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传说耶稣诞生之时,伯利恒星冉冉升起于大地。有博士从东方跟随伯利恒星的指引来到圣城,想要见证救世主的诞生。
然而伯利恒星既不是博士,也不是救世主。
乌萨斯边陲某地。
多日以来的战乱硝烟弥漫,争斗和杀伐所卷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哪怕双方已然止戈,星光也依旧被飞尘遮得严严实实,夜晚漆黑得如同死去眠兽的皮革。持续几日的砍杀声、嚎叫声、轰鸣声、枪械声随着战争的结束而在今晚戛然而止,反而使得此刻的大地宁静有些阴森。
……沙、沙、沙、沙。
软底鞋踩过泥土的声音逐渐响起在守军营地大帐外,最后礼貌地停在了距离帐帘两步的位置。
老人早在脚步声第一次响起的一瞬间就已经醒来。他从行军床上悄悄坐起,死死地盯着帐帘的方向。
但是帐帘外却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的脚步声是从梦中传来的。
黑暗将时间的概念不断拉长,老人最终还是打破了难以忍受的宁静:
"是谁?"
片刻,一个清冷的女性声音从帐帘的另一侧传来:
"……老朋友远道而来,将军也不迎接吗?"
听到这个声音,老人的瞳孔因惊讶而猛地缩小。
他像是凝固了一样没有回应,过了半晌才像是认命一样叹了口气,提起盖在身上的军装下床来到了距离帐帘三步的位置。
"抱歉,请恕我待客不周,不过现下是特别时期,咱们就暂且这样隔着帘子聊吧。"
虽然语气随和,但是帐中人浑身肌肉早已绷紧,像是上了弦的劲弩,随时准备接敌。
"……好吧。将军,我记得之前写过信劝诫过您,您的反叛并不能动摇大帝分毫,甚至所掀起的波澜也无法波及这个省份以外哪怕一寸土地,哪怕您勾结了您所有的学生。您的行军,除了无辜者和傀儡的鲜血,不会有任何结果。"
"是吗?哈哈,不好意思,我老了,记性不好。"
他语气随和,如果不听内容的话会让人错以为是坐在炕上和亲人聊天。
"我也给过您一些建议,比起希望渺茫的反抗,不如前往他处等待时机。哪怕没有机会,您的离去也将为军中留下怀疑的种子,甚至有可能把握主动,而这远比血流成河要好。"
"哎呀,您也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最大的缺点就是顽固。而且我这榆木脑袋只知道带兵打仗,什么权谋计划,我这辈子到现在都还学不会啊!就是实在抱歉,枉费您一片苦心了。"
老人一边 搓着手一边点头哈腰地陪着笑,仅看样子完全像个淳朴的农民。
外面的人轻悄悄地叹了口气,无视着老人的话语继续说道:"只是可惜了和您征战的将领和士兵,他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在乌萨斯内陆,死在自己人手里。"
听到这话,老人眼角猛然暴出几根青筋。他两步跨到门口,一把拽下了皮革门帘,咬着牙凶狠地低声咆哮着:
"他们是为国捐躯!乌萨斯烂了,腐坏了!皇帝不再是人民的皇帝!现在坐在那上面的是个只有一己私欲的魔鬼,他每天吃的就是乌萨斯的血肉!"
漆黑的夜色中,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静立在大帐门口,任由帐内的风暴吹打也不动摇分毫。
老人看着那人沉稳的态度更加怒火中烧,又走上一步抓住那个人衣领,眼中的火焰也一起怒吼着:"军官和士兵至少是为了人民而死,至少我们真的再次让人吃饱穿暖,不必再担惊受怕地等着死神哪天忽然来敲门!而他们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依旧坐在神殿里等着官员拜谒,宣扬你那谁也不爱的崇高的神,漠视着人民却又享受着崇拜吗?祭司女士?"
他一把掀下了那个身影的兜帽,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姣好面容,沉默了几秒后说出了和之前毫无关联的内容。
"我上次就想问了,你们这些家伙想当祭司是不是因为能够青春永驻?咱们得有二十年没见了,你这妖怪怎么还是这副模样,一点儿都不老的?"
