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碎影
一段熟悉的钢琴曲。
年轻的国王从接连不断的梦魇中悠悠转醒,他并不害怕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境,但却无端地厌恶这样贪睡的自己。
就像往常一样昏沉而又乏味的黄昏,余晖费力地穿过那扇连窗棱都是红木所做的贵重的窗户,洒下一片愈发清浅而又迷乱的光影。
记忆在头脑中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在他目力所及之处,竟没有一幅完整的影像,窗外的大树在风中摇摆,将那斑斑驳驳的阴影悉数投射在房内的波斯地毯上,由他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却又在一刹间全部弥散在压抑的空气中,变得一无所有。
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在花园中玩耍,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似是在炫耀他们的年少无知,但当他们长大以后,就永远无法了解当初懵懂的快乐是何人赋予他们,抑或是孩童心性本该如此。
也许失望使人亢奋,绝望却使人清醒。
他打开窗户,大雁在秋日冷厉的大风中整齐地朝着温暖的地方飞去,教人毫无困难地找到了南边的方向。
尽管他才二十五岁,但国王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再年轻了,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像十五岁时那样骑在飞奔的骏马上穿过茫茫的旷野,如今的他害怕未知的事物,如同垂死的病人害怕死亡一般,终是徒劳无功。
他看见了所谓的白云苍狗与时光老人。
年少时第一个告诉他要坚强的人现在已经冰冷的坟墓中,但他仍旧要听那个老人的话,坚强地生存下去,因为那是他的父亲。
此刻他已经彻底地清醒了,可是鱼贯而入的寒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已是深秋,风中已隐隐地有了冰雪那种刚硬的气息,萧索中裹挟着尖刀般锋利的气流刮过耳畔,只留下空洞而又麻木的钝痛。
国王伸手将窗户拉回来,但正要关上的一刹那,他的动作生生地停在了一半,如同那正在缓缓流逝的时间忽然间停滞不前。
他看见一个身着紫色礼服的年轻人在簇拥下走进城堡的大门,在那人踏上这片草地的同时,国王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火红的晚霞,几乎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艳烈。
国王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能清晰地从围绕着他的几十个人中间将目光深深地定格在他的身上。因为国王忘不了那个年轻人高冠上的宝石,那是当年他自己亲手送给那个年轻人的礼物。
那颗紫色的宝石在夕阳下反射出炫丽的光亮来,晶莹澄澈到没有一点杂质,纯净得教人妒忌。
窗户脱离了他的掌握,被大风吹开,陈旧到近乎腐朽的红木窗楞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国王怅然地将他们重新关好,而后静默不言。
“陛下,教皇大人已经到了,是否出去迎接一下?”老管家在门外恭敬地报告。
如今他什么都不愿去想,失落与哀凉在他的心里回旋往复,只有心神不宁的痛苦与死一般的压抑。
“我马上来。”
国王看着西边的大红色渐渐褪下去,深沉的墨色不着痕迹地吞噬着那一片仅有的光亮,不知不觉,将黯淡的色彩渗入了每一个人的眼眸中。
如果将生命慷慨赠与,是否能得到永恒?
国王悲哀地想着,转身向外走去,他推开沉重的大门,颓然地走入了那片深不可测的黑夜里,晚灯灼烧着他的双眼,跳动着光与温暖,却又交织着爱与恨意。
“你来了。”国王不着痕迹地望一眼教皇沉静的神色,心下竟是一瞬的失神。
“是,我尊敬的陛下。”年轻的教皇起身迎接,他的面容温润似水,只有那一双浅淡到近乎透明的蓝色眼睛中闪动着智慧与冷酷的神色,“一别多日,不知陛下可安否?”
繁琐空洞的礼数,迂阔无谓的敬辞,国王的嘴角浮起讽刺的微笑,原本心心念念所求的真心,不过是那虚幻的泡影,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幸承阁下贵言,一切安好。”说罢,他便不再言语,目光扫过壁炉边烧得正旺的大火,唯有撕裂般的炽热之感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各处,国王看见一世的繁华在他的身畔凋零着,兜兜转转,纷繁坠落。
因人性贪婪而破灭的希望,本是咎由自取,但当信任一个人的权利都成为一种奢望时,才便是那最原始,最本真的悲哀。
彼岸花,花开彼岸,每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敢问阁下,五年前究竟是缘何背叛于我?”
