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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雪

米卡的追悼会设在座尖敷酒店。这很奇怪，追悼会不在殡仪馆举行，反而在酒店举行，来了才知道，原来竟是米卡的遗愿。追悼会的主持人是谢花，多年不见，谢花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青涩莽撞的模样，竟然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的面露疲惫的中年人，穿着死板的丧礼西装，不住地迎来送往。和马没什么心情与谢花叙旧，想来他也是如此，或者压根就没认出是谁。两人略一点头说了些客气话，和马就躬身进去。

一个黑色的灵位孤零零地站在繁杂的花束中，隐藏着米卡略带着一点羞涩的笑容。没有遗体，和马想，难道是没有找到？诵经声伴随着焚香转着圈袅袅升起，米卡躲在烟气后，大约二十四五岁，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那时他在哈佛，埋首在一卷卷书籍中，在不同派对与酒精间轮转，这里的冬天会下漫无边际的雪，下雪时天空比地面更亮。他时常清晨去查尔斯河边散步，冰面结实得让东京的冬天自惭形秽，金色的阳光化在冰面又洒在古老的塔尖，洁白的晶体打着旋落下，呼吸间有灼热又寒凉的白气，他围着厚重的围巾，用羊毛、毛呢与日渐积累的自信将小孩子武装成无所不能的成人。 

那时他偶尔会想起米卡。思念起初是频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但每到夏天来临，思念的症状就会随之加重，好像某种季节性的病症，气温升高就会无情燃烧他的脏腑。有时和马也会忍不住幻想是否米卡也会跟他一样被分离的火焰灼烧。那个黑皮肤的、唇峰有一颗小痣的和尚头，走在柏油路上也会闻到咸咸的海风吗？乘坐列车叮咚叮咚之时，也会错把身旁熟睡的乘客看成不一样的面孔吗？他不知道，也无从证实，他确实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一个穿着廉价黑色和服的女孩站在白菊旁，向和马鞠了一躬。和马费了一点力气才辨认出这是谁。是由依，绿子的女儿。这么多年没见，由依已然长成了俊俏的女孩，可见米卡将她照顾得很好。由依眼睛红红的，面色十分憔悴，和马定睛端详，发现她虽脸蛋秀美，脖颈和手却十分粗糙。筹划米卡的葬礼大约很吃力，灵堂布置得十分简朴，好像一切预算都花在了这些灿烂绽放成一簇簇的鲜花上。葬礼总是美丽的，而死亡是丑陋的，没人看到他溺毙的一瞬，向着鲜花鞠躬就仿佛他走得安详，留下一张张吃人的账单，把留下的由依吃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和马绝不想帮助她，他此时无比痛恨，恨不得冲过去把她低垂的纤细脖颈一把拧断！如果不是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妓女的女儿，如果不是青春时无知无畏的良善之心……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当初就该放任让她腐烂，都怪她那可怜的母亲，不，该怪米卡像杂草一样蔓延的同情，该怪美军，该怪冲绳——都该怪这反复无常又无处可逃的命运！和马看向灵牌，无知无觉的相片冲着他微笑。

和马转身走了。他想把由依、谢花一并抛在身后，把这枯萎的葬礼丢弃不管，却没成想被一个人拽住了袖子。是由依。由依不住地喘气，和马低着头看向她，几乎失去等她平复呼吸的耐心。

“好久不见了，和马……堀川先生。“

“好久不见。“和马颔首回礼。

由依肉眼可见地踌躇了一下。和马几乎能看到纷乱的思绪是如何在她的小脑袋里划过的。她显然陷入了某种对过去的缅怀与眼下所求的冲突中，困于情面难以开口。和马想了想，问道：“你还在读书吗？“

“没有了，高中毕业后我就在做工了。“

和马没问她做了什么工。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右手夹着，左手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由依很机灵地上前，从她的手包里找出了打火机，恭谨地点燃香烟，左手还小心地拢着火。时隔多年，这个女孩显然已经像她妈妈一样拥有了过分适应世俗的智慧，不难想象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她好似终于鼓足勇气，几乎鲁莽地突然开口：“……葬礼花了很多钱。”

