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阿瞒死了。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头风病发作而死的,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的时候,下一秒就已经在地府判官的面前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直接去十八层地狱报到,可能还得接受些油锅之类的刑罚才能转世投胎。
但那个判官盯着他的卷宗看了半天,一边看一遍频频抬头,嘴里嘟囔着什么“精彩”“奸雄”之类的话,最后也没有决定应该给他个什么判决。
于是判官大笔一挥,让他再回阳间去“历练”一轮,来为他生前做过的事情“赎罪”。
“你会直接穿越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帮助他完成他的心愿。”判官说,“那人姓晁名盖,是几百年后出生的人,他的心愿很简单,就是身边的兄弟们都能平安。”
判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务必切记,这一世你所替代的人是个忠肝义胆,豪气干云的英雄好汉,务必别再干上一世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曹阿瞒挠了挠已经不痛的头,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有理解这庞大的信息量。
判官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把那页纸撕下来,丢在他面前。
“你可以走了。”判官挥挥手,然后还是不放心地加了句,“要做个好人,务必切记啊!”
然后悲催的曹阿瞒再一次晕了过去。
二.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钻心的疼痛。
“嘶......”还没等他整理好思绪,就听见耳边传来咋咋呼呼的哭声。
“天王醒了!”
“哥哥你怎么样?”
“哥哥......”
“晁盖哥哥......”
曹阿瞒艰难地转过头,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汉子的身旁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拿着一把羽毛扇,眼睛红红的,也正盯着自己看。
他们身后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看上去都是些威猛非凡的好汉。
“哥哥你醒了,可是有话和小弟说?”黑面汉子开口道。
“给我......那杯水.....”曹阿瞒艰难地开口,“然后......扶我坐起来吧。”
他抿了口水,感觉快烧干了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一点。
曹阿瞒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不得不说,这头不痛了以后想事情清楚多了。
首先,不能一开始就表现出自己占了人家兄弟的身体的样子,万一这里迷信什么鬼神之说,把自己拉出砍了或是烧了就不好了。装失忆也不太行,这种弱者的事情他曹阿瞒再活一辈子也是不会干的。只能先演演戏应付,趁着自己可以拿虚弱当借口的时候把该打探的打探清楚。
“嗯......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么?”想罢,曹阿瞒缓缓地开口问道。
“山寨一切都好,只是那射伤哥哥的史文恭,弟兄们还未能将它捉拿。”书生打扮的人说,“先前哥哥一直昏迷不醒,我等便没了计划。现在哥哥已经醒了,只管先将养好身体,何时再发兵曾头市,全凭哥哥定夺。”
后面的那些汉子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全凭哥哥定夺。”
坏了。曹阿瞒心想,这一大群人怎么又是我在管。
心里想着,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一大群人在旁边看着,应付起来属实也是有些压力。
于是曹阿瞒抬手示意了一下让这个黑面汉子和书生打扮的人留下,然后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然后他又佯装身体不适,教他俩在房间里呆着,自己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见那两人就在床边跪着,也不说话,曹阿瞒赶忙又让他俩起来,去桌边处理事情就好,不用顾忌自己。
那两人便照做了。看得出他们应该是自己手下管事的,估计那个书生应该和荀令君差不多,是个文臣,那个黑汉子嘛,看打扮像是个将军,只是不知武功高低,与一直跟着自己的许褚相比如何。
曹阿瞒一遍在心里暗暗盘算着,一遍留心去听那两人的对话。
经过一下午的努力,他大概了解到,和自己那个时候差不多,他们这是一个占山为王的诸侯军团。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梁山”,自己是这个军团的老大,人称“天王哥哥”,这个荀令君是整个团队的军师,负责出谋划策,那个许褚是负责带兵打仗的最大的将军,大家都管他叫“公明哥哥”。
别的都挺正常的,就是这个“哥哥”的称呼稍显肉麻了点,自己以前被叫“主公”习惯了,估计得适应一段时间。
有了这两个人的资讯,在这里再混上一段时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只是之后该带着这些人往什么方向走呢。曹阿瞒还没有想明白。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那肯定是再壮大壮大自己的队伍,先摆脱这种占山为王的日子,好歹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再慢慢图霸业。
只是这次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如果完成的不好,是真要被那判官扔进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的。
头疼啊头疼。曹阿瞒气的又开始挠头。
他又听见那两人在说,如果想要战胜那个“史文恭”,并且成就招安的大业,以梁山现在的军力和名望都远远不够,因此那个军师打算去大名府请一位当今武功第一的“玉麒麟”上山来。
武功第一?
