之后,也去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婴孩。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皮肤皱巴巴的,泛着不太健康的青白色,闭着眼睛蜷缩在襁褓之中,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他的存在。
看着这个用云深的命换来的孩子,墨渊的心情异常复杂。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有对新生命的怜爱,但更多的,却是对楚云深的愧疚和心疼。
他轻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孩子稚嫩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微微顿住。他怕自己的粗手会弄疼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也怕自己身上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会惊扰到他。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看了片刻,便转身回到了楚云深的床边。
对他而言,此刻,没有什么比守护着楚云深更重要的事情了。
阳光渐渐升高,暖阁内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楚云深的长睫毛忽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般扇动。
墨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楚云深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楚云深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眸,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神中充满了刚刚苏醒时的迷茫和困惑。
“云深……你醒了?”墨渊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和颤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楚云深露在锦被外的手。
那只手依旧冰凉,却没有了之前那种令人绝望的僵硬。
楚云深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最终落在了墨渊那张写满了关切和疲惫的脸上。
他看着墨渊眼中浓重的血丝,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看着他嘴角尚未完全褪去的干涸血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心疼。
他记得……他记得自己快要死了……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撕心裂肺的剧痛……
是墨渊……是他救了自己吗?
“墨……渊……”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沙哑得厉害,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我在,云深,我在这里。”墨渊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说话,你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好好休息。”
楚云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刻骨铭心的温柔,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孩……孩子……”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和担忧。
墨渊闻言,心中一暖,知道他是在惦记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连忙柔声安抚道:“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很健康,乳母正在照看着,你放心。”
听到孩子平安,楚云深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的眼皮又开始变得沉重。
“睡吧,云深,好好睡一觉,一切有我。”墨渊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楚云深“嗯”了一声,意识渐渐模糊,在墨渊温暖的注视下,再次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的梦中,不再是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片温暖的阳光,和墨渊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
守得云开见月明。
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但至少,他们还拥有彼此,还拥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