沉默了一会。由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上一句话的尾音还尴尬地游荡在空中不肯落地。和马抽了一口，又徐徐喷吐出一个缠绕的烟圈。

“你知道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有钱人。”由依犹豫了一会。

“你的父母呢？”

由依低头不语，深深一鞠躬，就要退下扭头回去灵堂。

“我在哈佛读书，我的父母也去过哈佛。而你呢？你的父母呢？由依，像你这样的人，必须要比我更聪明才行。你需要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地。“和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信封，一把塞给由依。她的脸不出意料地涨红了，但和马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关心她的感受。他的眼前总会晃过米卡的面容，十五岁的，十八岁的，还有灵堂里平静又羞涩的笑容。

“堀川先生！”

和马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他没有在遗嘱里把绝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你，我也不需要向你开口的。“似乎有人活生生把沙砾灌进了她的喉咙，”堀川先生可能不觉得有什么，这点钱比你指缝里掉出去的米粒都还不如，可如果留给我，至少葬礼可以办得更漂亮。“

“我白天在商场里做售货员，到了晚上就去国际通卖刨冰。我靠自己的力气过活。但哪怕有一天我不靠力气，像妈妈一样去陪人喝酒睡觉，也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我没去过哈佛，我的妈妈也没去过，但我可以跟你一样好好地睁眼、吃饭，死后我们都会化成一样的泥土。这是他教给我的，如果堀川先生不认同，就不该回来。“

和马想，不，我会化作无聊的灰烬，而他已融入永不停息的海浪。就用他那点可怜的钱把我烧了吧。

昭和41年的盛夏，和马跟米卡从绿子那里应下了每日接由依回家的活计，他们三个每晚都一起蹦蹦跳跳地穿越漆黑的山林，把湿热的海风和月亮都抛在脑后。米卡特别喜欢由依。他没来由地喜欢所有的小孩，但对由依他似乎存了一些格外呵护的情分，总是把她扛在肩头跑来跑去。和马和由依的关系也不错，绝大部分是因为对绿子的愧疚之心，但也不能否认参杂了一些讨好米卡的心思。两人毕竟刚刚和好，和马在享受之余更知道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份关系，最近积极主动得不得了，衣服兜里总是备好三份金平糖，甜得米卡跟由依都眉眼弯弯，直到被绿子皱着眉头禁止。

“不能再给她吃糖了堀川君！“由依长大嘴巴，啊啊地等待妈妈检查牙齿。

绿子单手叉着腰，努力地窥探女儿小小的口腔：“都有两颗蛀牙了！“

和马打着哈哈：“没想到嘛！小孩子吃点糖也不算过分吧？“

“真的不能再吃了。“绿子颇具威严地下了结论，一把拍在由依后背上，“听到没有？即使堀川君跟米卡再给你糖吃，也万万不能再吃了！”

由依哎呦一声，眼泪都流出来了，鼻涕顺着淌，险些要流到嘴里。米卡看她涕泗横流的滑稽样子笑出声来，伸手拿自己的手帕去帮她擦鼻涕。和马皱着眉头，手指头在她头上一点一点：“脏死了臭小鬼，鼻涕都快吃进去啦！不吃糖有这么难过吗，等你牙痛更难过！”

没想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绿子都有点心慌，绷不住严肃的母亲面孔，急匆匆去抱孩子。她双臂还过由依的肩膀，可小女孩却哭得更厉害了。

“疼，后背疼……”

和马觉得不对劲，想要把绿子拉开，绿子却不管不顾，继续抱着，径直拉开由依的衣领往里一瞧，她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嘴唇上下呼扇，却没有声音发出。她动作轻缓地把还在哭叫的由依放平，把上衣的后背掀开，和马跟米卡对视一眼凑上前去，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由依小小的后背偏上的位置赫然矗立一个碗口的大的疥疮，好似刚刚被绿子一把拍破了，像戳破了腐烂的番茄，白色的脓液混着一丝黄绿的体液潺潺地流出，流域覆盖了她白皙的小小脊梁。