曹阿瞒听得来了兴趣,如果能将这个时代的吕布收入麾下,倒是个好事。
只是,他们所说的“招安”是什么意思?
是要去做朝廷的官吗?
曹阿瞒继续苦苦思索。
再结合那个地府判官给的任务,这个身体的主人在身前应当是个忠义无双的人,那么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应该都和他一样。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是要干和刘玄德差不多的事,要去匡扶汉室。
曹阿瞒觉得豁然开朗。
没想到啊没想到,是他曹阿瞒小看了他们,这哪是荀令君和许褚,这分明是诸葛亮和关云长啊。
“军师,你打算如何去劝那玉麒麟上山来啊。”曹阿瞒忍不住发问。
那白衣书生轻轻摇着扇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将他的计划细细地讲了一遍。
曹阿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不,这不是诸葛亮,这是文和,这定是文和才能想出来的计!
“可是吴用说的有哪里不妥,哥哥尽管提便是了。”书生胸有成竹道,“只是我有自信,此计必成。”
曹阿瞒望着吴用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三.
之后的日子里,曹阿瞒搜遍整座山寨,发现了一群绝望的文盲之后,终于在吴用的书堆里找到了几卷史书。
然后他就看到了曹髦被司马昭当街杀害,司马家篡权夺位。
这天杀的司马懿!
他气得把书砸在地上。
这时候宋江刚好走进来,两个人对着地上的那卷书面面相觑。
“咳......哥哥最近......怎么对三国志有了兴趣......”宋江实在是想不明白,中箭昏迷的几天里晁天王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感觉醒来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惫懒不爱动可能是因为箭伤还未痊愈,可这一天天的喜欢读书又是个什么事。
“哥哥我啊,是......是自从上次马失前蹄,被小人所伤,痛定思痛,觉得只凭任性蛮干是不行的,这兵法,得补,得恶补......”曹阿瞒胡乱应付着。
没想到宋江忽然就往地下一跪,双手捧起那卷被扔在地上的书,眼泪刷得一下流下来,给曹阿瞒又吓得一激灵。
“哥哥所言甚是,自从哥哥为那曾头市史文恭所伤,宋江自觉锥心刺骨、悔不当初,每日所想便是如何替哥哥报了那一箭之仇......只是每每想到这报仇之事,叹年我山寨兄弟们虽孔武有力,这兵法确实不足......”宋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哥哥所言甚是!从明日起,除了每日的操习演练外,咱们梁山每一个兄弟都要开始学习兵法,不可再生怠惰惫懒。行军打仗,务必做到军纪严明才好!”
......
曹阿瞒被这声泪俱下的陈情吓得一激灵。
这人怎么跟刘玄德那里的那些人似的,天天给我这深情表白,什么仁义礼智,忠义双全的,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动作上也不敢怠慢,他赶紧上前接过宋江手里的书,把他扶起来,努力表现出感动异常的样子,还硬生生挤出来两滴眼泪。
“贤弟所言甚是,军师不在,那这每日教授兵法之事便先交由贤弟统筹安排了。”说着,他拍了拍宋江的手,“有贤弟操持,我很放心。”
宋江刚收住的眼泪又像山洪暴发似的倾泻而出。他一边继续嘟囔着什么“哥哥所托,宋江无以为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之类的话一边退了出去。曹阿瞒揉揉眼睛和眉毛,继续忍着怒火看他的史书。
看了一半,他又忍不住开始想宋江。
这人,不会是刘玄德的转世吧。
四.
