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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波涛(七)

在和马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和米卡牵着手漫无目的地狂奔。

他们像两只羚羊,用并未长成的角掀翻了对面恼羞成怒的黑影。和马越骂越起劲,许多此生只听过未说过的粗鄙之语撒豆子似的蹦出来,接连还带着英语单词,越发听得谢花一行人头顶冒烟,双方火药味越来越浓,只是没想到最终先动手的居然是米卡。谢花涨红着脸用冲绳方言不知向和马骂了句什么,他还没反应过来,没组织好高傲的言语对策,陡然间身边窜出去一个人影,竟是一记左勾拳把谢花掀翻在地,身旁男孩子们涌上来撕扯也不管,直把谢花死死地按在泥土里,左右开弓打得他结结实实。和马惊了一瞬,眼看着对面终于开始齐心合力拽着米卡的右臂膀往外拉扯,他还不肯松手呢,一个短毛脑袋死命从封锁里挤出来,连带着左臂膀也坚守阵地,又是不肯罢休地锤了好几拳。和马连忙跳过去,可别打了,见好就收吧!他连忙拽着米卡逃离,背后脑袋上都吃了几拳,哎哎地叫几声,也不敢回头,牵着还不肯认输的和尚头嗷嗷向前跑去,这下可充分发挥了竹竿身材的优势,两条长腿交换得几乎要生了烟!也不管前方是哪里,和马死死拽着那只脏兮兮的、黏满了汗液的手,像脱轨的火车一样向前跑去。他们穿过青苔密布的石板路小巷,超过叮咚叮咚即将靠站的电车,又差点撞翻了沿街叫卖荞麦面的摊贩,他们向前跑去,耳旁有湿热的空气缓慢流动而成的粘腻的风,又好像在哪里听见小提琴细细拉响,他们向前跑去,好像整个系满都没有能阻挡他们的路,无论是汽车、火车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只牵着手向前跑去!

空气越来越急促地自肺叶里排出,和马不得不缓下步伐,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米卡,米卡也早已累得直喘气,缺氧给他棕色的皮肤镀上一层仿若少女般羞涩的红晕。但此时是不能立刻站定的,米卡拽着和马慢慢地走起来,这时和马才发现,他们原来身处在一群游行的人中间,身边人脖子上都挂着瓦楞箱做的纸牌子,正缓慢而坚定地围在一起,好像蚁群一样挤着脚步向前进。和马定睛一看,一张纸牌子上写着“冲绳不是你们的殖民地”。这时和马突然有了很奇怪的错觉,纸牌子是褐色的,脖子上挂着牌子的的人是红色的,高举着牌子喊着口号的人是激烈明亮的柠檬黄,瑟缩在许多人后面低头跟着走的人是阴天的灰色,堵在Shiwei人群对面的Jingcha是强有力的蓝色,红色的浪涌上漂浮着各色的光点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坚不可摧的蓝,他站在其中,是一无所知的白色。这种错乱感没有维持很久,他还没回神,就发现shiwei的浪潮被jingcha冲击得越来越摇晃,喊着口号的人被逐渐围堵到一处。和马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了这些人身后,也被包围了起来。身边的口号声逐渐变得零落,间杂着痛呼与恐惧,且痛呼声越来越近,还有不断加大之势。和马开始口舌发干,慌乱了起来,四顾后发现全然没有脱身的机会,四周挤满了赤红着眼打与被打的非人样子的物体,红色蓝色激烈地冲撞,白色越发飘渺如烟尘,很近了,马上要被打到了,一只手臂高举着棍棒向和马的头上袭来,这与谢花等人的拳头不同,是厌恶鄙夷的力气,而是带着血的不屑向他头上袭来!

拳头似乎打上了什么,有闷哼声与一声唇齿间传来的痛呼,但不是和马发出的。和马恍神间被一只坚定的手臂带出了这红与蓝的漩涡,缓过神来,已经坐在小巷子的地上吸气。面前穿着整齐洋服戴着礼帽的绅士们目不斜视,匆匆离去,好像压根没有看到和马一样,应该是看到了,但对他们来说,和马与路边的不亮的电灯、不干净的垃圾桶没有什么分别。他恍惚地回忆起,两三个月前,自己也是这傲慢的洋服绅士的一员。而现在,他像要饭的叫花子一般被殴打,坐在泥地上狗一样喘气,他心里突然涌起了许多后悔的情绪来,不知道自己来冲绳是为了什么。合该是做一些大事的,没错,参与到冲绳的duli中去,将琉球王国从被压迫中解救出来,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混在shiwei人群里被肆意殴打!如果父亲在的话,这些人是决计不敢乱挥拳头的。他们连堀川家随从的车都跟不上哩!想到这里,一阵泪意出人意料地汹涌上咽喉,他实在抵抗不住,就这样坐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打到你了吗?”

