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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 完结篇 第三十九章【青阳之伤】
看与剪 2024-09-21

北陆瀚州。

瀚州中部的草原被称为朔方原,朔方是一种鸟的名字,意思是怀念。传说中这种鸟从出生就飞向四方,但是预感到自己将死,则会不顾雷云闪电的飞回故乡,即使在重重迷雾中也有一种神示般的力量指引它们,不致迷失道路。所以朔方原对蛮族来说,就是故乡的原野。

数百年前,瀚州草原上最伟大的逊王,在一位奠基星相学历史羽人的帮助下,摧毁了朔方原的石鼓山,在废墟之上建造了一座有砖石城墙的城,北都城。自此,以往只能在草原上流浪永不能歇息的蛮族牧人,有了不惧风雪的地方。

在东陆秋末时节,北方的冷空气已有一定势力,北都城早早地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入冬之后,整个北都城,就都盖上了厚厚的白色,深处的雪可以没过人的小腿,北都城以外的消息,也少有传进来了。

半边脑袋光秃秃的老头子一身麻布长袍,坐在积雪的山坡,手里拿着灌满的酒袋,望着脚边木盆里的鱼,那条鱼游得特别缓慢,似乎在蓄力渡过这到来的又一个寒冬。老头子把观望星象的活丢给了学生阿摩敕,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喝酒,省得去听那些吵来吵去的事情。

“咯吱咯吱”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扑通”一个人影跪倒在老头子面前。

“谁?”老头子惺忪的醉眼有点花了。

“是我,呼玛。”女子是大君身边的侍女。

“你吓得我魂都没了,你也不是个孩子了,什么事这么慌张啊?” 

“大君……大君从马上摔下来,快不行了!”

突来的消息让老头子怔了一下,他低头,木盆里的鱼已不再游动,他猛地跳了起来,扭头就朝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大合萨,等等我。”呼玛捡起那没来得及拿上的手杖和酒袋,在雪地里踉跄着跟了上去。

北陆大君的宫殿在北都城正中的丘地上,从内到外都是深青色的岩石堆砌而成,外表看起来原始,但宫殿里面,铺在地上的都是顶级兽皮制成的毛毡,挂着的是生丝织锦的幕帘,呈放的是与人同高的九枝铜灯,还有日夜焚烧的珍贵香料,是整个草原上最为奢华堂皇的地方。

“叫他不要去不要去,几个破岗哨,没了就没了!这,他非得自己跑一趟,想把命也搭进去吗?”老头子提着厚重的衣袍,嘴里骂骂咧咧地穿过宫殿的石廊。

“大合萨,你小心盘鞑天神听见这大不敬的话。”跟在后面的呼玛,听到这番口不择言心惊。

“外面风大,盘鞑天神听不见!”  

“那也别让大君听见啊。”

“哼,他听见了最好,他有本事起来跟我吵一架啊!”

卧房的帘子被掀开,老头子进入屋内,那位有名的东陆大夫正在大君的床前把脉诊治。

帕苏尔家的长子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守在一边,谦恭地按着胸口行礼:“大合萨。”

大合萨只是随便朝他点了一下头,不过比莫干对这位蛮族巫师的首领还是颇为尊敬的,也没计较什么。整个青阳都知道这位大合萨向来是随意惯了的,就算是对着大君,也没有什么规矩。大君准他坐床参政,免了一切的礼节,给了最高的奖赏,其他人自然也无话可说。

陆子俞轻手轻脚地检查完了大君的身体,将毛褥子盖回去,退出床边。

“神医,我阿爸病情如何?”比莫干不安地上前询问。

“大君面色发绀,脉搏细弱,是心血不能回流到心脏的病症,就是毁心之症。这种病症平时不易发作,一旦发作,便是山崩之势。毁心之症我没有把握,开了个方子,其中有几味药材,可以提一提大君的心血,每日按时服药,连服七日,若有起色,我们再说。”