待曹阿瞒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完全养好了的时候,传闻武功第一的“玉麒麟”终于上山来见面了。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丝毫不逊色于当年意气风发的吕布。
“好啊。”曹阿瞒不由得放声大笑,“早闻玉麒麟大名,今日得见,卢员外实乃真英雄!”
许久未见的贾诩,啊不,吴用,便走上前来与他说话。
“哥哥身体看来是大好了。”吴用笑道。
曹阿瞒笑呵呵地跟他打着哈哈。
转头一看一个和张翼德长得一模一样的汉子正往自己这里冲过来。
和自己当年在袁绍帐下见到的那时还年轻的张翼德,真的,一模一样!
正当曹阿瞒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记忆开始出现混乱了的时候,那个“张翼德”开口了:
“哥哥,许久不见,真是想煞俺铁牛了!”
张铁牛......?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他曹阿瞒一生虽阅人无数,但如此洪亮的声音他不会忘记的。
一旁的宋江见曹阿瞒怔怔的,脸色有点不对,连忙上千把铁牛扯到一边。
“这厮无理,哥哥莫要见怪。”宋江赔罪道。
“无妨无妨哈哈哈哈。”曹阿瞒连连摆手。
只是他长得太像一位故人而已。
曹阿瞒硬生生地咽下后面半句,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卢员外既已上山,我这头把交椅,理应让与员外坐才是。”
和刘玄德打交道这么多年,他这套拿来用也是炉火纯青了。
况且他也有真心想过退居二线,扶持个靠得住的主公,依然能完成匡扶正义的任务不是嘛。
毕竟,他虽然对自己的军事和领导能力非常自信,但是对自己的道德水平还是有数的。
可惜他的计划还是落空了,那玉麒麟推拒半天,不愿做这山寨之主,又说自己才疏学浅,直坐到宋江下首才罢休。
闹完这一场,也到了黄昏时分,见到丰盛的酒肉被端了上来,曹阿瞒咽了咽口水,别的不说,就这山寨的伙食,一点不比自己当年吃的差。
几碗烧酒、几块牛肉下肚,看着眼前聚义厅热闹非常的景象,曹阿瞒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也曾经有三五知己好友,也曾经苦读圣贤之书,立志忠君报国,惩恶扬善,成为大汉的股肱之臣。
他好像回到了当年拿着那把匕首站在董贼榻前的时候,那时的他是真的有想过舍生取义。
后来遇到刘玄德,他也是真的将他视为劲敌,也是真的将他引为知己。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丞相的时候?是尝到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甜头的时候?还是说,是见到那一如既往腐败的朝政,懦弱而昏庸的帝王?
曹阿瞒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这具身体的酒量没有自己当年好,喝了半坛不到已经感觉有些天旋地转了。
“多日不见,哥哥似乎没有以往健谈了。”就在他盯着眼前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回去躺会儿的时候,吴用又端着酒凑了过来。
他望着眼前人千年狐狸一般狡黠的目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如今玉麒麟已经上山,之前所说的招安之事,后续又当如何?”曹阿瞒没有正面回答吴用的问题。
“这个不急。”吴用慢悠悠地摇着他的扇子,然后话锋一转,“哥哥如何也对招安之事如此上心了?”
这还不是你们关心吗。
曹阿瞒在心里默默地想,要他选,躲在这山上自由自在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吴用和宋江的想法是对的。
他毕竟是征战沙场一辈子的曹孟德,军需粮草这些事没有人能比他更懂。
这种占山为王的生存方式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他们最终还是要在割据一方与招安之间做出抉择。
上一世,他曹孟德选择当那个为世人唾弃的奸雄,这一世,就算是不为赎罪,他也想试试看当个好人。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招安此法......甚好,可以让弟兄们摆脱世世代代为贼为寇的骂名。况且,这打仗一旦打起来,必殃及无辜百姓,我也不忍心看生灵涂炭。”曹阿瞒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吴用已经带着一脸神秘莫测地盯着他看。
“之前听公明哥哥说兄长近日爱上了读史,吴用本不相信。但今日所见,兄长进步神速啊。”他说,“兄长......连太史公的《史记》都有所涉猎?”