耳边传来一阵焦急的询问。

和马把眼泪胡乱在脏兮兮的袖口上一擦,抬起头来。

是米卡。他竟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不知谁拿沙土随便糊了一把在上面,止住了流血,可血液混着泥土脏兮兮地黏在脸颊上,着实比和马还要难看几倍。

“应该没打到你吧刚才?怎么哭起来了?”

和马不愿说穿,只说迷到了眼睛。

米卡哎哎地叫了一声,又笑了起来。“没打到你就好。那个Jingcha太凶了,竟然连你这样的小孩子都要打!”

和马哽咽了一下,但到底没问出口,他头上的伤是否是为自己扛的。抗与不抗都是一样的,没有米卡他出不来。

米卡倒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抚上和马的上眼皮,向上一拨弄,带着男人少见的耐心呼噜噜细细吹了一通,看他眼泪止住了,又顺手把乱七八糟的卷发抚平,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和马愣住了,他觉得头上开始聚集莫名其妙的热意,又好像有另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热意在下沉。他盯着米卡突出的喉结不放,那喉结迅速翻上翻下,也同时有汗意蒸腾。米卡的脖颈突然散发出某种神秘的美感,紧实又修长,好像骏马在奔驰。他突然明白了纳芙蒂蒂为何美在脖颈。

身边的小孩突然一动不动,米卡有点担心,呦地叫了一声。和马这才惊醒,对自己突然的失神有些羞惭之意,便也不想说什么。米卡以为他被吓着了,也不逼问,俩人就这样慢慢晃回了家。他们避开了这场youxing的扫尾,后来和马才知道,这样的冲突在美军与冲绳民众之间实在常有,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队伍里不管年龄大小都算作一伙的,所以他挨打也不意外。不过最后挨打的不是他,这也不意外。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和马都没有挨过打。

两人缓慢步行到家时已近黄昏。海鸥都盘旋在码头边上等渔民收船回来了,他们才走回了桥爪家。

一开门就听到一声嘶哑的呼唤:“你们回来啦!“问也不要问,那必是桥爪先生,米卡的父亲。

近来和马已经习惯于在桥爪家中往来。米卡的父亲桥爪三郎,虽然病重,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和蔼的一个长辈,见和马在家中行走甚至于住到了隔壁也没有多问,每次见面时都会给他赛一颗金平糖。和马现在才明白过来,多半是因为米卡自来也没有朋友的缘故,即使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何况又是一个混着洋人的血的。

“堀川家的小子!“桥爪先生总这么叫他,他说话时总很用力,好像不咬着牙就无法发出声音来一样。”你又来啦!怎么,跟人打架了?“

俩人对视一眼,都低头不敢回应。

“打架就打架,有什么要紧!”桥爪先生见两个小孩怯生生的样子,哈哈笑了出来,那笑声好像破风箱嘶啦嘶啦地被扯响,“只要是打人的,不是挨揍的,就稳赚不赔!“

和马闻言支棱起脑袋来:“我们是打别人的!要不是碰上美军,才不会挨揍呢!“

桥爪先生闻言神色却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他不问和马,转头看向米卡。米卡埋着头站在芭蕉树下,他黑色的校服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

“……碰上了美军游行。下次我们躲着点。”

和马以为会迎来桥爪先生的狂怒,至少一顿责骂是免不了的。但出乎意料的是,桥爪先生神色并无异,只是普通地嘱咐了几句今后还是要小心行事专心上学云云,就招呼和马来下将棋。和马心里有些疑惑。因为他知道桥爪先生现在一身病痛都是拜美军的原子弹所赐,他自然以为桥爪先生对美军的愤怒会更为尖锐,这样平常的反应让他搞不清楚原由。但和马从来不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性子。陪着桥爪先生下了好几盘,他棋技不差,桥爪先生也是个中高手,两人直杀到王将香车都丢到桌下也未分出胜负,最后还是米卡强行将二人叫去吃饭,才悻悻收手。和马是习惯了在桥爪家里吃饭的,除去米卡要求的周二周三不要来,几乎是每天都舔着面孔来吃饭。索性只隔一扇门,有什么关系!

但今天可是周二,和马一时忘了这点,等回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吃完饭了,再怎么厚的面皮也不禁开始犯热,立刻连连道歉便要告辞。

桥爪先生却一把拦住:“别急着走,堀川!正好今天在,就跟米卡一起去吧。”

米卡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收拾打扫完后就带着和马要出门去。此时天色已暮,月亮迟疑地挂在芭蕉树梢,桥爪先生在身后喊:“要注意安全呀!”

