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
室友回家了。她无意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过节。她也无意去陋居,既然从魔法世界中请了长假出来休息,就干脆休息到底,不必中途回去面对种种好意关心和询问。她给哈利写信,说基督堂学院有聚餐,她就不回去了。
在学院晚餐里草草吃了几口,她就回宿舍了。她在宿舍里静静看书,窗台上开始积雪。有人敲她的门,她以为是唱诗班来了,挨家挨户唱圣诞颂歌。她找了零钱和糖果,练习一下微笑,再开门。
是德拉科来找她。他今天换了有些节日气息的费尔岛毛衣,衣服上织着雪花图案和如尼文字母,颜色仍然是简单的蓝白灰。赫敏每一次看见文字,就忍不住阅读。但这一次,她走神了。他看起来肩宽背阔,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瘦弱无助的少年了。赫敏想,或许曾经的维京海盗也穿着这样的毛衣,在他们的战船上喊号子。
他带了半只烤好的火鸡,看起来完全像个讲求享受的麻瓜。赫敏请他进来。他一进门就非常自然地拢了一下她的手。他想,她的指尖比她的手心更冷,她的身体里住着她一生至今每个冬天的雪。
他把毛衣脱下来,只留身上的浅灰色衬衫,从她肩膀上套下去。但赫敏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垂着手臂,像是被困在衣服里。德拉科只好说,“伸手”,帮她穿好袖子。赫敏温顺地伸手穿过袖筒。毛衣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她舒服得眯起眼睛,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他满意了,转身开始大声抱怨房子里太冷,暖气开得不够,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四处施保暖咒。赫敏想,他嫌冷还只穿毛衣就在室外走来走去?也由他去了。他又凭空召唤出蜡烛和烛台,还有小簇槲寄生和凝结固定的雪花冰晶悬浮在空中。虽然没有圣诞树,不过,房间里出现了一股松针的清新气味。
简直像四年级的圣诞舞会……赫敏又一次陷入回忆之中。自那场舞会以后,一切都急转直下。
都安顿好了,他转过身来,发现赫敏仍然站在原地发呆。他把火鸡摆在客厅茶几上,坐在地毯上,倚着沙发,招呼她过来。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她心里想着,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替她卷好宽大的袖口,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大堆缩小过的魔法爆竹放到茶几上,一边念着“咒立停”一边用魔杖敲打它们,把它们还原成原本的大小,再把这堆爆竹一股脑推到她面前。“你拆吧。”
赫敏试图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德拉科即答,“斯内普教授当年都玩这个。”仿佛他已经预料到赫敏会这样说,所以事先准备好怎么回答才能对付她了。
赫敏拉开第一个爆竹,是一对大到可笑的枕形祖母绿耳钉。第四个爆竹里是一只没有染过色的灰白色羊绒帽子。第七个爆竹装的是一支白色钢笔,笔帽上有一朵六瓣白色花,笔夹上镶着一颗小小的粉色钻石,其它爆竹里都是巧克力,每一块的味道都不一样。
她笑着戴上耳钉,问德拉科,“好看吗?”德拉科回答,“好看的女士可以和我跳支舞吗?”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她扶住那只手,借力站起来。德拉科用魔杖指了指墙角的cd机,赫敏听到《月亮河》的前奏。“真老土,不过你不懂麻瓜音乐,就饶了你吧。”德拉科反击,“没有你四年级穿的那条裙子那么老土。”
赫敏找到机会了,“你怎么对我四年级的打扮还念念不忘。”德拉科无言以对,赫敏脸上露出得胜般的微笑。他很惊讶他标志性的表情在她脸上竟如此自然。他想,如果有这么一个孩子,继承了他们双方的优点,这个孩子一定非常可爱。
他们并没有一板一眼地跳舞,只是互相拥抱着,慢慢跟着音乐在地毯上摇晃,仿佛这首歌永远不会结束。
但赫敏突然意识到,如果所有这些都是德拉科准备的礼物,那么这副耳钉可能不是工艺品,而是真正的昂贵宝石。她惊疑不定,松开他,伸手到耳边,想拆下耳钉还给他。
这一天里他第一次看起来很慌乱。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然后引着她的手拂过他的锁骨,贴紧他的心口。赫敏被他的举动打乱了阵脚,整个人僵住了,大脑嗡地一声开始飞速运转。她胡思乱想着,他是想要她知道他已经不是瘦弱的少年,他现在有结实的胸肌了?这算什么,色诱吗?但很快,她意识到,那是他剧烈跳动的,年轻的心脏。仿佛他竭尽全力想要向她证明些什么,于是坦然把自己的心脏交托到她手中。她被他给出的完全信任与赤诚彻底摄去心神。
她想起被王尔德歌颂、又被比亚兹莱描绘的莎乐美,向希律王作七重纱舞以获得心上人圣约翰的大好头颅。赫敏从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莎乐美的特质。尤滴?或许她更接近尤滴,尽管她不曾遭遇尤滴那样的不幸。
可她尚未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了和莎乐美、尤滴同等的奖赏。不设防的少年的心脏,柔软的、无辜的、脆弱的、壮健的生命力,毫无歉意地自顾自跳动着(beating unapologetically),她疑心自己是否可以轻而易举捏碎它。
正如童话故事那样,她是强有力的女巫。
正如童话故事那样,浅灰色眼睛的金发王子自愿把他的心脏放进女巫掌心。
正如童话故事那样,只需要她的一个念头,一个无声咒,就已经足够给他带来毁灭。
啊,原来如此,他是在模仿那些主动在行人面前躺倒,翻出毛茸茸的肚皮,希望被收养回家的流浪猫吧。某种程度上说,他比她还要更勇敢。一只勇敢的,露出肚皮撒娇的雪貂。
所以,他能够告诉她答案吗: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孤独;是先有幻想,还是在此之前就已幻灭?
