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小姐,还需要再来一杯香槟吗。
谢谢,不用。我打发走服务生。细高脚杯里浅金色的酒液还未饮尽。现在正是晚餐的时间,随意地指名了几样菜品。并没有什么食欲。飞机舷窗外的天空,黄昏早已被夜幕所吞噬,像一张沉重的影子铺在了大地上。或许是十余个小时长途飞行的疲劳所致——还是说并非如此?我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诅咒,如同地震时垮塌的地板与墙面。我被钉死在这宽敞的座位上无法动弹。久违地回到故土并未让我产生太多名为喜悦的感情。正相反,不知何处升起的烦闷感像是壁炉里燃起的火,伴随着干柴越烧越旺。我不断按着按钮,调整座椅的角度——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感到舒适。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融化。那是我曾以为被遗忘的,我不愿去面对的。正在逐渐复苏的某种东西。随着海潮褪下,又再次暴露在了空气中。
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降落在了终点。我麻木地走下飞机。工作人员拉着我的行李,带我从贵宾通道办理下机手续。到了机场外,提前叫好的汽车在等待着我。此时的东京早已沉入夜里。我坐上车,在汽车的行驶声中迷茫地看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日文招牌与霓虹灯。太久没有看到过了。车内空调的温度开的有些微冷。司机并非什么十分健谈的人,我也就没再多话。打开手机,无聊地刷起了社交网站——直到我终于连手机都不想再看了。就这样托着腮看向窗外。
到了。司机说。头脑昏沉的我下意识就用法语道了谢。在略显诧异的目光中打开车门。我拉着行李箱,朝着许久没有造访过的那间高层公寓楼走去。夏季的夜风比车内的空调要湿热许多,没有什么凉意可言。像被温热的手轻轻抚摸过。夜空一如稠腻的蓝黑色墨水,又被撒上了一层亮白色的粉尘。但看不太清月亮。
时间不算很晚,但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我初来乍到似的,用目光打量着附近的商铺与广告牌。楼宇高层的荧幕播放着各色的广告。于是我看见熟悉的人——本来只是些随处可见的,艺人的宣传广告。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仅仅是三年以前所发生的事情。记忆却朦胧得仿佛浓雾弥漫的冬日,将残存的些许印迹——或欢愉或悲伤的,尽皆融化、消解。好像褪色的黑白胶卷,又如同稀释过数次的酒,寡淡到几乎尝不出味道。在脑海里重组起那些尚未遗失的碎片令我愈发头痛。我还能回忆起些什么。飞机的舷梯,轰鸣的引擎声。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摩擦。灰蓝色的天,说不上晴朗。午后,风很轻。并不凉爽。湿热的空气甚至有些沉闷。直到行李箱拖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转过身子。面前的少女,淡绿色长发被风轻轻吹起。像燃烧的篝火。心跳脉搏激烈而均匀,好似指针沿着表盘旋转——我们都知道时间不多,可谁也不愿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小睦,我要走了。”
既是告知也是告别。可我在希求些什么。挽留?亦或是祝福?你怎能指望人偶产生这样的感情。不过在对方以沉默作为答复之前,我确实曾抱有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若叶睦仍是那个若叶睦,从未改变过。早在那个夜里,我就应该牢记这个教训才对。
她递来一个纸袋。仍是黄瓜,但不再是装巧克力的纸袋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为何离开。何时回来。我从没向她说明过,她也不曾去问。烦闷感渐渐袭来。可我找不到向面前这个人发火的任何理由。怪异的感觉顺着空气弥散开来,仿佛陌生人送别着陌生人。
“再见了。”
我接过了纸袋便不再看她。但灼热的目光烫得我后背生疼。可我为什么笃定她还在继续看着我?不重要了,都结束了!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轻微的颠簸与失重感让我忽地品尝到了放松的感觉。像是一场疯狂的逃脱——最终以我的,长崎素世的胜利而告终。至于被扔下的那个人的想法,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吗?
