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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 南淮篇 第五章【负山戴岳】
看与剪 2024-09-16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九王冷眼逼视跪着的铁颜。

铁颜垂着头,脸色绷得又黑又紧,不敢反驳。

战刀“咵嚓!”被扔在地上。

“那你就用自己的鲜血,去洗清你的耻辱。”九王恨恨地转过身。

铁叶惊慌跪下求情:“九王饶了哥哥吧,哥哥他能赢的。”

“可是他居然认输了!”九王额头青筋暴跳着,指着铁颜,“我用对待武士的方式对待他,已经是莫大荣耀了!”

九王仰首闭目坐在了椅子上,虽然东陆武士那一枪出神入化,但也只是强弓末弩,铁颜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赢下这场比武,但铁颜却主动认输了。他们青阳的武士,怎么能够认输。

铁叶也看出来了,他抓过自己的哥哥,脸涨得通红,他素来自负手里的刀,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哥哥都从不会退缩:“哥哥你为什么要认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的枪先赢了,盘鞑天神不允许我杀死这样的对手。”铁颜不后悔自己的做法,那个东陆武士明明可以用那一枪杀死对手,但他没有,那个人只想证明自己。

铁颜捡起扔在自己面前的刀,刀锋竖立,对准了喉咙:“这样死,是青阳武士的荣耀,谢九王成全。”

“住手!”

迟一步赶来的阿苏勒高喝:“铁颜,我命令你,把刀放下。”

铁颜迟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是世子的伴当,命便是世子的,世子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这是他当初和铁叶一起对着盘鞑天神发的誓。

“放下!”阿苏勒又喊。

铁颜和铁叶的父亲铁益是青阳大君自小的伴当,后成为青阳的十二铁牙武士之一,他们也跟随父亲的脚步从小习武,是青阳小有名声的年轻武士。但当初他们成为世子的伴当时,没少被人白眼,很多人都说他们兄弟两跟了个没用的主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也不会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可就是这样在别人口中无能的世子,却日常与他们平坐桌边分享吃食,更会在其他贵族为难找事时,将他们护在身后。

世子身上有种与他人不同的感觉,让他们觉得,那是他们应该追随的。

“世子,你是来为你这个伴当求情的是吗?”九王的眼神极其冷厉,他见惯了这个侄子的软心肠,一点都不像他们帕苏尔家的后代。

面对九王的质问,阿苏勒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叔父,今日场上那个叫姬野的武士,是不是一个连你也尊敬的对手?”

九王目光森严,但他不得不承认:“是。”

“那铁颜输给他,没有丢掉武士的尊严。”

“可是我们青阳部的尊严呢?!”九王暴雷,又站了起来。

面对带领草原第一强兵的九王、青阳的神弓、战功最高的汗王,阿苏勒没有胆怯:“叔父,我的阿爸告诉我,草原上的狼群若是自相残杀,那他们连饥饿的秃鹫都打不过。我们青阳,也要这么手足相残吗?”

九王眉头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不再言声,扬过黑甲上的长袍背过去。

阿苏勒朝着九王的背影行礼,然后转过头来,唤起还跪在地上的铁颜和铁叶:“你们两个,跟我走。”


比武场外的河边,在百里国主的车马返回宫城后,阿苏勒并没有一同回去。夜色慢慢降临时,铁叶和随行的护卫点燃了取暖的小火堆,铁颜听从命令,取来了一个小布包。

“你赢了。”阿苏勒取出布包里的铜镜,擦了擦,递给了按照约定等候的女孩。

依依双手接过,拿着铜镜细细端详起来,不过是自己一句玩笑话的赌约,没想到这位世子如此认真:“这个是你们青阳的镜子吗?”

“不是,这是我在来东陆的路上,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看见的,东陆人手艺比我们草原精巧,所以买了下来。”阿苏勒解释到。从青阳离开时他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琢磨着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的物件,想来也只有这个镜子适合一点。

“虽然这次是下唐赢了,不过你们青阳武士也很厉害,尤其是你的那两个伴当。”依依和少年对视上,“你是世子,也就是未来的大君,应该也很会比武打仗吧?” 

“归尘自小体弱,寄养在外,阿爸没有教过我领兵,归尘也不懂兵法。我四位兄长文韬武略都远胜于我,相信阿爸将来会另有安排。”

“你的病是小时候就有的吗?”