听到大夫这么说,众人的脸色更为沉重。

“这么说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吗?”大合萨喃喃地反问。

“大君年纪已经六十了,草原本来就贫瘠,冬天连牛羊都要冻死,普通牧民能活到四十就是罕事,告辞。”陆子俞微微躬腰行礼,提着药箱就出去了。

比莫干恭送:“多谢。”

大合萨沉默了一会儿,搂紧了袍子,拿过呼玛手里的酒袋,掀开床前的帘子,走到那个与自己相识可以追溯到童年的人身边,举起手晃了晃,剩下的半壶酒水撞在牛皮做的囊袋内壁,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嘿嘿,我就知道,什么药,什么神医,都没这酒管用。”大合萨偷笑。

“沙翰……”大君口中吐出沙哑的声音。

“诶,你要说什么?”大合萨俯身凑得再近些。

“青阳……不能乱……”

“我知道了。”大合萨连续点头,杂乱无章的白眉藏不住他眼睛里的心酸和茫然,“郭勒尔,你要真是死了,那谁来陪我喝酒呢?”


城外雪深,辨不出路来,不便骑马,没人轻易出城,不仅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城里的消息也难通到外面,好像总有一些不好的兆头。

议事的大殿,高位的大君之座是空着的,几位大汗王和将军们分坐两侧,似形成一股势力分界。

“比莫干,自从大君坠马,一直是你在伺候他,我们连瞧他一天的机会都不给,那你倒说说,大君的情况现在到底怎么样?”台戈尔眼睛斜斜地瞅着站在高位旁边的比莫干。

台戈尔是大君的哥哥,大君即位后就封了自己的三个哥哥台戈尔、格勒、苏哈为青阳部的大汗王。大汗王比起普通的亲王更为尊贵,他们的子孙除了可以继承牛羊和人口,还可以继承他们的爵位。是除了大君、世子外,仅可以束戴豹尾的人。

比莫干握着自己腰间的刀柄回答道:“大君由陆大夫守着,身体会慢慢地越来越好,这段时间跟以前一样,还是由我代替大君处理政事。”

“凭什么?”吕贺·贵木·帕苏尔带着挑衅,他是帕苏尔家的第四个儿子,和比莫干不是一个母亲所生。

“凭的是大君的口谕。”比莫干脸上闪过得意。

“有谁作证。”格勒大汗王质疑。

比莫干走下高位的阶梯:“要证人,大君回来的路上重伤,话是他亲口所说,所有的随从都可以作证,要我把他们都叫来吗?”

台戈尔当然不信:“只是怕那些人,都是你比莫干的人吧。” 

“这么说,伯父你是信不过侄子了?”

“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们在这大殿之中,每一句话传出去,都可以定千百人的生死,不得不慎重啊。大君伤重不醒,也没有指定任何的继承人,世子又远在东陆,可这大殿里总得有一个人来做决定吧,但谁来做决定,这可不是你比莫干,说是谁,就是谁吧。”

当年大君执意立小儿子吕归尘为世子,放出狠话除非自己死了,否则不准有人妄议,虽是遵循草原上的祖制,但许多人心中依旧有所不服,不仅是因为吕归尘的身体,还有他出生时的天象预警。不过自从世子去了东陆,似乎众人就都有了心照不宣的见地。世子在北陆没有根基,没有部属,更没有军队支持,这一去估计也回不来了,对以武力统领草原的蛮族来说,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竞争力,废掉世子另立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大君倒下了,那么就该选出真正的继承人了。

