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米高的铁笼顶上是一块断石,从这个空隙可以看到月亮被一片阴云所遮挡,只露出了一部分,有微光从唯一的缺口里渗进来,几天下来已经很疲惫的人沉睡在铁笼一侧的角落里。
阿苏勒听到耳边铁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猛地张开眼睛。
“别动,否则我会割断你的脖子!”
“爷爷?”阿苏勒对上那双森冷的眼睛。
“快起来,不要睡了。”吕戈把刀塞到他的手里。
“今天晚上必须离开这里,要好好打起精神,要像野兽一样,在猎人追捕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东西,拼命地奔跑!只有学会这样的生存,才能在战场上活得更久。”吕戈有些躁动,他没有时间了。
“可……我们怎么出去?”
“一会你就知道了。”吕戈来回踱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几年前我就应该教给你,可是你太懦弱了。既然你身上流着青铜之血,终究是要上战场,那就做一名战士吧!”
吕戈捡起地上的另一把刀:“今天我就要教你大辟之刀的最后一刀,仔细看着我的手腕,也许,这是你看大辟之刀唯一的机会。”
老人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手臂肌肉收紧又放松,强烈的杀戮之气,开始凝聚,那个统治草原的钦达翰王又回来了。吕戈缓慢地挥动短刀,刀锋滑破空气,带起了呼啸,越来越快,他的身边形成乱流,刀在急速舞动,掀起地面的雪尘,猛地炸开,普通人根本无法捕捉到刀的轨迹。
阿苏勒认真地盯着吕戈的手腕,记忆着手腕的每一次翻动。
“真正的大辟之刀,不间断,不停息,只有流着青铜之血的战士,才能够使出。因为,只有狂战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顶住挥刀时强大的反噬之力,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不给对手留下任何破绽,任何向你而来的武器,都会被它弹开!当你挥刀的时候,青铜之血会控制你,毫不犹豫,不隐忍!不畏惧!”
吕戈停止了挥刀,头顶的地穴口洒落月光,云层已经全部散去,正是满月,血管里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这是他这几十年来,一直经历的折磨,他试着压住这股冲动,再次向阿苏勒强调:“你要把它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如果不用,你今天就会死在这。”
“不,我就算死,我也不想变成魔鬼。”阿苏勒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就算狂血是帕苏尔家的命运,他也不会屈从于这样的命运,被狂血摆弄,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好,那你就去死吧!”吕戈的眼因为淤血而赤红,像是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他瞬间变了脸,举起手中的刀向面前的少年砍去。
阿苏勒背贴着铁栏,他知道自己无法抵挡,但他还是鼓起全身的力量,举起手中的刀,接下了吕戈的狂刀。
两刀相击,阿苏勒手中的刀被击断,打在铁栏上,然后反弹回去,准确地没入了吕戈的胸口。被震飞在铁笼上的吕戈,摔倒在地,鲜血从胸口流出。阿苏勒反应过来,上前抱住了爷爷。
吕戈凶戾如野兽的表情已经消散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虽然你辜负……我们与生俱来的血脉……可孩子,你是幸运的……”
他一直认为最孱弱的孙子,居然有着最为坚定的心,既然他的孙子无法做出选择,就由他这个爷爷来选。在阿苏勒远赴东陆前,吕戈和这个孙子相处的时间就很短,其他的爷爷和孙子可以一起骑马,一起捕猎,但吕戈只能在那个山洞里,被铁链捆绑着。因为相处的机会太少,空间太狭小,吕戈没办法教给他更多的东西,只能将刀术和那些过去,快速简洁地塞给他,将来,也许有一天他能够懂得,能够用得上。
阿苏勒抱着他的爷爷,喉咙抽痛,他忍住眼泪,没有哭,因为爷爷说过,他是帕苏尔家的男人,他不可以再软弱的哭泣。
“好好活着……”