“是,我听人说,说我生下来就没有心跳,可能天生就是个死人。”

“死人?”依依打了个冷颤。

“嗯。”阿苏勒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一双眼睛真挚地看着女孩,深褐色的瞳孔像夜里的湖水,在闪烁的篝火映射下发出粼粼的光。

那是一个荒年,入秋开始,北面的草场一片一片地被刮倒,牧民们连收冬草的机会都没有。最初人们以为只是一个气候比较差的冬天。到后面,雪没过人的腰,成群成群的牛羊被冻死在雪地里,几大部落的主君带着贵族来草原上唯一不怕风雪的大城驻扎。积雪堆在城门前,连门都推不开,河里结着厚冰,除了冻死的鱼,什么动物都猎不到,整整一个冬日就没有几个晴天,夜里天空也是一片漆黑,半颗星星都没有。

城里开始流言纷纷,说大君不敬天神,说盘鞑天神发怒了,青阳部的天师首领大合萨整夜整夜地不睡,推演星轨变化。

大合萨是每个蛮族部落巫师的首领,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他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承担着指引部族方向的重任,无论是出征还是祭祀,都要由他观星而定,是从牧民到贵族都敬畏的人。

而就在大君的侧阏氏临盆的那天,神卜池中的玄明神鱼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光芒。

“太阴现世,阏氏怀的是灭世的灾星啊!灾星不除,暴雪不止,请大君将灾星祭天,以止天怒!”

“灾星祭天,以止天怒!灾星祭天,以止天怒!”

城门前聚满了人,巫师们像是疯了一样,他们认定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正是带来灾祸的灾星。

九州诸族生灵千余年来一直相信,世界的变化都在星空诸神的掌握中,那些细微的提示就藏在繁星的图画里。在九州的星象学里,将十二颗最瞩目的星辰称为主星,他们围绕着大地运转,呈现出不同的轨迹。主星之一的谷玄,又称太阴,与太阳相对。与代表光明、生长、秩序的太阳完全相反,谷玄是传说中的死星,它代表的是黑暗和终结。

“表哥,让我带兵出城去和他们谈谈。”当时正在北都城避雪的狮子王龙格真煌,向青阳大君提出带兵逼退这些示威的人。

“龙格真煌,你的刀是草原上最利的刀,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像绳结可以一刀两断。”吕嵩不仅是北陆的大君,也是青阳的大君,但大君这个位置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草原上大多的部落,都不会满足有片自己的草原就够了,他们想要的是成为草原上的第二个逊王,那个像传说一样集合了七部的人。他们都在等待青阳的大君犯错误,等着将帕苏尔家拉出北都城。

“你也听信那些无知妄人的话,相信自己的亲生骨肉是魔鬼?”

“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你听我的。”

听到这里,依依忿忿不平:“怎么可以用一颗星星就评定一个人呢?你又不能决定你出生的时间,那些事情怎么能都推给你呢?”

阿苏勒又淡淡地笑笑:“但事实就是这样。” 

预示着灾祸的孩子还是降生了,他生下来就没有心跳。奴仆们都惊恐地跪在地上,床上的女人头歪向一边侧躺着,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孩子,嘴里低低地不知在哼什么,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草药味和血腥气。

大君走到女人床边,一只手放在女人的肩上,试着让她转过身来:“勒摩,这个孩子,是天神没有给我们,天神要把他带走……”

女人突然情绪激动地瞪着他:“不,你们要杀了他,你们每个人都要杀了他!”

“勒摩…..”

大君朝着女人背后的英氏夫人挥手,示意让她把孩子带走,女人察觉出,猛地拔出枕头下的刀,对视图靠近的人挥动,但抱着孩子的手一分也未松。

“勒摩,你疯了吗?!”

“他是我的孩子,不是魔鬼!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可以把他从我怀里抱走!”

“勒摩,你生下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女人看着怀里的孩子,不会哭,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分明就是个死人。崩溃的悲伤从女人眼睛里流溢出,她掀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皮肤,将母乳喂到到孩子的嘴里。 

“愿你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我们母子天上见……”女人低头下去贴着孩子的脸。

“噗!”一刀穿过,鲜红的花从女人的腹部绽放。

“勒摩!”

“阏氏!”

