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文艺作品,最焚琴煮鹤的方式可能就是用索隐派的方法去读红楼梦,把情节人物对白细节当作某种破案线索,用脑洞大开的思路去索隐出文本背后的“真故事”。这是一种用脑过度,又离题九万里的阅读方式。但就像硬币的另一面,如果对一切作品都只看文本表面,只看故事本身,不去体味理解其隐藏的情感气韵,又会太流于表面,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可能和吃了苹果并没有太多分别。《小城之春》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充满诗性,如果不去体会诗外之意,那就只看了一部“三角关系”。
借用女性情感来表达自己,是中国文人的传统之一。诗词中对女性的描写或者借用女性口吻做出的感情抒发,往往不是关于某个具体女性的,而是间接的表达士大夫的“情绪”。女性的失意常常是对知识分子失意的比喻。比如韦庄的《菩萨蛮五首》,几首词非常美,但到底讲了什么,想表达什么?在文本上,是一段回忆,如果只是理解为一段对情感和人生的追忆,追忆美人追忆江南追忆回不去的青春,也完全可以,甚至这正是它永恒的地方,它的优美而又高度凝炼的情感表达。但是大部分认真的评论者,都会指出韦庄创作的背景和动机,在于他经历的从晚唐到五代的极其动荡的时代,在于他本人从长安辗转到蜀地的人生,在于对“前朝”的回望和叹息。这种凝重超越了简单的个人情史感怀。
《小城之春》的这种寓意如此强烈,是无法忽视的。
说是小城,但全片没有对小城的任何具体描绘,没有任何其他居民的活动。只有残破的城墙和河流。这或许是低成本拍摄的缘故(但应该不是,拍几个街景并不太费功夫,导演想拍完全是可以的),更多的,这表明“小城”并不是实际指向某个具体小城,而是作者高度符号化的一个意像,指向当时的中国,整个社会。开头就是长满杂草的破损城墙,几乎无法不让人联想到“城春草木深”,进而“国破山河在”。
久病的丈夫戴礼言——这个名字(代礼言)就强烈的暗示了这个角色代表着“传统(礼是一种体系)”。他的残破的、留有旧日美丽痕迹的花园代表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那是破败到无法收拾的昨日之体系,从文化到文明到一切,那“灰色的中国”。而他终日枯坐其中,怀恋旧时,愧对祖先,时而修补一两块砖,却也明白并无修复之希望。与之对应的,那个破墙而入的旧友兼妻子前恋人章志忱,是他的反面。所以从始至终,戴礼言都是中式打扮,而章一直是西式服装,一个久病一个健壮。并且章是一名医生,他对戴的诊断是身体(肺)没什么问题但有心(脏)病——这些设定都有强烈的符号性。
费穆那一代人,是切身经历这种传统文明的衰落和现代文化冲击的,他自己成长于传统儒家教育,深受其影响。在审美上他又始终热爱传统戏剧,可最后却从事着“电影”这种在当时是完全新兴的、非常“西化”的事业,而且是完全出自自己的兴趣爱好,放弃了原有职业甚至是违背了家庭最初的期望。拍这部电影的时候,8年抗战打完,又开始了内战。整个社会的经济民生也是问题重重,社会前景可以说是无法给人任何光明的希望。这种矛盾,这种时代和个人经历共同造就的矛盾,可能是理解《小城之春》这首诗的重要背景。费穆对传统文化是抱有极大温情,甚至是同情的,这体现在对“戴礼言”这个人物的塑造上,他显然没有采取批判的态度。
整个电影就只涉及5个人,除了上述两位男主角,就是两位女主角:戴礼言无爱的妻子玉纹,以及戴的妹妹和佣人老黄。历来的分析对妹妹的角色并不太关注,其实是忽略了作者的用意。男主角是一对符号对立(中vs 西,传统 vs 现代),两个女主角其实也是一对充满意象的符号。妻子,就像无数传统文人诗歌中的女性,代表了作者自己或者说作者心目中的知识分子感受。对着传统有自己的义务,但已经没有了爱,面对新的激情时又无法对过去完全割舍。那妹妹这个角色代表着什么?如果把玉纹看作是对一代知识分子的隐喻,那妹妹就代表着对更年轻一代知识分子的期望,如果把玉纹看作费穆自己,那妹妹就是费穆感受的另一面,代表着希望和未来的一面。作者给出了一些线索。片头出场的玉纹是压抑、忧郁的。“住在一座小城里面,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但妹妹的出场是欢快、跳跃、活泼的。同样在城墙上,玉纹“眼睛不看着什么,心里不想着什么”,而妹妹则是“往城外一看,用眼睛使劲往远处看,就知道天地不是那样的小”。妹妹16岁,正是当年的玉纹。
妹妹刚出场,玉纹的画外音说她不像她哥哥,“有她自己的小天地”。这个小天地,被具象化成了妹妹自制的小盆景。她去花园里找哥哥,站在花园的破洞外,想把小盆景送给哥哥,但是被哥哥厉声喝止,不让她进花园。这个场景,从情节上是表现礼言脾气不好,但这一声喝止,也隐含了费穆的期望。后来妹妹去找章志忱,也是站在这个破洞外呼喊,并不进入。作为玉纹的费穆,他对旧文化有义务,但这个义务他并不觉得下一代需要背负,所以他始终不让妹妹踏进这个“破园子”。在最后,妹妹问玉纹,是不是和章大哥好,然后两人抱头痛哭。没有指责,这是理解与同情。这理解和同情,未必不是费穆对自己另一面的拥抱,或者说是他的一种愿望。
城墙,作为一种分隔,代表了更大的园子。残破的城墙和残破的花园围墙,本质上是一回事。它是内外的边界,所以玉纹在上面徘徊,难以离开,最终也没有离开。而妹妹离开了(尽管情节上只是送行)。实际上最后5个人分成了两组,代表过去的礼言和玉纹站在了城墙上,而走出城墙走向远方的是年轻的妹妹、(代表大众的)老黄和代表未来的志忱。
当然《小城之春》这部电影好,并不是因为这些隐喻,而是因为他自身的美学价值,在于他的镜头、人物表现的细节。就像韦庄的《菩萨蛮》,文字本身好才是它流传的原因,而不是作者背后比兴的目的。但要全面感受作品,还是需要能够体会这些诗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