在大多数的人认知里,早已随着消逝的时代而去的钦达翰王,曾经击退风炎皇帝的传奇英雄,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如果自己当初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血脉,可能,他就不会犯下那毕生都在后悔的错误,现在他将带着这份悔恨,永久地沉睡。
英雄的落幕是值得世人致敬的,阿苏勒放下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躯体,退后半步,行礼跪拜。
“嚓嚓”灰袍老人踏入地牢中,锁住铁笼的链子松落在地上,少年猛地回头,带着怒气看着到来的人。
“世子似乎很不情愿看到我,可我倒是很高兴和世子再见。”
捡起地上的刀,阿苏勒走出笼中,愤怒地看向雷碧城。
“恭喜你世子,你终于成了这世上最后的狂战士,我早就说过这是你世子的宿命,你逃不脱的宿命,你应该以胜者的姿态,俯瞰众生。”雷碧城语气高昂。
“你是救过我的命,不过那是因为你看中了我身上的血脉,从此以后,我的生命里就充斥着你的阴影。”阿苏勒整个人被剧烈的悲伤、辛酸、和痛苦裹住。
他赢了吗,他没有赢,只要这个恶魔不死,草原、北陆、乃至整个九州,都永无安宁。
“我要和你做个了断,拥有恶魔血脉的我今天要杀了你,为自己,也为天下。”阿苏勒握紧手中的刀,沉腰侧身,他要用爷爷教会他的刀,杀了这个恶魔。
“啊!”少年高亢地呼喊,步伐变化,被刀激起的紊乱气流四溢,彻寒的杀气如开闸般涌出。
雷碧城躲过猛烈的一刀,以快到连身形都模糊的速度,瞬间后移到十步之远。阿苏勒没有停下,疾步追上,缜密的连续挥刀,回忆着爷爷刚才授予的刀法,刀光如皓月。
雷碧城挥袖间,卷起地面的积雪,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巨大冰墙,抵消了全力的挥斩。刀刃没入冰墙两分,阿苏勒手中的刀陷入了进去,无法抽出,透过冰面,他可以看见老人眼睛里透着冷漠和叹息。阿苏勒握紧了刀的手开始燥热,充斥的杀意开始将眼睛染红。
白色苍茫的山谷中,晶莹剔透的雪花落下,四处都是坚硬的岩石冰柱,乌鸦停歇在那些凸出的石壁上。女孩已经在这片混沌中走了很久,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她找不到离开这里的路。
“我们又见面了。”
迷雾里,传来一个声音,依依看见了那张她最不想看见的脸,在向她走近。
“你为什么还活着?”依依难以相信地倒退了一步,自己明明亲眼看到,他明明死在了殇阳关的雨夜。
“这是我们的交换,还记得吗?”雷碧城轻笑,如果没有女孩当初的交换,他也无法在殇阳关的烈火后,那么快地重塑自己的身躯,“从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就是一体。”
天启城中静如鬼域的夜晚,在极度的悲伤与绝望下,女孩与老人做了交易,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献祭,送给了所谓的神使。当依依后来才知道,这位老人,根本就是地狱的魔鬼时,已经晚了。
“所以,你现在又想做什么?”依依瞋目质问,也难以隐藏心中的害怕,一步错,步步错,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摆脱掉这个恶魔的影子。
“我带着神圣的使命而来,为狼主扫平北都城最后的威胁,我们得到最可怕的语言,北陆未来的主人将不由青阳人主宰,我必须侍奉未来瀚州之主,帮助他们完成宏伟的功业。”
“什么意思?”
“你要不要看看,他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既然女孩的神识在游荡中找到了这里,雷碧城不介意带她好好观赏一下,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那个可以将人心中的罪与恶,激发出来的世界。
“莫非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依依充满警惕,她不会再被蒙骗。
山洞中的岩石上,积雪滑落,露出黑色的石块,在四周苍白下显得更加曜黑深沉,见不到底。
“你看看这里,你就能看见他。”
依依看到石面反射出了如镜子般的光泽:“这面镜子这又是你的什么诡术把戏?”
“那不是镜子,那是他的意识。”雷碧城也很期待,接下来会在镜中看到什么。
像是说演义人手中翻阅的画片,黑色的石面上,少年的面孔突然出现,依依瞬间慌了:“你做了什么?”