我回来了。
在玄关前俯身脱下皮鞋,扶在墙上的手点亮了灯。几缕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起居室——至少是起居室的一部分。像野营的人燃起的火堆,透过帐篷的布料,在漆黑夜空里散发出暗淡的光。我露出几许不快的神色,但这间空房子里不会有人在意我的不耐烦。这个有着巨大落地窗的屋子里一切照旧,三年的时光不曾改变它分毫,却唤醒了我心中某些尘封的回忆。我再次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忽然难过得想要流泪。那场仿佛临时起意般的出走自然意味着我新组成的乐队,也如之前那个一般。就这样死掉了,像碳酸饮料里破碎的气泡。在瞬间升腾,又迅速消散。卧室的灯光闪耀着白芒,在逐渐湿润的视线中散射成绚丽的光线。眼角淌下冰冷的海水,顺着脸颊滑落,折射着窗外的星空与春天的倒影。母亲的态度其实并没有多决绝。她躺在我的膝盖上,诉说着我要与她一同出国的安排,仿佛平日里夜半醉酒时的絮絮叨叨。却又是如此的突然。宝贝女儿,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留在国内也好。她用宠溺的眼神望着我,望着她唯一的女儿。
怎么会不方便呢。我笑着抬起头,把眼中的泪水藏在母亲看不到的角落。面前浮现出那个第一次站在这栋房子里,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戴着发箍的小孩子。原来啊,我一直是那个叫做一之濑素世的小孩子。从来就没有因为换了个姓氏而改变过。
温热的水流顺着背脊淌下,稍稍舒缓了几分旅行的倦意。浴室的音箱里播放着随机到的音乐。钢琴版的《天鹅湖》,然后是《胡桃夹子组曲》。她也是会跳芭蕾舞的吧。我忽然想了起来。广告里的她与记忆里的并无二致——或许出落得更加沉稳和美丽些了。若叶睦本就是美人胚子,走上了家人在演艺圈的老路也并非多么意外的事。尽管这一点也不符合我对小睦的印象。我摇了摇头,将有关若叶睦的一切思绪都从花洒里涌出的热水中洗脱。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又和我这个不相关人士有什么关系?时间把我们变成了陌路人。想到这里的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让更深处的感情无法涌动。但我还是少去考虑那些为好。我穿上睡裙,将洗过的长发熨干、打理齐整。镜子前的水雾随着时间渐渐褪去,而我在长崎素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笑容。你为什么不笑呢?
为什么呢?明明你和她,已经分隔了那么远了。不是么?我摇了摇头便站起身离开浴室,走到沙发前沏出泡好的红茶。清甜的柑橘气息相当浓烈,搭配一小碟蛋糕倒是刚好。百无聊赖之中我再次刷起了手机,平台广告中再次出现的淡绿色身影却让我不禁蹙眉。小睦,你真的是阴魂不散。我转身望向窗外。深夜里将要熄灭的城市灯光零零星星,宛若游火。被深邃的夜幕所漂尽。我蓦然。从行李箱夹层里拿出那个纸袋,又忽然笑出声来。
小睦这个笨蛋。蔬菜是没办法带出国的,难道不知道么。但那个纸袋子,不知为什么竟一直被我留了下来。你真是阴魂不散啊,小睦。我把网页关掉,拨出了一通电话。欢快得有些脱线的女声响了起来。宝贝女儿?已经到家了吗?找妈妈有什么事情呢?
妈妈。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我想请妈妈帮我找一个人。
对,森美奈美的女儿。我一边通着电话,一边翻出了那张初三时的合照。我。椎名立希。高松灯。丰川祥子。
“若叶睦。”
请问您有预约吗?