没有回答,绝望的阴郁在无边的沉寂中滋生,消长,化为恐惧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们的内心。
“阁下若不求封官进爵,权倾朝野,何不在其位而谋其职,却又干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
“教堂中那些超出常规几十倍的兵马,阁下又打算如何解释?”
“莱曼主教,你到底想要什么?”
依旧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教皇无奈地抚着头顶的高冠,嘴角是慵懒而平淡的笑意,他的目光随着通明的晚灯流连婉转,最终落在桌上清澈透明的红酒杯中,夹杂着那些不明的情绪。
年轻的国王总是希望时间停留在十年前,停留在那风华正茂的少年纵马飞驰过那些辽阔而壮美的平原的时候,他不需要转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就在身后,骑着与他相同的白马,笑得清浅依然。
只是流光渐行渐远,岁月将那些少年的面容都磨砺得棱角分明,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刻骨铭心的背叛、诀别,只剩下一颗恍若迟暮的心。
笑语晏晏,信誓旦旦,而后几个字却是不思其反。
那时的新王亲手将镶有宝石的高冠戴在教皇的头顶,当年的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自信,那样的意气风发,但现实无情地将年少的旧梦踩在脚下,将他的手掌割裂得鲜血淋漓。
教皇并没有遵守他的承诺,一切就像是精心安排过的骗局,撕开光鲜华丽的伪装,真相却是那样的不堪入目。
“秋天了。”国王淡淡道。
窗外秋风肆意地击打着这片荒凉的土地,正如那些寒芜的孤城中不会再有任何的生机,因为这已经是落幕了,真正能够绵延不绝的只有壁炉中不断燃烧的炭火,和那些永世不休的纠缠羁绊。
教皇轻声地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的酒杯明明握得紧,却再也举不起来了。
“纵使后悔,如今你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教皇的声线干冷得有些生硬,“到了现在,也许我连说对不起的权利都没有了呢。”
国王深深地望着他,年少的记忆翻涌而过,最终泛滥成海,他试图动了动喉咙,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抬头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却看不到另一个自己。
他已经过了会幻想的年纪,曾经那个温润而又多情的少年被掩埋在时光的长河中,原来自己一不小心就遗失了最初的梦想,甚至忘了当时为什么启程,他的青春耗费在了漫长的奔波中,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麻木到失去了感情。
“也许我今天是专程赶来道歉的。”教皇轻轻地微笑,他的面容很温柔,也很俊朗,像极了那时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
但是很多都不同了,现在的国王也不会被现在的教皇再一次欺骗,不论任何人都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除非那人是心甘情愿的。
国王仍在不停地喝酒,仿佛他想要把自己灌醉,才能逃离这个恍惚的梦境,只是再甘醇的美酒划过喉咙之后,都只会留下蚀骨的苦涩。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国王低低地说,依稀记得那是古老的东方诗人吟诵的词句,不知那里繁华的国度中是否也有鲜血和战乱,是否也有无奈和背叛。
“原来陛下也一直未曾放下昔日的回忆。”教皇嘴角的微笑在火光下却无端的显得凉薄起来,“但现在我们像不像陌生人?”
