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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敦】Welcome to Dormer 10
礼山糖月 2020-11-17

依旧是冷圈自嗨产物


内含太/中/芥/涩/陀   敦


看特典的时候看到无赖派三位的声优一起在酒吧喝酒(模仿动漫的剧情那种),突然觉得调酒师这个职业很美好,所以又开出一个脑洞。




10.

圣彼得堡,涅瓦街。

这座彼得大帝请意大利设计师负责建造的城市拥有‘北方威尼斯’的美名,而整个城市最繁华的街区就是涅瓦,它几乎完全被古建筑覆盖,就算是最新的也要追溯到苏联时期,满满的都是巴洛克风情。

这里有著名的景点喀山大教堂,虽然今天天气不太好,苍灰色的天空像得了伤寒,但游客依旧络绎不绝得,不过好像对女性游客们来说,此时广场上有比教堂更值得关注的事物,她们的目光止不住地往坐在长椅上的那个男人身上瞟。

理论上来说那应该是一位亚洲男性,请见谅她们分辨不出亚洲各国的人都长什么样。

那位先生看起来比亚洲男性的平均身高要高出许多,在场比较识货的小姐们看得出来他大概拥有能穿进任何一套Dior Homme的身材,这并不容易,Homme系列的设计师Hedi Slimane主导的‘病态瘦削’风格使其品牌下的每一套西服都只做超小码,可以改长但绝不改宽,典型的‘你买得起也穿不上’的趾高气扬型品牌定位,然而很显然对这位先生的身材来说趾高气扬不管用。

男人身着白色西服套装,阴沉优雅,肤色苍白得超出了世人对亚洲人种肤色的普遍认知,一头长发顺着肩膀和脊背流淌成银河,从气质和印象上来说,他甚至比在场的俄罗斯青年更像欧洲人,光是坐在那儿都有种哥特风男模贴画既视感,阴鸷而神经质,和他身后铅灰色的街景相得益彰。

唯一亮眼的色彩是他身边摆着的一盆浅紫色铃兰花,他苍白的指尖逗弄着它小巧可爱的花骨朵——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掐下来。

这种‘辣手摧花’的行为在他身上竟然显出了几分诡谲的美感,仿佛古堡里住着的公爵百无聊赖地给自己找乐子——尽管是以消磨幼小的生命的方式。

可能真的是三观跟着五官跑,尤其是他这种五官的话,那三观简直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

在场的欧洲男士对来自亚洲的颜值压制感到不适,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来自同一个洲的颜值压制也不是盖的,反正来自哪里不重要,没有一张好看的脸真是要命。

踱步至银发男人身边的那位明显是个欧洲人,轮廓更深,骨骼更利,他似乎和坐着的那位一样不健康,了无生气,沉寂默然,那对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嵌着的闷紫色双眼看起来颓靡怠惰,深不见底,幽暗混沌,不想与外界交流,整个人都充斥着‘拒绝’的气息。

两位几乎共享了同一种气质氛围——美则美矣,致命,不要靠近。

区别是后者看起来更正常,说真的,那个亚洲男人看起来不具有生命特征。

费奥多尔对周围的目光不甚在意,他用目光摩挲着那盆刚从花店买回来不到半小时的铃兰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这个月的第五盆。

“陀思君,”涩泽龙彦掐掉了最后一颗花骨朵,“去咖啡厅坐坐吧。”

费奥多尔没意见,他不怎么喜欢咖啡但是外面太冷了,两个人往附近的咖啡厅走的时候涩泽龙彦还抱着那盆铃兰,费奥多尔想起自己在圣彼得堡的据点里面现在到处都摆着铃兰花就头痛——只不过是因为小猫的一句话而已。

他真是谢谢自己的小猫没说喜欢仙人掌,不然涩泽君搞不好会派人从撒哈拉沙漠挖几棵两米高的回来给小猫荡秋千。

“陀思君,关门的速度可以稍微快一点吗?”涩泽龙彦完全感受不到冷这回事,但风吹得他的铃兰胡乱摇摆,他就神经质在这种地方——他可以掐自己的花,但来自其他的任何伤害都不行。

费奥多尔没说话,默默把身后的玻璃门合上,门框上的铃铛在轻声作响,他刚才总觉得还有第二个人要进来,那个会抬头用大眼睛看着铜制铃铛摇晃,再开朗地喊他‘费佳先生’的小男孩。

“啊....就好像敦君还在一样呢。”涩泽龙彦不着痕迹地瞥了费奥多尔的披风下摆一眼。

费奥多尔自己也瞥了一眼,那里仿佛有什么在如影随形,好像只要稍微走快一点就会有个小不点踉跄着跌在自己的影子里,他会飞快地爬起来,试图不给自己添麻烦。

那是他在十二年前带回俄罗斯的小猫。

 

 

 

 

 

横滨某条不知名街道的路口,薄雾和尾气混杂在一起的微冷清晨,天没完全亮起来,早起的上班族和学生拎着便当或公文包,担着昨晚熬夜补作业的困倦或是马上要进行公司会议的不耐匆匆走过。

蹲在某个角落的中岛敦茫然的看着周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觉得就连对面超市货架上的一瓶矿泉水都比自己有意义,它们有人要,就算没人要那也有地方可去,一辈子待在货架上或是被扔进垃圾箱,那都算是归宿吧。

他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被关于世界的目的所淘汰的人。

尽管中岛敦此时很年幼,但有些东西他已经理解的很清楚,他不会想到‘抛弃’这个词,这个词带着一种难言的哀怨感,好像自己是有用的但是被世界丢下了,他不是的,他是干脆对世界没用,所以被世界的运行机制‘淘汰’了,这是一种冷漠的审判。

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另一边,一双幽暗混沌的眼睛短暂地在这个小小身影上停留了一会儿。

仿佛是独白歌剧的追光灯终于找到了姗姗来迟的主角,那些被采摘下来的微弱光线捆成一束,轻轻地降临在瘦弱的小小身影上,这使得男孩在他眼里看起来像一只小动物。

费奥多尔的双眼压在帽檐和碎发之下,目光被车群、人流不断隔断又重聚,他知道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份罪恶的力量又开始失控了——毕竟涩泽君的‘治疗’失败了。

来自俄国的男人用母语感叹着这份他未能降罚的罪过,“Какой чистый грех.”

这句话的音量完全不足以支撑它传递到对面,几乎是刚出口就被风吹破融化进晨雾里,但是无辜的小猫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环顾四周,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用小爪子挠了挠脸,在两辆丰田交错驶过的夹缝之间,双眼从对面超市的玻璃落地窗上突兀又精准地撞进了一片闷紫色的迷雾里。

车水马龙在瞬间如同沉入水底一般影像扭曲,声音发闷,他们互相浪费着目光,对视着开展无意义的沉默。

小孩儿拥有连猫也不能拥有的异色瞳膜,过瘦的小小身体缩成一团,总体看起来有一种很好揉的感觉,换个说法就是很好欺负,然而事实上那样他会更像兔子,可男人觉得他像猫。

那种把尖锐的小爪子藏在肉垫里的小猫。

费奥多尔并没有错过那双眼睛里某个瞬间的戒备,只有短暂的一秒,很快就被胆怯和退缩掩盖了,但的确是存在过。男人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他不觉得对方记得自己,出于一种类似于‘在商场里看到电子产品总想按个开关试试它是否运转正常’的心理,他走了过去。

好心的俄罗斯人慢慢走到小猫面前,出口的日语很流利,“需要帮助吗?”