“昨天还没有，昨天只有一块小斑点，我以为是被蚊子咬了……”绿子无助地喃喃自语，而和马突然回想起也曾让他留意过的那一小块红斑，他还想着买块丝巾给由依遮一遮胎记。

“别慌，先去看医生，我去叫出租车。”米卡走上前来牵住绿子的手。他的语调里有种让人镇定的力量。和马也回过神来，主动蹲下，示意绿子把由依背到他身上。此时还未到午夜，但因为绿子家地处偏远，附近竟然一辆出租车也无，最近的只有约翰逊在的美军基地，和马跟米卡只能轮着背小姑娘，在黑夜里无声地狂奔前行。

终于到达了。但此时已经太晚，站岗的大兵不肯放他们进去，由依似乎发起了低烧，米卡焦虑地看向他们中唯一的成人，绿子把因奔跑散乱的头发头发拢了拢，她还穿着夜晚揽客用的轻浮的连衣裙，妆容未卸，香水倒是已经散没了。她走上前去，拉起大兵的手，无声地在雪白的胸脯上兜了个圈。大兵嘻嘻笑了一下，凑过来恶狠狠地亲吻一番，才把一行人放进去。绿子立刻加快脚步向前飞奔。大兵在身后呼喊，声音越来越远：“一会出来可记得找我啊！”

他们急忙把约翰逊叫出来，美梦被搅的美国佬嘴上骂个不停，但还是帮忙把由依送到军医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们的鼻腔。绿子在医务室里崩溃地哭泣，她实在是忍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小女儿像布一样被剪开，又被尖尖的钩子在皮肤下探挖。和马将不断尖叫的绿子劝出医务室，他眼尖地留意到，由依的四肢似乎也零星分布了不明显的红斑。

医生出来了。医生是个黑眼圈浓重的美国人，比起医生他更像一个肥胖的农夫。

“我的孩子，请问我的孩子如何了？”

“有一点发烧，吃片阿司匹林，会好的。“

“那她为什么会长这样可怕的疥疮？明明昨天还没有……”

和马奇怪地留意到医生向约翰逊那边瞟了一眼。

“是皮肤病，小孩子夏天经常得。别想太多，多去洗海水浴，多吃水果，就会好的。我来给你开点药。”

绿子感激地噙着泪水跟医生走了。和马拉着米卡走进医务室，由依正虚弱地侧躺在床上挂点滴，丝毫不敢活动。和马撸起她的袖管看了看，确实有几颗不显眼的红斑，他没看错。红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面皮肤有些溃烂，医生涂上了黄色的药水，看着十分恶心。

米卡柔和地抚摸由依的头发。由依喃喃地说，想要吃糖，他就急忙从兜里翻出一颗来喂到她嘴里。

“由依，除了你还有别的同学皮肤也长红色的点点了吗？“

她点点头。

米卡闻言扭头看向和马，神情中带着一点惊恐。他立刻把和马向后推了推，挡在两人之间。

“没事的，“和马对米卡说。一个很可怕的猜测在他心里逐渐成形。”最近学校里有没有闻到特殊的味道呀？“

“操场上有味道。很臭，有点同学说好像大蒜，但由依觉得不像，像——”

“——像芥末，对吗？”和马接着说道。

“是的是的！就是芥末！”由依开心地笑出声，“比大蒜像多啦！”

和马紧紧攥住米卡放在床上的手，米卡惊诧地发觉他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由依好好休息，我帮你跟妈妈说，最近几天就不去上学了，好不好？“

他拽着米卡急急地离开医务室，想去找绿子却无果，米卡见他焦急，连连问是怎么了，和马却一言不发。他拽着米卡走到基地中四下无人的连灯都照不到的地方，才示意米卡附耳过来。米卡满脸疑惑地照做了。

“是芥子气。“和马的声音都在颤抖，”由依的小学里有芥子气泄露了。多半是美军搞的鬼。“

米卡呆住了。俩人对视了一会，没人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一齐返回基地的大门口等绿子。此时一丝月色也无，夜色沉重，门前站岗的大兵早已换了一个人，前任大约此时正在跟绿子收取开门的报酬，眼下的也是熟悉他们的，笑呵呵地递过一把糖来。米卡抓住就想丢掉，却被和马一把接过。他剥开玻璃纸，强硬的甜在舌尖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