“大君还在呢,当我虎豹骑不在了吗!”九王厄鲁很是不满台戈尔一伙人的态度。

“厄鲁,当年你征战真颜部凯旋而归,大君一时高兴,把虎豹骑赐给了你,可是数百年以来,虎豹骑是守卫北都城的根本,只属于大君所有。郭勒尔把虎豹骑赐给了你,那是他的事,这以后,虎豹骑到底属不属于你,还得两说。”台戈尔早就看厄鲁不顺眼了,同是大汗王,九王厄鲁可以掌管最重要的虎豹骑,但是他和苏哈、格勒根本没有出征打仗的份,不光部落里的政事插不上手,就连他们的奴隶和武士也不能随便进出北都城。

“好,既然谈到了虎豹骑的归属,那就不是家事了。”九王站了起来,“刚才的话如果从大君的口中说出,厄鲁我半个字都没有立刻交出兵权。但是从你口中说出,我便听不得,我带领的虎豹骑将士们,也听不得!”

话音一落,九王“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在场的其他王爷和将军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刀,恶狠狠地瞪着彼此。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家事肯定是没得谈了,那我们谈谈手上的功夫。”台戈尔也站了起来,举着自己的刀,走到厄鲁面前。

“台戈尔,你不要太过分。”比莫干站在九王后面,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是跟着九王出征,除了他的胞弟二王子吕复·铁由·帕苏尔和母亲的巢氏合鲁丁家族,他依仗的便是九王及其背后的将军们。

“谁过分?!”台戈尔手中的刀,直指比莫干。

九王长刀急振,挡在比莫干前面,架住了台戈尔手中的刀,铁由在后面,刀直对台戈尔的脖子,到目前为止两方的势力阵容已经很清楚了。

“旭达罕你还在喝酒,比莫干的刀都要架到你脖子上了!”

这声大喊里,三王子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拿着酒碗的手停顿了下来,神色安静:“诸位,你们到底在争什么呢?北都城?虎豹骑?还是大君之位啊?”

“旭达罕,你什么时候说话学得东陆人的样子了,阴阳怪气的。”九王很是看不惯这种做派。

“我爱看东陆的帝王家史,史书上说,生在帝王家,最重要的是有千百万人的支持。”旭达罕慢慢地站起,走在一片刀剑林里,格外的冷静,当他走近比莫干时,脸一下就变了。

“大哥对不住了,我也要活命啊。”

旭达罕手中的长刀架在了比莫干的脖子上,大殿里连呼吸声都极度细缓,所有人握刀的手都绷紧了,刀口的青光暴射,随时就要血溅当场。

比莫干无可退避:“好,非常好!狼崽子,你终于拔起刀对着你哥哥了,动手啊!”

“都把刀放下!”

就在这拔刃张弩之际,大殿的门口木犁持刀赶来,他身边的老头子杵着神杖。

“大殿是草原上最神圣的地方,谁敢在大殿拔刀,盘鞑天神一定会将他沉沦到五渊之下!”老头子的胡子颤着,双手举起大喊。

围起来的将军们动摇了,让开了路。大合萨没有兵权,但他身份比起大汗王更为尊贵,不仅是因为大君给予他的奖赏,更重要的是,他是独一无二的大天师,他的话,草原上的每一个人都奉若神谕。对于无比信仰盘鞑天神的蛮族人来说,大合萨相当于半神也不足为过。

面面相觑中,众人只得放下刀剑。


北陆的春天来得晚,在殇阳关短兵对峙时,瀚州还是白茫茫一片,天总是阴沉着,一片铁青。

帐篷里烧着炭盆,是暖洋洋的,桌台上堆积着厚厚的蜡油。护卫守在门口,夜里风大,他们都穿着顶好的防风大氅,是帐篷的主人赏的,除此外,主子平日里给的牛羊和金银也不在少数。

男人趴在铺着貂皮的床上,男人的妻子用放了药材的水浸过手,然后擦干,跪坐在床边为男人按揉起身子来。

“大王子看起来有点疲倦啊。”女人一边按摩,一边同男人说话。

“阿爸摔伤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比莫干闭着眼睛。

“城里都传开了,我还听说三王子和几个大汗王在大殿议事,只有大王子能陪在大君身边侍奉,他们都很不满意。”