实话实说中岛敦被吓了一跳,托孤儿院还是有起码的文化课和他总是躲在藏书室里的福,他姑且还是知道世界上不止日本一个国家,大家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所以他都已经准备好保持沉默了——他想自己肯定听不懂这位外国先生说什么,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走过来的。

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的费奥多尔还是那副表情,重复了一遍,“需要帮助吗?”

中岛敦缩了缩,他很想点头,可事实是以前也有这种一觉醒来躺在街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人帮过自己,但最后他总会被对方出于好心送到警察局去,然后被院长找到,被接回孤儿院去,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就不是他可以想象的了,反正每次都会有新的方式让他痛苦。

可能在这里坐着还能晚一点被院长找到......可是他好饿,肚子已经饿到泛酸发痛。

中岛敦埋着头不敢看对方,盯着自己面前的靴子,结结巴巴道,“......可以...请您不要送我去警察那里吗?”

费奥多尔深邃的欧式眉眼带着十足的岿然不动、冷淡和俯视感,男人缓慢地蹲下来,展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和,“为什么?”

小孩儿咕哝了几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他想自己肯定被先生当成坏孩子了,做了错事所以不能被发现的坏小孩,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被讨厌被针对,但是长期被这样对待,不管真相如何,只要出了什么事他就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费奥多尔没有在对方埋头沉默的过程中搭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要询问的东西,大体上的情况他都是知道的,也许小猫不记得了,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费奥多尔完全隶属于那种超脱社会准则和道德规范之外的群体,他没有什么怜悯心更不要谈道德观——不要寄希望于一个对美德毫无概念的人出于‘帮人一把’这种理由伸出自己的手。

他只是为了那份尚未降下的天罚。

他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有着完全合理的理由去杀人的孩子,现实意义上的,理论意义上的,甚至道德意义上的,而且那双稚嫩的手里已经持有无法为人阻止的刀——尽管他本人并不知道。

没有经历过苦难就没有谈论的资格,这个孩子拥有充足的理由但是他选择闭口不言,这与年龄无关,痛苦是可以被任何人呼嚎出声的,他却保持了沉默——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哭。

他将痛苦转化成惊人的求生意志以成为脆弱生命的养分,然而痛苦并不会因此而消失,他依然饱受折磨,这个稚嫩的灵魂经历着深刻的自我反思、审视、批判乃至病态的自我厌弃。

这让费奥多尔觉得他在理论上是值得‘欣赏’的,至少目前对他而言是这样的,他可以单方面的‘欣赏’这个残缺、不健全的灵魂里那道崎岖的缺口——那里可能会长出单纯的铃兰,也可能会长出死亡河畔的彼岸花。

在异能力者聚集的横滨,未来会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个与‘虎’共生的孩子,他会是被争夺的钥匙,被敲响的门扣,被用于标记页码的一枚书签,然而就目前来看费奥多尔是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因为对罪与罚而言,这份洁白扎眼得令人无法忽略。

他试图拷问过那份纯洁下的罪恶,剥开那层洁白的表面之后,他确实是发现了一些东西,可是他觉得无关紧要,不过是无端的自卑和胆怯,退缩和让步,他不想要这些,他想要极端的罪恶,想要黑暗的腐败,想要十字架上的鲜血淋漓,可是拷问到最后他发现那最底下还是洁白,以至于他无法降下神罚。

但他想那不会是永恒的。

一块货真价实的奶油蛋糕......时机成熟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分食干净,而他可以提前将蛋糕放进自己的盘子里。

至于最后是铃兰还是彼岸花,他还不急于知晓。

于是恶魔向稚嫩的天使伸出引诱的手,他的话语信服度如此之高,他注视那双羽翼未丰的翅膀的时候,双眼寂静温柔得像苍茫沉寂的宇宙,仿佛可以接纳一切难捱的伤痛。

“要跟我走吗?”

 

 

 

 

 

 

 

横滨的秋天很狡猾,风总是带着暧昧的轻薄,施施然溜进袖口和脖子里,伸手去抓的时候却又和荡漾开的水波一样消失掉了,总之不多加几件衣服是捱不住的,毛毡帽和长围巾也已经加入了街上行人的搭配行列。

然而太宰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衬衫马甲长风衣,帅是很帅啦,不过中岛敦觉得这三件中看不中用的衣服扛不住横滨现在的温度......难道是绷带的保暖性能很好?

太宰治坐在吧台前喝酒,少年若有若无的目光他已经感受到了,“敦君是觉得今天的我很帅气吗?”

“不是啦....太宰先生,”被抓包的少年曲起食指挠了挠脸,“您不冷吗?”

“诶,为什么一点都不犹豫就说‘不是啦’,”太宰治浮夸地捂住胸口,一副痛心疾首样子,“我要哭了哦,敦君。”

“好啦好啦,您每天都很帅,”中岛敦无奈地摆手,太宰先生明明每次都有和小姐搭话,不属于帅不自知的类型才对吧,“但是这样不冷吗?”

太宰治顺着少年的手指看了看自己挂在入口处的风衣,“敦君的空调有在好好工作哦。”

“我是说出门之后,最近降温很厉害吧。”

“还不到那个地步,”太宰治拎着酒杯靠近了一点点,“为什么这么想呢?”

“就是,”中岛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略皱起眉,认真思考起来,“感觉您很瘦啊.....也不好好吃饭睡觉,总觉得身体素质很差的样子……这么冷的天气不多穿一点感觉迟早会生病,老是胡闹可不行啊...之类的感觉?”

“可我并不怕冷哦……是错觉吗?”太宰治轻笑,“感觉敦君在说什么别的人。”

少年闻言搁在吧台上的手指紧了紧。

是吧.....以那个身高来说过瘦了的身体,不好好吃饭睡觉,身体素质很糟糕,总是没有精神的样子,天一冷就必须把壁炉和厚被子都派上用场的人....啊,不是太宰先生呢。

“呃,”中岛敦挠了挠头,试图移开话题,“反正您身体素质也不怎么好嘛,多穿点啦...…今天也喝了很多酒,稍微克制一点,不要继续喝了吧?”

“呜哇,再让我喝最后一杯吧,”太宰治半真半假地感叹,不在这个问题上为难看起来就很为难的中岛敦,男人将喝空了的酒杯推回去,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少年身后的酒柜,“敦君呀,你后面摆着的那些酒都卖吗?”