两个悲哀的失路之人,错误地闯入彼此的世界,迷失在了不断消亡的时空中。
教皇起身离开,他的动作轻缓优雅,一刹那,国王竟觉得教皇的高贵亦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人都无法折损分毫。
而教皇还是停下脚步,悲哀地,沉静地回头望一眼。
“陛下过去的信任,我无法偿还与你,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依旧无法偿还,所以,你不要再等下去了。”教皇平静地叙述着,就好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知道。”国王闭上眼睛,可是他仍能感觉到温热的泪水从眼眶边滑下,淌过一道不起眼的痕迹。
但就是这种不起眼的泪痕,会永远地刻在心底,被皮肤所记忆。
擦干眼泪,就不会再哭了,国王知道自己又变得坚强了,他可以看着那个曾经带给自己希望与快乐,又曾带给自己背叛与痛苦的少年默默离去,如今教皇的背影裹挟着刚毅的决绝,竟还是不动声色地转头一瞥,欲言又止。
国王破例将他送到宫门口,晚宴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不欢而散,至少他们都活着,这已经比什么都好。
“告辞。”
夜色深沉,明亮的银河仿佛闪动着那些永不停歇的梦幻的轨迹,但是他终究不是那些耽于幻想的少年了,如今他二十五岁,好像拥有了一切,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第二章:陌上
国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年幼时趴在卧房窗口看见的丛林山峦,到驰骋时走马川行遇到地沙漠戈壁,苏格兰高地上的荒漠浩瀚苍凉,戈壁荒芜得如同垂老的蛮夷之人露出的褶皱的皮肤,由岁月一道一道地刻上支离破碎的划痕。
人们殷切地想要留住这个年少的王子,以火一般的热情招待远方的来宾,但他也只能报以微笑,然后告诉他们,他要去见他的朋友。
就像每一个少年都有过闯荡世界的梦一样,那时的王子也盼望着和他的朋友一同踏遍天涯海角,直到走到只有书上记载过的古老的东方。
但这个心愿终究没有实现。
画面转到几年之后,突然静止在他加冕的那一天,也许他昨夜刚梦见去世的父亲,并不年迈的老国王却因劳累而死在他的国家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忘不了父亲病床上苍老而有力的大手,将他的指尖攥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抬手拭去眼角边的泪痕,然后他看见主教微笑的面容,那时的国王相信那时的主教是真的在为自己高兴。
但是很多曾经相信过的事,都会一点一点地变得不相信了,以前从未相信过的事,也会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
时过境迁,就连新教皇加冠都成了很久以前的经历,而教皇也终是显出他的野心来,他展露出十年间隐藏得很好的锋芒,更甚于那些狡诈多变的政客。
国王看见自己冷冷地在教皇的书房中甩下文书离开,也听见说话时的教皇言语温和,却让人感觉那样的残忍。
唯有当时,国王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了解那个人,不了解那个自己信任了十年的朋友。
白云苍狗,溯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
梦醒时仍是半夜,他只能从窗口看到清浅依稀的星光,和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
就像每个孩子都喜欢被人拥抱一样,也许每个人也都需要一个被温柔对待的机会,每个人都应该拥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可是,谁又能够在谁的怀里,过一辈子。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冷漠而麻木了,是不是跟那些所谓的智者一般,在漫长的岁月里遗忘了爱,遗忘了信任。
国王静静地望向窗外,占据双眼的仍是那辽阔的天空。原来星空中的银河竟是那样的单薄,单薄得掩不住少年人的梦。
原来信任就像冥冥中的泡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原来爱也不过是一种幻觉。
他重新沉睡了下去。
国王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也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壮阔而又这样温柔的海声,但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看着远航的船帆消失在水天相接的那条线上,徒留下苍白而易逝的波纹。
海风静静地吹,像是情人的双手,又像是黑夜里轻声的呓语,奏出最柔软多情的序章。
天是灰暗的,总有积雨云低沉地压下来,像是暴雨的前奏,风却仍旧轻柔地拂过面庞,带着一股大海特有的咸腥味,给人莫名的心安。
海是渔人的故乡,它总以澎湃的风浪包裹着人们,将他们的离愁浸染在海风中,带回给那些思念的亲人,海边的人都说,海能够给他们捎来亲人的音讯,贝壳中蕴藏的是他们空灵而又雄丽的呼喊。
国王却厌恶大海,似乎每一次的离别都是在这条蜿蜒而逶迤的海岸线上,教皇的帆船渐行渐远,去往海峡的彼岸,教皇从不会向他辞行,他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去完成那些秘密的使命。
素白的船帆已经消失在远方,国王睁着眼眺望了一会儿,直至确信自己再也看不见那片船帆之后,才缓缓地垂下头,眼中是深不可测的哀凉。
秋风将金黄的落叶卷到他的肩旁,拾起来,秋叶总是萧瑟而枯黄的,它终要回归大地,尘归尘,土归土。
终是,落尽了么。
心底的某处像是被突然抽离出他的身体,那一角轰然崩塌,蚀骨的断痕在血液与神经中,将痛楚揉进了他的骨血里,与精神共存。
他觉得这是最后一次海边的送别,因为不久之后他也会离开,或是驶着一艘小船仓皇逃离,或是在风烟中沉睡,以自己的骨血祭奠逝去的故国。
他憎恨战争,却不愿向他的敌人投降,他想追上教皇的帆船,想截住他的去路,想质问他到底去做什么。
但他终究只能颓然地望向远方,望向那片未知的茫茫中去,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失败,他想起教皇说过的话,那个眸中闪动着清亮的光芒的少年告诉他,他会败给他自己而已。
他又何尝不是,败给了那十年的流光?
