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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墟杂俎：黑木的手印
伊贺盆地自古便是富庶的天府之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偏偏这么一个神仙都艳羡的好去处，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无他，苛政猛于虎也。
长久以来，日本的村落社会施行名为村请的制度。领主征服领地，村落提交百姓的指出，申报先前领主的统治内容作为先例。新领主承认之后村落据此承担赋税年贡等各项责任。
村落与领主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以村落为单位承包年贡缴纳义务的制度即为村请。记录村请细则的账簿由年寄（长老）掌握管理，其地位大致近似缙绅土豪。所谓王权不下乡，帝力于我何干，就是这么个意思。
如此一来，地方上的年寄（长老）与名主（地主）便有了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罅隙空间。比企谷圠堤乡巴溪村的黑木庄主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村中二十五名百姓原本老老实实缴租纳贡，没有分毫差错，忽然接到奉行知会说要补缴历年积欠的加地子钱（地租），就很懵懂。跑去询问，才发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地莫名变成了黑木庄主的名田，自己反倒变成替人辛苦打工的租田佬。
百姓很是愤怒，写了血书摁上手印说要找领主直诉。结果在领主面前对质的时候，黑木庄主掏出有村中其他百姓摁手印证明的文书，声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末了二十五名打工仔白白吃了一顿打，回村继续过当牛做马的憋屈日子。
肥田老爹是村落的前任庄主，老迈不堪劳作，再不问世事。见到同村的百姓抱伤而归，个个凄苦，家家哀嚎，肥田老爹皱皱眉头，收拾行李出门，足足一个月才返转，说是去了一趟堺市。
肥田老爹提议邀请黑木庄主饮宴，后者多少是有点犯怵的。肥田素孚人望，很受村民爱戴，只是秉性刚直，不讨领主喜欢。黑木和肥田斗法多年，广施钱财，靠着领主的帮衬这才扳倒肥田，当上了庄主。
转念一想，对面不过是一个鳏寡孤独的糟老头子，手里没有两把气力。黑木我家财万贯，身资过亿，领主都拍着肩膀说自己是国民楷模，有什么可害怕的，随即欣然而往。
果然只是粗茶冷饭，好在有一壶淡酒。
黑木看看面前的南瓜饭，再望一眼周遭粗陋破败的板壁，不由嗤之以鼻。好歹也是做过多年庄主的，混到这么一个家徒四壁的模样，实在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哪像自己，雁过拔毛，跌倒了浮土都要抓一把。黄金百宝，积攒如山，醇酒美人，享之不尽，这才是富贵人家该有的体面。
饮了一口酒，勉强下咽，几无滋味。黑木开口问肥田饮宴的意图，想着应酬几句赶紧跑路回家要紧。
肥田果然是为了名田的事情来求情：“这些田地的往来清清楚楚，一些过户的契约还是老夫做中。虽然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还是请庄主写个文书，物归原主的好。”
黑木忍不住笑：“长老你老糊涂了啊，账簿文书都在我这里，每笔条目皆有记录，领主和奉行都认可的，哪有什么原主可言。”
肥田盯住黑木问道：“神明在上，庄主如此颠倒，不怕佛祖怪罪么。”
黑木摆摆手：“我先前给神佛上过贡品，卜卦的结果佛祖毫无意见，欢喜得很。”
肥田颤颤巍巍地起身：“我晓得你手眼通天，领主和神明都向着你。只是这世上总该有公道。”
“公道。吾辈所行之道即为公道。”黑木大笑起来，“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只要领主拿掉我庄主的身份，再用你肥田做这村庄的庄主。我便乖乖地交还田地，认输服栽。”
黑木语气调侃，他心里明白得很，肥田这辈子都没法说动领主。领主要的是百姓如猪如狗一样完粮纳税，本分听话。肥田日常爱说的尊王爱民，载舟覆舟的混账话领主不爱听。
“你今日是决意不签这份归还田地的文书了？”
黑木庄主得意洋洋地回复：“只要你做了庄主，哪怕一天，我黑木便交还田地，绝无二话。”
一问一答之间，肥田老爹仿佛不经意地锁上了窗户，又给大门挂上锁，而后走到壁龛那里，打开了壁龛的小门。
一只毛茸茸的小兽从壁龛里面跳出来，弓了一下腰，舔舔爪子，喵喵叫着向黑木走了过来。
见到这小兽，黑木的脸忽然变得难看起来，汗水哗哗淌下来，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肥田慢里斯条地说到：“这只狮子兽是我从堺市的宋国商人那里得来的，又名吞金兽。饶是你千万的家产，都能叫你均贫富天下大同的。”
“这份文书请你签字摁印。若是不肯，只好让你和这狮子兽在屋里呆上一整天。”
肥田老爹放下纸笔，转身要走开。黑木庄主一把抓住老爹的袖子不放，不顾一切嘶喊，“老爹别走......我签，我签便是。”
黑木瞄着那只喵喵叫的狮子兽，一边在文书上颤颤巍巍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下手印。
原来这威风堂堂，手眼通天的黑木庄主，他
怕猫。
（完）
1 古代大规模实地调查难以实施，通常提取过去使用的账簿，以此为基础进行查核，称为“指出”。指出检地的结果编列成检地帐加以保管。
2 故事原型见于《东寺古文书类编》，有自由发挥。
3 比企谷圠堤乡巴溪村的黑木庄主害怕的是猫么。他害怕的其实是与之同音的某个人物，以及此人所代表的那种精神与主义。
4 Keep calm and carry on. 只要坚持，终有一天会看到黑木庄主们再一次的灭亡。
5 就此搁笔，感觉忽然气突苏起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