“唔,”中岛敦顺着男人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柜,不明白太宰先生的意图,“算是吧。”

“咦,好像不怎么确定呢,”太宰治支着下巴看着他,眨了几下因为已经喝了几杯所以隐隐有些朦胧的眼瞳,“请敦君给我一杯自己不舍得卖的酒吧。”

中岛敦一脸‘诶,那算什么’的表情,瞥了一眼自己收在柜台下的好几个空酒杯,“您今天已经喝很多了哦。”

“哎呀,真狡猾,明明是不舍得给我吧。”

“这里还不至于有不舍得卖的酒啦,太宰先生。”

“是吗,”太宰治把目光从一脸不在意的少年身上移到酒柜里的某瓶香槟上去,“那么敦君给我一杯Salon吧。”

“啊,您很会挑呢,”中岛敦睫毛轻轻颤了颤,微微一笑,“这个的话中也先生经常喝呢。”

1818年开始生产的Salon香槟是业界公认的‘最伟大的香槟’,以技巧、平衡、优雅闻名,其工艺吹毛求疵,精益求精的程度令人咋舌,低至每年五万支的产量使其‘一瓶难求’,每100毫升的售价高达七八万日元。

不过对中也先生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太宰先生的话……应该也不是吧,虽然总是在赊账,但莫名觉得先生不缺钱的样子。

“提到蛞蝓的话就完全没有想要继续喝的念头了啊……明明还想再喝最后一杯的,”太宰治苦恼地皱眉着嘟囔,一副恶心到快死掉的样子,“敦君不乖哦。”

“所以您给中也先生的那个称呼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中岛敦哭笑不得的同时被面前一脸委屈像个大男孩一样的成年男性搞出了负罪感,“不然……我补偿您一杯别的吧——就算是中也先生我也会犹豫的那种。”

太宰治来了精神,“哦呀?”

少年对瞬间从吧台上直起腰的男人很是无奈,“您真的好幼稚哇。”

“呼呼,”太宰治不甚在意这个评价,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愉悦了,“我已经能想象到小矮人气急败坏的表情了……所以是什么呢,敦君?”

“嘛,比不上Salon昂贵,但也是很珍贵的哦,”中岛敦调了调鬓角上的发夹,转身取下一瓶浅橘色的酒,“哥顿橙味金酒……已经停产很久了,我这里也只有这一瓶而已。”

“不过如果您想喝的话,倒还不至于舍不得。”

太宰治吊着眼睛看着对面温温柔柔的少年,好半晌伸出手指去轻轻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婴儿肥,像在戳一只小河豚,男人的语气很是揶揄,“撒谎。”

被戳脸的少年撇了撇嘴,犹犹豫豫地打商量,“.....麻烦您真的只喝一杯可以吗?”

“噗,”太宰治笑得毫不掩饰,“明明是敦君自己提出来的?”

小河豚无话可说,鼓了鼓脸,看起来怪委屈的。

太宰治笑够了,慢吞吞地收回手,“好啦,不会喝一整杯的,敦君给我调一杯什么吧。”

中岛敦咕哝了一声,内容太宰治没听清楚,但看小表情大概也就是‘太宰先生是个坏蛋’之类的吧,然后他看到少年在短暂地思考过后从酒柜里抽出一支杏仁白兰地,熟门熟路地开始配酒。

杏仁白兰地1/2,石榴汁3dash,柠檬汁1/4,最后是哥顿橙味金酒1/4。

“Moulin Rouge.”中岛敦推过来一杯泛着西柚色的鸡尾酒。

红磨坊。

古老美丽的巴黎,蒙马特高地下的白色广场,法国画家劳特雷克的水彩画,热情似火的舞女们脚下的康康舞,贪婪地消磨着生命的看客,红磨坊是上个世纪起就享誉欧洲的酒吧,纸醉金迷如同幻境,虽然如今比起酒吧它更像一个地标性建筑,但那种朦胧绚烂的气息依然可以在歌舞升平的夜晚窥见。

太宰治端着那杯好看的鸡尾酒对着老式台灯的暖光欣赏了一会儿,西柚红的液体在灯光里显出一种糖一般粘稠柔媚的质感,虚幻着热闹,糜烂着欢愉,洗不干净。

收网时刻。

男人鸢色的眼瞳轻飘飘地滑到年轻的调酒师脸上,施施然开口,“第一次看到用哥顿配制Moulin Rouge的呢。”

“反了哦,太宰先生,”少年用毛巾擦了擦手,“哥顿才是初始配方,是最适合的。”

“您之前喝的那些……嘛,毕竟已经停产了,所以业内是有替代方案的啦,艾格贝尔金酒加上利口酒柑曼怡,可以模拟出很接近的味道。”

“所以……是虚假的Moulin Rouge吗?”

“倒也不能那么说……”中岛敦想了想,“只是一个合格的替代方案吧。”

太宰治的桃花眼笑着弯成一道桥。

“就像我这样吗?”

……?

……!

敏锐的直觉使得中岛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范围,猝不及防地一下子砸下来碎掉了,就像是摆在酒柜边缘的酒瓶那样,在地上摔了个稀碎,少年蓦地后退了一步,在吧台狭窄的空间里必然性地撞在了酒柜上,激起一片玻璃制品窸窸窣窣的碰撞声,倒是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但也已经摇摇欲坠,仿佛大厦将倾。

他很想冷静下来再仔细辨别下,可是被揪住狐狸尾巴的心虚感使他完全没法直视太宰先生的眼睛。

我应该和太宰先生说什么……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不不不,太宰先生的话肯定已经知道了……我……

毫无疑问,中岛敦在心虚。

他不能说自己对太宰先生的熟稔来自于个人性格,相反,他并不能算一个自来熟,他的脆弱敏感和踌躇自卑并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感到了熟悉,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实地触碰到过太宰先生。

这个男人在他无法参与的世界里一个人生活,在他不能理解的孤独里看起来很真实地欢笑,在自成一体的氛围里依然被爱慕,被注视,被追寻,可他只是横滨的一抹秋风,经过你,但去往你无法知晓的天地。

而恰恰是这份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矛盾和失真,让他感到了熟悉。

他不想去对比,可是不得要领。

每次看到太宰先生被美丽的小姐们环绕的时候,尽管男人在谈笑风生,他却总是觉得太宰先生看起来和这一切都无关的样子,就像他记忆里那个身影,沉默着坐在某一个地方,永远缺觉的紫色眼瞳漠然地睁着,仿佛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样子。

他们能睁着眼睛但不看到任何东西,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庞大的寂静,一场默剧。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同一种人,似乎理所当然可以互为替代品。

少年的双手藏在身后,攥紧了酒柜边缘的木头,指节紧张,用力得发痛,他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在太宰先生说‘感觉敦君在说什么别的人啊’那里,就应该停下来的,那说不定是太宰先生给他坦白的机会……但是啊,但是啊……

“……太宰先生,”少年埋着头,咽了咽,“您在生气吗?”

“倒也不至于哦,”像是一直在等他主动开口那样,男人回答得很快,语气也没什么变化,不温不火的,“只是多多少少会有点好奇,敦君到底在看谁呢?”