曹阿瞒仰天长叹,自己以前到底是多没文化。
没文化不行啊,文化得恶补,狠狠地补,所有人一起补!
“咱们还是来聊聊招安吧。”为了不再多数漏出破绽,曹阿瞒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依吴用所看,招安之事不需操之过急。如今我梁山日渐壮大,自然吸引周边各路好汉纷纷来投。”吴用倒也没抓着之前的事不放,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兄长自是一片忠心赤胆,可那朝廷未必懂哥哥的忠义,需得让朝廷知我梁山好汉皆是真英雄才好。”
这话说的在理。曹阿瞒在心里默默点头。
“况且,一日不重打曾头市,诛杀史文恭,为哥哥报仇,吴用心中便一日难安。”吴用说着,将酒举到面前,“吴用敬兄长。”
曹阿瞒感觉自己真的快喝醉了,但也只能被迫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几百年后酿出来的酒,好像确实比自己那个时候烈不少。
......
梁山的扫盲计划推行的很顺利。
考虑到大家的水平参差不齐,还有特意设计的分层次授业系统:
真正大字不识的纯文盲先丢给萧让学写字认字。
会写字了再去和朱仝、雷横这些当过官差的学句读、写白话文章,不需文采,表意清晰即可。
这些最基本的文化常识掌握了,再让吴用、公孙胜来讲解排兵布阵,就能听得懂了。
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年半载下来,留在山上的这些头领已经实现了完全扫盲,每个人至少都能看懂送回来的军报和孙子兵法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整个梁山的茶叶消耗,与去年相比,增加了十倍。
五.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曹阿瞒在山寨里明察暗访了许久,终于承认,那宋江和吴用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与他最开始脑补的土匪寨子的模样截然不同,这梁山真可以称得上军纪严明、管理得当了。
想当年自己在袁本初帐下见过的十八路诸侯,有些人治军之术还未必有这么好。
虽然与他曹孟德的巅峰时候还是有不小的差距,但对于一个山寨来说应该还是够用的了。
平日里倒也不经常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去和李逵、刘唐那些人切磋切磋武功,或者偶尔去听听军师讲课。
只是军师侃侃而谈的样子,老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当年荀令君也是这样每天在他耳边叨叨。
果然人活得久了,总是会变得有些念旧。
他对军师的兵法确实感兴趣,但还是天生讨厌那些修齐治平的大道理,所以总是听不了半日,便要溜出去透气。
吴用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在他想要溜走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好像透过它在看什么人似的。
玉麒麟带领的梁山军队大胜,在曾头市将史文恭成功诛杀的消息传回山上的时候,曹阿瞒正在和军师下棋。
一开始吴用提出要和自己下棋的时候,曹阿瞒是拒绝的。
不是觉得自己棋艺不精,相反的,他怕自己显得太聪明,反倒骗不过眼前这个聪明人了。
只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眼前这个名为军师的老狐狸,才落几子便把自己杀的片甲不留。
“军师智近乎妖。”曹阿瞒感叹。
听到大军得胜的消息,吴用显得很是高兴,都没顾上眼前必赢的局。
曹阿瞒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当年被一箭射中的终究不是现在这个自己,他对史文恭其人倒也谈不上多恨。只是打下曾头市,意味着梁山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了不少,山寨里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需要为军需发愁了。
而且,听说宋江和卢俊义二人分兵去攻打就近的东昌、东平两府了,这两座城可是梁山附近的重镇。
算是个好消息。
曹阿瞒腾地一下站起来。
那咱们是不是得整点酒啊肉啊歌舞啊什么的庆祝一下。
话没出口,他又忽然想起来,这山里吃穿是不缺,但歌舞确乎是没有的。
别说歌舞没有,女人都见不到几个。
自从那天看到后厨烧火做饭的、浆洗衣服的、甚至缝补衣服的,全是男人之后,曹阿瞒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于是吴用看着眼前的晁天王肉眼可见地由喜转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犹豫了半晌,吴用开口道:“吴用听闻那东昌府守军没羽箭张清,东平府双枪将董平,皆是武艺高强,不容小觑之辈。哥哥莫非是在为宋、卢二位将军忧心前方的战事?”