绝望的女人用防卫的匕首,了解了自己。

“哇……哇……”伴着一条逝去的生命,所有人都以为死掉的孩子,却爆发出哭声。流星划过夜空,刚出生的小王子活了过来。

“你的阿妈她…...”依依心里一颤。

“是的,阿妈死了,我却活了下来……”阿苏勒的眸子变得迷濛。

孩子的出生,第一个带走的就是自己母亲的生命。接生的英氏夫人见证了事情所有的经过,等到在他大些的时候,告诉了他原委。母亲死后,他的父亲吕嵩大君和龙格真煌,在族人的重重压力之下将他保了下来,为他取名阿苏勒,意寓长生。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他在只有几岁时被送往草原南边的真颜部,后来,一场草原纷争中,真颜部被灭,他才被接回青阳,但他依旧是众人口中的灾星,依旧是众人避之若浼的祸源。

别的王子总是有无数的侍从围绕,出入大殿,猎场,得到万人追崇,但他身边没有几个人。不过大合萨与他很是亲近,会来给他讲故事,讲关于九州古老的神话,或者北陆的传奇。有时候大合萨喝多了酒,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就开始唱一些不太听得懂的古谣。当有人在阿苏勒背后说些难听的话时,他也不会生气,就站在原地,笑着看大合萨像护小鸡崽似的拿个棍子驱赶教训那些人,那个时候苏玛也还陪在他身边。

河的另一边时不时传来街市热闹的声音,但依依没有理会或分神,只是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阿苏勒沉吟了一下:“阿爸派我来与下唐结盟,除了学习兵法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我,能换回给青阳子民过冬的粮食。”

在去年雪季还未到来的时候,大合萨带着一队精悍的武士回到了北都城,这距离他的离开已有近两年的时间。大合萨回来的时候,比起离开时打着大君出行的仪仗更加声势赫赫引人注目,因为和他一起回到北都城的,还有一支来自东陆的使节队伍,由下唐国的三军制司将军拓跋山月带领,将下唐国主的手书奉呈。

“羊腿子抓饭来了。”

帐篷的帷幕掀开,女人端上来羊肉抓饭,几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头子围坐在桌案边。羊腿肉抹了好几种香料和大盐粒子,和米饭一起拌上清香的野菜,闻起来又香又馋,一点都不膻。

“好吃,好吃,他们谈他们的国家大事,我们吃英氏夫人的羊肉抓饭。一去这么长时间,一口好羊肉都没吃到过。” 一头白发半秃的老头子撕下一大块羊肋排放进嘴里咀嚼,手上都是油,全然不讲什么体面,若不是他胸前挂着的兽骨礼器,很难让人将他与合萨神圣的身份联想到一起。

“怎么样好吃吧?”英氏夫人笑呵呵地往银碗里倒上羊奶,“我听说,下唐国正用船运大批的粮食过来,足够咱们北都人整个过冬了。”

“那船粮食可不是下唐国的礼物,是我自己买的,我把带出去的黄金花得干干净净。有了这船米啊,够阿苏勒和他帐下的这些奴隶好好过个冬了。”大合萨一口手抓羊肉,就着一口酒,朝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少年说着。

大合萨远渡重洋,出使了宛州的下唐国。在蛮族千年来都没法得到的那片土地上,气候温和降水适中,十分适宜农作物的生长。要知道在瀚州就算是在南方的草场上烧荒种麦子,气候好的时候也只不过出产一季,而在东陆宛州,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每到收获的时候,产出可以堆得比山都高。 

“我还听说,以后下唐国每年都要运十万石粮食过来。”英氏夫人的丈夫是北都城里有名的武士木犁将军,大殿里的事情她多少也能知道些。

“这么多?十万石?”铁叶惊得喊了起来,一石米可供一个成年人吃上近三个月,这对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小的付出。

“是啊,那以后,咱们北都就不愁粮食吃啦。”英氏夫人也很高兴。

“东陆人的粮食可没那么好拿,得等我们签下盟约,粮食才能够运过来。”大合萨咂咂嘴。

下唐国提出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请青阳部调遣五千虎豹骑,长居南淮城,以助下唐军事;第二,则是让青阳部的一位王子亲赴下唐,与下唐郡主结亲,暂居南淮。下唐国还会将教这位王子最完备的军政知识,学成之后下唐国愿以黄金千金,鱼鳞钢十万斤,大船五十艘,作为嫁妆,送郡主夫妇返回北都。