中岛敦抿了抿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连欲言又止都算不上,是在抗拒这个话题。

太宰治也抿着嘴笑了笑,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为了给他台阶下,“……啊呀,有点头晕,敦君有没有醒酒的东西可以……”

“……不是那样的。”一直埋着头的少年却在此时打断了他,开口的话显得有些意味不明,“红磨坊本来就是虚假的梦境。”

艾格贝尔金酒加利曼怡的组合和哥顿橙味之间,并不是真假的区别,事实是——红磨坊本身就是个虚假的梦境。

不管是用哪一个方案调制出来的红磨坊都没有意义,因为红磨坊本质上就不是真实的,就只是一个美好得很真实的谎言。

谎言的替代方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缓缓抬头,眼底有些陈旧的烟尘被掀起,“您不是谎言,也不是梦境。”

相反的——

中岛敦很清楚,他过去在俄国的一切才是谎言和梦境。

记忆里到处都是一种不真实感——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和先生一起的合影,保存号码的备注也不能写先生们的名字,虽然他的储物柜里有好多来自俄罗斯的礼物,但是真要说起来,那些也不能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什么的证据。

只有回忆而已,只有他和先生们在一起时的心情而已。

事实上任谁都看得出来少年和他的两位监护人不是一路人,就算是中岛敦本人跑到费奥多尔面前直接开口问,这个俄国男人恐怕也不置可否,他的确没有试过以‘结束生命’之外的方式和生命共处,他对小猫也谈不上满意和喜欢,养猫以来不是没有过‘寄养’的念头,是的,他是有尝试过丢下自己的小猫的——

日本的站台比起俄罗斯普遍规模偏小,费奥多尔个人觉得待久了会觉得有些胸闷或者呼吸不畅,大概是这个原因,小猫显得有些不安,或者是他已经感受到了什么,毕竟交通工具的站台总是意味着告别。

好在费奥多尔走得不快,中岛敦得以再一次拽住对方的披风下摆,男人顿住,微微回头用眼神问询这只追上来的小猫。

“......费佳先生,”小猫抓着他的披风下摆,“您没有说再见。”

费奥多尔看着抓着自己披风的小猫,小鱼干准备好了,饲主也准备好了,新的小窝也不是没有,为什么要和我再见?

他知道小猫是想活下去,但事实上谁养他都比自己更能让他活下去,而且对于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来说,只要有地方可去,有食物吃不就能活下去了吗——他相信这些小猫也知道,可是他的小爪子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披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费奥多尔软着腰站在那里,看起来有几分没睡好觉的颓丧和怠惰,站不直似的,他慢悠悠地想起来精通法语的涩泽君和自己讲过一个说法,说在法国人的文化里有很多有意思的比拟,比如说一声再见就是又死去了一点点,大概是出于恶趣味,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小猫。

你又死去了一点点哦。

“敦君,”费奥多尔没有收回自己的披风,也没有蹲下来,他就站在原地看向自己刚领回来又准备送人的猫咪,“说一次再见,就是又死去了一点,你确定要听吗?”

小猫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没有放开他的披风,也没有跑回去,“先生……人不是每天都死去了一点点吗?这样的话……还是好好说‘再见’比较好吧。”

他不明白费佳先生告诉自己这件事的意图,他只是想活着,他觉得自己也好,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也好,都不是为了承受伤痛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就算他低伏到尘埃里,就算他还不如货架上的一瓶矿泉水有地可去,那他也不想死在那些非人的折磨下——反正他就是想活着啊。

他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至于活着所要承受的那些,就好比试图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鲜花的花匠,为了最终能种出一朵能看的花,他可能会先种出荆棘,刺蓟草,甚至更畸形更糟糕的东西,可他不能停下,他害怕停下,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自己就会被荆棘捆绑,被刺蓟洞穿,陷进泥土里去,那朵花对他而言是必需品,如果种不出来,那就会失去继续前进的勇气。

但今天是种不出花的,昨天也没种出来,明天也许也不行,可他一定要走在为他的花寻找水源的路上,他的人生本就是荒野,那朵尚未存在但必须找寻的花是他前进的意义。

他今天又死去了一点点,是的,但与此同时,他又尝试了一遍种出鲜花的今天,挣扎着寻找生存的意义。

费佳先生无意伸出来的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知道的,他并不足以成为什么令人珍视的‘目的’,可他将那只手视为救赎一般紧握不放了啊,在先生虚无缥缈的微笑里,好像有无名的微光降临在他身上了。

被一种类似于动物的敏锐直觉摄住了,他不想放开这片毛茸茸的衣角。

费奥多尔好长时间没有眨眼,他用颓靡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小猫一会儿,好半晌火车可能都要开走了的时候,他再次合上眼睛,慢慢从小猫手里收回了自己的披风。

中岛敦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手心一空,自己握着的毛茸茸披风没有了,地铁从呼啸而过的时候男人的披风被气流掀得很夸张,他被风吹得有些冷,然而傻呆呆地抬头去看先生的时候有软乎乎的布料堆下来——他暂时被费佳先生罩到了披风里面去。

费奥多尔看着地铁呼啸而过,他承认法国人挺无聊的,好吧,而且他也不太希望自己轻飘飘的小猫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被压在铁轨下面。

伊万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绷带,俯身一礼,离开费奥多尔的视线,反正他不会质疑主人的决定。

费奥多尔的目光滑到自己右手边,小猫在披风底下拽着他的衣角,很轻,像是来晨雾里取露水的旅行者害怕惊醒睡梦中的人一样。

然而他很清醒,也并不是突然产生了什么多余的兴趣,做起了什么荒唐的梦,他只是在等待未来的答案。

“敦君,”男人为这个未知的答案提起了一点难得的精神,“会有坏人来抓你哦。”

小猫颤巍巍地从披风的缝隙里望上来,在狭窄的视野里看到先生绛紫色的双眼缓缓垂下,准确无误地接住他害怕的目光——

“所以天亮之前,我们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中岛敦攥着手里的衣角,觉得心口猛地一跳,他是一个从来没有被在乎和保护过的,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的人。

这句话像一片触手可及的天空,把他曾经不敢想的星星,云朵,通通拉下来,放进手中。

那时的中岛敦不会意识到星星也好,云朵也好,都是因为在天上才美丽的,一旦落下来,就是普通雨水,是陨石灾难。

这是一个少年和他长达十余年的童话。

 

 

 

 

 

 

2008,10月,俄罗斯,莫斯科城郊。

费奥多尔带着自己的小猫来看房子,原因是小猫在他惯住的摆了十几台电子设备的地下室睡不着觉,估计是因为时差没倒过来加上屏幕太亮,而且他收集资料和看书的时候小猫偶尔会垫着脚扒拉桌子悄悄看他在写什么,勉勉强强能把一张小脸搁在桌面上,脸上的肉被挤成小包子,马上要摊成一团奶酱,还自以为费奥多尔没看见他,这种时候费奥多尔就会停笔,然后安静地思考该带这只小猫去哪里才不会影响自己的正常‘工作’。

中岛敦知道今天是来看房子的,他一直说不用了但是费佳先生好像没有要听他意见的意思。于是他只能牵着费佳先生的披风磕磕绊绊地跟着走,先生走路速度不快但是个子高,走一步他分着走三四步才跟得上,有时候甚至得小跑起来———先生腿好长。

费奥多尔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讲道理他已经走得很慢了,无解,而且除此之外他和自己新养的小猫之间其实还有很多很难协调的部分——

首先关于‘费佳先生’这个称呼,俄语里其实是很不伦不类的,正常来说,名字和父称一起称呼,也就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才是表示尊敬和礼貌的用法,‘费佳’已经是昵称了,昵称加上‘先生’完全是左脚人字拖右脚雪地靴的不匹配感,然而小猫记不住他的名字,在他重复了一遍之后依然茫然得像听到了什么外星咒语似的,所以费佳先生就费佳先生吧——‘陀思君’这种截了他半个姓再加上日本称谓的用法是某些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的糟糕创作,可不要教坏他的小猫。

然后是披风,费奥多尔还不怎么习惯来自披风右下角的那一小片拉扯感,然而比起被牵手他宁愿被扯披风,而且以小猫的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身高差来说,要牵手比较困难和别扭,什么都不给他牵又容易丢,所以披风莫名其妙地成了最优选。

