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山东济宁道,有个万姓财主。
他指圈了块地,围山建了别院与寺庙。
别院建山脚,叫万家庄,
寺庙藏山腰,不供香火,不添油钱。
只要来往行人,进来叩一叩,再提朱笔在墙上誊写几笔千字的经文,便功德圆满,吉祥平安。
这便是一日宴之始。
直到许多年后,小重山早已改姓万。
山上寺庙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个法名为独善的小和尚每日清修苦守。
山洪泻下来那日,正是山下万家庄里的老祖母过寿,宴席上的宾客都往山腰赶。
破败的寺庙挤着百千人,人皆提着朱笔,在曾经的过往路人誊写过千字经文的大殿墙上,再次写上,以祈求释祖菩萨路过的神佛都能瞧瞧,渡此番人间苦厄。
百千人,千字文。
那墙上的经文艳如咒,那清修苦守的小和尚也没能如诸座神佛般,口诵经文便可普渡众生。
一日宴终了。
后来,有人在洪水泻后进入这大殿。
漂浮的满院腐尸,他没管。
泡裂摔毁的神佛石像,与他无关。
他只瞧见,那在尸群中央,被人们拿着布条绞着的和尚,低眉善目,仍旧悲悯。
而墙上朱笔提就的千字经文如咒枷,同样生生锁着和尚,承担这本该无关的百千业障。
直到山腰的寺庙走水,有人在这万家庄里重新建了座瀛洲塔。
塔下,堆叠的并非渴望渡厄却苦难死去的人,而是满殿神佛摔碎的石像肉身。
这座镇压神仙的瀛洲塔,也在后来有名。
被人们称为:神仙塔。
如今的大殿供奉神明的位置上,仍然是百年前的人像,而那墙上的千字经文也没褪色,依旧艳烈如咒。
那年万家庄的一日宴上,曾锤响过的梵钟,至今悬系在众神仙的碎石像之上。
⑦
钟乐唢呐,嘀嘀嗒嗒。
万家庄内,入目尽是红衣华裳。
可一待走近席上,那份吵闹与热闹,遥远孤独又渺小。
陈佞挥手,直接扫过席上正坐着一个人的肩膀,那人瞬间蒸发成水汽,和门口被猫抓的一样。
但不同的是,有些蒸发的水汽会落在地上,变成纸钱,有些则是细灰,指尖一捻,火上一燃,竟是人骨灰。
陈佞皱着眉。
他重新穿过堂屋,进入后院。
那间摆着小和尚像的房间还在,满屋子的千字经文也在。
陈佞还是伸手,抹了墙上的朱字。
转身去瞧小和尚像时,同样想伸手去拿,却是被后院的梵钟掉落声打断。
陈佞表情有些凝重。
他出门,仍是刚开始的那样,人群围着那只艳鬼,悬系的老钟砸进土里地面。
他说出口的,还是那两句话。
然后带着堪怜走。
走出去后,坐上车,复又回来。
所有的一切,仿佛像是个圈,终复始,始复终。
怎么都难以挣脱,最后回归重复。
陈佞第五次站在小和尚像前。
他眼盯着和尚,在钟落时,眉梢压下,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往屋外转时,抬指搭了下门框边沿,果然没受伤。
他朝包围的人群中走去。
顶着堪怜皮囊的东西也都还在那儿。
猫也在,只是不叫。
老梵钟落在地上,地砖砸出裂纹。
陈佞站着,没开口。
挤在人群前,离堪怜最近而且正在拍摄的人也在,他举着手机,一句不说,似乎都在等陈佞先开口,周遭安寂如坟。
这么多人簇拥中,陈佞完全未听到多余的呼吸声。
仿佛,这山峦,这大院,这方土地之上,只有陈佞活着。
眼前的堪怜并非堪怜,它顶着堪怜的皮囊,学着模仿,实质不知道是什么。
这脚下的松软潮湿土地,也是。
虽说百年前洪水泛滥,但也不至于至今仍散发雨后土腥乃至腐臭。
陈佞盯着面前的堪怜,捏起他的手腕骨,微微启唇,“也该让我醒了吧,晏先生。”
‘堪怜’似乎愣了下,唇角扬起,露出怪异的笑。
和大巴上遇见的司机,笑容几乎无差,他顶着堪怜的皮相,喀喀拧动脑袋,模仿堪怜之前的神色,微歪头,异腔异调道,“你带来的,那只鬼呢?”