“他们下唐国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咱们的王子啊?”铁颜停下抓饭吃的手。

“不是公主,是郡主。”大合萨纠正到,在东陆胤朝地方实行分封制,只有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儿才叫公主,下唐国国主是公爵,他的女儿只是郡主。 

“听起来啊,还是挺般配的。”英氏夫人坐了下来。

“我也要娶一个。”铁叶的兴奋都写在了脸上。

“你啊,算了吧。”铁颜打趣着弟弟。

一阵爽朗的笑声里,一直没说话的少年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大合萨看了看他,想了又想:“阿苏勒,大合萨有句话你可千万要记住,如果有人问你愿不愿意去东陆,你一定要说不愿意。”

“让我去东陆?”阿苏勒满脸的疑问。

“为什么不愿意啊,东陆人不是开了很好的条件吗?”铁叶不懂了。

“东陆人狡猾得像狐狸,他们想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大合萨哑着嗓子,两国结盟互送王子贵胄,其实说白了就是人质,“我隐约觉得,那个下唐国主有着很大的图谋。阿苏勒,信大合萨一句话,东陆虽然繁华,可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比家里好,你的哥哥们要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你不要卷进去。”

阿苏勒并不是很明白大合萨说的那些事情,他也没有去过东陆,但是他相信大合萨:“好,我知道了。” 

然而出使东陆的事情,远没有那么顺利,几个王子没有一个愿意去,话里话间都避之不及。对于他们来说,战场才是立业的地方,去东陆当人质,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更关键的是,这一去何时能回来谁也不知道。即使在大君发了好大的怒后,他们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

“拓跋将军,我的四个儿子都不情愿去东陆,不如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将军,将军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吕嵩大君和拓跋山月一同走在宫殿中。与下唐的结盟他已经决定,不可更改,既然没有人主动去,他只能把这个问题交给客方。

“说起来,我既要找草原上的龙种,又要为郡主寻觅佳偶,两者都不可偏颇,仓促间很难做出决断。”

“那就多住几日,好好为你们的郡主择婿。”

“谢大君恩典,微臣还有一事请问。”拓跋山月拱手问道,“人人皆知大君有五个儿子,为何年纪最小,也是最尊贵的那位世子一直没有露面,是说世子并非可选之人吗?”

“我说过了,选择的权力交给将军。祖上的规矩,幼子守业,不过世子阿苏勒身体孱弱,才智武功都比不上他那几位哥哥,我恐怕将军会失望。”吕嵩大君倒是没有遮掩什么,他不觉得下唐会愿意选择这样一个体弱的孩子,“这样,再过几日,兽群会路过我北都城,是狩猎的好日子,我请将军与我们一起,去火雷原狩猎,到了那里或许将军能看到,谁是我们青阳部未来的雄鹰。”

入冬之前,漫山遍野的草被已经开始变黄,微寒的风还说不上凛冽,武士们纵马驰骋在连绵的草地,按照蛮族的老风俗,趁着第一场雪还未下下来的时候,猎取最肥美的猎物。剑齿豹大旗下,武士跨下的马来回奔跑兜圈,马背上扛着中箭的猎物,周围的人也跟着高呼助兴。

“奴隶们足足用了二十几日,才把这些猎物赶到了一起。一次盛大的狩猎,收获的猎物啊,也只够我北都城的冬天,一成的口粮。”吕嵩大君看着健马长嘶的猎场。

“久闻青阳狩猎场面宏大,但亲眼见到还是远胜于耳闻。”拓跋山月感叹。

“拓跋将军,你可知道我青阳的猎场,为何是在这个地方?”

“请大君明示。”

“这个地方以前是战场,当年我的父王钦达翰王,就是在这里击败了风炎皇帝,从此你们东陆的兵马,再未踏上过我青阳的土地。”吕嵩大君的声音带着自豪和高亢,“每到这个季节啊,北都城的男儿,就要在此狩猎,以示不忘我祖先的勇武。”

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不闪避。

“击鼓传令,就地扎营。”

入夜的火雷原,冷风飕飕地吹着,成片的乌云已经盖住了半个天空,巡猎的小队骑兵带着战马跑回营地。

“狼群来了!”

“狼群来了!狼群来了!”