国王烦躁地转身离开,固执地不再向海上眺望一眼,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回到那片浸润了他的泪水的土地上,只有这时他才觉得心安,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片繁华的乐土。
“去便去罢。”他自言自语。
他不知道离开故乡的感觉是怎样的,会不会有彻夜的辗转难眠,但是人们很快就能适应一个新的环境,总有人有第二个故乡,他们的往事也会被人遗忘,在异域,又有谁还会眷恋那一次依依不舍的挥别。
毕竟,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教皇伫立在船尾,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逐渐消失的海岸线,他看见那片大陆在一点一点地变小,被海上的水汽所阻隔,最终模糊在他的视线里,只留下印象中的痕迹。
他已经习惯流浪,习惯日夜兼程地赶往目的地,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是那样恋家的男孩子,就像远行的大雁会留恋故土的气息,异乡的游子亦会在一次次的午夜梦回中忆起儿时的岁月。
落叶无声,却像极了那些缓缓流走的时光。
他想起国王锋利的言语,想起国王质问他背叛的原因,想起国王问他到底想要什么,而他只能沉默不答。
有很多事,国王不知道缘由,甚至连他也不知道缘由,年少时经历过的事,他都记在心里,只不过后来有很多都变了,有很多回不去了,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奈。
他记得年少时他们还会将自酿的葡萄酒埋在教堂边的大树下,国王说过,那是东方那片古老的大陆上的人们常做的事,等到十几年后挖出埋在地下那坛酒,月下对酌至天明。
那是他会淡淡地微笑,偷偷引开年迈的主教,一年一坛,如果能够到如今,那酒恐怕是一辈子也喝不完了罢。
忽地很想就这样醉一场,只是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一醉方休的机会了,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面对前方的腥风血雨。
教皇负手而立,长袍的一角在风中翻飞,他的身影欣长而凉薄,其实连国王都没有发现的是,这几年教皇也瘦了很多,也像他一样憔悴了很多。
他也有很多不能说,不想说的事情。
不过是无奈,教皇也想过守着旧的回忆不撒手,只是现实从来不肯听从他的指令,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赶去,将曾经的美好都震裂在烟尘中,却仍旧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冷漠的,却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第三章:彼岸
多年以后,面对相同的场景,国王总会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对而坐的遥远的夜晚,那时他们还是那样的固执,那样的年少轻狂,就算被岁月折磨得遍体鳞伤,依然倔强地不肯低头。
都是别扭到了骨子里的人,自然不愿轻易让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国王轻轻地端起酒杯,向对面的人示意一下,他的笑意在厅内温暖的气流中飘忽不定。
教皇抬起头,亦是淡然的微笑,只不过目中多出几分琢磨不透的锐气,教皇望着前方,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人世间的许多失落与惆怅,本就不能言说。
教皇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收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无奈与悲凉,刹那间,只剩下空洞而有礼的微笑。
如果能够就这样平静地举杯相对,也便是好的。如今二人默契地避开彼此,默契地不去提下一次,因为他们都知道,下一次的场面也许就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原来他们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从这份友谊出现的第一条裂痕开始,就已经无法阻止它的破碎了。
就连那些波澜不兴,平和如镜的潭水也会被一块砖石所击碎,正如有些事过去了,便再也回不来。
国王愿意去相信他本还年轻,还可以有年轻人的宏图大志,年轻人的梦想与追求,但他却发现自己已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那些细碎的浮光浸润在那些纷乱而陈杂的脚步声中,任由岁月拖行过一道冗长的痕迹,没有挣扎,亦没有回应。
他曾经也是那样温柔而又多情的少年,在与朋友分别时总是那样的不舍,但就算连衣服也并不会在一夜之间变旧,而友情却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往事,这转变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的干脆。
前人说的好,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任他有万般本事,在命运面前也必须俯首称臣,安静地接受上天的安排。
教皇也许是察觉出这种愈发压抑的沉默,他轻咳一声,开口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国王回过头,自然地将目光定格在面前的烛台上,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
“在想往事。”国王笑道,“记得有一年我去找你时遇到的那个喜欢你的女孩子,你却骗他说你是传教士,是不能结婚的。”
“我说的却也是实话。”教皇也轻声地笑,“只不过事实总会与言语有所出入,所以我从不会尽信一个人。”
可是,国王又何尝不是尽信过他?
