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先生手上并没有请柬。站在门口的侍者没有阻拦,恭敬地注目以示尊敬。先生没有多做反应,略微侧首,以作回礼。从庄园入口的铁门进入,沿着曲折的小径,通向的是庄园的主宅。两侧的绿化大多是低矮的灌木,间或夹杂着几株紫叶李,深紫与浅绿相混,也算是好看。再往前,是连片的樟树,看着虬龙般的根茎,都是上百年的老树。秋天的阳光微微显躁,林荫道上的习习微风,只让人精神舒爽。
先生走的不紧不慢,约莫是一刻钟,恰到主宅门前。门是虚掩的,微微一退便开,内室没有大张旗鼓地点满华灯,只有一小排昏黄的廊灯点上了。顺着走廊,一路向前,到尽头时是一扇做工精巧的铜门。先生驾轻就熟地解开门闩,门外面是另一番景色。
“太宰先生。”是一个娇媚的女声。
不远处走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穿着华贵的蓝色礼服。远看只是华贵,近看只觉是极尽奢华。银丝点缀的遮阳伞斜斜的靠在肩上,欲拒还迎地漏出半张脸,只看得清那双艳俗的红唇。
“这位是?”
“是属下,不重要的人。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佯装的彬彬有礼。对于这样的说辞,我已是习以为为常。我对于先生而言,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但不知为何,他却习惯性地将我带上。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的欢欣。
剩下的时间是在庄园的花园里度过的。红茶,巧克力慕斯,奶油曲奇,柠檬泡芙,林林总总,摆了一桌,眼花缭乱。一同坐下的饮茶的又公爵和夫人,当然,我是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座的。他们的言语里,大多是无关紧要的事物,有时是另一公爵家里的桃色新闻,有时只是某一街巷开了一家新的西餐厅。他们的谈话里,有酒,有女人,有上流社会的荣华富贵,可唯独避开金钱与权利。
贫民窟的人喜欢把这些挂在嘴上,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些东西,也忍不住大肆炫耀,有了钱,就去街头的酒馆里喝到烂醉;有了权力,就在酒馆里搂着妓女大吹特吹。
富人们被华丽的绸缎包裹着,顺理成章地学会了拐弯抹角。
不知在哪一本小说里看到,低级的恶魔凭借暴力苟活,高阶的恶魔仅用言语便可被铭记。
我看着那个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抬手啜饮清茶,再扬唇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胸口的祖母绿,手指和手指搅在一起,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刻意策划,完美的让人为之心动,哪怕是微微抬眼,也是荷尔蒙在空气中的不断骚动。
我想先生因该是最致命的魔物。时而是言语威压,讥诮口吻在一片金迷纸醉里大杀四方,杀伐果断;时而却是暧昧言语,朦胧言辞是粉墨登场是杀机暗藏,沉醉再沉沦,一命呜呼。
“那便这样定下了,多谢,公爵大人和夫人。”
“告辞。”
桌上的两人如梦初醒。
为时晚矣。
出庄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是烂漫的火烧云,远看是一片层层渐染的粉。晚餐是在城中心的酒吧解决的。酒吧看上去是很高档的,会员制,里面是清一色的商业人士。每个人都矜持地喝着手中的酒,或翻书,或闲谈。酒吧里放着悠长的布鲁斯音乐,略略盖过并不过分嘈杂的人声,格外清静。先生向吧台的调酒师打了个招呼,刚坐下,便端来一杯调好的螺丝起子和一杯威士忌。他又叫了一份Cobb salad,我要了一份香芋饼和一杯杜松子酒。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先生喝了一口酒,双眼微眯。一旁的招待捧上刚点不久的菜式。先生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沙拉,抬头,望向我。
不知所措。脑子只剩下午后满溢着荷尔蒙的浪漫氛围。理智在喝下肚的杜松子酒里弥散的干净,甜腻腻的酒味在舌苔深处缠绵悱恻,就像是午后先生身上沾染上的奶油气味。
“谈判代理员。”我胡乱猜测。心脏胆怯地不住悸动,懊悔着嘴中说出的草率回答。
他抬手。一杯螺丝起子酒,在我头发上肆意流淌。我狼狈地低头,胡乱擦拭。“这就是你一个下午的观察结果吗?让人失望。”
失望等同于废物之类的词汇,那是先生的原话。
我沉默。右手死死攥着座椅的铁质把手,沁凉的触觉从手心直泛心底,心头却是该死的无力之感。
“再说。”
不知道。内心狂喊。但又不断叫唤着,不甘。
“交易。”近乎是颤抖的声音。
“只是这样吗?”
“用金钱和权力作为交换,先生,帮助他们清洗丑闻。”声音近乎于虚空。
“还算正确。”
“听好了,这样的职业,在这样的城市,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叫做。”先生喝了一口酒,举杯,望着杯中酒液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的迷人琥珀色。再饮一口。
“欺诈师。”
“waiter,上一杯Old Fashioned。”
夜晚。我躺在床上。不住回想酒吧里的残酷画面。酒液在身上的粘腻感,流淌在皮肤上的冰冷触感,极度的羞耻心情以及急于想出完美答案的迫切心理,在合上眼的一片黑暗中不断复刻。那声残酷的评价在耳畔不断回荡,几乎成了妖魔的声音,让人恍恍无措,却又是挥之不去的无可奈何。突然间,记忆力有什么东西突破了界限,在灰暗的回忆里割裂开去。是淡淡的光晕,不断震荡的视野,蒙尘却不暗淡。
那是一个动人心魄的笑。
那是眼中闪烁的微光。
我贪婪地希冀回想起那双眼睛里淡淡的暗金,却只回想起那双眼睛在酒吧里的晦暗不明。两种截然不同的幻想在睡梦的前兆中相互残杀,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张先生的脸。
以及,那双看不透的眼眸。
我在它的注视下,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