在草原上,凶猛的动物有很多,狼是其中充满野性又极其聪明的物种,它们会在草原各处觅食。一匹孤狼,对付起来并不难,但如果它们集结成群,就算是狮子和老虎也会逃跑,再魁梧的汉子也挡不住。秋天火雷原上通常是不会有成群的白狼的,可现在这么多狼越过河流深入草原,所有人都很意外。

为了避免惊扰猎物,大队人马跟在主队后几十里,防护巡视周围有没有其他军队的活动迹象。营地里的骑兵们集体出动,随行的虎豹骑立刻整齐马步进入战斗状态,营地前的山坡上有几片灰白色,逡巡着逼近,疾烈的风也随之扫了过来,带来一阵淡淡的腥臊气味。成百上千头狼群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下一齐闪烁,令人肌骨发麻。马匹躁动,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放箭!”吕嵩大君断然下令。

数百匹战马仿佛洪水开闸冲锋出去,对着狼群掷出了火把,射出了利箭。狼群并没有被这般气势震惊住,而是以凶猛的势头对着人群发起了冲锋。入夜后,人的视力不如狼群,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整个虎豹骑的队伍冲散了。在几位王子的指挥下,队伍朝着四面突袭的狼群,不断射出羽箭,冲在前面的恶狼接二连三地倒下,可是后面狼群好像发了狂一样,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骑兵们箭囊中剩下的箭已经不多。

狼群加速狂奔,跑到了弓箭射程中,扑倒弓箭手,武士用火把驱赶狼群。拓跋山月拔出腰间的弯弓,张弓在狼群里寻找。狼群的活动不是无序的,它们会紧跟着狼王,只有当狼王被杀才会撤去,重新决出一头新的狼王带领狼群。

就在这时,吕嵩抬眼四顾:“阿苏勒呢?”

营地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前方,少年独身一人站在帐篷之间,他听到高亢的嗥声在夜空中反复回荡,他转过头,比马还高的灰白色狼影压低了身形,提着爪子,已经到了他几步之外的地方。

阿苏勒瞬间被吓坐在地上,他手边没有武器,正是野兽眼里最新鲜的血食。

一个黑影忽然跃出,吕嵩跨下的战马临空扑下,巨狼与马同时落地。吕嵩手持重剑,翻身一击,却被狼的利齿咬住。那只狼恶扭头用力,就把口中的剑甩了出去。

“阿苏勒!快跑!”吕嵩朝着呆滞的少年喊。

吕嵩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恶狼的爪牙之下,他用小臂的铠甲去封狼吻,另一只手朝着狼鼻眼的位置砸去,但两方力量极其悬殊,恶狼钳子一样的嘴里尖牙深深的嵌入了吕嵩的铁护腕。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看到被巨狼压制在地无法动弹的阿爸。

剧痛中,一贯威风凛凛的青阳大君被袭倒在地滚了出去,变成狼口下流涎的猎物。

 “阿爸,你快走。”少年握住了父亲掉落的那柄刀,那把为大君量身打造的刀具,在他的手里显得的笨重,平日里他想要举起都有些困难。

“阿苏勒你要干什么?”吕嵩大喊,面前的这匹巨狼力量尤为惊人,应该就是狼群的狼王,阿苏勒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我手里有刀,我可以保护你。” 阿苏勒没有回头,像蛇一样的红色脉络在脸上变得清晰。

暗黑的天空压了下来,少年身体一震,手臂坚硬如铁石,他旋身将刀举过头顶朝着奔行的巨狼挥去。银光闪过将黑夜撕出一道缺口,剑锋的铁色上染上鲜红的痕迹,白狼胸口正中剑刃,血涌出在半空溅成血花。

少年的眼神变得空白,这一挥刀像是用完了他的力气,僵硬地倒下去。

 “阿苏勒!”吕嵩咆哮着。

拓跋山月看到了那雄伟的一刀,他难以用言语比喻出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也不敢相信如此孱弱的世子,竟然能将丈高的白狼砍死在刀下。

火雷原猎场斩狼之后,阿苏勒陷入了数日的昏迷,在多方的医治下,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待世子苏醒后,拓跋山月立刻向吕嵩大君正式提出请求,求青阳部世子为结盟之宾。