曹阿瞒在心里给吴用暗暗竖个大拇指,这借口找的,也太难为他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对吴用吩咐:“军师且留心前方送来的军报,如有困难,我立马带兵前去支援。”
吴用倒没再说什么哥哥不可妄动之类的话,眼看着棋估计是下不了了,他便很识趣地收了棋盘准备走人。
“军师。”曹阿瞒忽然若有所思地叫住了他,“如果你突然发现自己认定要追随的明主,其实与你的理想抱负不符,这该当如何呢?”
“哥哥怎么突然这么问。”吴用笑道,“当年诸葛武侯欲寻明主而投,隐居于南阳草庐之中,昭烈帝以三顾之态,终得以见隆中之对,晓之以襟怀,动之以仁义。而后武侯出山,君臣携手,成就传世佳话。”
曹阿瞒欲哭无泪。
好好的,提我的那两个死对头做什么。
“吴用虽没有武侯之才,却也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吴用说。
曹阿瞒本想说点什么,又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六.
曹阿瞒在山上数着日子,等过了好几轮四季变迁,终是等到了梁山受诏入京的那天。
出发的前一日,宋江给所有兄弟安排了一场酒宴。
席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曹阿瞒不免得有些感慨。
眼见着自己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他已经逐渐适应了山上的日子。
只能说,这山上除了娱乐少了些,让他偶尔感觉自己的精神生活有些匮乏之外,其他的比上一世在许昌过得舒服多了。
山上的兄弟们也比自己之前手底下那些心怀鬼胎的谋士将军好太多。
一想到之后大家要拆伙各奔东西了,曹阿瞒居然感觉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舍。
也不知道这群实心眼的傻瓜,到了官场里能不能适应。希望让他们读的这些书,至少能让他们懂点人心叵测的道理,别给人忽悠瘸了。
曹阿瞒叹了口气。
酒宴快结束的时候,曹阿瞒想去外面吹吹风,打开门就看到宋江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飘扬的大旗下。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曹阿瞒本不想管,双脚却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
“天王哥哥。”宋江叫住他,“宋江近日,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还想......听一听哥哥的想法。”
曹阿瞒点点头,走上前去与宋江并肩而立。
“军师那日曾隐晦地同我提及,招安之后,这些兄弟们都能够得到保全但哥哥......”宋江犹豫了半晌,“哥哥恐仍会为朝廷所忌惮,终为朝廷所害啊。”
“这又何妨。”曹阿瞒笑道。
牺牲一人保全大家,这本就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所期待的事情罢。
“如果有那么一天,宋江请求哥哥,让宋江用自己的命来换哥哥的命。”宋江说,“如此,也不枉......”
“你不怕死?”曹阿瞒反问道。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宋江摇头,“我等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受天地生养,最后不过是重归天地去,没什么可怕。”
“那便好。”曹阿瞒说,“为兄也不怕。”
曹阿瞒没有等宋江再说什么,转头往厅中走去。
其实细细想来,自己来这里这么多年,也没有真正干点什么。就算没有他这个人,宋江和吴用也会做成这些事情,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看客而已。
既如此,替他们把这首恶之罪揽下来又如何?
也算是,他能为兄弟们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七.