"……祭司只是个头衔,容颜也只是行走世间的一副皮囊。我此行只是想告诉你,现在依然不晚,我之前的建议如今对于你还有使用的价值。"
女人沉稳的语调丝毫不乱,像是陈年古井一样试图继续着之前的对话。而老人听罢却扯了扯嘴角,回以一个混杂着嘲讽和不屑的笑:"晚了,我睡下前刚把东西都烧了,只留下这把军刀,而且还让所有人都服了白马醇,浓度最高的那种。"他拍了拍不曾卸下的仪式军刀,凄凉却豪迈的话语坚定无比:"没有兵的将领不再是将领,我现在只是个会打架的老头子。"
听到这里,她才终于泄露出一丝动摇,沉吟一会儿后才道:"……白马醇也不是完全不可挽回,只要——"
老人不客气地直接摆了摆手,粗暴地打断了女人的话:"免了,你可别继续说了,我怕我一后悔听了你的侥幸活了下来。
我为乌萨斯打了一辈子仗,赢过也输过。我没你那么聪明,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也许能救更多人,但是就当我蠢吧,我觉得作为军人这个归宿挺好。"
说完这句,他才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缓下语气继续说着:
"你说的道理我不懂,但是其实我的选择、我们的选择,我觉得你也不懂。就这样吧,就这样就挺好。没想到最后还能碰到老熟人,我就不送了,祭司大人路上注意安全。"
老人整了整满是褶皱的军服,然后双脚一并,随着清脆的鞋跟撞击声,敬了个最标准的军礼。他以脚为轴向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大帐里,只留下没有帐帘的空洞洞的门口,透着漆黑的大帐内部。
僵在原地的女人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命似的无言离开了大帐。
月光从头顶的建筑缝隙间洒下,像是蜿蜒的河流,七拐八弯地穿过小巷。一个身披连帽斗篷的身影踩碎幽白的河面,消失在阴影背后的某个门洞里。
随着"嗒"地一声响起,漆黑的房间中冒出一点火星,闪动着瞬间摇曳成一团小小的火焰,被一只纤细地手捧起,暗淡地照亮着附近的空间。
在这片昏黄的边界之外,那人伸出手摘下兜帽,隐约露出一张女性的脸。虽然那面容姣好精致得无法用言语描述,但配上那冰冷、默然的表情,实在无法让人心动,甚至使人敬而远之。
那眼中简直不是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就像是什么东西燃尽了一样。
火焰在熄灭后会变成烟,但烟甚或也是可以被点燃的。
而她不一样。
她的眼中就像是火早就熄灭,烟也已然飘散,只有那么点埋在碳灰深处的余烬,苟延残喘似的偶尔亮起,不知哪阵风就会将其吹走。
她就这么木然地盯着面前那团火,似乎希望它能点燃自己眼里的死灰,就那么等待着,沉默着。
烛芯噼啪,火焰摇动着跳了跳,黑暗的角落传来一声低沉的咕哝,将她从神思中唤回。她把蜡烛放回桌面,无言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更深处。
"Mon2tr。"
如同应答一样,黑暗中闪过一片像是金属或矿石的光泽,一个类爬行生物的声音温顺地咕噜着回应她的呢喃。
"我……又做错了么?"