“大君,微臣曾听说过一个传闻,说吕氏帕苏尔之家是青铜之血的家族,每隔数代都会生出天赋绝顶的武士,他们挥刀的时候,仿佛是天神的手在帮他们挥刀。”拓跋山月最初听到这个传说时,是不信的,直到他亲眼见证了那传说变成事实。

大君愣了一下:“青铜之血,那都是牧人间的传闻罢了。”

“一刀之中能杀死白狼的,就连我也做不到,岂不正是天神的手在帮世子挥刀吗?”拓跋山月跟在大君身后,“大君,恕微臣直言,我们不能等太久,这个冬天太冷没有足够的粮食,一定会饿死很多人的。”

大君闻言转过身:“拓跋将军,你是在用粮食要挟我吗?”

“微臣只是说出了实情。”拓跋山月又转换了一下说辞,“其实大君很关心世子,下唐愿倾一国之力培养世子,世子跟下唐结亲,就是背靠南北两大强国,待世子再次马踏瀚州之时,整个下唐都会是世子的后盾。”

 “郭勒尔!大君!”

未等大君做出答复,老头子的声音穿过大殿外的广场。

“这事不能答应啊,阿苏勒的身体怎么能去当质子呢?”大合萨跳着脚,就差拿手杖去敲他的头。

“这不关你事。”大君虽然这么说,但也没有怪罪。

“阿苏勒是世子,世子是未来的大君!下唐国离北都城千里之遥,阿苏勒的身体刚有好转,你要让他死在路上吗?!”大合萨据理力争,东陆朝堂争斗异常凶险,阿苏勒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样的局势中就像是把羔羊扔到了狼窝里。

“沙翰,我答应过拓跋将军,他选中谁就是谁,我说的话能改吗?”

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是大合萨的名字,在青阳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没几个,而会这么称呼的,只有大君一个。就像现在,还敢当着其他人的面叫大君小名郭勒尔的,也就大合萨一个。

大合萨瞪着眼睛,他这个老头子怎么都不认同,非得用阿苏勒去交换这种事。

“阿爸,我愿意去。”刚经历一场生死之劫的阿苏勒听到了阿爸和大合萨的争执声,拖着还很虚弱的身体,走到殿外,毅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诶呀!”大合萨小跑到他身边,急得直用木杖杵地,“阿苏勒,你傻了吗?你是世子,就要留在北都城,就该是你继承青阳部。” 

“大合萨,我想帮青阳做点事。”阿苏勒沉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很多事情他不懂,去东陆意味着什么会面对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粮食对于牧民有多重要。他是阿爸最小的儿子,阿爸给予了他世子之位,可他空有虚名却名不副实,无法像哥哥们那样保卫青阳,而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依依听着少年静静地陈述,声音像是河里的水慢慢地流,既不高亢也不悲伤,就那样润物细无声地漫入心间。

“其实,郡主她……”依依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一直为羽然考虑,为追命考虑,却没能顾及到世子的难处,这让她懊恼不已。

“郡主见我第一次,就已经表明态度了。”阿苏勒直白地接下了后半句话,还有上次依依在归鸿馆表演的那一出,他大概也猜到了,郡主想必是不愿结亲的。

“你不要难过,郡主她不是针对你。”依依赶紧解释,“她是因为……是这个事情太突然了,她没办法接受,总之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不要怪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难过,这件事情,其实是我打扰到她了。”阿苏勒反而露出了歉意,“我本来以为离开草原,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不会影响到别人,没想到刚来,就给人添了麻烦。”

来到下唐后,他一直谨言慎行,所有的一切都被人安排妥当,本想着随遇而安,但很多事出乎他的预料。

“那你不想和亲吗?”依依把镜子拢在两手间,小心翼翼地问。

“我这身子,结亲了,不就害了郡主吗?”阿苏勒自嘲般轻笑到,又会有谁愿意嫁给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病秧子呢。

阿苏勒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隐隐可见的几颗星星,叹了口气:“我当时就应该让阿爸给我一群羊,我骑着马带着羊群,去没人的地方生活……” 

听着少年的声音,依依的思绪变得茫然,有一种苦苦的涩涩的感觉在心里化开,她不知怎么的,逐渐湿润了眼眶。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一半脸映射在火光中,一半又隐藏在黑夜中,表情是那么的平和,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他笑起来非常的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似乎在他那还不算长的人生里已经体会过了世间百态的各种滋味,但那颗心依旧是那么的柔软。

篝火跳跃着,燃烧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伴着心跳声,久久都没有人打破这沉寂的画面。少年双臂环搭在膝上,背微微拱起,整个人融入夜色之中,好像黑夜随时会将他吞噬。

女孩痴痴地望着那让人心疼的身影,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算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她愿意帮助眼前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紫梁宫殿内烛光通明,男人斜靠在软座。

“世子,近来有何异动?”