“哼,这个老三,他还真愿意给那些大汗王作走狗啊。”比莫干沉沉地说。

吕守愚和吕复的母亲是大阏氏巢氏,而吕鹰扬和吕贺都是朔北血统的第二位大阏氏所生,出入从不在一起,和睦这两个字,在他们这几个兄弟之间从来都没有过。吕守愚得大君亲自栽培,十五岁就能进大殿议事,年少时就已经崭露出政务才干。吕鹰扬掌管青阳部的放牧与文书,成婚不久,就被大君派去殇州与夸父作战,可妻子却病死在了北都城。

吕鹰扬看似不得父亲宠爱,但是他在几个兄弟里面习得书卷最多,内敛也有见识。他们的三个叔叔,以台戈尔为首,在吕鹰扬身上下了不少本钱,自然不是因为善心大发,几位大汗王都是精明的人,不管支持谁,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过吕守愚也没有松懈,他一直在练兵养马,潜移默化地掌握政务。除了谁都拉不拢的大合萨,北都城里的贵族,都已经站了队。

自从大君病后,大殿里两方人马彻底翻了脸,每个人的帐篷里,夜夜都有磨刀声传出,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三王子是沉得住气的人,他可以一句话不说,双手藏在袖子里,可当手伸出来,可是握着刀子的。”女人说得慢条斯理,却都戳中了关键。

“你这么了解老三啊,那我呢?” 

“大王子仁厚,将来必是受人爱戴的好君王,但在成为君王之前,还少了一点手段。”

“哦?”  

“大君昏睡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是时候让他下定决心,确定未来的大君了。”

比莫干微微一震,帐篷外的风声变得更大,碳火盆烧得激烈。


天气逐渐转暖起来,雪没那么厚了,风吹得人眼睛发干。

北都城的大殿里,老人穿着厚重的袄子坐在铺着貂皮的高位,他的身体十分结实宽厚,一点都不像六十余岁的人,只有灰蒙蒙的眼睛,证实了他已经衰老的事实。

守在里面的除了女奴呼玛,还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铁晋·巴赫·积拉多,巴赫和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是青阳部铁氏两兄弟,两人是大君从小的伴当,也是青阳有名的将军。大君生病以来,只有亲信方可进来探望,除了贴身服侍的人外,铁晋也守在这里很多个夜晚了。大殿外总是有些乱糟糟的声音,城里更是不安静,几个大汗王的寨子里屡屡传出张弓搭箭的消息,还有不少人跑来这大殿外鬼鬼祟祟地张望。

老人接过侍女端来的药碗,落马后他一直睡在床上,这几天可以下床走走了。

“大合萨还真说准了,大君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啊。”巴赫盘膝坐在地上打磨手中的重刀。

“是啊。”呼玛给炉子里添上炭火。 

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巴赫转头,比莫干从大殿的门口走进来,几个穿戴铠甲的武士跟着,手里都捧着漆木的方盒子。

“大王子。”巴赫保持着警觉,大王子细心,帮大君处理政务,每隔几日就要带着药来探望,到这来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他觉得大王子今日神色上有些不同。

比莫干步伐沉稳,朝着高位的男人行了礼:“阿爸,您生着病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再来打扰,但是今天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如果不及时做出决断,我怕它会成为青阳的祸端。” 

“什么事啊?”老人低低地问。

“我想请您看一眼。”比莫干直直地看着父亲。

将士们揭去了木盒的盒盖,只见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在那盒子里,还有黑黑的毛发。

“啊!!”呼玛惨叫出来,跌撞在地上。

盒子里的是还睁着眼睛的人头,即使被血糊住,还是能让人清楚地认出是谁。巴赫持刀暴起,比莫干带来的将士早已盯住了他,敏捷地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压在地上。