再之后是天气问题,俄罗斯对中岛敦这个日本人来说真的太冷了,即便是穿得厚厚的、围上围巾,整个人像个真正的团子一样,可是露在外面的脸被风一刮就还是会觉得真是要命,这种时候他就想偷偷钻进费佳先生的披风里去——他也这么做了,不过等到费奥多尔觉得自己的腿碰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了之后就会伸手把他拎出来。

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令费奥多尔很无奈的事情,虽然俄罗斯的小萝莉小正太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可爱,然而少见的东亚面孔对于欧洲人来说无疑更具有吸引力,就像养了很多年英短蓝猫的人下楼看到一只西伯利亚森林猫会想逗一逗那样,在无数次被询问可不可以摸摸小猫的脸以及‘这不是您的孩子吧’的问题之后,费奥多尔把小猫塞回了披风下面。

总之问题还有很多,先来解决最简单的那个。

中岛敦牵着费佳先生的披风看面前的房子,一幢巍峨方正的巴洛克宅邸,过分雕琢,出奇怪诞,不过看起来有些古旧,墙垣斑驳,这种古旧感和富丽堂皇的雕刻、强烈冲撞的色彩一起取得了反常的视觉效果,但是不影响它肯定要价不菲的第一印象,毕竟芥末黄和青草绿屋顶,猩红色的窗框都很漂亮。它具体在哪儿中岛敦也不是很能说清楚,反正不是市中心,他和先生坐了很久的车还走了好一会儿,房子周围并没有什么街区,只有一片芜杂阴沉的树林与静谧忧郁的花园,把它笼罩在一片森绿的微黯之中。

费奥多尔不是对房子有特殊要求的人,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问小猫喜不喜欢,中岛敦对住所的要求比他更低,一直说原来的地方就很好,是他看对方实在睡不着而且自己也不习惯多了个人才起意要换地方住的,不过面前这也不是他的房子——希望涩泽君有收到他的联络在家,当然,不在问题也不大,他有很多种办法进去。

涩泽龙彦的确在家,他不是那种欢迎别人做客的人,但关于‘好心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自己从日本带回来一只猫,养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件事,他还是比较好奇的。

涩泽龙彦完全不明白统领着老鼠的人怎么会想养猫,还千里迢迢地从他的故国日本带回来,真是难以置信,他问对方是什么猫咪,黑发男人倒了杯开菲尔酸奶放在面包旁边,云淡风轻地回答‘看起来很好养的’,然而涩泽龙彦是想问品种,再说了好养是什么概念,难道有什么猫咪能喝酸奶吃面包么——关于涩泽龙彦入异乡俄罗斯好几年却依旧无法随俗吃习惯黑列巴喝开菲尔这件事,他本人觉得完全是因为它们难吃,而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莫斯科冬天的时候气温能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涩泽龙彦不怎么怕冷,虽然俄国的不少女孩子冬天也穿着短裙在街上晃悠但性质恐怕不太一样,他的身体是真的对温度的感应不怎么敏锐,倒是费奥多尔,八月份刚过房子里的壁炉就得开始为他工作了,披风和帽子不是装饰而是续命用的,涩泽龙彦提前烧暖了壁炉,免得一会儿人冻死在自己家里——不要误会,死就死了没多大关系,他只是不想替人收尸也没兴趣收藏陀思君那种毫无生命光辉的异能力。

这天莫斯科的雪简直像是从天上砸下来的,积攒了所有下沉的寒意,把街道严严实实地盖好,扳动每户人家的暖气开关,涩泽龙彦顺着楼梯下来,打开宅邸的前门,他大概知道费奥多尔在这种天气下还要邀约的理由,不过拉开门后的下一秒他看到了一个不太符合预期的答案——一小个还没有他腿高的、白糯糯的团子。

不是猫呢。

小孩儿半张白生生的小脸埋在围巾里,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可能是怕生所以也不说话,肩膀微微缩在一起,拽着费奥多尔的披风下摆不松手,神情怯生生的,长相清甜,整个人溢出一种就算是微雪也无法悬挂其上的纤细,像一块轻盈的瓷片。

出于个人习惯,涩泽龙彦的房子里照明度很低,然而他确实在门廊昏沉的光线里看到了某个画面,一个自他半年前从故国回来后就一直反复在脑海里出现的画面——

罪人深陷泥潭,灵魂弥散,稚嫩的神离开他遥踞天空的御座,低垂羽翼柔软的尖,变成划破虚空的剑,但就算是海妖歌唱的时候,他也不会用剑刃划破她们的喉咙,他将拄着剑踩过波浪,风雨齐下的时候,他甚至张开羽翼将她们和罪人一起庇护,用目光给予洗礼,荧蓝色的生命光辉在闪耀,风暴为此一齐平歇。

那抹光芒让他觉得自己的藏品室无比空缺,也许有点奇怪,但是那种心情类似于女人觉得自己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件心仪的衣服,而且大概率是高定。

涩泽龙彦就觉得那抹光芒必须是高定,绝版的那种。

......小猫吗?

陀思君是不是对猫有什么误解,你不能因为人家和猫一样软绵绵,眼睛都像宝石就擅自更改人家的生物种族,人家明明是天使,你非要说你养的是猫。

男人饶有兴致地半弯下腰,用没什么温度的手轻轻蹭了一下他软乎乎的脸蛋。

中岛敦微微瑟缩了一下,倒是没躲,他觉得这位先生精致到诡异,令人害怕,一种极端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糅合,而且这位先生手好冰啊,小孩儿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是他穿得太少了的缘故,于是两只小手试探性地抓住了对方那双其实一年四季都一样冰冷的手,用小嘴巴‘呼呼’地给他呵暖气,他以前在孤儿院就是这么做的,反正能好受一点。

男人反手捏了捏小孩子的指头,很有几分受用,有种奇妙的爱怜和熟稔。

他总觉得,为了这一天自己已经等待很久了,那是一种‘这世上应当有他,因为这世上有我’的笃定,妄自尊大的疯魔。

“交给我养怎么样?”涩泽龙彦用流利的俄语向费奥多尔搭话,他不觉得费奥多尔是那种会走合法程序收养小孩子的人,自己也不是,但至少自己还愿意做做表面功夫,交给费奥多尔的话估计只能是黑户了。

费奥多尔大概明白涩泽龙彦是什么意思,但实际上他们俩半斤八两,自己是欧洲通缉的S级罪犯,涩泽龙彦是被母国驱逐出境的危险异能力者,不管是哪个名字都无法直接出现在小猫的监护证明上,更别提跨国领养要花费的手续和必要的面试环节。

不过聪明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很多的,一劳永逸的也不是没有,他今天本来就是来说这件事的,不是晒猫,毕竟日本境内的话,涩泽龙彦的势力会更方便。

不过说到底谁要在门厅聊天啊,费奥多尔紧了紧披风,同样用俄语回答,“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涩泽龙彦充耳不闻,蹲下来朝小天使伸出手,中岛敦看看面前初次见面的先生又抬头看看费奥多尔,像是被塞了压岁钱但是不知道该不该要所以征求家长意见的小孩儿,最后在费奥多尔的示意下乖乖地松开了自己拽着的披风,被涩泽龙彦抱着坐到椅子上喝奶去了,还不忘回头看了看费佳先生有没有一起进来,一副在不认识的亲戚家里做客被热情款待了之后不知所措的模样。

费奥多尔顺手把门带上,轻车熟路地坐进客厅的沙发里,递给小猫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朝涩泽龙彦道,“先把不需要的部分除去。”