“禀国主,世子近日都在宫内活动,其他一切正常。”穿着浅紫色宫裙的女人跪在阶下,她身上的衣饰是紫梁宫中位阶较高的女官才可穿戴的。

青阳世子入宫后,女人便被安排到了归鸿馆,主要领管归鸿馆服侍的宫人,和负责青阳世子日常的起居事宜。女人虽然已不是豆蔻年华,但在素纱衣裙的衬托下,就像一朵清淡的紫花,好像从来都不会老去。

“苏尚宫对孤还是有所隐瞒啊。”百里国主看着她,“那个与世子走得很近的孩子呢?”

苏尚宫想到了国主所问之人,语气还是很平淡:“那个女孩是有找过世子几次,但无非是一些孩子间的关心玩耍,并没有其他,还请国主放心。” 

“若是这样,倒不必刻意拦着,注意世子的行踪和安全就行。”  

“臣女明白。”  

“嗯。”百里国主慵懒地饮上一杯安神酒,“世子远道而来举目无亲,宫里宫外行走不方便,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定要让他知道,下唐是他唯一的依靠。” 

“是。”

“苏尚宫,孤家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忘了孤家的交代,忘记了自己。下唐不仅是培养了百里隐,对你也不薄,不要让孤家失望。”

“臣女谨记。”苏尚宫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

“隐儿也已经成年了。”百里国主再次出声,“我对他期望颇高,过再几日,我打算带他去地宫走走,去地宫看看他父亲的遗物。苏尚宫替隐儿保存的那枚指环,是时候拿出来了。”

苏尚宫的脚步停下,心里一沉,应答到:“请国主三思,隐儿他只是个孩子,以他现在的心性是做不到的。”

“他不再是孩子了,从你带着他投奔孤家的那天起,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成为英雄,要么就像个懦夫一样活着,你觉得他会怎么选?”百里国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好自为之,去吧。”

苏尚宫心有戚戚焉,但只能退出宫殿。

寝殿开了半边窗,光线只照得进一点点,殿内大片都在阴霾里。梨木屏风隔开书桌,年轻男子在屋里运剑,手臂转折,杀气飒然。

女人提着食盒走进来,没有人通报。

“最近霜红花开得正盛,我亲自采摘了一些,让后厨做成了霜红饼,带过来看看你。”女人说着话同时将那些点心放在桌上,“记得当年我带着你,从晋北一路乘船下了南淮,这一路上你都很警觉,可到了南淮就好了,因为这里的特产有你最爱的酥皮点心,尤其是这花瓣做馅的霜红饼,你每天都要吃上一块。”

百里隐放下剑,很是不屑地走到桌边坐下:“苏尚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用每天吃点糕点才能入睡。”

“你呀,小时候有很多话跟我说的,现在越来越大,话也是越来越少了。”苏尚宫脸上带着难得的笑,颇有耐心,“那我先回去了。”

“苏尚宫,我有件事想问你,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百里隐阴阴地看着她,“我查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晋北国人,世家出身,仕官于皇室,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帝都,来到了南淮,却被不明身份的人给杀了。”

触到他的目光,苏尚宫有一些回避:“事实也确实如此。”

“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隐儿,你问的问题,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有人觉得他是罪人,但他问心无愧。当年全天下的人都想要杀他,一路上他遭遇了无数次的伏击,可至于最后谁得手,到今日仍然是一个悬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下唐?” 

“当年你尚且年幼,你父亲的敌人遍布东陆各地,没有一国之力如何保护你?”