“阿爸,我今天收到一个消息,消息说我那几个伯父,他们正在组织武士和奴隶,他们想要推翻你,密谋作乱。我当时收到消息来不及和您商量,我立刻就带兵冲到了他们的大寨,果然,他们武装了所有的奴隶,还想杀掉我,我没办法,我只好下令,就地诛杀,如果儿子有越权的地方,还请您原谅。我这么做是为了青阳的未来,如果阿爸要责备我,比莫干甘愿受罚。”比莫干脸上藏不住的自傲。

老人与盒子里三颗头颅的眼睛对视上,不知道是悲哀还是震怒,但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手了。你还想从你阿爸这,得到什么?”

“您老了,还生着病,天气暖和了,您应该在南方好好养病,北都城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承担!我想请你书卷一卷文案,把豹尾和九尾大纛赐给我!”比莫干自负地说,“贵族和将军们,我都把他们召集在门外,我想请阿爸出去宣布一下,其他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我保证比莫干不会叫你失望。”

“呵,你不会让我失望。”老人面色绀青,声音变得迷离,“帕苏尔家的命运为什么一代复一代啊。”

从百年前开始,为了把名字写在青史之中,建立千秋的功业,冒死去夺取权力,他们得到了城,却守不住城。大雪来临之际,外面的狼还没来,窝里的狼崽子们就能把对方咬死。

宝座之上的那个老人,面若枯槁老态龙钟,可身形依旧巍峨魁岸,如一座巨山般:“你上来,让阿爸好好看看你。”

比莫干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阿爸,您是要责备我吗?”

“我要责备你又能怎样?”老人冷笑一声,“上来,你不是要豹尾吗,上来。”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大殿里他已经控制住的场面,大步上去,探出身子。

老人一把抓过他的领子,两张脸离得很近:“看清楚了,一张多么可笑的脸啊,呵呵呵。”

就在这时,病弱的老人瞬间恢复了体力,反手以迅豹之速抽出身边的霸刀,力量之间还是那个在马背上驰骋草原的霸主。比莫干来不及反应,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张口结舌一动也不敢动。

“我愚蠢的儿子,草原上的规矩你一点都不懂,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你怎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没人再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像虎狼一样的人,在盯着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破开你的胸膛,挖开你的心,和你那些叔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还召集所有人来看你的光荣?”

在老人像刀子一样凌厉的目光下,比莫干带来的武士们都不敢对抗这样的威严,他们迟疑了,巴赫趁机反制,从刀下脱身。

“好,我就让你看看。”老人抓起比莫干的领子,“巴赫,带上人头,跟我出去。” 

老人拎着比莫干,就像是拎着一只小羔羊,巴赫押着那些武士,让他们带着装有头颅的木盒紧随在后。

大殿外人影交叠,不知道多少人围在这里,广场上用高木架起的铜盆里烧着火,风雪从宫殿的上空卷了进来,鸦雀无声。

老人昂然地站在高阶上,一只手扯着儿子,一只手提着刀,让身后的巴赫打开了那些装着头颅的盒子:“他们,是我的兄长,他们死了,是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人群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形态各异。年轻的男人蓄着整齐的胡须,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抹笑意挂上他的嘴边,比莫干耐不住性子,以身犯险,以一换四,不仅赔上了自己,还顺便帮他解决了几个大麻烦。

而被大君抓着的比莫干心里现在只有后悔,杀亲篡位,是为大不敬,至此一败,后续计划统统化作浮云,他的罪责足以处之囊刑。他想起自己帐下一位文士跟他讲过的故事,同室操戈,血溅宫城,一个东陆庶出的王子坐上权力的宝座,成为了让草原人都为之恐惧的存在。深宫里的政变,充满残酷艰险,赌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他就算不死,大君之位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杀得好!比莫干杀得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就不配当我青阳的人,这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老人震耳欲聋地大吼,扔下了手中的刀。