曹阿瞒一直以为,自己的任务很简单,混到梁山成为正规军被朝廷收编,给每个手下人安排个官职,自己就可以光荣地请辞退休了。
谁知,自从招安以后,梁山是成了正规军没错,但苦日子也是真的开始了。
这朝廷是真的没有武德,不给授官不说,先是在大冬天的把人派去北方打辽人,打完马不停蹄地南下,又碰上瘟疫最多的梅雨季节。
又是他最头疼的南征。
他曹阿瞒生是北方的人,死是北方的鬼。
让他去跟南方人打水战,还不如让他去和鲁智深掰手腕呢。
况且,这一路南征,梁山也是打的惨烈。
那日,在涌金门一战折损了太多兄弟后,曹阿瞒决定让梁山的军队在城中驻扎一段时间,将战死的将士统一安葬后再继续发兵。
况且,许是多年的舟车劳顿加上痛失挚友的急火攻心,宋江、卢俊义、吴用,还有下面的头领们都已经病倒了。
那日宋江和他说,兄弟们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宋江说他自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些战死的兄弟,说着说着便流下眼泪。
在这一刹那,曹阿瞒突然感觉到眼里一阵酸涩的感觉。
曹阿瞒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血的人。他好像从来不会为了身边的人而产生例如悲痛、怜悯、愤怒之类的情绪。
在大多数的时候,他对身边人的离去都是坦然地接受,或是偶尔产生些许的遗憾。
这天圣旨到的时候,他本应像往常一样,念罢,叩头,谢恩。
但当他看到上面写的那一句句催促发兵的责难,好似那几场久攻不破的艰难的战役是他们故意拖延,甚至话里话外暗示他们意图谋反,丝毫不提对牺牲的将士的缅怀和褒奖。
傲慢、自私、羞辱......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想起他们入京前在陈桥驿被他亲手斩杀的小卒。
又想起那日在金銮殿上高高在上却又昏聩无能的宋朝皇帝,还有那些面相与董贼如出一辙的小人嘴脸。
他们从头至尾,只把梁山当做一群贼寇而已。
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从他的胸腔上涌。他曹孟德当年揭竿而起就是看不惯奸佞当道,小人得志的朝廷,如今百年过去了,这黑暗的官场倒是没有丝毫改变。
他承认,在那个睥睨天下的位置上坐得久了,都会染上了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和高傲。
如今,让他重来一遍,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好不容易拥有的贤臣良将死在如此愚蠢的朝廷手上?
他上一世没忍下这口气,这一世,他还是忍不下。
曹阿瞒一把夺过那明黄色的卷轴,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拔除腰间的剑直直地指向上一秒还在狐假虎威的钦差。
“此人假传圣旨,有辱圣明,妄图残害忠良。我晁盖今日替天行道,斩此贼,以告慰所有战死的将士们的亡魂。”说着,曹阿瞒一把砍下那个已经抖成筛糠的钦差的脑袋。
去他娘的地狱,去他娘的判官,这活老子不干了!