“难道你苏尚宫不是国主的马前走狗吗?”百里隐声音里带着愤怒。

苏尚宫不再解释,她转身走入屋室拐角的阴影中,浅紫色裙尾拖过地面,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苏尚宫,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六岁,我拿你当我的亲姐姐看,而且我也一直想有这样的一个姐姐,好看,又照顾我,英姿飒爽的。但我现在觉得啊,是很多人一起杀了我的父亲,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对吗?”百里隐冷冷地看着女人的背影。

质问里,苏尚宫忧郁地低头,眼里尽是落寞。


水畔边上高架于河面的歌酒坊,莺歌燕语好不快哉。楼宇间,雾气笼罩的水面,商贩划着小木船,船上堆着各种瓜果,有人想买什么,就喊一声,商家就把船停下来,任其挑选。

息衍穿梭过桥梁楼阁,来到一个隐蔽的茶肆,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

鹤发苍颜的老人背着的长枪卸下,放置座椅的旁侧,他看着息衍,手背重叠,带着指套的右手翻转握住左手掌心:“铁甲依然在否?”

息衍回以相同的手势,低声回应:“铁甲,依然在。”

双方的身份确认后,息衍收起手势,给桌上的茶杯续上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翼天瞻大人,当今世上仅存的铁皇,这些年来一直有传闻说您死了,但您再度出现依然是利剑般锋芒。” 

“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兼稷宫主官,息衍将军,没料到是这么慵懒的一个人。”翼天瞻轻笑了一下,声音淡漠。

“大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您一样,锋芒毕露。”息衍倒也不恼,“先生此番南下应该用了不少时间吧。”

翼天瞻呷了一口茶,慢慢品着茶香:“不错,途径四州,见到了不少风景。” 

“对了,我要代谢圭,先谢过大人,若不是大人,他很可能已经死在从青阳部回来的途中了。”

“我只是恰好经过,不过,赤牙武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是人类,更像是嗜血的猛兽。”

“青阳世子遇刺的事,离国有一位神秘的国师,应该是他在幕后主导。”息衍对那位国师早就有所听闻,但是还没能得知那位国师的真实身份。

“既然发现赤牙的踪迹,息将军难道只是静观其变吗?”

息衍没有回答翼天瞻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这间小小的茶肆,摆放着原木色的桌椅,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来往的客人大多是离家来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

“先生是第一次来到南淮吧,南淮是一座暖软的城市,就像南淮最有名的酒南淮月一样,绵甜醇厚。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守住这一番人间美景,我这一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翼天瞻对息衍的态度有些不满:“我算是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是这南淮城中的风花雪月侵蚀了息将军的意志吧。”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静了一刻,又开口询问道:“有个叫姬野的孩子,先生认识吗?”

翼天瞻停下了喝茶的动作:“你怎么知道这个事情?” 

“在演武场,他使出了极烈之枪,我想如果连他父亲,都没有掌握这门枪术,恐怕在当今能够教他的,只有先生您了。”息衍在比武场上一眼就认出了姬野手中的枪,他没曾想到自己能够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东陆第一名枪。那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武士曾经拥有的,直到那个人死了多年,还是会让人感到敬畏害怕,只是当今世上能够认出这把枪的人,已经不多了。

翼天瞻点头,他一路南下,循着当年一些故人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可都是一无所获。但在南淮,他找到了姬家,从而见到了姬野。

“这个孩子很执着,但是太执着,不好。不过他是姬扬的后代,有资格,看上一回他们姬家的枪法。” 

“先生已经收了他为学生?”

“我只传授他枪法,我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的内心太过孤单。至于他学到了多少,就看他的造化了。今后他是用那把枪,马上取功名,或是刺穿乱世,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息衍说出心中的猜测:“我想先生此次来南淮,除了寻访旧人,更重要的是来找那把剑的吧?” 

翼天瞻放下茶杯,息衍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多少有些线索:“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地找到那把剑,苍云古齿剑,只有靠这把剑才能够重新聚拢我们的人。”

“幽长吉带着那柄剑到南淮的时候,就像蒸发了一样在南淮消失了,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离开过这里。过了那么多年,也不清楚剑是不是还依然留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先生可能不知道 ,除了先生外,赤牙背后的那群人也在找这把剑,而且他们已经到了南淮。” 

“来得可真快啊。”

“不知道先生想过没有,每次苍云古齿剑的出现,都会让天下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那不是一件死物,聚拢一个团体靠的是精神力,而那种精神,早已不复存在。”息衍摇头。

翼天瞻如刀的目光凝视对面的男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时局震荡,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借着混乱的朝局,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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