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虞美人)
小厮催促第二遍的时候,静姬刚刚画完眉峰。搁下笔仔细端详镜子里面妩媚的容颜,拿起胭脂纸润湿红唇。
小厮不耐烦起来,干笑着说:“实在是鼓噪得厉害,请小姐火速登台。”
静姬安然自得地整理服饰,又耽搁了一刻钟,方才施施然起身。
路过回廊,看到墙上贴着的浮世绘海报,一行字正好盖住一半的脸。另外半张脸隐没在三味线后面,并不能看清,只瞥见袅娜的身姿。
“武士躯美人颜”。
静姬掩面走了过去,低垂的脖颈刷着铅白粉,白皙粉嫩,宛如凝脂。
行到台上,随手拨弦。静姬轻启樱唇,曼声吟唱。
“元历元年三月十八,平家战船一町远,源氏布阵密又严。
身穿鲜红绸直裰,华贵铠甲镶紫边,脚踏马镫把雕鞍立。
原来是法皇的钦差、检非违使五位尉源氏大将,名叫义经是也......”
才唱了几句《屋岛》,台下便是扑面而来的鼓掌跺脚,几乎让人以为茶屋即将为之所破。
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嘤咛婉转不同,静姬素以“京华第一烟嗓”为人称道。一开口便是千年的狼烟,万里的黄沙,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呜呼哉,这也不是能剧净琉璃,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泪志士血。
唱罢能剧的片段,又和搭档一同演绎《枪矛权三》最末一幕《讨杀》。这是近松门左卫门刚完成的剧本,时下最是时髦流行,闻者痴狂,见者流泪。扮演市之进的演员一刀砍中静姬腰部的时候,全场观众发出痛惜的咿呀声,隐约还有啜泣嚎啕,简直恨不能以身代之。
演出结束,茶屋循例摆宴款待诸位豪绅贵胄,静姬自然也是盛装陪侍,殷勤劝酒。坐在主座的传说是纪伊御用的商家,纪伊是将军亲藩,权柄滔天,那商家身材壮大,不知承载了几许鱼肉多少膏脂。
纪伊屋老板很会说话,落座便是一通仰慕恭维,将静姬夸得花一样,掩袖抿嘴笑个不停。末了老板问了一句:“闻听得太夫原是西国的武士,未知是在哪一处高就?”
笑容凝结,宛若叫人施了定身咒。静姬叹口气,回说:“奴家当年从属于播磨赤穗,在小姓组做事。”
纪伊屋一拍大腿:“赤穗城虽只有区区五万石,称得上是雄当天下。我曾与之交易过贡盐的买卖,藩币的信用硬是堪比金银。”
是的呀,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往昔的赤穗也号称西国无双,容积千石的盐船停泊如云,面值十匁的银札通行无阻。那是何等的豪阔,何等的气派,怎一个强盛大国万民景从。
纪伊屋问如何落到现在这般。静姬低下了头,“藩主浅野内匠头冲冠一怒,殿中拔刀,砍伤了吉良上野介。将军震怒,喝令藩主切腹,赤穗除藩。”
一夕间大厦崩塌,惶惶然鸟兽飞散。这世上原没有什么是长生不灭。
(二 相见欢)
没有出戏的时候,桥本平左卫门喜欢恢复武士的装扮,四下行走,惬意游荡。
平左卫门的父亲桥本茂左卫门是昔日赤穗藩的马回,年俸二百五十石,家世优越,血统高贵。废藩破家之后,父子流落到京都,身无长技,百无一用。钱财如同猪肉锅里面的油脂一样融化,须臾就黄金全散尽,多病且潦倒。
草草埋葬病死的老父,十八岁的平左卫门举目无亲,孑然无助,冲动之下几乎要和大坂的一名游女殉情自杀,好歹叫人救了下来。
死过一回的桥本平左卫门豁然开朗,仿佛窥破了三界四洲的红尘因缘,放低执念,大彻大悟,倒给他寻到了不一样的道路,闯出新的天地来。
只是,这无人趟过的新赛道满布荆棘,实在是一条禁忌之路呢。
日光正好,平左卫门将太刀扛在肩上,敞开衣襟,仿佛风流人一般潇潇洒洒地走路。穿过摩肩接踵的岚山,过天龙寺、竹林小径,再经过落柿舍和二尊院,多走一程,就到了人迹罕至的祇王寺。
寺内苍苔遍地,枫树成林。林间青藓层层叠叠,翠如碧玉,那一抹浓绿可是尘世间最温柔可人之物。
祇王寺的佛龛供奉四位列名《平家物语》的白拍子:祇王、祇女、刀自、佛御前。传说祇王深受平清盛宠爱,三千佳丽尽不如。后来平清盛移情别恋佛御前,祇王伤心失意,与母亲、妹妹同往山中修行。不久,失宠的佛御前也同来侍奉佛祖。
草庵枯朽,几无人迹。桥本平左卫门双手合十,默诵佛经,所求者无非与四位白拍子一样,清静无为,相忘江湖。