涩泽龙彦选择性忽略了费奥多尔写着‘邪教吃法’四个字的批判性目光,往酸得要命的开菲尔酸奶里加了两勺砂糖搅匀,“又有罪恶的鲜血要染红大地了啊。”

中岛敦听不懂俄语,他就是觉得好神奇,这位银发先生会说费佳先生的语言诶,可是先生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小孩儿捧着块黑列巴顺着一边慢慢嚼,腮帮子鼓鼓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两位先生。

其实以他和涩泽龙彦一样的‘日本胃’来说,黑列巴和开菲尔都味道怪怪的,可惜小孩子以前没吃饱过,也不太知道好吃的面包是什么味道,虽然最近吃到的尽是一些盖着酸奶、茴香和葱的红菜汤和饺子,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即便是现在也吃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两只小手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杯子的时候像是小猫在喝碗里的水一样可爱。

“啊.....真是太可爱了,这份让人想要揉进骨髓里的生命力。”涩泽龙彦抱布偶娃娃一样收紧了腿上的小孩儿,毫无初次见面的距离感,仿佛要将‘揉进骨髓’四个字付诸实践。

白糯糯的团子本来坐在他腿上不说话,抱着还没喝完的酸奶慢慢舔,看起来很乖很讨人喜欢,这一下子被吓得直接炸毛了,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费佳先生,写满茫然和求助。

“可是脆弱得还不能负重,”涩泽龙彦用日语低声吟诵着,仿佛那是从脊髓里流出的语句,“易碎得像故国的珊瑚釉。”

中岛敦脊背绷得笔直,晕乎乎的反应过来原来先生是日本人,可明明是日语,那些话却像歌剧和谶语一样难懂,像未开刃的冷兵器,搞得他凉飕飕的——先生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让他联想到一把阴森森的白骨,头顶放着一枚插着匕首的红苹果,红得令人发晕。

说实话他觉得这位先生有点怵人,那双干红酒一样的双眼似乎溢出了什么他没法适应和承受的情绪,中岛敦紧张地捏着酸奶杯子,过分敏感的反应机制让他读到一丝诡异的空气——他总觉得先生深受折磨,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折磨,甚至是非人的。

他一寸一寸转过去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自我介绍,“呃......我,我叫中岛敦,先生呢?”

“涩泽龙彦。”男人用日语回答他。

“......涩泽先生。”中岛敦彼时还不能理解和适应自己过分优秀的读空气能力,对自己接收到的信息只能做出最纯粹的第一反应,所以他朝男人伸出了手——他认为先生需要帮助。

涩泽龙彦看着面前朝自己伸出手的孩子,如同新生的天使张开稚嫩的羽翼,圆乎乎的小脸上带着纯粹的安抚。

仿佛被沾了蜜的尖刀捅穿行将就木的灵魂,尖锐的刀尖在心口碾转,男人暗红的眸子一瞬间扩张,突如其来的疯狂愉悦带来摧枯拉朽的澎湃和悠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这是一种什么样高尚又糜烂的幸福啊。

这孩子代表着一种美丽,一种传奇般的天赋,美是不需要辩驳和解释的,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它在接收者的瞳孔里燃烧,摇曳,侵蚀这一片本就为他溃烂的地境。

男人闭上承受不了的双眼,枕进那对脆弱柔软的肩膀,那里是一个温柔的枕头。如同罪人躺在刽子手的弯刀之下,他平静地接受了审判,为尘埃落定的结局欣喜和沸腾。

小团子刚养出肉来的胳膊软软地攀附在他冰冷的身体上,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死去后被埋进六英尺下的坟墓里去,都会有慷慨善良的玫瑰攀上墓碑和十字架,在上面悄然绽放。

于是他无法面世的荒谬,得以在羽翼下伸张扭曲的正义。

“请记住那是我的猫,涩泽君。”费奥多尔被身后的壁炉烘暖了些许,施施然开口用俄语阐述事实,他不觉得涩泽龙彦已经想起来了什么,但可能是骨子里对那份光辉的追求,禁忌的执迷已经开始播种。

“你不适合养猫,陀思君,”涩泽龙彦冰冷的手指像蛇一样攀附在小孩儿稚嫩脆弱的脖子上,感受那下面跳动着生机的脉搏,“燃烧的生机会熄灭在你手里,你很清楚。”

费奥多尔不置可否,“也不会在你这里燃烧太久。”

于是恶魔和龙的地域里住进来一位天使,住在他们一手打造的虚幻伊甸园里。

 

 

 

 

 

 

关于费佳先生和涩泽先生的房子其实多得数不胜数这件事,中岛敦是后来才知道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反正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地方住,有时候甚至要坐飞机,从这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然而他永远不会念那些城市的名字,就连‘俄罗斯’这个词都是在字典上查了才知道的,在此之前他压根没有自己已经出国了的概念,被涩泽先生抱着看了世界地图解释了好久才知道这个国家在哪儿,比日本大好多好多倍,这才知道自己跟着费佳先生到了离日本那么远的地方。

俄罗斯无疑是一个和日本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中岛敦跟着费佳先生到处走的时候被不断刷新着本来就稚嫩的世界观,各种推翻重建——

街上跑的车没有车门或者后备箱整个凹进去都是很有可能的,车身有时候会脏得中岛敦都认不出来那是什么颜色,有一次他牵着费奥多尔的披风一边好奇地看街景一边跟着走,结果一辆轮胎一点气都没有的路虎‘咻’地从两人身边飞驰过去,小团子扯着费佳先生的披风‘啊’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男人只是瞥了眼那辆车远去的方向,一脸习以为常。

不知道是不是欧洲人普遍身材高腿长,斑马线上有些绿灯的指示时间短得不可思议,好长的一段距离也只有十几秒的过马路时间,搞得大家都是一步三米的巨人一样。中岛敦记得有一次自己跟着费佳先生站在路这边等着过马路,结果绿灯闪了几次两个人也没动静——走不完,先生腿长但是速度慢,他自己腿短所以走快也跟不上。

最后费奥多尔带着中岛敦绕路了——他是不会干出抱着小猫跑过去这种不符合人设的事情的。

还有冬宫广场上的亚历山大石柱重达600吨,居然完全依靠自身重量固定,没有任何地基和支撑物,虎得不行,虽然一百多年来没出现过意外,但连圣彼得堡人自己路过这根石柱都会稍稍加快步伐,除了设计师蒙费朗之外大概没人乐意在底下散步——中岛敦也不乐意,可是涩泽先生坏心眼地走快了在对面蹲着等他,他踌躇了半天最后只能一咬牙‘哒哒哒’地从石柱子底下小跑过去,穿得厚厚得跑起来活像一只企鹅,小脸都红扑扑地被风刮得狠了,一下子扎进涩泽先生的外套里之后被抱起来,不出意料地收获了一个额头吻。

先生们都有事要做的时候他会被放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会有女仆小姐在旁边陪他,然而实在看不懂俄语动画片所以最后他选择在You Tube上看日语原声、英文字幕的《白熊咖啡厅》,中岛敦安慰自己就当学英语了,然而学好英语用处也不大,俄罗斯人可能同时会说西、法、德、意等多国语言,然而....反正到现在中岛敦也依然觉得费佳先生大概是他见过的英语最好的俄罗斯人吧。

还有一些一言难尽的、诡异的俄罗斯特色:

莫斯科红场上的鸽子一个两个被喂得和鸡一样胖,特别讨动物喜欢的中岛敦明明没有带吃的也会被追得到处跑,最后吓得钻进费佳先生的披风里去了。

地铁站是战争时期的防空洞改造的,位于地下八九十米深的地方,坐电梯下去花的时间甚至足够中岛敦慢吞吞地把今天在学校里学会的新单词一个一个给费佳先生背完。

餐厅里卖的布里亚特肉包子比中岛敦脸还大,吃一个可以好半天不会饿,涩泽先生说那是因为‘我的天使脸太小了’。

白天还在放俄剧的频道过了某个特定时间点就突然变得‘少儿不宜’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费奥多尔总是一脸冷漠地关掉电视机然后要小猫快点去睡觉。

航空公司也很厉害,暴雪天气飞机也是可以起飞的,和费佳先生在莫斯科坐飞机的时候明明记得晚点了二十分钟,结果到最后还提前到了圣彼得堡,中岛敦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的时候愣是没算清楚,以为自己坐了什么时光机。

而且飞机上是有伏特加的!

