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先生是极为神秘的,早出晚归,几乎看不见人影。他每天都穿着身上那件卡其色风衣,不变的白绸衬衫,以及脖子上的祖母绿。
被带回来的几天之后,我问他,我需要做些什么。他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然后神情严肃,“学会欺骗我。说一个无法被我识破的谎言。”他随后走进自己的书房,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踏厚厚的纸,看得出来是上好的羊皮纸。他将那些东西丢在我眼前,写满字迹的纸在我眼前漫天飞舞,零零散散地落回地上。
“捡起来。”
我抬头看向他。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严肃的就像教堂里的神像,一样空洞无物的瞳孔。我下意识地顺从,半跪在地上,拾起一张又一张的纸页。我是不识字的,所以那上面接连成串的字符只让我感到陌生又畏惧,对于写下它们的先生,我第一次产生了景仰的情绪。也可以说是带着不纯目的的敬仰,里面包裹着我几乎不可见的嫉妒和不安。
我将手中的羊皮纸递给他,低眉顺眼。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揉了揉我的头发。
三年之后,我学会了读写。在生日的时候,先生送给我一件黑色风衣,以及一件荷叶边白绸衬衫,这是对我的嘉奖。也许,有人好奇我的生日从何而来,一只出生于贫民窟的败犬,谁会记得自己出生的日子,明明是一个残酷到让时间无法流动的地方。
我的生日,诞生之日,从遇见那双棕色眼瞳开始。
先生睡的很晚,起来总是中午之后。我习惯在破晓时清醒,洗漱,整理内务,一切妥当后,天大概亮了大半,鸟鸣渐响。管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睡眠清浅,已经做了简单的早餐,搁在桌上。培根煎鸡蛋配上一杯加糖的牛奶,一成不变。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只黄铜制成的钟,时针指向七点钟方向的时候,会有人撤下放在桌上的空盘,将一切整理妥当。与此同时,我的手推开了书房的木门,拉开木椅,翻开先生为我留下的书册。
先生在午饭之后,会换上正装,带着牛皮制的公文包出门。他的归家是没有具体时间的,有时是第二天凌晨,有时是几个小时之后。至于他做了些什么,那是我无权过问,也无权知道的事。家里最常来的是一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下巴上留着淡青色的胡茬。当然,大多时候,是送烂醉的先生回家。
在我生日后的某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看上去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永远一丝不苟,怀揣善意。他见到我的时候,和我打了招呼。
“衣服还合身吗?喜欢吗?”我愣了一下。
“哦,衣服是我替太宰买的。”他解释道。临走的时候,递给我刚买到的铜锣烧,捧在手里散着淡淡的热气。我咬了一口,里面是甜味颇淡的豆沙馅,含在嘴里是沙沙的口感。
织田说的话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知道。先生对我向来是漠不关心的。我是他手下的狗,没有权利期待更多的温情。
但是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失落。和钝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生成了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我死死地抓住不放,好像如此这般就不会再回到之前的灰暗。他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只需施舍几句潦草言语,便让我相信,便让我爱戴,便让我虔诚跪拜。他不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他是阴沟里的一滴血。腐烂的味道与他是该死的相辅相成。
生日之后,先生命我与他随行。
先生依旧在午后出门。凌乱散发、卡其色风衣和祖母绿。唯一不同的,是落在他影子里的我。他很少在家中吃饭,大多是在繁华街道的某一角落里的酒馆解决的。毫不起眼。一杯威士忌,一份三分熟的的牛里脊。我在一旁看着他修长的手执着刀,在惨白灯光下切割得漫不经心,洁白的盘沿上是流淌的暗色汁液,混杂着血和黑胡椒酱汁。他用叉子上的肉块拭去溅起的血汁,送入口中,略略咀嚼,随即只见喉结滚动。我就坐在一旁,看着那双手,抬起又落下,不时扣动盛了少许酒的玻璃杯。
先生在灯光之下,我在暗处,眼神自然而然地肆无忌惮。
“很好看吗?”我下意识地低头。
“在下不敢。”
“拙劣的谎言。”那双淡漠眼瞳望向我。无悲无喜,满是嘲弄。这是强者对弱者的无声警告。“眼神灼热得要杀人,不是吗?”
先生仰头饮酒。下颌骨在光线下撒了一半阴影在那被白色绷带覆盖的脖颈,若隐若现,半明半暗,最是暧昧颜色。再饮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侧脸的弧度无限下坠,最后在绷带上晕开一团酒渍。
我不住地心脏狂跳。
这是。
黑灯瞎火下的色情。
先生上街叫了一辆车,带着一身酒气,招呼司机把他送到某一偏远郊区。车程不算太长,约莫花去半个小时。司机的车技很差,不时的颠簸和措不及防的急刹车,我坐在后座摇摇晃晃,午后阳光洒在身上,生了半份困意。窗外的后视镜,许久未擦拭,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雨渍,先生的脸就印在那之后,看不真切。镜面的弧度带来不可避免的扭曲,那双眼睛竟像是在笑,温柔如春风般的笑。我贪婪地看着,小心翼翼地窥看,顺势将自己隐匿在一团不起眼的污垢里。有时零落的阳光洒在那双眼瞳里,显出淡淡的暗金色,就像是意大利教堂里那些壁画上的岁月已久的点金。不知是否是错觉,那双眼睛,好像,是有了温度,有了亮色。
又是一个急刹车。
我的脸重重的摔向前面的座椅。
好痛。就像是如梦初醒。
“到了。”
眼前。是旷野。和一座恢弘的庄园。看得见高耸的尖顶在一片绿意中蹿出。
工作,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