⑧
堪怜在房间的幅画里。
根本来说,跟着陈佞一起上山的,是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绿眼珠子盯着面前给自己斟茶的人。
那是位青年,皮相上乘却削瘦骨骼,眉眼病态。
着一袭熟悉的深色中山装,长发过肩。
是个美人。
但和自己一样,是个早死的人。
年轻,死气沉沉。
堪怜皱眉。
中山装青年只垂敛眼睑,淡漠地喝茶。
堪怜突然道,“鬼是尝不出来味道的。”
中山装青年似乎愣了下,低头复笑,脸色依旧病态苍白。
他捏着茶盏,“我知道。”
堪怜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没来及换下来的艳俗戏袍,他刚才在房间,本想换好下去找陈佞,却无意被这画中鬼捉进来,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眼睁睁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捏出来的假堪怜,扮作鬼,换了衣裳,去找陈佞了。
陈佞果然是傻子,大傻子,二傻子,天上地下话本子里提到的所有傻子描述的就是他。
可这傻子,至今也没来找他。
堪怜有点坐不住了。
他一抬手,就想杀鬼。
可这死气沉沉鬼,瞧着病弱,捏人命门丝毫不含糊。
堪怜单手攥着人颈子,抵在画中的房间墙上。
他道,“还我。”
中山装青年削瘦的手腕骨上,此时虚虚挂着只劣质金镶玉的镯。
他面色如常,只低道,“松手。”
堪怜抿唇,还是先松了。
青年也守信,还了人镯子,却忍不住薄咳。
他单手按桌角,肩头削薄,听着咳声,像是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至今忍着一缕活人气息,苦痛挣扎。
堪怜瞧着,问了句,“我什么时候能走?”
中山装青年坐下,饮了口茶,脸色比刚才更白几分。
他道,“只要消解业障。”
堪怜半懂不懂。
可转脸看见消失许久的陈佞走近画外的房间,逐渐发现墙上泛黄的古画怪异时,他绿眼睛微弯,几分高兴。
他道,“我等的人来了,你该让我出去了。”
中山装青年抬眸望他,摇了摇头。
堪怜变了脸色,眼底的戾气重新浮上来,“什么意思?”
青年捧着茶盏,好似那是他续命的活人气息般,轻眨眼道,“这画,也是业障。”
⑨
何生被噩梦惊醒。
他下床,立马拿纸笔记下,然后掐指念了几句,准备烧了。
结果,明火不燃,铜盆里不扬灰。
何生惊坐于地。
他低道了句,“这下坏了。”
卧室里常备朱砂,通灵符纸,何生穿着睡衣,持着铜钱剑,开始算方位准备开一次天地无相法门空遁时,楼下门铃响了。
何生咽下骂人的话,放下长剑,去下楼开门。
结果,开门后,并没有人。
他愣了下,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垂首关门。
果然,一回头,屋里多了些东西。
屋顶灯罩上趴着的几团阴影,地上床垫子底下也是。
那人就坐在沙发上,扬着双长腿,嚣张且无畏。
他素白手指掐着蛇七寸,似要杀生,却不似。
茶几的案上,也多了只染血的佛手莲。
何生后脊一凉,手里攥着捧朱砂,走近几步。
问道,“你怎么不去消业障,来这里了,师弟?”