离开祇王寺,又走了一个时辰,路边现出喫茶店。店堂清冷,只有两三个行人驻足买茶,解渴完毕就匆匆上路。
平左卫门进去坐下,要了一碗浓茶一份果子,慢慢垫饥。同桌还有一位面相凶恶的武士,侧着身子,似乎与桥本只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
其实他便是赤穗藩大名鼎鼎的剑豪堀部安兵卫,因着高田马场十八人斩的决斗事件名噪江户,眼下正为了密谋攻杀吉良上野介替藩主报仇雪恨而四下奔走。
平左卫门等了一歇,见周遭无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轻轻推给安兵卫。
安兵卫打开包裹,迅速瞥了一眼,却是十几枚金银小判。他点点头,将包裹收了起来:“大石内藏助率领诸位志士潜入江户,将有所为,只是日常开销巨大。”
“多少身居高位的,废藩之后度身事外,全不关心。让他们捐点钱粮,个个叫苦连天。好在有你支持,真是有心了。”
平左卫门热情地凑前去问:“预计何时动手?”
安兵卫摆摆手:“万事俱备,且待东风。你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那我这就收拾行李,东下江户。只要能替藩主报仇,就算是望个风点个火,敲敲边鼓都是好的。”
安兵卫斜了平左卫门一眼,漫不经心说到:“姐姐,你要擦边就擦你的呗,不要打着赤穗旧藩士的名目扣屎盆子了。”
“诛杀吉良是我们志士的事,你一个擦边掺和进来大家都好难看的。”
突如其来的羞辱好似狂风骤雨一般掠过平左卫门。他全身都僵住,只一双手不住地颤抖。
堀部安兵卫离开了很久,桥本平左卫门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法起身。
(三 破阵子)
纪伊屋的老板再一次来捧场,还带来了一位大人物。
“这位是纪州的奉行水野大人,先代藩主南龙公(德川家康末子赖宣)还在做骏河宰相的时候,奉行就已经深受君恩。如今更是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
水野大人言语不多,只略微颔首。装扮美艳的静姬频频敬酒,水野豪饮如鲸,面色可是深沉如水,看不出来欢喜与否。
饮至微醺,水野奉行开口问纪伊屋:“纪文,你是总包幕府公用建筑的御用木材商,富可敌国的家伙。现在江户那边还盛传你在吉原和泉屋挥洒小金币如同抛掷糖果的逸闻。”
纪伊屋哈哈大笑:“那都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钱财是贱物,你越是看低它,越是上杆子地来磋磨。”
水野放下酒杯:“既如此,你负责督造的纪伊国屋钱尺寸变小,分量也变差。明面上是十文钱的面值,重量却只有一文钱的五倍,足足赚取了五文钱的利差。这可有些说不过去。”
纪伊屋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答复:“荻原近江守曾有言曰:币者,国家所造,虽以瓦砾代之,尚且可行。”
“某家无非是追随近江守的谋略,并且还没到拿瓦砾替代铜钱的程度呢。”
纪伊屋大笑不止:“天下之财富,将军一人所有。我们这些商人不过是帮助将军大人聚敛钱财的爪牙。将军富天下而不得有,我这不是帮着将军分忧解乏嘛。”
水野追问:“市町百姓颇有怨言,若是闹成一揆,怕是要借你人头一用。”
纪伊屋满不在乎摇头:“幕府自有旗本八万骑在,偶尔也要操练操练,否则就荒堕了。我每枚铜钱不是还留了五文钱的重量,此等小民合当沐浴天恩,心满意足。”
水野继续盯着纪伊屋看,纪伊屋老板恍然大悟,掏出一份礼单恭敬献上:“你看我这记性。礼盒已经送到府上,这里是礼单,请大人过目。”
水野接过来扫了两眼,这才眉开眼笑,“太隆重了。”
“有几个不开眼的町人闹事争讼,控告你欺诈。明日便吩咐痛打一顿,驱逐了事。”
纪伊屋越发开心,从手腕褪下一副手串,递给水野:“这是我心爱的物件,从南蛮人那里花了大价钱收来,想着要孝敬将军大人的。今天就请奉行代为呈上。”
“如脂柔滑,确是好物。”水野握在手里摩挲,很是感慨:“只是看着像南蛮教的法器。幕府禁教森严,恐怕不方便。”
静姬好奇,讨来手串仔细观赏了一番:“此物源自狮子国,是大乘佛教的器具。这一串字其实是梵文,如是我闻的意思。”
水野奉行很是吃了一惊:“你如何识得梵文?”