没有人回答。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明明我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计划也很……"
略带委屈的自言自语如同潮落一样渐渐不可闻,房间再次归于寂静。
过了许久,又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扰得烛火摇摆着几乎要熄灭。
黑暗中的野兽呜咽着撒娇,像是要安慰它的主人。
"……我没事儿。继续吧,还有下一件事要做。时间而已,我有的是……"
声音逐渐回归冷漠,女性摸了摸身畔的野兽,然后拾起烛台旁的罩子,熄灭了烛火。
月华轮转,屋中仍旧漆黑一片,只有一双眸子隐约反射着细微的光,如同点缀在黑天鹅绒上的珠宝。
她就这么无言地望着窗外,视线仿佛能够穿过楼宇,一直投向远处的地平线。
高卢,某省总督府。
男人端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专心致志地读着手里的一沓简报,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投在他层叠精致的三件套上,为熨帖的布料纹上一丝丝褶皱。
"咚、咚、咚"
清脆而克制的敲门声传来。
他瞥了一眼沉重的雕花木门,提声说了句"请进",就继续将目光收回到简报上。
随着门把手咔哒扭响,一名身穿连帽罩袍的猫耳女性奏着清脆的脚步声走进了房间。
"皮埃尔总督,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声音,男人略带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终于放下了手上的纸张,慢慢站起了身,仔细端详着缓步走到房间正中的女人。
"凯尔希女士!是什么风把您从莱塔尼亚的学院吹到这里来了?快请坐,要喝点儿什么吗?"
女人拢了拢衣摆坐到沙发上,双手优雅地交叠着放在膝盖上。
"不必劳烦了,您现在可是尊贵的一省总督,我也只是来和您聊聊天。"
听到这话,男人苦笑着又坐回靠背椅中。
"尊贵不尊贵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坐在这个位置可是累惨了。"
他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动个不停,像是要找个最舒适的以缓解自己的疲劳。
"虽然刚在这个位置干了不到一年,我却总觉得老了不只十岁。"他调整好坐姿,一脸羡慕地端详着女性的容貌:"看来那些所谓的教师总能保持活力真的有道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如此青春洋溢,我到时候退休了也要找个学校去教书。"
女人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您说笑了,我只不过是个教历史的普通老师,哪比得上您?一省总督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可比老师重要多了。"
"哪有。我还记得八年前去莱塔尼亚访问,在校长的邀请下有幸旁听了您几堂课,可说是受益匪浅。这么多年以来您教出了一批批的学生,这才称得上是为自己的国家做贡献啊!"
他站起身,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放在了女人面前的小几上。
"不知道您此行前来,所为何事呢?"
茶水由于多次冲泡而只带着寡淡的红色,但是香气还是足够让人一闻就口舌生津。
女人礼貌地拈着茶杯把柄浅啜了一口:
"我此行前来是想要向您求证一些消息。"
"哦?您请讲。"
"据说……高卢在计划进军莱塔尼亚?"
男人上一秒还兴致盎然的表情就像凝固一样冷在当场。
"请问,您现在是在以何种身份向我求证呢?一名来自莱塔尼亚的人民教师?曾经有过来往的普通朋友?还是什么我只听说过名字的组织成员?"
"如果您是在问我的社会身份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莱塔尼亚的教师'是可以描述我的。但是如果您想要确认的是我这次前来求证的缘由的话,那么我此时此刻仅仅代表我自己,一个希望自己平静生活不被打破的普通人,您久未相逢的普通朋友。"
那人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似乎确认了什么之后,表情再次缓和了下来。
"…我目前虽然还没有收到诸如行军之类的命令,但是应该是这样的。请问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呢?"
"一些只言片语,和我自己的合理推测。"
"哦?可否将您这边的消息和我分享呢?"