当我循着地址,走进这间并不熟悉的大楼里的时候。前台接待小姐的声音适时响起。我轻轻点头,在登记表上签下长崎素世的名字。柜台小姐抛出一个房间号给我,而我已经后悔起为何要找到这里来。说到底,三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东西。此时的我,天真得仿佛在追寻不存在的影子。又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窗外,天边的白鸟成行掠过,拂去了蒙在时光上的厚尘。像是从过去飞来的鸟儿。我倚靠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有作声。电梯间被温暖的黄色灯光笼罩,与我而言却宛如深邃漆黑的洞窟。我想要逃跑。
但终于还是敲响了门。门里的声音却让我一愣——并不是小睦的声音。抱歉,长崎小姐可能得稍等一会。若叶小姐临时录节目,暂时没法见您。说话的是一位穿着干练西装的女士,大概是睦的经纪人之类。我勉强掩饰住了表情里的失落,在一旁的沙发坐下。女人的话很少,这样的气氛下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只是愈发地后悔不应该为了一时兴起,前来找寻那个几年未见面的陌生人。
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见我。我自嘲道。于是这场莫须有的等待便愈发得宛如笑话一般,在我推开门的瞬间便下达了判决。直到女人偶然的一句发问——或许是为了缓解沉闷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氛围,她说,长崎小姐是若叶小姐的朋友,对么。
我抬起头,有些怔住了。朋友。她是这样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么。我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好像从一场漫长的睡梦中苏醒。
“...对。”我回答道。口是心非地留下了一个我自己也不知是否正确的答案。我找了个“想透透气”的借口便起身离开。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
等待戈多是一场荒诞的戏剧,但等待若叶睦并不是。
我推开门,从压抑的气氛中逃离。洗手间的冷水让我有些轻微发烫的脸颊逐渐降温。用手巾擦干脸,银色的镜面里却出现了不速之客。若叶色的长发,琥珀般美丽的金色瞳孔。白色连衣裙大概是为了录节目精心挑选过的——很符合睦的气质。她看着我,愣在原地。轻微的惊讶写在她的脸上,却依旧如人偶般优雅标致。仅仅是淡不可察的轻微神情,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在片刻间,我同样不知所措。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社交性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小睦,好久不见。”我走到她的身旁,却也维持着些许必要的间距。她似乎想抬起手,刹那间又颤抖着收回。
“嗯。”她轻轻地低下头。看不出失落亦或是其他任何情绪。
“久等了,素世。”睦轻声说着。
酒吧绝对不是我这种人会常来的地方。在饮酒氛围浓烈的异国他乡,我偶尔也会在餐前喝一点红酒——但绝对说不上很喜欢。深夜的城市近乎熄灭,除了仍在营业的商家闪烁着的霓虹灯牌。像十字路的交通灯,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方向。原来月亮的影子才是路牌。我走在睦的身后,跟随着她走着。像是漫步在梦境的尽头。直到被明亮的白色灯光所惊醒。
“到了。”她转过身子,安静得好像一只人偶。我记得三年前,那个不曾询问过我为何要离开的若叶睦,神色也一如今日般淡漠。她难道在等待着我的指示吗?明明你从来没有顺从过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等待着彻底倾泻的那一刻。
“小睦,为什么不进去?”
我强行压下火气,带着些许指责的语气问道。
“我在等素世......”
“够了。”她小声地解释,但我没给她说完一句话的机会。
“对不起。”
她轻轻垂下脑袋,瓷娃娃般的脸蛋上仍没有表情。我有些不忍去看她。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原理同样适用于人际关系的范畴。我何尝不是因此而受伤?锐利的话语像燃尽的炉灰,从黄昏边缘落下,消散在夜里。只留下震颤而冷冽的空气。
“...凤梨可乐达”
“蓝色夏威夷。”
淡黄色的灯光将大理石吧台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睦点完单便没再说话。金色瞳孔凝望着吧台后的木制酒架——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酒瓶玻璃里扭曲的、竖长的影子。酒吧里没什么人,静谧的氛围本应该很符合我的心意。钢琴师在弹奏着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我侧过身子望着睦,一言不发的样子。像苦酒灌入口腔。我有些想要流泪,可唯一能责备的那个人却只有我自己。
“小姐,请问蓝色夏威夷要加椰奶还是伏特加?”