她很难想象德拉科还会对其他任何人交付同等程度的信任。六年级德拉科总是孤身一人,他从来没有允许潘西·帕金森共轭分担他当时面对的魔鬼。赫敏想,如果是她呢?如果当时她在他身边,他会告诉她实情,会让她分担吗?
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想逞强,用最激烈的言辞和行动向自己证明也告诉他人:自己是最坚强的,自己是不可战胜。 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她最深爱的人或事,才能打败她。
如果他的信任只交给她,那么,换言之,这世上只有她的双手可以握碎他。
又或许,连无声咒都不必,只要她移开手,只要她后退,就已经足够击垮他,让他溃不成军。
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她怀疑自己的心脏早就趁她不备向对手方倒戈,和他的心脏私相授受,暗中达成了某种协定。现在它们在同步跳动着,让她的大脑停止运转。耳朵里只有血流的声音,像站在风暴将至的海边,听着潮汐。
赫敏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凶猛的海啸以俯视的姿态睥睨而来,一对恋人立足在海啸前,牵手,从容。美得惊心动魄。因着这画的主题是爱,她便五内惊动。只是画中必然幻灭的基调,让所有的悲伤都弥漫过来。
他望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真的。所有这些都是真的。请别拒绝我。”
当然,当然了,他急速搏动的心脏已经说明了一切,证明了他的诚实。真狡猾,这个人。如果存在这样一个审判(trial)爱意真伪的法庭(tribune),可以允许他自己的心脏替他作证吗?他的心脏在这一桩案件里也算是他的利益相关方,这样一来,心脏给出的证词可以被采信吗?他或许真有几分律师的才能,知道怎样控制辩论议程,让有利于他论述的证人适时上场陈词,替他从旁佐证立论,哪怕这个证人并非完美无缺,无懈可击。或许她早就已经被他说服了,不论她的头脑中仍然存有多少怀疑、审慎,以及对逻辑谬误的警惕。
他的灰色眼瞳像是漩涡,像暴风雨前的云层,云层的后面藏着某种危险,让她战栗。她不由自主阖上眼睛。当他们接吻时,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是簌簌落雪的声音,连奥黛丽赫本的歌声都变得似有若无,像是隔着无垠太空,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声音。
这一吻结束了。
此刻他才醒觉,这一天太过顺利了,简直顺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纳西莎不想要他回到马尔福庄园,他和西奥就约了酒局,在破釜,撞见波特那帮人。波特居然没过来找他麻烦,而是走过来和他说圣诞快乐,问他“赫敏怎么样”。他听说赫敏没有到韦斯莱家过节,一个人留校,就匆匆和西奥告别来找她。
吻她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像喝过福灵剂那样从容不迫:从破釜来牛津的路上,他把原本要用猫头鹰寄给她的圣诞礼物揣进兜里,去古灵阁的金库(顶着想下班回家过光明节的妖精们的白眼)翻找出最有可能被她收下的、看起来最荒谬可笑最像玩具的珠宝,又去了伦敦的百货商店,在忘记准备礼物,最后一分钟才来补救,满头大汗的麻瓜男朋友和麻瓜丈夫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杀出重围,抢到他觉得尚可的原色羊绒帽子和巧克力,用来掩护那两件最重要的礼物,好让她没有戒心地收下,再把所有礼物统统装进魔法爆竹里;在做所有这些事的同时,他也在心中反复排练多次了。怎样理直气壮牵过她的手,要用什么说辞让她拆开他准备的礼物。直到她突然要摘下他送的耳钉,他终于不知所措,只凭本心应对。
自十一岁起,他就失去了幸运女神福图纳的偏爱,再也不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直到今天。他疑心,或许她才是他的福灵剂?