说罢,教皇便有些后悔了,嘴角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只剩下略显黯淡的神色。
国王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语和神色一般,依旧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
“你总教我分不出你哪句是实话,哪句是谎话。”国王叹道。
“若是天底下所有说谎话的人都要先提醒对方,那么这世上便没有欺骗一说了。”教皇重新带上了浅淡的笑意,“谎话却永远是夹在真话之间,也许你说了一百句话,其中有一句是假话,便已被冠以骗子之称了。”
国王默然。
“今日的葡萄酒似乎很特别。”教皇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笑得有些恍惚,“那么像埋在教堂旁边的那几坛。”
“阁下为何这么说?”
教皇大笑:“只是突然想到,有些怀念罢了。”
因美好,故有留恋。
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很多东西都要等到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所以有人说,人生不过是在一步步地失去罢了。
那么,是不是只要活得短一点,就能够失去得少一些?
国王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五年失去的,要比这一世都要多得多,他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记忆在一点一点流失,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它们消散在风中的声音,每一缕,都是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叹息。
“东方的诗人曾说过,知交对饮,就算是碗中清水,也能变成千金佳酿。”国王不着痕迹地眨眨眼睛,“若无千金酿,一杯清水又何妨?”
教皇又笑了,这一天他好像笑得次数比这五年还要多,好像都要把一辈子的份量用完了,他又莫名地担忧起来,今日之后,他们终是要沦为陌生人了么?
“其实我这次去法国本是为了借兵,不过,我还是改变主意了。”教皇顿了顿,“我不想发起又一场战争。”
国王听着,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凄凉。
“那......是什么使你改变了主意呢?”他投去一个略带好奇的眼神。
教皇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葡萄酒,放下杯子之后才悠然地回望他,神色平静得如同没有听见国王的问题。
“也许......”教皇靠在椅背上,将脑袋枕在手背上,思索了片刻,然后朗然笑道,“因为我爱你。”
国王从没有看到过教皇流泪,不论什么时候,教皇都能够保持他那种沉稳到冷漠的镇定,他的智慧,他的高贵,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能够折损一分一毫。
国王也曾经是那样的笃定,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与教皇的智慧抗衡,那个永远维持冷静的年轻人忧伤而又深邃的浅蓝色瞳孔,一度是他年少时壮志的开端。
直到今日,国王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境,教皇带上高冠那一刹那的绝代风华,他眸中闪动着的智慧的光芒,他可以从他的眼中看见整片的天空,还有那些倒映出的广阔的大地。
君临天下。
也许只有那时的教皇,才是最适合这个词语的,在他的心里,几世纪来有且只有那个眉目间透着疏离的少年,才真正有能力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教皇的眼泪是冰凉的,就像那些暖阳也融化不了的积雪,不觉时堆起厚厚的一层。
“阁下的意思是......”国王艰难地开口,“你本是我的哥哥?”
“二十八年前,一场政变逼迫先王带着刚出世的儿子逃往异乡,结果父子二人在途中失散,几个月后,先王被迎回宫,此事也被当作秘密从此隐瞒下去。”教皇淡淡道,“先王三年后亦有了第二个儿子,此前种种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也不好大肆宣扬。”
“我十岁那年被养父母送到教堂当教士,五年前那些当年失败过的政客找到我,让我去拿回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教皇并没有告诉他,那些人挟持他的养父母,扬言放一把火烧了教堂,然而这些并不需要说,这些本不应他来说。
教皇静静地挽起衣袖,露出上臂那块明显的胎记,国王自然是认得的,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其实你知道我并不会怀疑你说的话。”国王叹道。
“是,我知道。”教皇不动声色地将眼角的泪水抹去,望一眼窗外渐渐阴沉的天色,“我只是想提醒陛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王没有做声,他费力地想在彼此之间找到一些共同点,但他却悲哀地发现,他们二人确实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你恨我吗?”国王开口道。
教皇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地回答:“恨。”
只因有爱,所以才会生恨,爱与恨本就是人生中循环往复的端点罢了,若是恨了,也只能说明曾经爱过,在失而复得的故人心中,便已足矣。
如果可以,我愿意以生命换取你我失去的那十年。
仅一次,也许对你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
——但是,只要是你所给予的,便是最好的。
......