“世子的意识,被困在了秘仪之境,他现在正在凡俗的痛苦里挣扎。”
古碑口满天的黄沙,少年站在高处,他脚下是堆如高山的尸体,放眼向四周,散乱的甲胄像是成群死去的乌鸦。血珠从地面升起,变为火星,苍穹在旋转,大地在晃动。火光冲天的天启皇城,北陆草场上的白骨,那些亲人朋友,濒死前的画面不断重现。
秘仪之境,空虚之阵,幻境中的人,会一遍又一遍的经历亲友离世的痛苦,会一遍又一遍见证如屠场的战火人间,就像是凌迟般,行走在地狱的刀尖上,直到心灵与身体都是千疮百孔。
纷乱的战场上,少年无助地看着人们举起刀搏杀,他们咆哮,他们砍杀,他们哀号,残断的肢体无处不是。
混乱交错的长枪刀海里,明黄娇小的身形,在一众身着金属盔甲的魁梧蛮族将士中,特别的突兀鲜艳。一把刀闪过她的面前,她倒下了,扬起漫天的雪,像太阳西沉,落在了地平线。
“不!!”少年撕心裂肺地吼叫,饱受折磨的心,就如包裹着火焰的纸张,再也压制不住,那层轻薄的壁垒瞬间被烈焰突破。
女孩倒在血泊中,在她身下,血化成了艳红色的泉水,染红了整片雪地,染红了他的眼睛。
“有人杀了她……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光!对!都杀了!他们都该死!”
催促少年杀戮的声音,随着暴怒与悲痛,再度在脑海响起,灼心的烈焰开始孕育黑暗,昏天黑地的风雪中,心中的弑杀之剑已经拔起,接下来的只有屠杀。他咆哮着挥舞剑砍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让他振奋,彻底坠入了一种黑甜的梦。
“这是你的幻术。”依依握紧了手,指尖深深篡入掌心,她在否认这一切,可镜中的人还未看清这一切。
“但痛苦却是真的,如此真实的痛苦,谁也无法挣脱。”
“你胡说!”
“谁也不能与上苍为敌,要知道,和命运对抗是多么愚蠢的事情。”雷碧城平静坦然地看着女孩和镜中的少年,镜中和镜外的两个人,就像被巨大的透明牢笼相隔,触不到对方,听不到对方,但他们又能感知到对方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多么可笑的世人,多么可悲的世人。
依依的指尖刺破了自己的掌心,明明她也是在虚幻之中,但手心的疼痛却是那么真实,果然就像白伯伯说的那样,幻境里的东西,依然可以对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那么,阿苏勒正在经历的,到底会有多痛。
“你要做什么?”依依双眼已经浸满泪水,怒目对着雷碧城,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阿苏勒。
“我将指引世子,寻找到狂血的味道。只有当心中被血填满,他才能变成真正的狂战士,当仇恨和鲜血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将摒弃一切外界的声音,没有人能再唤醒他。”
地牢中还困在巨大冰墙前的少年,眼睛已经红透,每一寸皮肤下的血管都在强烈搏动,脸部狰狞得就像是一只极欲捕杀的怪物。在帝都大乱中,少年被乌鸦控制了心智时,他的眼睛是一片漆黑的,没有任何情绪,但现在的他,眼中充满了悲伤、怒火,还有与那双清澈的眼睛毫不相衬的,仇恨。
“狂血已被点燃,他会猎杀整个草原!不死,不休。”
“不可以……”依依哭泣着低声喃喃,绝对不可以,阿苏勒不会这么做。
“他将永远行走在黑暗之中……”
老人在冥想间似乎已经看到,到那时,北陆上飘浮的将不再是苍茫白雪,而是猩红的鲜血,到那时,困在黑暗中的灵魂将永远不会醒来。
“不可以……”依依口中只剩下这句,他不可以被仇恨吞噬,他不可以被狂血打败,他不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杀戮的黑暗里。
少年的双眼泛着血红,嘶哑地喊叫起来,像是怒吼,又像是绝望的哭嚎,仿佛垂死的巨兽在咆哮,手里巨大力量让刀柄都快要裂开,他在想办法克制反抗,但他已经到了极限。
“阿苏勒!你醒来!”女孩竭力地呐喊,就如自己可以感知到他,他一定可以感知到自己。
奋力拔断山壁上凝成的冰柱,锋利的冰刀反手持下,刺破衣襟穿透肌理,一道渗入骨骼深处的寒气穿胸而过。
太阳想要照亮这个世间,就必须燃烧自己。
疼痛从女孩的心口蔓延,这样的疼痛传递到少年的心间,隔断两个人世界的冰面破裂。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如光亮划破黑暗,如烈日融化暴雪,金色的阳光将一切阴暗都驱逐。蒙住少年眼睛的血色褪去,幻境中的假象开始消散,倒在雪地的女孩,变回了施术者原本的模样,那些重复上演的血腥场面不复存在。