她只是被节日的氛围感染了吧。她眼中的爱意,只是他的孤独为他精心营造的幻觉。她一定很快就会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请他离开她的住处。他不想被她拒绝,可是他也不想要她答应,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过节。如果他是拆封尝过即可丢弃的临时男友,只是为了她能度过在牛津的第一个圣诞节,他会受不了的。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
他绝望地自欺(bad faith/mauvaise foi):或许,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她也真的喜欢他。
“我必须要走,我不是……我没有想利用你一个人过圣诞节得到什么好处。对不起。我只想让你今天开心一点……波特告诉我,你没去韦斯莱家过节。我们……我们新年之后再谈好吗?如果到时候你想改变主意也没有关系。我都明白。”
赫敏沉默着,不敢看他的眼睛,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他肩膀上,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空中的金色泡泡原本都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此刻却突然凝固了。赫敏看着他肩膀后面一片小小的雪花,原来刚才是他一直在用魔力驱动。小技巧,不过很可爱。他似乎一向很喜欢这些魔法制造出的浪漫,以前还给哈利寄过会飞的纸鹤。
如果没有战争,德拉科或许会变成一个混迹于麻瓜之中,在美国三藩的渔人码头为小孩子们表演魔法,放飞白鸽的魔术师吧。他有全世界最绚烂的想象力。
德拉科夺门而逃。赫敏只是静静坐在原地。《月亮河》一曲终了,cd机开始放下一首歌,if You Were the Only Girl in the World,赫敏知道自己宿舍里没有这两张碟,两支曲子都是他准备的。这样说来,德拉科原本可能有什么想借这首歌对她说的事,但现在也搞砸了。她伸出指尖拨弄空中的小冰晶。冰晶相撞,却没有破碎,只发出悦耳的泠泠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为了不打断阅读体验把想写的碎碎念贴在这里。
钢笔我是照着万宝路的摩纳哥王妃款写的!因为这支笔真的很纤细很可爱!
莎乐美和尤滴都是旧约中的女性角色。莎乐美如正文中所说,以七重纱舞换到她喜欢的圣约翰的头颅。尤滴则是了不起的女英雄与部族首领,以自己的美貌迷惑了侵略者荷罗浮尼将军,引他酒醉,趁机割下他的头颅。
卡拉瓦乔有一幅很著名的画,就描绘了尤滴动手的场景。
除此之外,和尤滴相关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女性画家,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女画家。Artemisia Gentileschi,她从小跟随父亲学画,十八岁时候被父亲送到另一个老师那里学透视技术,结果被老师性侵。她试图得到正义,但事情不了了之,她不得已离开罗马移居翡冷翠。她把她遭遇的不公全部变成画作,给荷罗浮尼换上了施暴者的脸,从此把尤滴题材画到淋漓尽致,甚至胜过卡拉瓦乔。
所以,given all these cultural backgrounds,我觉得赫敏会更identify with Judith rather than Salome。但我觉得把这些背景放到赫敏的心理活动正文里去很怪,因为她不会自己对自己解释这么多。对她来说尤滴一个名字应该就代表这一切微妙的色彩了。
我觉得对心脏描写太多了🐶写完了检查才发现,但是删去哪一句都觉得意思连不上了,最后就没删……怀疑是因为我有的时候身体不好所以对心脏发展出了某种怪异的迷恋……n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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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新年第二天,她决心要有些新气象,扫去节假日里懒洋洋的心情。她在笔记本里列出新年愿望,然后挥挥魔杖,让德拉科留在客厅半空中的装饰都消失。赫敏穿好厚重的外套和雪地靴,走到牛津的巫师邮局,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祝他新年快乐,感谢他在圣诞节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在“每一件事”这个字底下划了一条横线。
第三天,猫头鹰寄来了他的回信。问她愿不愿意周末和他一起去附近的ely小镇参观。那里有一座历史上很有名的大教堂。
落款是Yours, Inamored, D。赫敏第一反应就是他拼错了字,应该是enamored才对。但她很快意识到,德拉科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她盯着回信略一沉吟就得出了答案,inamored是他和她的名字拼在一起得到dramione,再重新组合得到的词。啧,又不是中学生,还玩这种游戏。幼稚。
她一面在心里嗔怪着,一面把他的回信收进抽屉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