女性放下茶杯,拿起一张纸巾优雅地轻轻点了点嘴角:
"我最近本来想翻修我的老房子,但是联系了许多家供应商却都无法够得足够的材料。
另外,学校有几位家境不错的学生办理了转学手续,我出于关心询问了他们的目的地,几乎都要搬离到别的国家。从去年开始,有那么几个来自高卢的学生也陆续举家回国了。
老校长这些日子以来,去市政厅的频率也有所提高,而且最近一次去的时候还带上了管后勤的主任。
再联系上近期以来高卢的外交动向和科西嘉一世那闻名的性格,所得出的结论可能性不多。"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逐渐严肃,等到她说完后甚至拍了拍手:"真是真人不露相,如果您真的是仅凭这些风吹草动就产生了这样的猜测,我真不知道该说您思维跳跃天马行空呢,还是观察细致入微思维缜密。"
他转身坐回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
"没错,近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受到上面的指示,被要求做好后勤保障和灾情预案。虽然明面上打的幌子是为了预防近期频率上升的天灾,但是仔细看下去的话其实大部分都能用于保障军队进军给养。
具体的内容我不方便拿给您细读,但是我根据一直以来的调度也得出了和您一样的结论。"
他沉默了几秒,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战争,要开始了。"
男性的叹气声飘散在房间内,化作有些沉重的沉默填满了房间。
没过多久,他就回过神来,再次目光灼人地盯着沙发上的女性:
"我虽然不知道您籍贯是哪里,但是我感觉您对莱塔尼亚有很深的感情。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想要邀请您来到高卢,成为我的幕僚。"
他站了起来,缓缓向着沙发走去:
"您刚才的推论已经证明了您的能力,然而在战场上,一名女性并不能改变什么,更不用提您的性别也断绝了您为莱塔尼亚军方尽忠的可能性。
但是高卢不同,我不同。我不会允许您这样的人才没落在边陲之地的学校里,然后随着注定被灭亡的国家消失。我会尊重您的才华和能力,也会尽我所能保护您。"
他来到了女性的身旁,冲她伸出了右手:"希望您能考虑。"
女性没有回应他的邀请。
她拿起茶杯,又啜了口冷茶。
茶杯与托盘相碰的声音清脆而又尴尬地响起。
"…您不必在意我个人的安危。实际上,我更担心阁下的安危。"
"嗯?"
"日升日落,终有竟时。高卢目前的辉煌,虽然像太阳一样耀眼,但是若肆意燃起战火,最后是谁引火烧身尚不可知。"
他听到此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我也不喜欢战争,但是我相信,在科西嘉一世的领导下,高卢的雄风只会横扫所有胆敢螳臂当车的人。"
他的言语中充满了自信和骄傲,腰板也随着话语变得挺直。
女人依旧保持着那端正的坐姿,只稍微偏过头,淡淡地看着张扬跋扈的总督,等他再次冷静下来才慢慢说道:
"我相信高卢是现在这片大陆上最强大、最有朝气的国家,但是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卢并没有强大到能够同时和这大地上其他所有国家做对。"
"我相信我的祖国,相信皇帝,也相信人民。而且,不是我瞧不起谁,但是别的国家都烂透了。
您从莱塔尼亚来,您难道不清楚那里的贵族有多丑陋无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站了起来:
"我们不是征服,我们是在解救,解救那些碌碌无为的国家所统治下的人民。"
女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最终叹了口气,拢了拢头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向总督微微欠了欠身:"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尊重您的选择。我只有个请求。"
"您请讲。"
"在距离学院西北十里处有一株巨型红松,红松地下有一个避难所,老校长安排无家可归的学生半个月后在那里集中,届时,还麻烦您多多照应。"
男人整了整衣服,十分严肃地朝她点了点头:"看在咱们的友谊,以及您对我的赠言的份子上,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所有师生,我以我的荣誉向您保证。"
女人朝他鞠了一躬,然后就果断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重新坐回了靠背椅上,拿起笔沉思了一会儿,翻出桌角一份文件,翻到反面写了些什么,然后又翻回来仔细地读着文件。
洁白的文件背面上有两行红色的笔迹,简短的第二行还被整个儿圈了起来:
"学院西北十里,巨型红松地下,避难所
凯尔希"
哥伦比亚,特里蒙中心医院。
医疗仪器的滴滴声在病房内响个不停,像是精神异常亢奋的钟表,持续地刺痛着人的耳朵。
一个略显单薄的女性躺在病床上,暴露在病号服外的体表横七竖八地遍布着漆黑的晶体,仿佛能摸到肋骨的胸口随着粗重但规律的喘息声舒张收缩。
站在床尾的短发女性专心致志地翻看着病历板,紧锁的眼眉时不时从口罩上方瞟向患者,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明明已经达到晚期,而且病灶已经转移到了全身,但各项指标却出奇地健康……"
或许出于疑惑,她小声地咕哝起来。
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传来。
她放下病历板,走到病榻旁,细语道:
"你的状态不错,放心,坚持住,会有办法的。"
见患者微微睁了睁眼,她才转身悄声拧开房门离开房间。
走廊里,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人正靠在墙上等着她。
"主任。"
"病人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不,甚至是异常正常。"
"哦?"