冰墙前的少年重新夺回了自己的神志,握紧弯刀的手腕转动,冰墙的裂痕延伸,他在静止中发力,将裂开一条缝隙的厚重冰墙,一击破碎。
少年爆发怒吼,喊杀声被风卷上高空,纵身跃起如苍鹰俯冲而去,从上而下地斩落,没有破绽的完满的一刀,用它的人没有犹豫、畏惧。
老人被磅礴的力量正面击中的瞬间,身体往后挫摔在石壁上,四周扬起血雾。
地牢高处的窗口,满月落下,黑夜已经过去,旭日重新升起。
心神苦战于幻境后,又以全力使出了大辟之刀,这使得阿苏勒的身体也遭受了重创,他捂住自己的腹腔,不停地咳血。
“世子竟然……世子竟然看穿了我的幻术……”被击倒在地的雷碧城,断断续续地吐出话,他身上散发着死人的味道,他似乎不再拥有生命。
“幻术终归是幻术,总归是有破绽的,她的声音,是你无法抹去的……”阿苏勒虽不知道为何依依的声音会传到自己的脑海,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处境,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
“四方上下,天地穹窿,我们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听得到他们的耳语,这只不过是我的肉身,肉身终将死去,可辰月的精神,它永远不会消亡。”雷碧城的声音变得悬浮,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散去。生命之火的熄灭是早晚的事,就像明日与暗月一般彼此对立、相互抵消,使用了禁忌之术的人,必遭反噬。
“但你的这些鬼话连篇,这一次……救不了你了。”地牢中点燃的火把和穿透进地牢的阳光,流了下来,在阿苏勒的脸上形成金色表层,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都被这抹光完全包裹,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光芒。
“只不过,那个女孩的消亡……不是幻术……她因你死去……”老人正襟危坐,摆正了身姿,他还是没有输,少年付出的代价重量远超过他的生命。
雷碧城吐出的字,一个一个地蹦入阿苏勒的耳朵里,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口,他瞳孔急速收缩震动,这个人在胡说什么,他又想使什么诡计。
“她将永远行走在星空中……”
“不可能……”
“与星辰同命……”
“不,不可能…….”阿苏勒否定地摇头,浑身都在颤抖,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寒冷像银丝一样,在他的胸腔划出千万道细微的裂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分明在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楚卫,她身边有亲哥哥全力的保护,雷碧城怎么可能接近她,雷碧城也没有机会和时间去到她那里,雷碧城一定是在撒谎……
灰袍老人格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无论世人如何看待他们,他作为神的使者,从未说过谎。力量从残破的身体中溢出,躯体开始消散。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这是将死之人的挣扎。少年撑在地上,嘴里反复只有一句话,不可能。
混沌之境里,滴落的血,滚烫得使冰面碎裂,冰雪开始融化,随着掌控这片意识之境的主人力量的消散,四周开始崩塌。女孩的生命早已在秘术中掠夺耗尽,仅留的那片神识也无法再支撑。
上苍赐给她蓬勃的生命和耀眼的光芒,可以治愈这世间的悲愤,抚平人心中的伤痕,看似是对她的怜爱,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她选择义无反顾的跳入黑暗的深渊,只为拯救那个被地狱之火吞噬的人,太阳终是散尽了所有的光热。
“你值吗?”虚无之中传来老人最后的疑问,相同的问题,他问过那个少年。
“我心甘情愿……”
最后一滴泪与冰面的血融合,从来就没有值与不值,因为那是阿苏勒,只因他是阿苏勒。女孩的神识渐渐散去,分散拆解,化作细小晶莹的雪珠,飘向空中。