中岛敦当时用刚刚学会的一点点俄语向飞机上的空乘姐姐问好,那些高鼻梁深眼窝的女孩子们都有些欣喜,明显不是欧洲血统的小娃娃奶呼呼的一个,居然还会说俄语,虽然不是很标准但是能够理解,问他要喝什么的时候,中岛敦怯生生地指了指某个透明的玻璃瓶,因为瓶子的标签上写着他认识的俄语单词Bода,水。

结果费奥多尔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看着晕乎乎的小醉猫不是很懂自己该干嘛,但他想大概没什么事,可能睡一会儿就好了。

空乘拿来毯子的时候笑眯眯地向男人说,“这孩子自己指着伏特加要喝呢。”

费奥多尔若有所思,后来学俄语的时候他让小猫把Водка,Bода这两个单词各抄了五十遍。

时至今日中岛敦也依旧很茫然......长这么像是因为大家都把伏特加当水喝吗?还有为什么空乘姐姐都不拦作为未成年人的自己一下?

诸如此类的‘差异’使得中岛敦在来到俄罗斯的半年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哇’,一边这样感叹的时候,一边牵着费佳先生的披风,脸上可能还有一个涩泽先生刚印的轻吻。

他还是没能忘记在孤儿院里的日子,院长先生的身影还是时不时会在梦里出现,他还是没能喜欢上糖,没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但是牵着两位先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他想,在横滨街头对上先生的眼睛的时候,有什么拯救自己的魔法缓缓降落了吧。

对于小猫一直以为横滨街头那一次是他们的初次见面这件事,费奥多尔没有多加解释,地下室里的那次真正的初次见面就看小猫什么时候能自己想起来好了——他不能说自己不期待真相到来的那天,但要说很期待看到对方错愕惊恐的神情倒也谈不上,他欺骗过太多愚蠢的人类了,对于遭到背叛后的反应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想知道小猫最后会怎么选择。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等待的过程肯定是很漫长的,但是他没想到还那么麻烦。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费奥多尔恐怕是三个人里最不缺乏常识的那个,中岛敦是因为年龄太小了,涩泽龙彦是因为.....大概各种意义上都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他自诩艺术家和收藏家,而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法外之人,无视规则,灵魂扭曲。

所以大多数时候是费奥多尔在教中岛敦新的东西,解释各种常识,比如在中岛敦拿着康乃馨来找自己的时候告诉他那不是该送给自己的东西,最好也不要送给涩泽君,虽然对方可能会很高兴;比如在中岛敦被红场上的鸽子追得到处跑的时候告诉他站着别动就好,不要带着鸽子一起进到他的披风里来,会被围观拍照的。

再比如明明他和涩泽君都不是爱发表意见的人,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小猫意外地是个吐槽专家,他不得不教导小孩儿在必要场合抑制一下自己的吐槽欲——

“费佳先生。”小孩儿跟着费奥多尔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有点想打喷嚏。

费奥多尔决定给他拿张纸,结果小男孩儿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用稚嫩的俄语疑惑地问,“为什么车上有位先生闻起来像一颗圣诞节的树?”

男人的手指顿了顿,圣诞树一般来说是冷杉,有松科植物独特的涩味——古龙水常用的调香。

好吧……他也挺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类喜欢喷那么多从浮夸的玻璃瓶子里挤出来的复合喷剂,说真的就算喷了一吨那些东西也对得到女士的青睐毫无帮助,但在那之前他决定先纠正小孩的语法,“敦君,直接讲‘圣诞树’就可以了。”

……

“费佳先生,那位小姐的下巴好像瓦西里大教堂的屋顶。”

“……”费奥多尔瞥了候机室里聒噪的女人一眼,回想了一下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的构造,他觉得小孩儿有点夸张,倒也不至于那么尖。

“不是下面那两个绿色的屋顶,”中岛敦用两只小手比划着给他解释,“是上面那些……嗯,形状像好时巧克力那样的、彩色的屋顶,然后倒过来。”

“那是穹窿顶,敦君,一种屋顶结构。”男人纠正了他的说法,不过他现在觉得不夸张了,还有点要命的生动形象,“这个不可以用在写作考试里。”

“巧克力吗?”

“不,是下巴。”费奥多尔觉得‘屋顶像巧克力’这个还行。

“可我是上回写了差不多的。”

“……”

“我写了……‘涩泽先生和费佳先生像红场上的大理石雕塑一样’,”小孩儿回忆了一下,慢吞吞地用俄语说完这个对他来说还是有点难的句子,“老师说我的措辞很……浪漫?”

费奥多尔虽然不是很在意颜值这件事,但姑且知道自己的脸是哪个等级的——他觉得自己还是比红场上的雕塑好看一点。

“敦君为什么觉得我像雕塑?”

“唔……因为费佳先生和雕塑一样……不长大?”

费奥多尔姑且理解了小猫是什么意思。

比较了一下‘费佳先生很耐老’和‘费佳先生像大理石雕塑’这两个说法,他觉得小猫的写作课其实学的应该还不错。

好吧。

“是‘变老”,”男人选择继续纠正他的语法,“我已经不会‘长大’了,敦君。”

“费佳先生,”中岛敦默默记住那个单词的发音,然后张着小嘴指着正在过安检的某个年轻男人——穿着的宽到可以塞好几个自己进去的牛仔裤裤腿,“……离万圣节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

费奥多尔的眸子扫过那条就算涩泽君哭给他看他也不会穿的裤子——哦,看在这里是首都莫斯科的多莫杰多沃机场的份上,这些人类能不能穿几件和本世纪相称的衣服。

“可能他的万圣节已经到了,敦君。”

好奇宝宝恍然大悟,“啊,那么也就是说在俄罗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万……”

“好了,这个不需要记。”费奥多尔按住了小猫继续张望的头。

 

 

 

 

 

 

 

 

中岛敦来到俄罗斯的第一个新年过得很平淡。

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一样,俄罗斯也要过新年,但是作为欧洲国家,其风俗习惯和日本有很大的不同,中岛敦在这一点上倒是没有很大的感想,因为其实他本来也不知道正常的日本人家是怎么过年的,就算是这一天,他该挨打还是会挨打,该没有饭吃还是没有饭吃,所以他觉得节日对孤儿院而言更像是放大镜,快乐的受宠的孩子更快乐,难过的卑微的孩子更难过。