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袍子上。他丢下剑,仰天大笑起来。
这时跪在他身后的吴用第一个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地爬起来,拿扇子指着剩下的那些官兵,回头冲着还呆若木鸡的头领们喊:“这些贼人包藏祸心,欺上瞒下,我梁山泊众将士今日当替圣上铲除奸佞。今后若还有意图污蔑我梁山众人者,我等必诛之。”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曹阿瞒转头看了一眼吴用。
吴用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他明白了,请哥哥放心。
彼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曹阿瞒感觉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那惨烈的战场上,西边天空是一大片泛着金光的火烧云,在残阳的余晖中,他感觉周遭无处不在的鲜血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壳。
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持续了没多长时间便结束了。众人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曹阿瞒看到吴用身上那件黑色的道氅,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染上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
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曹孟德啊曹孟德,活了两辈子你还是那么冲动。以梁山最鼎盛时的兵力去对抗官军或许尚可一战,如今整个军队折损半数有余,此时揭竿而起无异于以卵击石。
最重要的是,他们所背负的不只有自己的声名,还有那些死去的同袍的性命。
他思索着,趁着事情尚有还转的余地,现在上书请罪应当还来得及。
“哥哥,今日我等大闹这一场,高俅蔡京那边恐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宋江跪下说,“到时上面若怪罪下来,哥哥就说是宋江不从军令,埋伏半路刺杀钦差。所有罪责,由宋江一人承担。”
“不至如此。”曹阿瞒叹了口气,把宋江扶起来,“那些人还指着咱们去围剿方腊,待今夜让军师修一封书信,派人快马送入京,直接呈给皇上,阐明我等并无包藏祸心......皇帝,会明白的。”
等打完这场仗,上面追究下来,他直接自裁谢罪就是了。
后面半句他终是没有说出口。
这天夜里,曹阿瞒破天荒地失眠了。
都怪这几天收拾的匆忙,身边也没带什么酒,在辗转反侧了半宿之后,他终于决定披上衣服去院子里走走。
于是他就在院子里碰到了同样失眠的宋江。
曹阿瞒叹了口气,走到宋江身边坐下。
“今日之事,是我欠考虑了些。”曹阿瞒说,“为兄知道,我们梁山走到这一步了,你和军师不是不在乎死去的弟兄们,而是怕他们死的没有意义。”
“不。”宋江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哥哥做的正是宋江日思夜想,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宋江这一辈子得遇哥哥,已经死而无憾了。”
“先前的每一次,都幸得哥哥解惑指点,宋江方能找到自己内心所求。”他说,“当初哥哥为史文恭所伤,宋江每晚夜不能寐,恨自己无能,不能帮助梁山泊提高战力,还好后来哥哥醒了,指点在下,应当带领兄弟们修习兵法,方能百战不殆;后来我梁山受朝廷招安,宋江不知自己有没有将兄弟带往正确的道路,亦是仰赖哥哥指点迷津,让宋江看清自己的内心......如此种种,宋江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哥哥啊。”
曹阿瞒愣了一下。
上辈子的他,尽管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手下的那些谋臣,也大多敬畏他、甚至是惧怕着他,午夜梦回之时,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唯一敢和自己说说真话的荀令君。但可惜,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却只剩司马懿这样的人。
他时常在心里嘲笑刘玄德那过分的仁义和天真,他以前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仅因为这种道义献出自己的性命。但在这一刻,他好像有了清晰的认识。
或者是在更早,他确乎是能够感受到,有时候,比权势更能吸引人的,是一颗颗滚烫而赤诚的心。
“这一仗,会打赢的。”曹阿瞒说。
“宋江信哥哥。”
八.
后来的故事人们都听过,天子看到了那封陈情的密信,体谅梁山众人的大义,也给梁山的人马增派了兵力。
在第二年的秋天,方腊被擒,梁山众人班师回朝,受赏归乡,得以封妻荫子。
在赶往楚州赴任的途中,曹阿瞒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意识渐渐开始慢慢地被抽离出这具身体。
先是偶尔四肢的不受控制,后面演变成每日一两个时辰的昏迷,到最后有一半的时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判官应该是来回收他的魂魄了。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曹阿瞒给宋江和吴用各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坦白了自己作为前世之人占据晁盖身体的实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知道朝廷容不下他,他也在走之前悄悄地上书,说自己愿意用生命换取剩下所有兄弟们不受猜忌和排挤,平安度过余下的岁月。