“伏特加吧。”
加了椰奶以后,蓝色的海就再也不会清澈了。我看着身旁的睦悲叹道。空气沉得像冰。像是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走路。寒冷的风让我失去意识,好像喝醉了酒。蓝橙。伏特加。插在酒杯里的阳伞。睦的杯子里装着白色的酒。杯壁上插着一小块凤梨。她小口吮吸着。
然后呢?思绪断了线一般跌入梦里。我依稀记得我踏在皑皑白雪中,沿着脚印的方向追逐着睦。她穿着深色的冬衣,但看不清围巾的花纹。淡绿色长发因呼啸的寒风而飘起。眨眼间却消失了。
我追不到她。甚至不慎摔跤,倒在了雪地里,雪地却是温暖的。我抬起头,看见了木屋与炉中的火焰。我听到流水声。调酒师背对着我,在清洗着酒杯。我的那杯大海——只剩下了大约五分之一,依旧是清澈的蓝色。可是她却不见了。
那位小姐已经把酒钱付了。调酒师说。
醉酒的当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我开始不断思考起了我与若叶睦的关系。若即若离,说不上没有,但也很难认清。矛盾。伤痛。逃避。我无疑是恨着小睦的——她从未远离过我却又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做着让我难过的事,违背着我的心意。那个不把我们过去的美好记忆放在心上说出“太好了”的,那个对我的突然离开从未过问分毫的,也同样是她。在你的心中,可曾有过属于我的位置呢。
可孩童之间的小小情愫,又怎能称之为恨。三年前那架飞往远方的客机,留下的不仅仅是淡白色如云朵般的尾迹——那是一根线,从东京牵往巴黎的细线。将我们二人永远缠绕在一起。我曾思考过这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也能被称之为诅咒。我看不穿小睦的那双淡漠的金色眸子,也看不透自己被重重伪装包裹住的心。
爱也好,恨也罢。如今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那杯早就喝完的Pina Colada,还有默默付完酒钱就离开的她。
我本以为我们两人的关系会在那次的酒吧后就彻底结束。
再次相遇已经是深秋。
年轻的艺人被记者和粉丝围追堵截的桥段实在是过于俗套。但正因俗套才显得真实。那一天是久违的假期——让我能从大学新生如海水般繁多和杂乱的事务中逃离。清风吹拂着枯叶落下,像是某种警示。
冬天就要到来了。天气微凉。我轻轻摩擦着双手获得热量。东京的人潮像流水般从街巷淌过。我注意到路口的红绿灯,以及街角戴着口罩和墨镜的淡绿色身影。不远的地方,拿着摄录设备的几人正四下张望着。
我知道那是小睦,那么我就不能坐视不理。快步走上前。没有询问她的意见——甚至没去确认她的身份。就这样拽着她的手,漫无目的地向远处不断跑着。没有感受到任何反抗的力道,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的顺从。直到回头已经看不到追逐我们的人,而我与小睦也早已气喘吁吁。时常把身体健康挂在嘴边的我,其实真跑起步来竟然也只有这点水平。我在街边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睦则摘下了墨镜和口罩。没有任何出于客套的招呼与寒暄——我们也不需要这些。她只是在我身边轻轻坐下。要去哪里逛逛吗,素世?她问。
“说起来,我的确有想要带着小睦去看看的地方。”
我不再逃避,直直地盯着那双金色的眸子说着。
走在无比熟悉的道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期间我与小睦没有说话,也没必要多说。我们顺着阶梯,走上灰色的桥。寒冷的风从其上吹过,发出呼啸声——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我扶着护栏,看着远方。视野说不上很好,似乎听到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和喇叭鸣笛声。我侧过半张脸,小睦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在数年前的某一天,丰川祥子拉着高松灯的手,在这里喊出了“我想成为人类”。后来的日子里,某件事情发生,那个春天的梦也碎了一地。曾经的我试着一片片把那些玻璃捡起来,重新拼到一起。但终于发现破碎的镜子没法复原。
直到三年前,如今站在我身后的那个女孩,也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以前呢,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看待小睦的。”
“小睦你,一直给我添各种麻烦。期待着你表现出更在意我的样子的时候,也是丝毫不领情呢。”
我原本以为是我恨着你的。我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我以为我可以逃跑,可以忘掉,可以摆脱这一切。直到我走了,在某个突然惊醒的夜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我以为我已经忘掉小睦了。本来是这样以为的,结果回国的时候,那种没办法呼吸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喝下了蒸馏过数遍的烈酒,将多年来的记忆浓缩过。任何的冰块都冲不淡这样的酒。宛若冬天的窗玻璃上升起的雾气。无法呼吸。
“曾经呢,我也想过。要不要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这样,把小睦忘了。”
可是我做不到。我想找你,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待我。你究竟会在意我吗。
“小睦,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开始。在这里,重新开始。”
“还是说,你讨厌我呢?”