离开地牢的少年,神情恍惚地孤身走在云杉林中,阵阵冷风吹动他的发丝,浓浓寒露打湿了他的外袍。大脑一直在否认那些听到的话,但从心底浮出的悲凉,让他浑身都麻木了,四肢像是不属于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几乎窒息的悲痛。
裹在少年身上的阳光散去了,永远地。
不知何处而来的厚云,汇集在少年头上的天空,化作了只为他降落的雪花。伴着雪花的飘落,心中的悲痛愈加清晰锐烈,山寂寂,风淅淅,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历史】
青阳部与朔北部的第二次交锋,青阳部战败,大那颜吕归尘带领的接近三万人的大军,活着回来的只有不到三千人,铁浮屠将领不花剌重伤,九王厄鲁在此战中徇亡。
吕守愚在断定青阳没有胜算时,派人将自己的妻子大阏氏送出北都城,遭到拦截。
吕鹰扬联合青阳部最大的两族势力,斡赤斤、脱克勒两家家主,以背弃祖先,勾结朔北部,暗杀叔父、威逼父亲、窃取大君之位,等数项罪名,判吕守愚处以囊刑。
吕归尘闯入吕守愚行刑现场,被千人唾骂,还是没能救下自己的哥哥。吕鹰扬欲惩治吕归尘,而后吕归尘被大合萨用老大君留下的金令赦免。
吕守愚死后,吕鹰扬设宴,用计诛杀斡赤斤、脱克勒两家家主。北都城陷入混乱的夜晚,吕鹰扬被吕归尘斩杀,临死之前吕鹰扬告知了吕归尘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和辰月的人一直有所关联,私下也已与狼主楼炎达成协议,当他成为这座城的主人时,会打开城门与狼主进行谈判。
制止内乱后,吕归尘收容了失去首领的斡赤斤、脱克勒两家兵力。在青阳的烤羔夜,吕归尘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说,将天驱的精神传递到北陆的土地上,万人呼应。次日,吕归尘集合城中残余的军队,所有能够持刀的牧民,还有他曾经护下的四千多名真颜部人,在白狼团认为北都城中已内斗得两败俱伤时,出其不意伏击朔北,捍卫青阳的尊严。
决战的雪地,一只拥有以一当百实力的百人队伍手持重剑,一跃而出,加入了青阳的阵方。
一日之后,狼背上的勇士如愿以偿地入成为了北都城的新主人。
北陆瀚州。
战败的青阳实力大减,但没有被朔北吞并,控制权还掌握在帕苏尔氏手中。在四方部落畏惧朔北的威势和残酷纷纷前去降服时,选择了退到南边草原蛰伏。
男子静静地站在山坡,只有他一人,塞外悲凉的风刮得急切,河上的凌冰还未化完。今年的冬天持续得非常久,千里万里都是白雪皑皑,似乎在等着谁,来观赏这片雪景。
山坡后面临时搭建的营寨,武士围绕营寨缓步而行,东西南北四面都派出了斥候在几里之外,高地驻守。淳国在青阳部投入了很多的成本,淳国没有放弃他们在这里的利益,协助了青阳的后撤。青阳剩下的贵族带着人口和牛羊四逃,另外还有大概十几万人跟着帕苏尔家的主人向着南边的草场迁徙。
男子在心里估算着时间,信已经委托那日天驱来援的人送出去很久了,还没有得到回音,严寒无法让他的心冷静。她所在的地方如天上的银河一般,遥遥而不可及,自己是帕苏尔家最后的男人,是现在所有青阳人赖以生存的首领,此刻他无法分身去东陆,只能等待。
“主子。”铁颜走了过来,青阳许多大将都已经死了,他的弟弟也死了,但是他和他的父亲还活着,他们铁氏积拉多家族还有几千人活着,他们愿意继续追随着这个肩上挑起了整个青阳的人。
“怎么了?”阿苏勒回头。
“有客人想要见你。”
“客人?”
“是东陆的客人。”
铁颜的话一落,阿苏勒立刻朝着营寨而去,东陆的客人,会是谁?会是她吗?这个小到可以忽略的几率还是使得阿苏勒振奋了一瞬间,思绪全乱了,别人不可能,但是如果是她,如果是她,就真有这么大胆,什么古怪艰难的事情都敢去做。
揭开帘子走进主帐,远来的客人背对着等在帐篷里,阿苏勒充满期待的眼睛落寞了下去,那很明显是一个男人的身形,不可能是她。
“吕世子。”风尘仆仆的客人转头,摘下风帽。
“铁手统领?”阿苏勒微微一愣,这个称呼他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我早就不是统领了,世子叫我铁手就行。”铁手的表情冷硬,他并不是很想面对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但他还是来了。
“好,我也不是什么世子了,您可以称呼我吕归尘。”阿苏勒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不敢问,但是他还是问了,“您怎么会来这里,依……依依呢?”
