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江浙沿海,最近年画市场火热。
何生也买了幅,挂卧室。
陈佞的那只鬼看见了,从房间里出来,绿眼珠子盯着瞧,他脸色微白,表情不怎么好。
年画上金粉扑簌,绘着碧青莲叶与粉白芙蕖,上面团坐个抱红鲤的胖娃娃,大红大绿,虽喜庆,却也瞧着几分怪异。
堪怜问,“快过年了么?”
何生回头,看那只艳鬼少年倚着房门,身上披着的还是那件艳红戏袍,称的肤色寡白,眉眼素净,他被师叔的铜钱剑刺伤,一幅快要消失的模样。
艳鬼少年手腕收在宽广衣袖里,看不见有无红线。
何生叹了口气,想着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欲言,复止,只道,“快了。”
堪怜拿着绿眼珠子又看着门上年画望了会儿,他复垂下眼睑道,“谢谢你,假道士。”
何生是半假不真的半道士,和贬落的同门皆一样。
所有事情,他能看到一半,再猜到一半,真假参半。
譬如眼前这少年鬼,譬如陈佞递还的红线,譬如师弟的画中鬼,下山的道士基本都能看到一半因与果。
何生想到这只艳鬼少年的身世与来历,面上渐敛了笑,几分严肃。
“你俩前世有缘,但今生未必。堪怜,你的身份我不便说,今日最后一天,到底是留是散,希望你已经做好打算。”
那只艳鬼少年沉默须臾,蓦然笑了下,他细眯长眸,眼神幽晦深黯,“假道士,你我一码归一码,你师叔的剑伤了我,这回报,我自己慢慢找回来。别的事,你少管!”
少年复伸出手,拧着漂亮细眉,几分厉鬼模样,“东西还来!”
何生望着这艳鬼突然发火,咽了咽剩下的话,转身进屋去拿。
那只艳鬼站门外,没进。
门上贴着的年画娃娃好似钟馗,镇住了他。
何生拿着红棉线圈给他,算是偿了当初一见面就要说收鬼镇压的瞎话,那是冒犯了这位鬼祖宗的仇债,不偿,改明儿有其他小鬼天天找你麻烦,三不五时,总有一回,小命抵在鬼铡刀下,让这鬼祖宗手攥三魂七魄,撕扯着玩儿。
堪怜捏起自己的红线团,走了。
走时,地上掉落的魄息,有些是晶莹碎片,有些竟是细腻的珍珠。
何生弯腰,捡了几颗,想了下,拍张照,发给陈佞看。
果然,陈佞消息回的很快。
“?”
何生道,“白的是魄,红的是鬼的眼泪。”
陈佞那边突然沉默,半晌后,才回,“你赶跑了。”
何生,“??”
想了想,又敲下几字,“你在学哪条狗,反咬什么?”
结果,那边的陈佞直接打了语音电话来。
他一开口,就是要杀人的冰渣,万丈悬崖边坠落的那种。
“你刚说什么?”
何生有些怂,“不是你之前说要驱鬼的么?”
“人家走了,你不应该开心吗,还给你留了一地的珍珠宝贝。”
陈佞沉吟。
最后,只冷冰冰的道,“我要你帮我驱的是其他缠身的鬼。”
何生问,“你该不会还在做那个有鬼的梦?”
陈佞独坐在会议室里,他望着已经中断的国内视频会议,半晌嗯了声。
他道,“梦里的,不是堪怜。”
这次,换何生沉默。
像是网络延迟,又像是说话人未经思考,突然问了句,“那堪怜为什么来找你?”
陈佞在那头,捏着手机,笑了。
笑容冷冰冰,藏着点血腥,“我说,何生你下山时候,是不是落了脑子?”
何生盯着黑屏的手机,奇了怪了。
然后就看见语音电话下的新文字消息,陈世仁的语气,何生觉得整个师门都受到了精神侮辱。
陈佞说,“算算去哪了。”
何生,“……你在侮辱谁。”
陈佞没回。
只在几分钟后,发来张照片,照片上就一张桌和一本书,书名叫《帐本》。
何生咽了下去。
捏着手机,给陈世仁改名,叫:债!五万。
陈佞在《和宫娘娘》片场,给演员讲新添的戏份时,何生发来张卦图,下面是张定位截图,卦位与实际的附近建筑的位置都被提前用红笔标注,可能怕这位反玄学的资本家看不懂,特意又在下面进行文字注解:岭西,南乡子道。
陈佞低头看完图,准备切出去,捻熄屏时,何生又来条文字信息,语气谄媚又贱兮兮:“债主,找不到就开口问人,哈~。”
《和宫娘娘》拍到深夜,几位主演结束后说去聚餐,还问大老板要不要一起去。
陈佞在看手机上白天发来的定位,低头问了句,“在哪附近?”
男主演道,“岭西,南乡子道啊。”
陈佞这回抬头,皱着眉,表情不算多好。
女主演爱笑,逢人见面笑盈盈,跟朵芙蓉花似的,颤巍巍,娇艳艳。
她笑着问,“怎么了,大老板,是怕我们回不来吗?”
陈佞睨了眼,收了手机,起身道,“一起,我送你们。”
男女主演相互对视一眼,无声笑了。
陈佞开车,上的高速。
后面跟着辆剧组的面包车,大概十几人,专门来岭西,蹭大老板的饭。
到了酒店,陈佞开了俩大包厢,演员一屋,工作人员一屋,俩屋隔着扇古香古色的画屏,虽不互通,却也相连。
陈佞没上桌,只在门外和副导演、编剧交代了几句,便拿着外套走了。
男女主演在屋里,见大老板专门跑一趟却门都没进,又互相对视一眼,情绪与想法各自消化。
副导演招手笑说,“大老板说了,今天这单划他的账上,大家聚一起不容易,都不许拘束,尽管敞开了玩唱。”
然后躬身,去点歌区的吧台上,点几首网络流行歌才上桌。
俩屋子的人,一桌吃着玩,一桌玩着唱。
都到早上六七点钟,才陆续出包厢,驱车回去。
来时,男女主演坐的是大老板的车,和人聊新改的剧本后面怎么发展、怎么演合适。
去时,俩人各自上了自己的保姆车,车没跟剧组走,在街道巷子口横穿,绕着羊肠小道,避着扎堆儿的人群和娱记的闪光灯,最后进了一同进了南乡子道某家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
下午和晚上,地下车库的两辆保姆车,才陆续返上高速,回到剧组。
新闻爆出来时,陈佞正在岭西塌方的山道上。
山体的碎石掉落,砸中车前盖和前挡风玻璃,人没受重伤。
陈佞昏过去时。
那只少年艳鬼,也没有出现。
按照往常,那只鬼像阵风似的,无声无息后出现,再瞪着双绿眼珠子自己生闷气。
陈佞梦里经常遇见很多鬼,或是死去多时的人。
惟有这只绿眼睛的,偶尔会为自己挡厄。
挡厄之后,复消散。
明明灭灭阵子后,再度出现。
循环往复,无有始终。
何生说,这只少年鬼,寻了他半载。
陈佞想问,却难开口。
“他之苦厄,是否源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