那人天生桃花眼,笑吟吟。
眉目婉转间,瞧着多情,可待细看,却分明是冷漠刻薄,阴鸷乖戾。
晏儒洲斜着双眼,唇角微弯,没什么太大情绪。
“师兄,我业障太多,也不急着消这一个俩。倒是我瞧着师兄,眉心黧黑,怕是有祸将至。”
何生想起刚刚燃不了的噩梦,表情略微不善。
他道,“师弟这话怎么说?”
晏儒洲手上缠着年幼蛇王,看着其吐出绛色信子,才笑了下。
“师兄早我三年学会师门规矩,虽然我现已被除名,但也还记得师门里的规矩,至今遵从着,不敢逾矩。”
何生眼睛看着人,眉毛拧成乱麻。
“师弟……”
晏儒洲将年幼蛇王换至左手掌心,轻轻握住,对着何生缓缓道,“师兄为什么要人来坏我的业障呢?”
何生闭了眼。
难烧的噩梦成真了。
那一人一鬼,果然误入圈鬼的魔障了。
⑩
何生撒了个真假参半的慌。
回山东三不管地界的坟地圈魂的,是他师弟。
藏在画里经年不见天日的鬼魂,是师弟养在心尖、甘愿拿命抵命的人。
那鬼被发现,与何生有些干系。
那日,何生去找师弟,误入了师弟圈鬼的业障之中。
业障叠加业障,如此循环往复,中心便是障眼。
障眼之中,便是师弟藏在画里,以鬼养鬼养着的,模样清隽绝艳的百年厉鬼。
画中鬼虽魔障重重,但眉心无怨煞,甚至可称的上,通透干净。
师叔入障,也挣脱了好一会儿,才入障心。
一甩拂子,准备消了这圈地为牢的业障。
师弟自天地无相法门中,拿法器罗盘,祭伤了师叔命门。
那画中鬼虽被师弟抱在怀,虚化的身形暂时未消,但也离了障心,魂魄即将归还大地。
师叔只骂,“全是孽障!孽障!”
师弟的罗盘法器碎了。
他抱着画中鬼,捡起师叔的拂子,大家都以为是要还给师叔,向他乞饶。
怎曾想,师弟直接用师叔的法器,亲手了结了师叔。
自此,师门大恸。
那年与此事相关的同门,悉数被师叔祖贬落或流放各地,轮回百年消渡苦厄之后,再重归师门。
何生便是当年贬落之一。
在各地给人抓鬼,判吉凶。
负债累累时,就撑起个布幡,号称:何半仙。
何半仙给人摆坛算命时,偶有失蹄。
譬如,陈佞的凶宅招来堪怜的那日。
譬如,算小师弟的障地,却看见了堪怜的来历,给陈佞说时也半真半假,陈佞听时也半信半疑。
再譬如,山东百年前有名的山峦,他随口乱诹,取名矮子山。
再再譬如,乱诹的矮子山上的万家庄,他误打误撞,告诉陈佞,这是师叔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
何生的鬼话连篇。
堪怜却编不全连篇的鬼话。
陈佞信了人言鬼话,赴了一趟山东。
他本想驱鬼,却实打实二次撞鬼。
倒是那只艳鬼,一把火烧了画,窜出来时,却还想着替人灭鬼。
晏儒洲二次开天地无相法门,持何生的铜钱剑,去杀准备要烧了中山装青年的画像上鬼魂的堪怜命门,他却是在救鬼。
一个算命卜卦不准的假瞎失败的假道士,诓人如家常。
一个游荡半载,也找寻半载的美艳孤鬼。
一个容易招鬼撞鬼的不成名烂片导演。
一个捏着年幼蛇王设业障也消业障、诛鬼为救鬼的除名道士。
一个本该死在百年前却仍在偷生的画中鬼。
在这被鬼永远比人多、活人忙着求神仙的三不管地界,总会有人有鬼愿意,或辟或圈出块师门管不到抑或是管不了的业障难消的禁地,让人与鬼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