他让二人不要来为自己吊唁,不要将自己去世的消息透露给梁山其他的头领。他想让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活着多好啊,活着就有希望。
在朝廷的“御酒”送到的前一天,曹阿瞒在梦里再一次告别了自己的身体,回到了那个判官的面前。
作为一个死过两次的人,第二次他觉得自己轻车熟路多了。
那个判官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忙,不仅把他这一世的卷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还有心情和他聊了一会儿天。
最后,判官大笔一挥,对曹阿瞒说:“好了,看在你过去兢兢业业,没有让故事崩坏的份上,出门左转,上奈何桥去投胎吧。”
他又想了想,说:“介于最后是本官的法力不够,让你最后还是整了个‘非自然死亡’,这样吧,本官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挑一个之后时间,回阳间看一眼吧。”
这心愿我其实倒也没有很想实现。曹阿瞒在心里腹诽。
不过不去白不去,他暗暗思索了一番,指了指楚州郊外的墓地前:“我走之前交代他们把我埋在这里的,这辈子无儿无女,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祭奠,让我去给自己上柱香吧,也算是同那被我占据了几年身子的晁兄道声对不住。”
“没问题。”判官又是大手一挥。
待曹阿瞒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稍稍向四周一望,很轻松地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墓碑。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四周种满了槐树,初春时节,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香气。墓碑的周围种着一圈紫色的野花。
再走近一点看去,墓碑前正坐着一个七旬老人。
那人已经是满头白发,身穿一身玄色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把有些老旧的羽毛扇,还端了一壶酒,洒在了碑前的土地上。
曹阿瞒刚要上前,却见那人的眉眼依稀间好似一位故人。
“吴用本一村中学究,幸得哥哥相携,终得以实现报国之志。后又缘哥哥荫庇,以命相护,苟全性命至此。”那人说,“如今数十载已过,吴用能在死前与哥哥见上一面,也不枉这一世的相携之情。”
那老者抬起头,向着曹阿瞒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此去经年,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细密的皱纹,只是那一双眼睛依然闪着深邃的光芒。
直到那人的目光径直地穿过他,落在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曹阿瞒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原来只是飘浮在空中的一缕精魄罢了。
“世道艰难,吴用现在才得空抽身前来,还望哥哥不要怪罪。”吴用说。
他说,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真正的晁盖死在了那次的箭伤之下。
他说,后面的种种,吴用很感激,也很庆幸。
曹阿瞒静静地望着他。
以前他总会觉得,自己的力量很强大,只要愿意,能够做到自己想做的所有事。但后来他才意识到,在历史的洪流中,每一个人都不过只是渺小的一粒尘土而已。
大多数的时候,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何谈以一己之力改写他人命运?
曹阿瞒想起当年自己在宋江书房中偶然瞥见的那本预言。
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将,都是天上的星宿,在人间还完了愿,终究要回到天上去。
早早晚晚的,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突然感觉,自己陪着他们走过这一遭,确实也没有能够改变什么。
“当年收到哥哥来信,叮嘱吴用好好活着,吴用听哥哥的。”那人说,“只是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白云苍狗,岁月匆匆,好似一眨眼便到了今日。”
他又说,其余众兄弟皆安好,各自娶妻生子,一生顺遂,全是仰赖哥哥的庇佑。
“那日,吴用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哥哥没有能够在中箭后醒过来。”吴用说,“但哥哥去后,公明哥哥继承了哥哥的遗志,也带着梁山的兄弟们受到了朝廷的招安,只是在征讨方腊的时候,为奸臣的谗言所害,仓促行军,死伤惨重。”
他说,在他的那个梦里,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死在了江南,最后得以全身而退的,不足十人。
“最后,公明哥哥与卢员外被朝廷毒杀,李逵兄弟与公明哥哥一同赴死。”他顿了顿,“后面的事情,吴用也已经记不大清了。”
曹阿瞒有些感慨,昔年算无遗策的智多星,也终有老去的一天。
罢了罢了,只要他们平安,一切就还好。
吴用起身的时候,将自己的羽扇放在墓前。
“哥哥保重,吴用该走了。”
说着,他转过头对着远处的一个孩童招了招手。
那孩子不过垂髫的年纪,看起来是在乡间长大,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夹袄,踩着木屐,手中握着一支竹笛,蹦蹦跳跳地朝这边跑来。
“加亮爷爷,我们走吧。”那孩子跑过来搀着他。
“走吧。”他说。
不知不觉中,西边天空的日头已经落了,一老一少的身形缓缓离去,走进了那愈发深沉而宁静的暮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