睦没作声。
“拒绝吗?也没有关系。”
“回来以后的我们也没怎么联系,不要强迫你自...”
她没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步子轻快得好像跳着芭蕾,小睦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冰冰凉凉的吻,带着几许深秋的气息。
“我只是害怕素世在记恨着我。”
她小声说着。她抬起头,在我耳畔轻语着。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可回来了的你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我看不懂素世了。
我害怕素世会再次离开我。
洋葱碎和肉糜在锅子里滋啦作响,散发出好闻的焦香气味。差不多是时候加红酒进去了。锅铲搅动着锅里的肉酱,烤箱却不识时务地“叮”了一声。小睦,帮我把烤好的姜饼房子的部件拿出来好吗。我实在腾不出手,只好求助于起居室里看着书的恋人。她“嗯”了一声,便迈着轻快的小步走进了厨房里。我听到烤箱门打开的声音,听到了睦小心翼翼地抽出烤盘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一块饼干滑脱,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我蹙着眉,熄灭了煮着肉酱的火。转过身子便看到了睦,低着头的委屈模样,像可怜的小动物。
“对不起。”
我没作声。从睦的手里取下烤盘,放在一旁。小睦,有没有受伤。我问道。她摇了摇头作为回应。于是我拿出了另一块烤好的饼干,掰成了两半。
“小睦,尝一下味道。”
我递给她一份,另一半自己吃掉了。我看着她有些惊讶的神色——同居一阵后我总算能从小睦的微表情里看出她真正的情绪,明白她刚刚大概在害怕因为犯了错而挨骂。坏掉的部分还可以重新再烤。我轻轻抚摸着小睦的脸颊,安慰着她。
毕竟,我们本来也不是完美的人。
出门采购圣诞节的物资以前,我与小睦一同享用了浇上了红酒肉酱的蛋包饭。柔软的蛋皮包裹着炒饭,与加了绞肉的酱汁一同送入口中。冬日里难得的温暖美味。餐后的洗碗碟时间,睦一直在身旁看着我。我倒是没有要她帮忙的意思,但却意外发现了她嘴角残留的酱汁。我来帮小睦擦嘴吧。笑着用餐巾拭去睦嘴边的残渍,接着到来的是温热的吻。同样在冬日里难得可贵的吻。
东京的圣诞节还没有到下雪的季节。街边的商铺们纷纷挂起了彩灯和装饰,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欢快氛围。不过,天气已经很冷了。小睦穿着青色的风衣,围着格子花纹的围巾。她乖巧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却惊讶地发觉小睦出门前没戴上手套。
“别着凉了。快过来。”
我轻声呼唤着睦。摘下手套,紧握着小睦的手——她的手早就冻僵了。我只好轻轻地揉搓着她的手,对着小睦冰冷的手哈气。如果感冒了,会给我添麻烦的。明白了吗?她点了点头。我便将自己的手套递给了她。
“素世,我们有没有准备圣诞树呢?”
她轻声问着。而我摇了摇头。还没有买好材料呢,可能来不及准备了。
“那明年呢?明年会有圣诞树吗?”
我能看到睦的眼神里藏着失落与期许。于是我走到她的身边,抱住了她。
我不会再离开小睦了。搂着怀里的睦,我看着玻璃橱窗前的圣诞树,呢喃道。