所有等在殿外的人无不吃惊,比莫干也一样,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惨败,他诧异地扭转过头,去看父亲。

“我的儿子,我最爱的儿子,比莫干!”老人扯下挂在自己腰间的豹尾,放到了比莫干手中,抓着他的手高举起,“我要把我的位子传给他,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老人的声音穿过宫殿的墙壁,回响着,没有人应答,人们完全看不懂。

比莫干还不敢相信,他梦想了一辈子的东西,真的握到手里后,反而那么不真实。

震惊后,有人忍不住喜上眉梢,比如铁由,他为自己的哥哥感到高兴,在他看来没有人比大哥更有资格成为新大君。有人忧心焦虑,比如九王,大王子出手,大君顺势而为,但几个大汗王已死,大王子想要威慑其他几个部落,说服青阳的几个大贵族,只会更难,而青阳的未来,风雪再难停下。更有人愤怒,比如贵木,他不明白父亲的选择,他看向了自己的哥哥旭达罕,想从哥哥那得到什么反应。旭达罕挂在腰间的佩刀在重锦风袍下半露出,他就在人群里,目光凝在远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但是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人群都在沉默,老人大吼:“欢呼啊,都愣着干什么,为你们的新大君欢呼啊!”

人们这才有所反应,高呼着跪地叩拜:“拜见大君!” 

比莫干的表情不再茫然,他咽了一下喉咙,整个人都站直了,用力握紧那象征权力的豹尾。

老人杵刀的手没了力气,他失去了支撑的力点,忽然落了下去,斜斜地仰倒在了大殿前的台阶上。

“阿爸!”比莫干急忙去扶。

“愚蠢的儿子……阿爸为你做了该做的一切,守住青阳,不能乱!”老人抓着自己的儿子,每一个字都说得切齿,今年这风雪,他已经熬不过去了。

“我知道,阿爸……”比莫干连连点头。

老人直直地望着宫殿上方的天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最后一股血气涌上,他的嘴唇变得青紫色,眼睛里渐渐只剩下空白。

“阿爸!”

“大君!”

有人惊恐地跪在地上,有人围了上去此起彼伏地呼喊,有人带着屈愤,默默地离开了宫殿。


空谷的雪地上架起了柴堆,全身都穿着黑色袍子的侍从们跪着,从搭起的木架底一直跪到顶部,他们高举双手,由马皮裹着的遗骸在一双手一双手的传递下,送上了木架的最高处。铜号和夔鼓奏响,柴堆被点燃,巨大的火焰像在雪地开出的一朵红色的花,附近的雪在大火中融化成水。

“大君准备何时发丧?”文士站得比其他人离比莫干都近。

“先生比我还着急吗?”比莫干静静地看着那大火,大火里的是他的父亲,他敬仰崇拜又畏惧的父亲。父亲一生都在为守护青阳而活,为了维护部落的和平,杀了很多的人,有人不满,有人仇恨,但他一直都以可以成为像父亲一样威震草原的勇士为目标。

当初淳国和下唐国都派人来到了青阳,分别开出了条件,淳国和北陆隔海相望,远比下唐更加便利,天拓海峡的商路一开,是一条黄金水路,但最后父亲还是舍近求远,选择了下唐。淳国的文士在父亲那里无功而返,便找上了他,扶助他养兵蓄力。父亲死的那一夜,他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三位大汗王密谋在北都城起事,他身为大王子镇压,淳国利用他们兄弟间的矛盾,扶持他走到了大君之位,看似他赢了,但这片土地,本就是他们帕苏尔家的,而淳国就此得到了青阳骑兵的支援,让青阳卷入东陆诸侯的斗争。

“父亲有句话说得很对,蛮族最大的敌人根本不是什么夸父、羽人,更不是东陆人……”比莫干继续眺望大火,“青阳内部的争斗应该结束了,旭达汗有能力,我需要他和我一同治理北都,只要能跟随我的旗帜,就仍是我们帕苏尔家的人。等把阿苏勒接回来,我会发布父亲过世的消息,在把父亲的灵魂送到盘鞑天神的盛大仪式上,帕苏尔家的兄弟五人都应该要在场。”