“我是要去青州的,绕道来这里。”铁手声音低沉,羽然被人绑走失踪了,他是要和追命一起去青州找羽然的,但追命劝他,应该先来这里,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依依,她离开了。”
“离开了?她去了哪里?”阿苏勒心里一凛,他听出了男人声音中的苦涩,他在忽略这样的信息,他不允许自己有那种想法。
铁手哽了一下喉咙:“她死了。”
什么?他说了什么?阿苏勒的脑子像是深海波涛连天,打着漩涡翻滚。
“依依在去年冬天,突然陷入昏迷,我们找来很多大夫为她诊治,都没有找到病因。后来一个巫医说,依依中了一种秘术,那是一种古老的法术,只有修为特别高的人才有能力施展,中术人用自己与施术人做交换,这种交换会透支她的生命。我听说,世子你当初是被辰月救活的,那你应该很清楚,逆天的秘术,需要什么样的代价……”
阿苏勒的视线被一片汪洋模糊,每一个字都像是刺在他的心上,铁手的话到后面他几乎已经听不清了,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海水把他吞噬。
代价?是让他复活付出的代价吗?这便是雷碧城那句话的意思吗?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到底是在哪个瞬间,他在幻境里听到的声音,是她最后的呼喊吗?他在幻境里感到的疼痛,是她最后的感觉吗?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阿苏勒心里的声音在大喊。
“那天早上,依依说她很想念南淮城的点心,说要买食材自己做,我说她手艺那么差,做出来也没人敢吃。她不服气,然后出了门,倒在了路边,就再也没有醒来……她走得太快,快到我连和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铁手的声音再次哽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在昏迷中呕出一大口血,眼睁睁地看着她垂下手,失去最后的呼吸,他怎么叫她的名字,都叫不醒了。 他多么希望那是她的一个玩笑,多么希望她再起来跟自己吵吵闹闹,就算闯再多的祸也没有关系。
阿苏勒眼里的泪水滴落在地上,她和自己说过,她最喜欢西市第二个街口那间铺子的脆冬枣,芒果脯、核桃酥……她本可以日日都去那里买上满满一盒子,她本可以继续在那热闹的街道里蹦蹦跳跳,她本可以没事就去河络的铺子搜罗新的有趣物件,她本可以在每个节庆点烟火放船灯,她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去游遍各地……是自己,是自己夺走了她安闲自逸的生活。
“……对不起……”阿苏勒的头像是被铁锥凿中,痛得像是要裂开,痛得他难以抬起,他在脑海里找了千万个字,口里只能挤出这三个字。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根本不是我。”铁手走到大帐的帘子前,背对原地落泪的人,眼里全是哀伤与气愤。既然这是依依的选择,他也无话可说,但他不可能原谅,也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鲜红的血,顺着阿苏勒的嘴角流出。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杀死了,夹杂着悔恨的悲怆像刀一样割着他的身体。但没有东西可以止住这股血,他生命里的救赎,他唯一的药,可以治他一切伤痛和绝望的人,已经不在了。
清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闪现,声音层迭在一起,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都是同一个人的嗓音。
“你走,你走,你不要管我了。”
他看到那个坐在地上耍赖的女孩,正在嚎啕大哭,就像个小孩子。
“身边的朋友?所以你说我凌依依,是你的朋友了。”
女孩如半月的眼角,如阳光的笑容,从一开始,就住到了他心里,从一开始,她的意义就不只是朋友。
“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孤独。”
没有了她,剩下的那只孤雁,又要如何飞行下去。
“我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你,平安快乐。”
她用自己,换来了他的平安,却永远地带走了他的快乐。
“大事小事,你要听我的。”
他答应了她那么多事情,他做到了什么……甚至在她最后的挽留里,他放开了她的手。
“不管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你。”
被等的人还没能回去,那个说会等待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宁愿失约的是自己……
回忆像刀子、利斧和剑,剜他的心,砍他的肺,刺他的肝,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许许多多的声音渐渐的离开了耳边,她越来越远。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但他还是硬绷着,绷着走出帐篷,走在雪地里,推开靠近他询问的铁颜。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只想一直往前走,他想要奔跑,他想要去找她。但无论他怎么做,都是没用的,她还是生他的气了,所以将自己藏起来,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站不住了,慢慢地跪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雪里,压抑的所有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仰天发出野兽一样的哭嚎。整颗心已经被挖走,身上只剩下一种感觉,只有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痛到连哭都没有力气,脆弱得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粉碎掉。
