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不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约是这世上最纤细的蛛丝,是清晨沙砾上一点摇摇欲坠的寒意,哪怕是被不经意的风稍微摇晃一小下,就不再是以往的模样。和马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他不情愿地像一个回忆往昔辉煌的没落子弟一样在不算久远的记忆里翻找曾亲密无间的只言片语,试图找出可以和好如初的线索。但这大概又是世上最难的事——被割断的蛛丝如何系回,被打碎的露珠要如何重圆?
和马很不擅长于此。他在所有人都爱他的环境里长成一个圆滑的少年,擅长的是让别人喜爱,而冷漠、迁就、妥协……这些听着就窝囊的字眼向来与他无缘。堀川家里自然没人敢不爱他:他知道这些爱不是真诚的,但谁也不会想找罪受。学校里也没人不爱他,朋友间也没有。和马的朋友中确实也有会对招惹自己的人另眼相看的,他虽可以理解,但并不容忍。那晚对米卡他给出了人生中除了对父母长辈外第一次谦卑的道歉,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这几乎让他手足无措。
米卡也不能算是不领情。那天过后,米卡该如何还是如何,两人一同出入上学,一同回家,也会一同去美军基地继续打那颇有油水的工。和马再见到绿子是丝毫不尴尬的,绿子也是同样,俩人依旧说说笑笑,约翰逊则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米卡,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只不出声地一遍遍开着驳船到货轮边,等钢筋卸下装稳,小船吃力地近乎与水面压平,再慢悠悠地把驳船小心靠港。只要在基地,米卡就成了船的一个部件,再也不是以前会往和马身上扬沙子玩耍嬉笑的人了。
他的异常不仅让和马不适。除了和马之外,绿子几乎第二天就发现了。这并不意外。绿子总是在关注着米卡——从每个眼角眉梢,到每次米卡快活地吹着刨冰店的凉风,绿子似有若无的视线总会被和马捕捉。她发现两个男孩不说话了后,有些忧心的样子,好像担心自己成了始作俑者。和马并没有去安慰她,或与她就此多交谈,他觉得不值。
一天上工前,和马正为基地的工头做着翻译呢,就看到绿子夸张地笑着,把米卡拽了过来。米卡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皮肤晒得更黑了,几乎成了浅淡的咖啡色,劲瘦的一条臂膀被绿子拽在手里,被白皙丰满的胳膊趁得几乎棱角分明,肌肉紧绷得像被钢架撑起,而女人的手却软乎乎地松懈在那茶褐色的钢架之上,几乎带一点情///色的意思。和马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肺叶也好像被撑大了一瞬。
“堀川君、米卡,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从上次那件事后,绿子就直接叫米卡的名字了。
“因为我回家实在太晚了,晚上很忙,你们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愿意帮我接由依回家吗?”这可怜的妓女急急补充道,“当然,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酬劳,每次十元……”
她的脸都急红了。可怜的母亲,在陪酒时不会脸红,却因为只能拿出一点钱而脸红得像熟烂的柿子。和马如今很能体谅她了,见米卡没出声,想着这多少能为桥爪先生攒钱治病的大计添砖加瓦,那米卡也该开心的,就抢先点头:“没问题,交给我们吧!”
没想到,米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黑皮肤的和尚头向前一步:“不,我们不要你的钱。交给我们吧。“
和马知道做错了也已经晚了。他总在米卡身上体会到同一种羞惭:常常以为凭过往的见解经历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却被他毫无私心的高尚举动衬得一讪。在去接由依的山路上,米卡又闭口不言,闷头走在树林之间,仿佛融进了树木的影子里。和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无言地跟在后面。
由依很早就等在校门口了。第二次见,和马才发觉这女孩其实比看上去大几岁的,只是长得不高,而且脸上总带着怯生生的神情,才显得分外小。实际应该有十岁了。俩人解释了一番原由,他正想牵着她走,就见到米卡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让她骑在肩膀上,由依这才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他走在身后,背着米卡冲由依做了好几个鬼脸,装作拍球的样子隔空拍了好几下米卡圆圆的后脑勺,直把她逗得前仰后合。米卡感觉不对,回头看去,正好与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相撞,和马想着开个玩笑过去,却看到米卡抿了抿嘴唇,又转过头去。和马一瞬间就被冰了个透彻,肺叶极速扩张又排空,胃里好似装了一个铁球,在向不知名的深渊缓缓坠落。
天色黑得几乎墨染,连鸟叫也无之时,他们才完成任务,把由依送回家。由依进门之前跑回来,紧紧地每个人都抱了抱。就着昏暗的路灯,和马看到她后颈上有一块不小的红色色斑,好像是一块显眼的胎记。他心想:“等回东京,给她买一条时兴的丝巾遮一遮,小姑娘总是要漂亮可爱的。“
两人送完由依,又沉默地走回了家。在桥爪家院门外,米卡点点头就要推开篱笆进去,像过去的几天一样。和马看着他抿紧的雕塑般的唇线,如此坚硬又带点忧郁地向下弯曲,突然觉得此时是说些什么的最好时机。
“等下,”和马一把拉住米卡的手,“我……”
米卡停住脚步。他停得太快了,快到和马几乎以为他也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我……“
米卡转过身来。月光照着他低垂的脸,不知为何,只照拂在鼻梁与下颌,好似照拂过平静大地上的山巅。
和马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语句无意识地流窜出来,“我该道歉吗?”
米卡说:“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那我该怎么做?”和马小声地问,“已经和绿子道过歉了。”
“不需要做什么。“
“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不好吗?“米卡问。
和马突然觉得委屈。他已经拼命地去道歉、去反思了,为什么米卡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是不同的人,和马。完全不同。你应该走你自己的路。 “
和马定定地看了他一小会。身后有一阵阵哀嚎传来,和马知道,那是桥爪先生在陈旧的长屋里每夜每夜痛苦挣扎的呻吟。他说的是对的,本来两人就只是偶然认识的关系,如果不是那天他大发善心想要帮米卡一把,俩人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他会在冲绳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不必每晚去背钢筋、去翻译无聊的粗俗的话语,也不必精打细算想着攒钱,攒一点钱就给别人拿去。
他狠狠地掏了一下口袋,拿出两个硬币。二十元,是出发前绿子偷偷塞给他的工钱。
他把这隔着裤袋也被汗水浸湿的两小片金属硬塞到米卡手里。
“绿子给的。是,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会要这个钱,我会要。绿子给的钱,她是很辛苦很悲惨,可你不悲惨吗?在我眼里,全世界的人里你最值得可怜!攒起来吧,哪怕觉得我可恶,哪怕觉得我自私……这都是桥爪先生的治病钱。“
和马发泄似的说完,转身就想走,手却被牢牢抓住。
“……我可怜吗?在你眼里,我很可怜吗?“
米卡的脸忽明忽暗。
“是的,你很可怜。“和马突然笑了一下,”可怜到我不在身边的话,会不放心啊!“
米卡愣了一下,也哈哈大笑起来:“搞什么,你才是那个不让人放心的家伙吧,明明连衣服都随地乱丢!”两人带着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嬉闹了一阵,你捶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可就这样笑闹了好久,十八年后,和马站在米卡的灵堂前回想起来,至少在此刻,他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