涩泽龙彦在各种意义上都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对人类的欢愉理解不能。

费奥多尔就更不是会为节日做准备的人,事实上就算是普通人的灵魂也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希望被孤独溢满且不需要其他,而他总是将这个时刻延长,延长成一生。

格外聒噪的电视节目,莫斯科红场上的枞树和彩灯,克里姆林宫的沉闷钟声,高呼‘乌拉’的人群,费奥多尔觉得人类在狂欢中被消耗,更像一个虚无的空壳,又不是开心了这一天就说明这一整年都是快乐的,前面364天痛苦,最后一天打上兴奋剂提醒自己要快乐,说到底也是愚蠢的行为。

所以很奇妙的,三个人都对过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但是家里的女仆小姐们很喜欢这个乖巧可爱的东亚小男孩,很希望能带他过一个有俄国气息的新年,中岛敦不是那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的人,涩泽龙彦是那种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的小天使的人,费奥多尔无所谓,所以一来二去他们还是过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年——新鲜的冷杉上挂满彩灯和丝带,大得不可思议的客厅里飘着一股糖果和奶油的甜香,银制餐具喝烛台流光溢彩得让人眼花,餐桌上有女仆小姐们精心准备的俄国饺子Пельмени,蘸着Сметана酸奶油一起吃,有涩泽先生完全不碰萨洛腌肉片,有给唯一的小孩子中岛敦准备的开菲尔酸奶和пышка甜甜圈,有费佳先生都不吃的甜菜鲱鱼沙拉,等到克里姆林宫自鸣钟响过十二点,播报员带着喜悦感的腔调一板一眼地恭祝新年的时候,大家就打开新年的第一瓶香槟,女仆索菲亚小姐笑眯眯地摸着中岛敦的头告诉他,在俄罗斯,庆祝新年要先喝香槟才能开始新年晚餐。

等到中岛敦带着喝了一点点香槟所以红扑扑的小脸,跟着费佳先生在阳台上吹风醒神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先生好像不是太开心,应该说先生从来没有开心过,至少他没感觉到过,中岛敦牵着费奥多尔的披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敦君,”倒是费奥多尔自己先开口了,他合了合被各种颜色的灯晃得难受的眼睛,用日语对中岛敦说,“我觉得自己今天是愚蠢的。”

因为参与了人类无意义的活动。

中岛敦牵着男人的毛茸茸披风下摆,眨巴着大眼睛去看他,但是个子不够高所以只能看到一段瘦削的下颌线,“费佳先生,我今年在学校上了社会学的课,课本上说,人类是愚蠢的,这很正常,要允许人类的愚蠢。”

“费佳先生是人类,所以没关系的。”

费奥多尔垂下眼睛去看牵着自己披风的小男孩,两个人颜色各异的眸子对上,悬殊如同云泥,敦君的眼睛可以是泛紫的细云轻轻飘在曙光上,可以是紫色的铃兰花包裹着一点嫩黄的蕊心,总之可以用一切干净的,生动的去比拟;费奥多尔的眼睛也是紫色的,但那是血液干涸后氧化的深紫,是瓜果腐烂后颓败的靡丽,是前者所能比拟的一切反义。

那位英国的女爵阿加莎女士曾经说——

一个人如果认为自己知道谁该死,该怎么死,并有意将之执行,那他就不再是人类,他自认为是上帝的刽子手,是审判罪恶降下神罚的裁判,他将心安理得甚至沾沾自喜地置他人于最危险的境地,同时也让自己陷入深渊。

他想女爵小姐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是同一种类型,并不为之感到不安。

男人看着自己的小猫,慢悠悠地问,“敦君为什么觉得我是人类?”

“先生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敦君觉得呢?”

“嗯.....”中岛敦的小手捏着毛茸茸的披风揉了揉,像在抓兔子耳朵,“先生见过绣球花吗?就是……Гортензия?是不是这个词来着...”

“很标准,敦君,Гортензия,”费奥多尔听清楚他说的单词了,“但我想калина会更常用一些……不过为什么是绣球花?”

费奥多尔没怎么在俄罗斯见过这种花,不过在日本绣球花很常见,参拜神社的时候山道上基本都是,什么颜色的都有,俄罗斯的气候就不怎么适宜绣球花生长,只在红场上偶尔可以看到室内培养的绣球花作为装饰摆在广场两侧,但是男人又不常出来走动。

费奥多尔想听听小孩的理由,所以保持着低下头的状态看向他的眼底,红场上无数人开始欢呼些什么,也许是有什么节目登场,也许是彩灯表演,但反正他不关心。

两双眼睛将彼此关在人声鼎沸之外。

“我上回和涩泽先生出来的时候,红场上有好多紫色和白色的绣球花,一团一团的像云朵,”中岛敦好像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费佳先生的身后是莫斯科只此一晚的绚丽天空,有些迷幻,他有些晕乎乎地不清醒,但还是认真地向看着自己的人解释道,“远看的时候一下子想到费佳先生,因为您一直穿得毛茸茸的呢。”

费奥多尔觉得这个理由非常无厘头但是又意外地挺有说服力.....不过——

“那为什么不直接说我像云朵?”

“费佳先生,”小孩儿晃了晃手里牵住的一小片披风,带得男人身上的整个披风小幅度地摇了摇,“我是没有办法牵到云朵的呀。”

但是可以牵到先生和绣球花。

……这个理由也非常无厘头但是也很有说服力。

好吧,他今天果然还是愚蠢的。

“费佳先生,您最近……”小猫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但是神色有些犹豫,“有,有空吗?”

费奥多尔并不忙,他的生活基本只需要动脑,搭不上‘忙’这个字,而且他大概知道小家伙想说什么,涩泽君可是一大早就开始念叨这件事了,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直接绕了过去一语中的,“敦君的俄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不需要紧张。”

“啊……是涩泽先生告诉您的吗?”中岛敦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围巾里,先生果然已经知道了吧,他决定要参加俄语等级考试的事情。

费奥多尔知道涩泽龙彦已经答应小猫了,他想自己在不在不太有所谓,但是小猫似乎难得地执拗了起来,抓着他的披风没有松手,“先生们都在的话……会比较有底气一点。”

这依然是一句无厘头的话,有一点点任性,一点点撒娇。

费奥多尔察觉到自己有些想笑。

他倒不是真的不知道积极的情绪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那只是一种短暂的错觉,也许有那么几秒钟是存在的,但立刻消失得像没出现过一样,他理智地思考过后觉得的确是没有什么实在的原因能让他快乐,他觉得悲剧就很好,有些人看着悲剧也能笑出声来,姑且不管是哪一种性质的笑,反正的确会笑出来,费奥多尔就属于那一种。

像去年在横滨街头捡到他的小猫时那样,费奥多尔蹲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那双比莫斯科此刻的夜空还要夺目的眼睛,就像在注视一对脆弱的水性宝石。

人类的心生来就是要碎的,他很奇怪,残破不堪的一颗心是怎么拼凑孕育出如此天真的存在的。

他现在就想笑。

中岛敦懵懂地看了蹲在自己面前的费佳先生一会儿,然后也向他露出一个笑,单纯的,干净的,甜甜的。

费佳先生笑啦,真好啊。




俄罗斯小学就开始有天文、地理、社会这种课可以选了

慢慢写,努力不弃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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