文士惊了一下,他和比莫干相识已有些年份,对他的脾气算得上了解,只是他也觉察出,比莫干在老大君死后似乎变了不少。

青阳世子吕归尘的死讯刚传出时,他曾想要冒雪入北都城,但雪实在是太大,他的队伍好多人都没能活下来。而后他又收到殇阳关的消息,便中途折转,等待形势确定。

比莫干起事,冒死夺取得到这个位置,现在应该要做的是尽快收拢北陆的人心,得到草原上所有人的承认。发丧的消息正式对外传出去,就意味新大君宣布即位,下唐的使节定会来北都城续订盟约,但是比莫干作为新大君已经承诺与淳国建立盟约,这时候,吕归尘就是一枚弃子,按照东陆的惯例,背约者必当处斩。不过在这种关键的时期,牺牲一个人,是利大于弊的,每晚一天,就是让流言多传一天,比莫干的大君之位就无法坐稳。

“大君请三思。”文士还想再劝一劝。以前下唐青阳之盟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阻挠,淳国好不容易改写了局面,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阿苏勒的事情,先生不用再说了,我曾对阿爸做过许诺,我不会违背。我们草原人,承诺比千金更重。”

文士知道比莫干已经下了决定,谁都无法动摇,只能不再言语。

遥远的高坡上,老人雪白的胡子迎风抖动,眼睛越过白茫茫的雪原,他没有唱起身为大合萨应该唱响的拜歌。草原的命运,曾记在了蛮族星相的圣典之上,但那些预言那些征兆,即使看过、读过,也不代表可以揣测神的心。


天气转暖,厚雪还没化完,北都的城头,几千人轮岗驻守。

一个黑影从远处的山脚移来,黑影渐渐放大,是一个男人,他跨下的骏马迎风低吼,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城门。精锐的弓箭手一下就锁定了目标,可这个目标周遭空无一物,仅有他一人。

男人在离城门百步的地方,减低马速停了下来,他甩掉须鬓上的雪,貂皮大袍盖不住他肌肉贲突的体格,粗壮的胳膊甚至能空手拧断野兽的脖子,他身上挂着的粗大金链和手里的狼图腾大旗,昭示出他的身份。

“是,是朔北人!”城门上的武士认出男人,他对准男人拉满了弓。

“你疯了,你射死他,朔北部会举部来袭的!”旁边的武士制止了这一举动。

“那怎么办?”

“怎么办,快,快禀报大君!”

男人无声地轻蔑一笑,无视城头的弓弦示警,他手一振,离开朔方原几十年的黄金苍狼大旗插入了雪地里。风卷旗扬,男人调转马头离去。


宛州楚卫,明朔城。

微风习习,悠然穿堂而过,舒畅写意。古笛的调子换了几次,空虚辽远,没有太多美妙的变化,只是偶有欢悦一闪,又纡回曲折,始终低转。 

笛声停了下来,吹奏的少年发觉靠在自己肩上的女孩有了明显的睡意,这段时间她比之前更贪睡些。

“你今天去祭奠了父亲,一天下来累了吧,我送你回去休息。”阿苏勒轻轻地说。

“不,我想跟你说说话。”依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你刚刚在想家吗?” 

“你怎么知道的?”