女性翻开笔记本的某页,递给了老人。
"虽然黑色晶体结构确实遍布许多器官和百分之六十的体表,并且在器官内部也以同样的结构存在,但是各项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我进行了所有的检测,生理数据甚至比实际年龄该有的状况更好。"
"唔……不影响个体活性……"
"但是晶体有进一步蔓延的趋势。根据每天检测的结果来看,按照目前的速率变化,再过三个月病患就将被晶体完全替代。主任,这种晶体我从未听说过,您知不知道……"
"目前官方还没有给出命名,可以说这是首例。传染活性呢?"
"晶体没有任何粉尘或能量逸散,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的感染隔离标准目前没有调整。"
老人合上笔记本还给了女性,镜片后的双眼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女人有些紧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负责这个病例吗?"
"呃……您有意栽培我?"
"不是,"老人摇了摇头。"是因为你是我所认识的,医学知识最牢固、最丰富的大夫。有的时候你所记住的知识连我都惊叹。"
"但是知识不同于智慧,我担心我并没有能力对这种新病症进行诊断……"
老人笑了笑,拍了拍女性的胳膊:
"不必担心。对于全新的事物,用你所有的知识去验证,将未知用已知解释,这是科学研究最主要的方式。而在这方面,我对你充满信心。"
女性蹙着眉头,似乎在努力消化老人的话,过了半晌才回过神继续问到:
"对了,您知不知道委托实验室对于体表样本的处理怎么样了?"
"从发回来的数据来看,晶体蕴含着很强大的能量,但是他们找不到方法吸收或提取这些能量。如你所说,晶体本身没有能量逸散,这个方向还是最初样本受到撞击时发现的。"
"能量……"
女性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想回到房间内,但是却被老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强大的臂力甚至拽得她脚下踉跄。
她回过头,发现老人的眼神此刻竟异常严肃。
"主任?"
"…… 你要小心。"
"什么?"
"我知道你还有医学以外的知识,但是你要谨慎,医学以外的研究告诉我,我会委托给实验室。"
"但是……"
"上面对于晶体能源关联性的研究很感兴趣,我有预感他们快要插手了。"
"可这里是医院,咱们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
"你救不了她。"
听到这句话,她沉默地闭上了眼。老人以为她开始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说着。
"这里是医院不假,但这里更是哥伦比亚的领土,是哥伦比亚的心脏。对于哥伦比亚来说,日渐稀缺的能源远比未知的疾病重要。而且,如果这些黑色晶体反而能够维持身体机能,那么它更加会得到重用。"
沉默。
她抬起头:"那您为什么还要把她交给我?为什么我还要继续治疗?"
老人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痛苦:
"因为我不允许,我的良心不允许,可是我又做不到……
……因为我知道,你还没想放弃,对吧?"
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老人是在求她。
她面无表情地将老人的手掰开,抽出了自己的胳膊,顺便拿过了之前忘记的笔记本,转身朝病房走去。
老人没有阻拦,只对着她的背影说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时间紧迫,实验室也得出了三个月的期限,她势必将会在一个月内被上面转移。"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就那么旋开病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她来到了病床边,轻轻地抚摸着病人体表的晶体。
触感光滑,温度和体温相当。
她戴上手套,从床头柜旁的托盘里拿起采样钳,熟练地从某片单薄的晶体上掰下一小片结晶,放在另一只手里捏着。
她捏得那么用力,似乎像是在发泄什么,连胳膊都因为用力而在微微颤抖。
尖锐的晶体边缘在压力的作用下将她的医疗手套都刺穿,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而她仿若不知。
她最终还是将结晶收在了托盘上,然后失魂落魄地摘下手套,就那么立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
白皙,柔嫩,仿佛一点力量都没有的细软。
凯尔希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她的睡衣,在被褥上印下一滩滩浅浅的水痕,在她的喘息中慢慢褪去。
救不了。
没有力量。
一声声的求救呼号,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交织成她一直以来的噩梦。
她早已习惯了噩梦,却永远无法习惯惊醒的感觉。
她缓了缓,慢慢从床上起身,披上贯穿的白色大褂,走出了房间。
脚步声在夜晚的走廊中回荡,清晰却不吵闹,就像环境的一部分,一路伴随着她。
她推开一扇大门,黑色的王座在大厅中央,反射着大厅中稀疏几盏灯火的光。
巨大的落地窗旁,一身白衣的特蕾西娅正端着一杯液体,似乎是听到响声,回头看着她。
"凯尔希。你又做梦了?"