静姬低下头,默默回复:“先前在藩多有南蛮人前来贸易货物。藩主见面的时候,曾略有见闻。”
纪伊屋顺势撮合:“这位太夫本是赤穗的才俊,无所不能,人又长得齐整,实在是一等一的璞玉。”
水野也起了兴趣:“赤穗废藩,上面也有很大争论。时至今天还有人提议让浅野复藩,给众多藩士一条出路。”
“我若是请纪州出面,在将军面前直呈利害,复藩一事简直易如反掌。”
静姬大喜,当即伏身在地,恳请奉行臂助。
水野奉行扶起静姬,按住肩头说到:“此事易尔。谁叫我最是古道热肠呢。”
第二天静姬自睡梦醒来,云鬓散乱,衣裳零落,这才明了奉行所言“古道热肠”的真正含义。
(四 醉春风)
元禄十五年(1703)壬午十二月十五日凌晨,赤穗藩昔日首席家老大石内藏助良雄集结旧藩士四十七人,攻打位于江户城本所的吉良上野介宅邸。
庭中松杉皆白雪,于今山风又吹散。
志士翻入武家宅邸,挥舞长枪短弓,压制住了吉良一方的战斗人员。
今朝已无言之叶,何事露珠仍自凝。
战斗至茶室附近的炭小屋,三名武士挥刀冲出。其中二人被堀部安兵卫和矢田五郎右卫门斩杀,另一人叫间十次郎拿长枪刺倒。上野介挥舞短刀绝命突击,被武林唯七当场砍杀。
锦鸡啼声脆,划开秋晨雾笼纱。
志士吹响唐人笛召集一处,确认了吉良上野介义央的首级,戮尸泄愤。而后依照战场的规矩欢呼胜利,徐徐撤出。
银河贯中天,吾之星辰偷眼看。
十二月十五日上午,赤穗志士抵达浅野家菩提寺泉岳寺,拿仇人的首级祭奠枉死的主君浅野内匠头长矩。
其味也清幽,仿如雪原之野梅。
翌年二月四日,遵从幕府意旨,赤穗四十七义士全员切腹。忠臣藏事件结束,雄姿英发的元禄时代于焉落幕。
英雄魂西去,恰似纸鸢趁东风。
死者死矣,落入亡魂地狱的偏偏却是苟活着的生者。愁闷不满,憎恶不平的社会情绪在私底下悄然弥漫,散步于全国的大街小巷。
市町的庸众没有办法去斥责幕府,便将一腔无能狂怒发泄到了不相干的无辜者身上。
“擦边者去死!”
“玷污赤穗义士的英名!”
“低俗可耻,自觉反三俗!”
桥本平左卫门望着门口横七竖八贴着的纸标,欲哭无泪,只能匆匆自偏门偷入后台。
茶屋里面一片狼藉,霓裳羽衣皆为尘埃,绫罗绸缎悉数粉碎。连那把三味线也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平左卫门跪伏在地上,摸出武士刀抵在腹前,然后便用力刺了下去。
眼前有八荒荆棘,脑后有万丈波涛。
待到放下,却原来全是个休。
生死,原不过如此。
(完)
1 根据《江赤见闻记》第四卷记载,现实里面的赤穗藩士桥本平左卫门因年少冲动,在大坂一家名为“白蜜”的妓馆与游女殉情自杀。我这里是架空的传奇故事,不要较真。
2 纪文是纪伊国屋文左卫门的俗称。
3 题图是歌川国芳所作《义徒等本望墓前清洗首级之图》
本作浮世绘描绘的是江户时代元禄年间(1688-1704年)以“忠臣藏”而闻名的赤穗事件场景。赤穗事件指的是播磨国(现今的兵库县西部)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在江户城砍伤高家(执掌仪式和典礼职务的役职)吉良上野介之后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浅野长矩砍伤吉良上野介的原因不明,浅野长矩因此被幕府下令切腹。
主君自尽,赤穗除藩,藩士沦为浪人。其中四十七人决定替主君浅野报仇雪恨,于是闯入吉良上野介宅邸。据说浪士讨伐吉良上野介,携带首级返回浅野长矩的菩提寺“泉岳寺”,在井中清洗以后供奉在浅野的墓前。
作者歌川国芳是活跃于江户时代末期的浮世绘师,凭借英雄和武将题材的武者绘成为人气画师。歌川国芳用连续三枚的浮世绘来描绘一幅画作,开创性的创作了全新的浮世绘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