“听出来的啊,你在吹草原之歌。”

“是,这几日,看着你陪着白国主,其实我有点羡慕,我们都离开家的时间太久了。”

“我出生在楚卫,楚卫是我的家乡,这里有我对父亲仅存不多的记忆,母亲带我们离开的时候,就把宅子卖了,她应该是不想留在这片伤心地吧。不过对我来说,南淮的意义不一样。在南淮,世叔抚养我和哥哥长大,我认识了追命、羽然这些朋友。”依依将下巴靠在身侧人肩上,直直地看着他,“还有你。”

阿苏勒不禁微微地笑了:“自从来了南淮啊,我最开心的,就是同你和姬野在一起的日子。有时候我也会想念草原,想念阿爸,可一见到你们,我好像觉得,哪怕一直在南淮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依依满意地笑笑,伸手想拿过那支古笛试一下,阿苏勒很自然地递给她。

“在青阳,你吹过这首曲子给你阿爸听吗?”

“没有,阿爸很忙,没有太多时间见我,即使见了面,话也不多。有时,我觉得他很严肃,很难靠近,有时觉得他好像十分的寂寞。我不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有时候他也会对我说一些话,只是往往,我很久之后才懂得那话中的含义。”

依依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在他手心画画。

“阿爸给我取名为阿苏勒,在青阳的古语里,意为长生,他说他希望我能长命百岁,将来统治草原,长治久安。我当时没有当真过,只觉得阿爸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丹胡说虽然我是世子,可我的帐篷里面,他没有一样能看上的东西。大哥对我还好,没有说过太多话,但送过东西来我的帐篷,三哥有些冷冰冰的,二哥和四哥更为疏远些。不过我知道,大哥三哥之间一直都有不合,只是我不懂,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争来争去。所以,我从小就被哥哥们叫做是傻子,可我傻了这么多年,改不过来了。”

“阿苏勒才不是傻子。”依依打断了他。

阿苏勒看着那双圆圆的眼睛,无比地认真,又笑了笑:“嗯。”

依依鼓起一口气,对准吹孔,指尖跳跃起来,笛声轻柔,虽然还有明显的换气声,不算特别熟练,但和刚才阿苏勒吹奏的旋律有了那么七八分像,且依依所吹奏出来的曲调里,有她独特的韵律,仿佛碧草间跳跃的精灵。

“怎么样,有进步吗?”

“进步很大,这首曲子我刚开始也吹不好,苏玛就一遍遍教我。”

“那我也要勤加练习,以后你想家的时候,我吹给你听。”依依握着古笛,继续靠着他的肩膀,“我听人说,鲛人特别擅长唱歌,听过它唱歌的人都如痴如醉。”

“书上说九州缥缈,物种繁多,殇州有夸父,越州有河络。在大陆极东极北之地,有片土地遍布森林,被称作青州,相传在青州的森林里居住着羽族,说其中血脉至纯净者,可以长出双翼,翱翔天空。”

“这个我知道,羽然就是羽族人。我还挺羡慕她的,她去过好多地方,还去过你们瀚州呢。”

“我记得大合萨有本书,记录了许多九州各地的事,但很多地方的风光,只有自己去过才能真的了解,就好比南淮。想来,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去喝酒听戏了。”

“你在养伤嘛,不可以喝酒的,听戏倒是可以,但楚卫这里没有说演义,不过我那天看到宫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荷花池,等莲蓬成熟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摘莲子。”

“摘莲子做什么?”

“这是楚卫的特产啊,莲子可以做成莲子糕、莲子羹、还有冰糖莲子,想想就好吃,可惜我不会。”

“你想吃的话,我去请教会做的点心师傅,等我学会了,给你做。”

“真的,那你不许骗我。”依依两眼一亮,腾地一下直起身来。

“我何时骗过你。”阿苏勒握着她的一只手,眼神深邃带着温软,可以包裹视线内的一切。

“拉钩。”依依伸出小指。

阿苏勒也伸出手,牢牢地勾住她的小指,顺着她孩子般的举动许下约定,互视而笑。

“还有南淮的脆冬枣、芒果脯,凤梨糕,你都要做给我吃。”

“好~”

廊坊传来琴曲齐鸣,梧桐树下夜语长,两个背影并坐倚靠,如万古不移之石。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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