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阳光,只剩下黑夜,再也没有四季,只剩下凛冬。
青阳的世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彻底死了,死在了得知那个东陆女孩离开的同一天。
【历史】
东陆宛州
百里莫言执掌下唐,三军重立将帅,神侯府被解除全部公务,封门闭府,重设新的护城督府。
楚卫白毅将军无法掌管军权的时候,他身边一名亲卫横空出世,暂代他平衡楚卫的朝局。这个时候有人说白毅已经不在楚卫境内,但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东陆中州。
喜帝殡天后的第二年,镇国长公主白凌波寿宴上,百里莫言联合多国公卿,以与妖人勾结、祸国殃民之罪,逼迫长公主还政,幽静于长乐宫。因喜帝无后,而从白氏中选中喜帝子侄继位,是为成帝,长公主被新皇帝下令赐死。
成帝继位后,一只由天驱首领姬野组建的军队,开始在中州活动。帝都皇室彻底失去对诸侯的控制,东陆大地开启了无休止的战争,在持续了数年之后,胤朝不复存在,新的国号旗帜在王域天启城竖起。
北陆青州。
羽族内乱,翼氏找回了羽氏遗落在外的公主,在新羽皇加冕的仪式上,短暂的交战后,羽族的叛徒,天武者古莫生死未知。那片禁忌之地的宫殿开启了,唯一能够开启那座森林的,只有姬武神的泰格里斯之舞。鹤雪军团重现,被残忍砍去羽翼的羽族人重获飞翔,他们看见了,全羽族人供奉为神明的姬武神,还是一个花龄的少女。而这位姬武神,将终身孤独的生活在圣林的神庙之中,不婚不嫁,无儿无女,向天意奉献自己。
北陆瀚州。
也许是大仇得到报心愿已了,也许已经习惯了北方荒原的严寒和寂静,在夺得北都城的次年,楼炎带着他的白狼团离开了北都城,不知所踪。朔北部本身就在和青阳的大战里损失惨重,呼都鲁汗是个对土地欲望极强的人,他的梦想是去践踏东陆人的土地,但失去白狼团的朔北,掌握北都城开始日渐吃力,根本无法整合草原南下。
几年后,澜马、九澜等部落又开始争取入主北都城的机会,草原回到了各部混战的局面。在众部落厮杀疲惫时,青阳部凭借过去的威名和日月重新积存的实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草原。
又是一个草原的冬末。
草原上的黑色巍峨巨城中,挂起的是青阳的豹子图腾,白雪堆积在墙角木桩上。
青阳的大君,在多年前就患上了严重的眼疾,请了很多大夫,用了很多药才勉强治好。有人说是因为和朔北作战留下的伤,有人说是打娘胎里就有的病。但大合萨知道,那是悲泣太久眼泪几乎流干,才染上的急症。
新大君重振青阳部并不容易,同时还要防范着其他部落的野心,很多政务他都会亲力亲为,每日都十分忙碌,清瘦得脸颊的颧骨凸出。可到了星幕降临时,他总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独自饮酒,他身边还摆着一个酒碗,却不愿让人陪同。
当初铁手没有告诉他,女孩葬在何处,也没有转交他任何东西,那本小册子,那条银链,那只古笛……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在葬礼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似乎女孩的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唯一拥有属于女孩的东西,只有他们共同的回忆,所以他每日都会回想有关她的片段,然后记下来,只为了不让自己忘记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以后无论你要去哪,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不可以让我找不到你……还有啊,我一直都很想你。”
他一边回想女孩曾经坐在屋檐下说的话,一边饮尽碗中的酒,所有的回忆如潮水般,起起落落,在反复的追忆中,更加深刻,更加清晰……可他再怎么想记下那些东西,终归只是纸张上的黑白,无法复刻记忆里女孩那斑斓的色彩。
那双清澈透如湖泊的眸子里,隐藏的忧愁再度漫出,他永远做不到她说过的放下。
“……我也好想你……”
迟来的这句想念,再也传不到她的耳里。
午夜的北都城,风吹得呜呜响,就像是人的哭声一样,隐含着宏大如一个世界的悲伤。
回看北天,却又灰云蒙黎,寒风透过如林插空的千百峰嶂,起伏的山峦,在大雪中织成茫茫一片白。积雪沾裳,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北陆的大君昂起头,走向大殿,驻足在石阶前。他觉得很累,屏住了呼吸,俯身叩拜那高处格外孤独的大君之位,点点雪迹印在他额头。
“阿苏勒……”
男人回头,天空中又飘起了雪,颗颗晶莹,流光溢彩,美得无与伦比。
这场雪,他终会和她一起看到。
(全文正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