和马满肚子的疑惑还没等问出口,便很快得到了解答。

他们到了临近的码头。这是一个很小的码头,虽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冷白色的灯光仍明晃晃地灼人眼,泛在黑漆漆的船坞上有种森冷的意味。米卡带着他走到船边,跟一个船老大似的黑黢黢的冲绳本地人说了句什么,就带着和马去码头边上候着。没多久,一艘小泊船开过来了。几个出力气的喊着口号把船绑好,回头冲他们随意地哎一声,米卡就冲了上去。和马后知后觉地跟在身后,模仿米卡的样子,把脚步蹲实,腰深深地弯下去。

“嘿咻!”

和马立刻感到后背一沉,差点没站稳,要一头栽到海里去,后背触感冰凉,却有旋转楼梯一样的纹路。是钢筋!米卡居然晚上在码头背钢筋!

和马扭头看去,米卡正咬牙站了起来。他这一站起来,和马背后的重量立时轻了许多,也鼓着劲一起站了起来。他们像两头小牛一样沉默地前行,绑住他们的是一捆螺旋式的钢筋。他注意到米卡的后背肌肉盘结峥嵘,在冰凉的路灯光下散发出炙热的亮意。他又注意到米卡的脖颈。此时正柔顺地低下去,不是白日那样昂扬的样子,脖颈后侧的脊椎骨一节一节不情愿地揭露了自身存在,好像被打弯的山脊。和马的大腿内侧突然开始过多得流汗,他突然意识到每一步路都会伴随着双腿之间布料的摩擦,而热意在摩擦之间诞生。

不知走了多久,领头人喊了一句“到了”,他们才停下了脚步,把钢筋放下。和马喘着粗气,直感觉此生的力气都被榨干了,每一个细胞都化成了汗水从体内流干殆尽。只听到领头人说了句“新来的人?”米卡也没有回复。等他稍微缓过气来,环顾四周,才发现目的地居然是白天那个美军基地。他们正在基地的后头!一个正在建筑的停机场,他们帮美军把钢筋搬到了工地!

和马不知说什么好。他天然地认为米卡是不该帮助美军的。不若说,他天然地认为,冲绳人都该痛恨美军的。不该吗?占了他们的土地,又污染了他们的海洋,这样霸道地让日本投降,多少冲绳人玉碎以明志,不愿在美军炸弹下苟活?更何况桥爪先生可是被美军投掷的原子弹炸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米卡怎么会帮美军干力气活,建设他们的基地呢?而桥爪先生,也是被原子弹炸怕了,最后的一点骨气都一齐炸飞了吧!竟然知道,还默许?

他摇头看向米卡。米卡正在跟领头人讨价还价。领头人或许算的上是个工头,黢黑的皮肤在黢黑的夜色里让人看不起面貌,但毫无疑问是个壮年男子。他手上拿着几张纸币,颇为大方地塞到米卡手里:“拿着!你们该得的!”和马仔细一看,三百元钱,不过是一餐饭钱。

领头人发完钱也还没走,又折回来走到和马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说:“是桥爪的朋友吧!下次来还找我吧,你适合来。”

和马正想着什么意思,难道我长了一张适合出苦力的面孔?他抬头一看对方的眼睛,瞬时明白了对方的恶意。他眼睛里闪过的不是嘲弄、愤怒,而是一种看见脏东西却不方便揭露的鄙夷。和马撇了一眼米卡棱角分明的侧脸,又看向四周同样干活的人,发现许多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混血儿。原来是这个意思,杂种就天然适合干美军的活。

这时和马几乎理解了米卡。冲绳本地人不接纳他,不把他当作其中的一员,那他的仇恨又得根植于哪片土地中才能站得稳当呢?

当晚米卡没有与和马解释太多。俩人干完活后一齐到码头旁一家夜总会门口的刨冰店去坐着了。冲绳的天气即使入了夜也未见凉爽许多,俩人点了两份刨冰,和马吃的是蜜瓜口味,米卡则是草莓口味。两份刨冰花去了十元,米卡用两人刚刚赚到的三百元里的十元结了帐,二人的汗水就化作了甜甜的冰水进了肚子。夜总会里往来男女不怕炎热似的穿着整套洋服,和马摇着蒲扇,冲他们哇啦哇啦地喊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可能是英文也可能是法文,总归是过去学到的高贵的、非冲绳话的语言中的一种。米卡见状也哇啦哇啦叫着,他喊得倒是冲绳话,和马问他说的是什么,店主抢先回道,“他说我家的草莓冰真好吃呀!”

那晚和马睡得很好。他梦到与米卡一起在海里游泳,海与天融化做一样的湛蓝,他与米卡漂浮在其中,冲绳灼热的阳光洒在米卡的棕褐色的背脊与脖颈上像细碎的金子,而他在海面上下温柔地浮沉,让暖暖的海水覆盖过他的眼鼻唇。第二天清晨,和马迎来了他第一次梦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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