国王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结局,教堂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只是空气中的血腥味甚过了那些充满硝烟的战场,记忆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走过的是一条陌生的道路,漫长无边的,通向死亡的彼岸。
将军和大臣们自豪地告诉他,所有意图谋反作乱的叛党已经被尽数消灭,陛下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想装作去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听到一旁的将士议论纷纷,说的都是没有想到教皇竟是那么有野心的人。
也许这个世界都已经不相信他了,而自己却仍是那么的执着,他不希望那个人死,他其实是那样的自私。
国王推开教堂的大门,积淀了几千年的檀木气息,终于在这一刻被溅上其中的鲜血抹除得干干净净。
他走得很慢,也很彷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的灰烬里,岁月灼伤了旧时光里的所有,包括原谅的机会。
遗忘,已经十年了。
他曾经认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勇敢,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胆怯的了,但是,这一刻,国王却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神像之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满地的鲜血迷乱了他的眼,在他一世的梦魇中开出妖冶而多刺的玫瑰。
教皇终是倒下了,倒在耶稣的神像之下,国王冲到他身前的时候,只看见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原来......我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教皇伸手勾住他的衣襟,声线虚浮而颤抖。
“不......”国王拼命地摇头,“我输,你赢。”
教皇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那天我放弃了起兵的机会,就已经料到今日的结局......”
“你恨我吗?”他突然问道。
“不恨。”国王没有犹豫,这时的他已经不会犹豫了,不论怎样的危险,怎样的苦难,他都愿意接受,这便是命运罢。
“很好......”教皇闭上眼睛,呼吸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告诉你真相,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事情......”
我爱你,所以愿意将生的希望留给你,我相信你能够创造出属于你自己的辉煌,这片土地是属于你的,是属于真正的王者的。
“我不后悔......因为你是我嫡亲的弟弟......”
国王死死地揽住他的身体,似要将他们的骨血都融到一起去,他们本应是一体的,这一刻,已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将他们分开了。
他们之间,已不必吝惜皮与骨,血与肉,只有分享,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予对方,包括生命。
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哥哥,死在自己的怀里。
国王想起东方诗人的一句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那么地爱他。
教皇死得很高贵,他的衣着依然整齐华丽,不染纤尘。
自此,国王又变成了一个人,原来孤独来得这样的快,当他们其中一人优雅地死去的时候,活着的那个人只剩下一辈子的孤独。
国王一个人安静地流下泪来,他曾经那样的信任他,又曾经那样的埋怨他,他曾经那样的快乐,又曾经那样的痛苦,他曾经那样的年轻,又曾经那样的绝望,而现在,他二十五岁,看遍了一树的繁华,却终是变得一无所有。
后来,国王开创了几世纪来空前的鼎盛的局面,他完成了他的父辈们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伟业,他的一生都是为了这片他们拥有的,并且深深热爱着的土地。
国王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毅然放弃王位,孤身一人去了法国,他要求宫廷史官不要为他立传,要求他们将这一段历史抹去,他说,他的一生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闹剧,一句笑话。
国王名叫理查德,其实他本应被称为理查德二世,历史上的理查德二世本应被称为理查德三世,但国王什么也不愿留下,所以他终究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乘船去法国,走过那条教皇曾经走过很多遍的路,已经年迈的国王伫立在船位,海风依然亲昵得如同情人的手,温柔地在他耳边呢喃。
一时间,往事涌上心头,五味杂陈。国王忽然想起年少时他们埋在教堂边大树下的那几坛葡萄酒,只挖出一坛喝过,其余的那些酒,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被人重新发现,到那时,他们早已化为尘土罢。
国王眯起双眼,心中百感交集,他迎着夕阳,目中似有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