"嗯。没事,随便走走,换换脑子就好。"
特蕾西娅走到一旁的茶几跟前,也为凯尔希斟了一杯酒。泡沫流动的声音似乎带着暖意,驱赶着她身上的寒冷。
"这次做的什么梦?"
"还是以往那些,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交杂在一起。"
凯尔希似乎不想深谈,一口将液体饮尽,把杯子放回到了桌上。特蕾西娅见状又倒了满满一杯,端起给她。
"这次喝慢点儿,喝那么猛你也不怕呛着,医生大半夜喝酒呛死可不是什么美谈。"
凯尔希听到她这么说只好浅泯了一口,疲惫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笑意。
"放心,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我的身体,保证不影响工作,毕竟要是我没了,到时候头疼的可是皇女大人。"
特蕾西娅笑着叹了口气,依旧盯着她看,似乎是在确认她的状态。
"要不……聊点儿什么?您光这么看着我可不行,把我都看毛了。"
"那好吧。唔……你知识这么广博,有没有听说过贤者与明君的故事?"
"寓言故事之类的?您指的是谁?每个国家、每个文化中几乎都有各自版本的贤者和明君,本质也大抵相同。"
"无论谁。你觉得明君比贤者聪明吗?"
凯尔希蹙了蹙眉,陷入思考。
"既然贤者总是指点明君,那么为什么贤者不自己当君王?"
"因为……明君圣明?"
特蕾西娅转过头有些怜悯地看了看凯尔希,微微摇了摇头以表达反驳。
"是因为做贤者太累了,他没有余力再把拯救苍生作为自己的任务。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君王最重要的是责任,国家的责任、天下的责任,其中自然也包括替贤者承担的责任。
他选择听从或反对贤者的建议,那么就要代替贤者,背负抉择的责任,无论代价是不是血海滔天。"
凯尔希听得似懂非懂。
特蕾西娅没有再看她,转过身朝着窗边走去。
夜色已浓,巨大的落地窗上映出房间里的几点烛光,再往上看去依稀还嵌着几颗星星。
特蕾西娅就那么看着星星,出声打断了凯尔希的思考:
"你看到天上的星星了吗?"
"嗯,怎么了?"
"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喜欢在晚上睁大眼睛在天空中寻找星星,因为无论多么绝望,星星总会在那里闪着光,指引着我,为我带来希望。"
她转过头。
白色的特蕾西娅站立在夜色前,回望着同样披着白色大褂的凯尔希。
"凯尔希,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指引着我,让我知道前进的方向。"
仿佛能听见怦地一声,有什么在凯尔希的身体里开始流动。
她就立在那里,眼看着特蕾西娅向她越走越近,然后伸出双手牵住了她的手。
"你是我的希望,是我夜空的星星,但是你不是太阳,也不是唯一的救世主。
所以不要勉强自己,仅靠一人单打独斗是拯救不了什么的。"
凯尔希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但是特蕾西娅似乎能懂她的意思,慢慢把她拥住,用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有我在,我会和你一起去承担、去背负、去面对。
因为这里是你的家,而你不仅是我的星星,也是我的家人啊。"
凯尔希任由她抱着,缓了半天才软下身子,像是终于释然一样长长叹出一口气,也伸出手臂和特蕾西娅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